阁楼上的花

一

正月末二月初，田野和路旁的草就会渐渐发出一点点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嫩芽，仿佛是谁用毛笔蘸了淡绿的颜色，随便挥洒在柴草下枯叶间。气候逐渐回暖，不知名的坟头的迎春花最先点染出一片片的嫩黄，在尚存寒意的春风里，小声地打着哈欠。

春天来了。阁楼的砖缝里也长出一丝丝绿意来。带着三分犹豫，三分娇羞，三分胆怯，还有一分遮挡不住的生机勃勃。花盆里的花此时还不能过早地往外搬，一早一晚的寒意，对于勉强熬过冬天的它们来说，是最值得警惕的杀手。好不容易生发出来的一点点嫩芽，最容易夭折在一场倒春寒中。

我懂得这些道理，所以只在中午太阳暖和的时候，把这些拘束了一冬天的花搬到室外，晒晒阳光，透透空气，舒展一下蜷缩了一冬天的枝条，再嗅一嗅初春万物萌发所散发出来的青涩的淡雅的味道。它们也很喜欢室外的阳光空气，一个个在春风里摇摆着枝条，轻轻地歌唱着内心的欢快，低声交谈着整个冬天的梦。去年的一切，都仿佛一个遥远的神话，今年的一切，将会重新开始。

据科学家研究说植物也是有感觉的，它们快乐的时候会唱歌，忧伤的时候会哭泣。只不过，我们活的太粗糙了，不能够感觉它们的感觉，所以也就错过了很多探索大自然秘密的绝佳机会。我们更多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欣赏它们翠绿的叶子和娇艳的花朵，最多再说上一句真好看也就算是格外垂青了。在这个嘈杂的世界，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跟上时代急匆匆的步伐，没办法让自己静下来，自然也就无从窥视自己的内心，更无从谈起探索植物的奥秘了。

我是个俗人，无意探索植物的奥秘。之所以养几盆花，起始原因还是感觉阁楼上太空了，总要有一点什么来稍加装饰。所以，养的花不能太少，少了根本提不起院子里的风景，也不能太多，太多了就会显得很乱，何况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它们。

花的来源大概有三种，第一就是买。花圃里面的花是好看，但是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就搬不到家里来。一小盆花，动辄二三十，稍微大一点的四五十，更大的没有一二百老板都不搭理你。

我刚开始养的两盆玫瑰，两盆蔷薇，两盆三角梅还有鹤望兰墨兰小叶榕树等都是买来的。看着视频里南方小院里的鹤望兰，那叫一个碧绿挺拔，那叫一个风姿婀娜。可是，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把这盆花放到阁楼，本以为大自然的风雨能够把它调教的更加出色，可是结果却恰恰相反。鹤望兰的叶子太不经风吹，几天下来，宽大的叶子就像女人披散的头发，东一片西一片，完全没有了美感。好几个月来，我都在懊悔自己当初的莽撞。

玫瑰花和蔷薇花开花漂亮，香气迷人，但是容易招生蚜虫，一到夏天干旱的时候，密密麻麻都是蚜虫，刚开始我用肥皂水，效果不大，后来干脆买了农药喷洒了几次，一下子就好多了。但是两盆蔷薇，因为养护不当，早早地死了一盆，剩下的一盆，虽然到了开花时节，层层叠叠的粉红花朵仍足以赏心悦目。但横七竖八地扯出许多枝条，造型上一点也不美观。也只好等到几年之后长大一点，看能不能修剪出来想象中的造型。

小叶榕碧绿的叶子，配上如虬龙一样弯弯曲曲的根，最是漂亮。作为南方花木，它虽然不耐冻，但应该是最好养的花了。只要有阳光，有水，它就能使劲长。不仅枝叶长，它的根也在长。所以只要多浇水，适时修剪，控制住枝条的狂长，大致造型就不会太差。这应该是我养过的最省心的花。

花的第二个来源就是以前养的，这算是花中的嫡系，这部分花不多，但是盆多。

之前在旧家的单元楼内养花，那是养一盆死一盆，死一盆养一盆。几年下来，花盆倒是摞起了一大堆，花却只剩下了不多的几种。单元楼内，通风透气效果差，见光的时间也短，所以这些花草的结局那是早已注定的。

搬过来之后，我就把花和盆能搬动的都放到了阁楼上，任他风吹日晒雨淋，它们竟然长得生机勃勃，绿叶子不断地冒出来，新枝条不断地抽出来，一骨朵一骨朵的花儿竞相开放。就连我随手给女儿买的极小的一盆矮矮的仙人指，换了一个花盆放在阁楼上，一个夏天，竟然长成了满满一盆，两尺多高。小女惊讶地说这是我的那盆花吗？这是我的那盆花吗？我笑着说，当然是。

对于喜欢阳光的植物而言，露天的地方养花是最好的。大自然的阳光雨露是最滋润的最有营养的，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植物会病病殃殃。它们一个个生长的枝叶舒展，生机勃勃。

但是对于喜阴的植物，就有些麻烦。比如说虎皮兰，叶子不能暴晒，只能放在南边的栅栏下，用散光来养。再比如君子兰，春天的时候放在室外小半会，叶子都会灼伤，只好一直放在室内。我的那盆君子兰，养了七八年，形没有控好，叶子长得乱七八糟的，加上春天的时候有几片叶子被灼伤了，显得更加难看。有一天我搬东西，不小心碰了一下，劲有点大，把几片叶子齐刷刷折断了。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看着残败的君子兰，我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但奇迹竟然发生了。君子兰可能是感觉到了生存的危机，在春天的时候，竟然在几天之间努出几朵花苞，不久开出几支艳丽的花朵。我赶紧拍照发朋友圈炫耀一下。留言上众人纷纷赞美，我的小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在拍照的时候，特地避开了那些被损坏的丑陋的叶子，只专门拍了漂亮的花朵。

不管是以前种的，还是现在买的，都要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要花钱。花钱就肯定心疼，能够不花钱就得到想要的花草，那才是最有成就感的。我的花的第三个来源就是别人赠送。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别人给我的虽非玫瑰，但是我相信他们的手也一样会一直留有余香。

我们办公室几个老师也喜欢养花，几个女老师喜欢养多肉，一小盆一小盆全部码放在窗台上，整整齐齐。我不太喜欢多肉，但是看着那些小花精巧可爱，就厚着脸皮要了两个小的，放在阁楼南墙根的木栅栏下，有雨有风，有光但是太阳直射不到，半年功夫，他们长大了好几圈。同组王老师也喜欢在办公室放花，但是因为不见阳光，一小盆风雨兰，长得七零八落，大有全军覆没的趋势。我说我拿走了。他也很干脆，说你拿走吧。我把这盆风雨兰放在阁楼上太阳能直射到的地方，每天浇足水，七八棵幼苗，半年时间就繁衍出好几盆，而且到了夏秋之交，花开不断。今年我干脆把几个花盆里实在放不下的风雨兰全部移植到小花池内，半年时间，就繁衍了几百棵，秋天移盆的时候，整整用了十个花盆。

刚开始养三角梅，没经验，花盆有点深，浇水有点多，不到半年时间，它们的叶子就全部打卷，根系就烂完了。假如那个时候补救，应该可以缓过来。但是我只是给它们换了一个盆，完全没有考虑到要保持湿度，它们才能重新发芽。于是不出意外，它们最终都成了干柴。

三姑也喜欢养花，她在家中自己扦插了两株三角梅送给了我，一株桃红色，一株黄色，只有筷子粗细，枝干很细弱，但是一开花就是满满一层，非常漂亮，。我吸取前面的教训，浇水频率控制在四天左右，它们竟然长势很好，花开不断。

今年暑假带着两个孩子去成都之前，我给几盆花都浇足了水，才放心离开。一到成都，看见高架桥两旁绿化带中还有居民楼屋顶一片一片绚烂如彩霞一样的三角梅，我真是惊讶极了。一口气用手机拍了好多照片。这里气候温暖，环境湿润，所以三角梅长势自然不是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可比的。除了三角梅，文殊院附近街道两旁的小叶榕盆景真是伟哉宏哉，大的有两三米，小的也超过一米半，造型别致，枝叶舒展。叫我这个乡下来的乡巴佬，真是长了见识。在成都呆了七八天，回家之后，其他的我都没有太在意。唯独对那里的三角梅和小叶榕盆景念念不忘。

可是，梁园再好，也非久留之地。我的这个简单的小阁楼上，三角梅也似乎感知到了千里外的绚烂，鼓足了劲，开了满枝的花朵，来迎接我的回来。三十四度的高温天气，七八天没浇水，我都担心它们会旱死，放下行李，就匆匆跑到阁楼上，打开小院的院门，看见满眼的红黄灿烂，如霞似锦，我的心情一下子舒展得也像花儿一样。

二

阁楼上没有什么名贵的花。今年夏天，五月底，连续高温。李斌突发奇想，从他老家弄来几样花苗，带着他的小外甥风风火火地拿上阁楼。

我看了看，有一株芍药，花已经开败了，只剩下叶子。有一棵青桐，三四尺高，几片翠绿的大叶子随风摇摆。还有一株牡丹，总有一米左右，枝干虬曲。看得出来，生长的年头不会太短。还有两个我叫不上名字。

这么热的天气，你想种花？

试一试。

那就试一试吧，或许能活。

他用铁锹在花池内挖了几个坑，把几株花木一一种下去，拍了拍手，站在旁边，似乎在畅想着明年花池里将会如何春光旖旎。我却有些担心，担心这些柔弱的生命，将会终结在这个夏天。

这些天温度实在是太高了。我拿出花木剪刀，叫他把牡丹花的枝叶剪掉一些，或许可以增加它成活的几率。牡丹也已经开败了，花苞的的位置还留着绿色的种子。李斌指着问道：这是什么？

牡丹种子。

牡丹种子能干啥？

能种花。还能烧火。

牡丹还能用种子种？

能啊。

这些种子能种活吗？

不能，太嫩了。老一点的话可以。

我知道牡丹能用种子种，是父亲告诉我的。

父亲也不喜欢养花，但他有一年却在院子里种了满院的牡丹。

父亲不是个很细致的人，他自幼习武，性格耿直。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种花。可是父亲不仅种了，而且种的是花中之王的牡丹花。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琢磨出来，父亲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我们家院子比较方正，院子里种了许多梧桐，他就把牡丹花种在小梧桐树的空间里。他的牡丹幼苗并不是移栽的成品苗，都是用牡丹花种子种出来的。我那时大约三四岁，什么也不懂，据说有一次在和小朋友玩过家家，把父亲辛苦养育的牡丹幼苗全部拔起来，当作菜切掉了。

这就不是喜不喜欢养花的事情了，多少有一些辣手摧花的味道。这件事虽然被大家说了好多年好多遍，但是，我却根本不记得。只记得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堂屋的壁橱里，还有一把一把的牡丹花籽，圆圆的，黑黑的，泛着亮光。我所有和父亲的牡丹花相关的记忆，也仅限于此。

牡丹花种子的皮很厚，我很怀疑它什么时候能发芽。父亲说，牡丹花种子必须用尿浸泡过才能发芽。多少年来我对此半信半疑。直到二十多岁的时候，看了一本书，里面恰好有记载牡丹种植的方法，有用根种植，有用种子种植，但是没有提及种子必须用尿液浸泡。所以，父亲说的的方法，或许是道听途说的野狐禅，或许是牡丹花农种植牡丹的民间验方。

那些牡丹种子，放置了好多年，我曾经拿了一些向同学们炫耀。再后来，这些种子全被父亲扔在火堆中生了炉子。他从此再也没有种过一株花草，或许他当年是真的伤心了，又或许不是。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绝非矫情之人。

转眼之间，几十年就过去了。家中的院子几经整理，早非当年模样。不要说牡丹花没了踪影，就连满院的梧桐也在几次修整中被砍伐一空。人物两非，每每思及，悲不自胜。父亲种牡丹的那一年才三十出头，而现在，已经亡故了十八年了。他假如还在，已经八十多岁了，面对将近五十两鬓已经斑白的儿子，又会说些什么呢？

三

小区门口超市的老板娘喜欢养花，在超市门口摆放了几十盆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红红绿绿，密密疏疏，远观近看，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她养的花，多肉居多，好些我都叫不上名字。也有一盆蔷薇，比我的略大些，一盆玫瑰，和我的那两盆大小差不多，还有一盆三角梅，徒长叶子不开花。我仔细观察了一个夏天，真是好几个月一朵花苞也没有。

她笑着问你也喜欢养花？

我说谈不到喜欢，只是养着来散心。

老板娘说：可真是奇怪了，我这盆三角梅，只长叶子，不开花。

我说三角梅常年四季开花不断，自己的三角梅都开了好几茬花了。

她更郁闷地说：怎么回事？难道买错品种了？

我笑了笑，不敢再做评价。

品种的对错，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养花不能心急。人常说，静待花开。或许，给一点时间，给一点等待，明年春天，或许它就会开花了。

我自小并不喜欢养花。即使现在也不是真喜欢，只是为了装点空间，养着散心而已，所以从来没有去认真研究过某种花的生物特征生长环境生长习性等等。我只是看中了一种花，便搬回家里，随心所欲去养，从来没有研究过用什么样的水施什么样的肥。只觉着遵从顺其自然四个字，万物都应该能够蓬勃生长。然而，多少年实践下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该晒太阳的你不叫它晒太阳，它就会无精打采，该放在阴凉处的，你偏放在太阳底下，半天功夫就会晒干叶子甚至晒死整株花。

比如说文竹，我很喜欢。清逸淡雅，真实案头清供。但是养了一盆又一盆，从来没有养好过。养着养着叶子就干了，半边就死掉了。放在阴凉处，喷水加湿，想尽了种种方法，就是不行。所以后来干脆再也没有养过。大概像我这样的俗人，根本趁不起这样雅致的花草。所以，此后虽然多次看见文竹，虽然多次心动，我还是忍住了。

比如蟹爪兰，不晒太阳，总是蔫蔫的无精打采，但是也不能暴晒太阳，尤其是冬天的玻璃窗前，透过玻璃的光线能把蟹爪兰的叶片晒干。春天我把它放在阁楼上南边栅栏下，风吹雨淋，到了冬天，竟然养出一大层含苞待放的花朵。等到我把它搬进室内不过三五天，所有的花苞就次第开放了。一个个花朵色彩艳丽，花型硕大，总有一根手指那么长。这是我去年买的的两盆蟹爪兰中的一盆，另一盆不幸夭折，而这一盆我随手放在阁楼上，竟然给了我意外的惊喜。

再比如三角梅，刚开始不知道，以为南方的植物，喜欢水，所以使劲浇水，下雨天放在屋檐下使劲淋雨，不到几个月，它的根就烂掉了，叶子也落光了。后来我总结了经验，手不能太贱，浇水不要太勤。三四天甚至五六天浇透一次，完全可以了。实践证明，还不错，现在的这几盆长得还很精神，大冬天里搬进室内，已经开过了两茬花。我拍了照片在微信群里炫耀，同事惊讶地问：三角梅冬天还开花吗？我说，只要温度合适，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试想一下，哪一种花刚开始就是生长在室内的呢？哪一种花会不喜欢自然的风雨呢？没有，绝对没有。

所以，说到养花，还真是顺其自然。这个其，应该是指花本身的习性，而不是养花人随心所欲。

阁楼上，花草才是真正的主人，我不过是一个每天光临的看客。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仆人。它们从春到夏，从夏到冬，站在一隅，享尽了日精月华，看尽了无限风光。而我只是伺候它们，冬天搬进，春天搬出，刮狂风怕把枝条挂断了，下连阴雨又怕把根泡烂了。按时浇水，不时修剪。它们若肯赏脸，能抽上一支新枝，发出一片嫩叶，鼓起一个花苞，我都要在心里高兴好半天。它们若是掉一片叶子，干上一个枝条，我就会在心里郁闷好几天。你说这不是仆人是什么？说实话，我连照顾自己都没这么细心过。

佛家讲究因果，无因不有果，无果不成因。或许，我的前世就差了那么一点修行，所以才在今生借着养花来弥补一下。又或许我的后世将会有一段苦楚，所以今生预先埋下一段小小的甜蜜。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花草，从古老的《诗经》到屈宋的《楚辞》，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到林和靖的疏影横斜，几乎飘满了花草的芳香。这种喜爱，是刻在基因里，流在血脉中的，是中国人一种特别的浪漫。所以，金庸在写亦正亦邪的黄药师的时候，也让他在孤悬海外的桃花岛上种了满山的桃花。这份浪漫，就不是西方人能够理解的了。

我只是一个俗人，一个又老又丑头发又少的老头，十亭风景眼看着就过了五亭，总算看开了一点东西，看淡了一点东西。偶尔又得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小阁楼，所以就想养一些闲花野草，装点一下空间，舒散一下心情。养花是为了养心，而养心又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我没有办法成为陶渊明，但是总可以偶尔体会一下当年陶翁远望南山的悠然。你看，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的矫情，在养花这件事上，也是暴露无遗。

其实，人在养花，花也在养人。你看，它们发芽，长叶，抽枝，开花，静生默长，每一片叶子，每一个花瓣，无一不含着抖擞的精神。即使是花残叶败，它们也从不抱怨，反而更加努力地生长。养花的人，在养花的过程中，多少也会更改一下急躁的性情，养出一点耐心，细心，多少也总能总结出一点点人生的感悟，这辈子，应该怎样，才能把自己的路走好。

我不知道上天给我的余年还有多少，我最想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句俗语：余生岁月，不要着急，慢慢走，慢慢欣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