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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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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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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到五十

一天下午,妻子用微信发过来一张黑白照片,这是她从表弟新华的抖音上截的图。照片中,两个小男孩半蹲着,各抱着一只小羊羔,满脸笑容。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和表弟新民。这是小舅给我们照的相片。那年腊月,我跟着小舅第一次去姥娘家,当年我才十岁,而如今我已经年到五十!匆匆之间,就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

一种无名的伤感,就像漫长的黑夜,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成了一个饱经炎凉的老头。四十年前,我还在踮起脚尖展望着未可知的未来,四十年之后,我却却用尽气力,在记忆中搜索着早已逝去的过去。往事匆匆,渺如一梦。每每思及,一阵惘然。可是,逝去的岁月,流走的时间,究竟都去了哪儿呢?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一个人搞得清楚,也不可能搞清楚。因为从根子上来说,时间岁月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是虚幻的,只是人类文明杜撰的一个词语。就像小猫小狗,最初,小猫若叫了小狗,小狗就会是其他名字。《老子》上说: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真是精辟。

写到老子,不禁想起了孔夫子,我一直有个疑问,孔夫子当年为什么偏偏说:加我已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当时的孔夫子才四十多岁,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四十岁难道就不能学易?难道五十岁对孔子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古人对此有很多解释。但是,我想,孔夫子内心的最深处,也是在感慨年华易逝,恐怕天不假年活不到五十岁而错过了对易经的深刻理解。

你看,连孔夫子他老人家都惆怅的五十岁,我多少有那么一点伤感,也不为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在那天夜里,乱梦纷纷,半睡半醒之间,我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老天待我何太薄!醒来之后,诸梦尽失,这句话却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老天待我何太薄,这应该是像我这样又老又丑又落魄的多数人会有的一种感慨。当然也只是一句感慨,苍凉而无奈,完全改变不了什么。

地球照样在不知疲倦地转动,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我照样要为了五斗米,不得不弯下老腰东奔西走,尘满面,鬓如霜。早已经忘记了当年的垂柳、白杨,忘记了当年的池塘和小羊羔,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烟火的味道。说到为五斗米折腰,我还专门买了一对镇纸,上面就刻着这六个字,女儿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才六岁,听不懂,长大了就知道了。

是啊,有些事情,少年人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只有长大了,才会渐渐懂得生活的艰辛与不易。日子要一天接着一天去过,事情要一件接着一件去做,道理也是一年接着一年,渐渐就明白了。所以孔夫子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到了五十岁,就彻底明白自己的几斤几两,明白了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四十岁还可以赖在中年的尾巴上,五十岁就不行了。从这个年龄开始,就真正要步入了老年。比我更老的老年人不会再把我当做孩子,此后走在路上,小孩子都要叫一声爷爷了。

年到五十月到半,后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首先是身体上的退化。这是不可否认的。你不再是年轻人,不可能再那么生龙活虎,耳聋眼花很正常。以前我每天坚持跑步,坚持打羽毛球,现在羽毛球排早就束之高阁,偶尔走上二十分钟,就算是锻炼了。

前年开始,我的耳朵不太好使,眼睛开始花了。别人说话,声音小了就会听不清。我平时讲课声音比较大,办公室的几个女同志开玩笑说我成功把自己耳朵震聋了。其实不是我想大声说话,而是我怕别人听不清。我是学物理的,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近视眼还会花。可是,现在我信了。整个眼睛机能的退化,是物理原理也阻挡不住的。看书看报,距离远了看不清,近了也看不清,非要调到适当的距离才可以。你说气人不气人!每天给学生讲题,只有靠投影放大。好在学生们还体谅我,总会及时帮我做好各种准备工作。细小的角码有时实在看不清,他们就会用一种不耐烦却又无奈何的戏谑语气大声对我说老常,那是个3不是8!我赶紧谦虚地点点头,笑着说是3,是3。此类事情,时有发生。

前几天,我专门买了一本精装版的陈忠实短篇小说,装帧得很精美,可是我刚打开就合上了,因为里面的字小如虱虮,间距又密,根本就看不清。我在心里直骂出版社真是奸商,只知道赚钱。后来偶尔翻起了曾经读过的新星版阿加莎的侦探小说,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字体也是小如虱虮,可自己当年竟然一本不落,全读完了。这才反应过来,出版社固然不地道,原来自己是真是老了。

以前我读书,二百多页的小说基本上一天就读完了,看古籍书上的小字注释不费力气。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字体小的书基本上看不了了,字体稍大的书看上一会也要休息,不然就头晕眼花,很不舒服。

这还不算。夜晚在床上睡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白天靠在椅背上,歪着脖子,睡得那叫一个香。明明记着的事情,话到嘴边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想起要做什么,走了一两步,就忘了,只好再走回到原来的位置,细细想一下。出门的时候,总要返回来再查看一下自己是否锁了门,即使这样,走不到几步又开始怀疑刚才检查了吗?经常用的东西钥匙指甲刀之类的,都要放在固定的位置,否则的话,肯定是找不到。我曾经找一个打火机,找了好几天,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后来惊奇地发现,打火机竟然就放在桌子上,一动未动。我们家子侄辈众多,我想要叫其中一个的名字,总要把所有名字都喊完,这才叫到正确的。在办公室,想叫贾老师却喊成了宁老师,想叫宁老师却喊成了尚老师的事情时常发生。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在子侄和这些年轻的老师都不和我计较,我一喊人,他们就都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究竟想叫谁?我只好气恼地指着某一个说就是你。我不是生气别人,是生气自己,还没到糊涂的年纪,竟然糊涂成这样。

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老了,可是又不得不承认。承认了,又有些不甘心。真想象浮士德一样朝天大喊:时间啊,请你停留!可是,再疯狂的呐喊也是徒劳,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千古伤心,莫不如此。

假如在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早,我在村里就应该被称作老汉了。冬天里,戴着帽子,穿着棉袄,绑着绑腿,拿着旱烟袋,蹲在南墙根下,和一群差不多大小的老汉在一起扯闲篇,从葫芦扯到瓢,从芝麻扯到西瓜,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没人会指责我不务正业。因为,我已经五十岁了,开始进入老年了。谁要是难为一个老年人,那良心简直是被狗吃了。儿女们也不会再要求我有多大贡献。假如我的身体要是硬朗一点,可以给孩子们敲些边鼓,假如身体不好,能顾好自己就算给他们积福了。

当然我说的是过去。过去的人,寿命太短了,四十多岁就开始显出老相,能活到六十多岁,就不算赔本。要是有人能活到七八十,那就是高寿。九十岁的老人,我们村以前基本没有。想一想也是,吃都吃不饱,怎么可能高寿!

时代在变,观念也在变。从九十年代开始,人的平均寿命明显增加,满大街看去,活到七八十的逐渐多了起来,九十多的也不稀奇。六十多就没了,大家都要叹息一番:还这么年轻。所以,假如现在我在冬天也穿着棉袄,戴着毡帽,拿着烟袋,凑到南墙根的那一群敢死队里扯闲篇,可是要被人笑话死的。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每天骑着一辆破电车,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我常常安慰自己,老当益壮,老且益坚,老骥伏枥。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不辛苦。

我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家庭。没有傲人的容貌,自小又体弱多病,吃药打针是家常便饭。父亲曾经强迫我练武,但是在我的哭泣声中只好无奈地放弃了。母亲总怕我养不大,几个姐姐对我百般呵护。我长到十几岁,胸前还挂着一个桃木做的小棒槌,用来辟邪。每次上学,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晚上走路,一定要走中间啊。至于为什么要走中间,据说是晚上鬼走路的时候都是靠边走,人走在中间就不容易招到邪秽。三十多年后,我的一个同学偶尔相遇认出我后,回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胸前挂着小棒槌。

可是当年挂着小棒槌的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个又老又胖又丑的老头。看着眼前这个又老又胖又丑的老头,谁能想到三十多年前是个瘦弱的连一小壶水提起来都费劲的小男孩?

时间的魔法总是如此叫人啼笑皆非。一笑一泣中,就恍惚了几十年。

我从小喜欢画画,却从来没有师教,只能照着连环画临摹。时间一长,竟然画的有些模样。那个时候,感觉当个画家,就是很好了。然而,终究是野狐禅,自娱自乐还凑合,上不得台面。我有时候在想,假如当年遇到一个老师能够给我指点,结果会是怎么样呢?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十五六岁的时候,迷上了诗歌,我想,要是能够做一个诗人,该是件多么好的事啊。可惜,我资质有限,没有写出扣人心弦的诗歌,也没有写出诗歌一样的文字。三十年来,回首向来,萧瑟尽处,不要说古典诗歌,就是现代诗歌,也不知道失了多少楼台,迷了多少津渡。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别了,诗歌里的古典,别了,诗歌里的我。

吴文英有一首词《夜合欢》,下阕开头的第一句就是一句十年一梦凄凉,我时常吟诵,倍觉伤感。仿佛就是八九百年前的古人,用他的文字,为我这几十年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我知道,曾经心气高傲的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无孟贲之勇,无子建之才,无陶朱之富,也学不来颜回的不改其乐,几十年来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站在五十岁的十字路口,我敢像孔子那样感慨一句假我数年如何如何吗?

不敢,肯定不敢。

女儿曾问我:爸爸,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很突然,也很尴尬,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我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五十岁的人了,有梦,也有想,但就是没有梦想。就算是还有梦想,那还算数吗?

其实不要说我,你随便问一问身边人,你有什么梦想吗?作为一个成年人,谁能够想到,虽然答案五花八门,实质却应该是出人意外的统一。答案形形色色,其实就是没有答案。成年人的世界中,很少出现梦想二字。

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也是他们的幸运。幸运的是,他们早已开始注重现实,悲哀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迟早会把所有人的心性和梦想都磨得粉碎,他们的灵魂从此开始无趣起来。他们越来越接地气,但是离天空越来越远。

这是每个人生活道路上必须经历的磨炼。我们出生时都是美猴王,不知不觉就成了孙行者,临到了都是斗战胜佛。不用念阿弥陀佛,只看那低眉垂首,笑容可掬的神态,就知道当年的美猴王,早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和尚了。

我们大南巷的秀秀奶九十多岁的时候,每天还拿着小锄头到路边锄草,当做锻炼。你要是问她高寿,她总会笑着说还小哩,还小哩。我家对门的老爷子是个志愿军老战士,七八十岁的时候,一年四季,还每天和老伴一起出去,夏天捡麦子,秋天捡玉米,冬天捡柴,从来没有休闲过。

你看,这么老的人还这么劲头十足,年到五十,又有什么必要过分惆怅?

古人说:觉今是而昨非。人活在这个世上,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匆匆忙忙,忽略了很多东西。年纪渐长,就要不断检讨自己,以前做错了什么,以后要怎么改正。这是我们应该要学会的修养修行。

年到五十,半世风云,就要劝告自己,说话温和一点,办事从容一点,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生的气不生。把该看淡的都看淡点,抛却名与利,方是自在人。以前的雄心壮志,伤心难过,就叫它随风而去吧,过好后半生才是关键。

年到五十,更多关心一下自己,关心自己的的身体,关心自己的心理。闲暇时间,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一走,适当运动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天气不好,就在家里坐着,看书写字,养花种草,修养身心,何乐而不为?身体好了,心态好了,多活几十年,多看看这个世上的花花绿绿,多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难道不好吗?

五十岁了,就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莽撞,那样憨,要知道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该吃吃该喝喝,该上班老老实实上班。五十岁了还能够工作是一个人的福气,要学会惜福,不要无事生非。不和领导置气,不和同事别扭。意见相同,多聊几句,有了分歧,哈哈一笑,也就云淡风轻。我以前性格急躁,说话口无遮拦。在这里就借着这篇小文章,给曾经有意和无意冒犯过的所有人道歉了。都是鄙人修养不够,海涵,海涵。

五十岁了,在前辈面前,仍要保持晚辈的恭敬,在年轻人面前,就要有长者风度。凡事不顶针不计较,能让别人三分绝不强占一寸。我当年新入职,前辈老师们对我的关爱至今难忘。在年轻人面前,我尽可能低调。能帮一把,绝不袖手旁观。

五十岁了,我还关心一件事---自己以后如何有体面地老去,然后有尊严地死去。我曾经很认真地告诉妻子,假如有一天我病了,不治之症,不要去医治。一生苟且,又何苦花钱再买那么三五年或者三五个月。放心,我会坦然面对,该吃吃该睡睡,该散心就到野外走一走。真要是离开了,也没有什么,生老病死,人之难免。不要挖坑,不要起坟,生前没有对社会做一点贡献,死了还要占那么一块地,不好。火化了,全部撒到黄河里。我不想睡在黑暗的泥土中,我想伴着滔滔的黄河水,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无忧无虑地流到大海,然后在大海里安然入眠。

有一次和朋友说起,他们都笑,说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儿孙们说了算。想一想也是。那就由他们去吧。假如他们有一点浪漫,也可以把我的骨灰近埋在花树底下,能够在花草的陪伴下看看星星,看看风景,也是相当的惬意。要不叫他们把我做成个酒罐,里面装满美酒,活着的时候不敢过分饮酒,死了每天醉生梦死,也不错。朋友们大笑,你想得美!就怕他们见你生气,把你的骨灰捏个尿盆呢?我笑着说,那也不错,以后哪个坏小子半夜起来撒尿,我就猛地蹦个高,吓他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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