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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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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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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

登上阁楼,才知道视野有多么开阔。

小区在县城的最东边,阁楼在小区五十多米的最高处。登上阁楼四望,东边是连绵不尽的田地,田地里多种植桃李果杏,一到春天,各种颜色的花朵成片连陌,似乎一直要连接到天的尽头。北边是连绵不绝的峨眉岭,苍苍茫茫的沟沟壑壑就像是刀砍斧劈一样,沟壑之间丛生一片片的野草和荆棘,用一片片细叶一根根枝条绘制出另一幅溪山行旅图。小孤山孤立在峨嵋岭,这个万年老人,几千年来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孤独的姿势,满眼感伤地用一道又一道的石痕记录着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爱恨情仇风云变幻。站在小院子里,天气晴好的白天,向南远眺,甚至可以看见五十里外的幽幽南山,山势崔嵬,山石崚嶒。夜晚,华灯初上,西边县城和东南方向二十多里外的舜帝陵新区的万家灯火便可尽收眼底。

李白的诗歌中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百尺换算下来也就三十多米。毕竟古人建造技术有限,百尺高楼放在现在,只能算是小高层。我的阁楼在五十多米的高处,要是放在商代,妥妥的就是所谓的摘星楼。然而我不愿意叫它摘星楼,太俗了,假如配上酒池肉林,那我可不就是活脱脱昏王商纣嘛。

古代巴比伦有空中花园,也是皇家园林,一定镶金缀玉,极尽奢侈豪华。而鄙人的小阁楼可贵之处就在于天然朴素,简洁大方,应该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岂能拾人牙慧,叫那样一个没有底蕴没有诗意的名字。何况,我有一个看法,名字不能叫的太大,皇家楼台的名字绝对不适合我这个朴素的小阁楼。你看,在这个小县城内,叫王府井的紫金城的楼盘无一例外都烂尾十几年。然而我苦思冥想,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于是只好叫它阁楼。

这个小小的空间,是我独处的精神家园。

自古以来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似乎少了一方庭院,一个家就少了灵气。达官显贵在院子里经营着富贵气象,亭台楼阁,流水假山,无一不透露着精巧,普通百姓则在庭院中经营着烟火人间,几棵青菜,一架豆角,无一不流露出自然。大城市的寸土寸金,多数人没有办法实现田园之梦,但是在这个小县城,我偶然得了这个因缘,所以只有竭力经营。

我在院子里种了一二十盆花草,又盖了一座小花厅,将近三十平米的房间内,临窗放着我的一张大写字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安,四面墙壁前,放着我的八个书架,书架上是我的一部分图书。我把书法、绘画、传记、散文还有一部分小说以及历史研究和鲁迅研究的著作都放在这里。窗前的书架旁,挂着我的一支竹箫,这是二十多年前,特地拜托张老师给我买的。我不懂乐理,不过是拿来附庸风雅而已。在北边的墙上,还挂着我自己画的一张千手观音,这是临摹的敦煌壁画。水平有限,临摹的比较粗糙。室内还有一张床,我偶尔累了,在此休息一会,还有一张躺椅,厚厚的,绵绵的,我喜欢坐在上面看书。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假寐一会。

天气和暖的时候,我每天早晨起来先稍微锻炼一下,然后来到阁楼,写几个毛笔字。下午偶尔兴致来了,就画上一幅小画或者捏起箫管有腔无调地吹上一小会,纯粹是自娱自乐。四五点钟,太阳西斜到西边那座楼的尖顶时,我就要给花草浇一点水。小叶榕和铜钱草每天都要浇水--尤其是铜钱草缺不得水,稍微缺水叶子就会打蔫,其他的花草每隔三五天浇上一次。大约是因为我辛勤照料,从春天到初冬,小阁楼上花草都憋足了劲抽枝长叶。蔷薇、玫瑰、三角梅、风雨兰间次开出一大片养眼的鲜花,给这个小平台装点了不同的颜色。

春夏秋冬,四季不同,阁楼上的景色也不同,静坐其上,感受自然也有所不同。其实,相比较温和天气,雨雪天坐在阁楼上别有一份惬意。小雨的温和细腻,大雨的磅礴苍茫,都给这个小阁楼增添了别样的乐章。下雪天的小阁楼是最美的,院里院外天下地上,都是银妆素裹,白茫茫一片。此时登楼,极目远望,顿觉心旷神怡,物我两忘。

这个小阁楼也是儿女们的快乐驿站。就在这里,女儿学会了拍皮球,学会了骑自行车,跟着哥哥学会了跳绳,夏天,兄妹两个拿着水枪,你喷我我喷你,玩的不亦乐乎。冬天下雪,女儿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到小阁楼上堆雪人,打雪仗,她躺在院子里的雪上欢快地打滚,或者踩在雪上转着圈小跑。

女儿曾在上面养了两只小鸡。那是她下午放学时看见了,非要闹着买的。刚买回来的时候,绒线球一样,两三个月的功夫,就学会满地找食吃了。当然,实话实说,主要是我在喂养,她也就是放学回到家,看一看,摸一摸。她还给两只小鸡都起了名字,但我始终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在我看来,两只小鸡的外貌本来就没多大差别。

长大后的小鸡没有那么可爱,满院子拉屎。我嫌脏,就全部送到了二姐家。后来在深夜,在二姐家的院子里,这两只小鸡先后被野猫叼走了。女儿伤心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偶尔想起来,还埋怨我:都怪你,谁叫你把小鸡送到姑姑家。

去年春天,他们非要闹着养宠物,我又给他们买了一对小虎皮鹦鹉,兄妹两一人一个。一个蓝色,一个绿色,一个尾巴长,一个尾巴短。卖鹦鹉的说是一公一母。我没有细究,自己也不懂,本来就是买来给孩子玩的。

刚来的时候,两只鹦鹉生生的怯怯的,蜷缩在笼内一角,一动也不动,更不用说婉转地鸣叫了。兄妹两个趴在鸟笼两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它们怎么不动呢?

它们有点怕生。

为什么怕生?

它们刚离开了家和伙伴来到这里,还不熟悉。就像你,到了一个新地方,你刚开始紧张吗?

她点点头说紧张。

女儿是个自来熟,我带她到饭店里吃顿饭,她都能和邻桌的阿姨聊上天。带她到街上,她都能坐在那里和卖菜的老大爷说上话。到我们办公室,和谁都能说几句。所以,有时候需要给她多解释几句。

紧张以后怎么办呢?

没事的,慢慢就好了。

我说你看鹦鹉有点怕生,咱们给它添点小米,还是先出去。等一会再来看。次数多了,他们就熟了。

大概是因为鹦鹉比小鸡漂亮,女儿一放学就要上去看一看,还要亲自喂食。小鹦鹉逐渐熟悉了环境,胆子也大了起来。它们在笼子里跳来跳去,饮水吃米都不避人,但是很少叫,即使叫了,也是轻轻的一两声。我赶紧查找原因,到抖音上找了一段鹦鹉的叫声,然后把放大声音,果然,这两只小家伙听到同伴的声音,都先后叫了起来。

女儿兴奋地说鹦鹉叫了,鹦鹉叫了。

我听到鹦鹉叫了,同时也在婉转的啼叫中,听出了它们对曾经的同伴和家的思念。只是,它们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再也不会回到过去了。

岁月要流逝,人要长大,鸟也不会例外。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们要学会逐渐适应新环境,然后在单调的笼子里,寻找一点简单的快乐。

有一首诗歌中说: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暮起归巢思,春多忆侣声。这也是我一直不愿意豢养宠物的原因。总觉得人类太残忍,把好好的鸟兽关在笼子里,逐渐磨灭它们本来的一点自然天性。这有悖天理。我也曾经想把它们放了,让它们回归到大自然,尽情享受飞翔的快乐,尽情放开婉转的歌喉。但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从小在笼子里人工饲养的鹦鹉,根本没有在野外觅食的本领,出了这个牢笼,等待它们的,只有死亡。

遗憾的是,即使在笼子里,这两只鹦鹉也仅仅活了三四个月。我看其中一只有些蔫蔫的,无精打采,三四天后的早晨,我去给它们喂食,发现它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

在这只鹦鹉身上,女儿第一次真正看见死亡。那两只小鸡被野猫叼走的情景,她没有亲见,但是面对第一只鹦鹉的死亡,我能看出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和悲伤。

它死了吗?她小声问道。

是。

很长时间,她才叹了一口气。

当时我疏忽了,忘记安慰她,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给她的印象如此深刻。几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她坐在沙发上忽然问道:爸爸,人也会死吗?

是的。

你也会死吗?妈妈也会死吗?

是的。你们长大了,爸爸妈妈就会离开了。

她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抱着我,哽咽着说我不叫你们死。

我知道这是鹦鹉死亡给她留下的后遗症。要真正接受心爱的宠物的死亡对她真是太残忍了。我摩挲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不怕不怕。鹦鹉在天上看着呢,爸爸妈妈以后也会在天上看着你们。

我不知道怎么去更好地安慰她,只能想出这么苍白无力的谎言。

十几天后,另一只鹦鹉也死了。只剩下了空空的鸟笼子,放在窗前。

第二只鹦鹉离开的时候,小女儿比较平静地接受了。从那时起,我知道,她长大了,至少在心理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必须亲历,才能学会妥帖地安排自己的情绪。这就是生活,永远是苦乐相融,悲欣交集。

小阁楼很安静,基本上没有来客。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成语说门可罗雀,这个地方,就连偶尔来一只鸟雀,也是一件稀罕事。就像昨天天气晴好,我在阁楼内独坐,忽然从窗户看见一只鸽子落在院内,咕咕叫着,在院子里觅食。我本来想到院子里透透气,也只好坐在躺椅上,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只意外到访的稀客。

汉魏时代,有个王粲,他的著名的《登楼赋》开头就写到: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此后,中国的诗词歌赋,似乎一写到登楼,就是因为忧愁。似乎一上高楼,千古万里的愁怨就会争着抢着飞奔而来。

王粲是汉魏时代有名的才子,他登临的据说是麦城的城楼。在那个军阀割据战争频仍的乱世,这个满怀壮志的诗人孤身飘零,一生襟抱未曾开。在天色沉沉,悲风萧瑟之中独自登楼,面对辽阔无尽的旷野,千古感伤自是油然而生。我这个小阁楼没有深厚的历史底蕴,没有别致典雅的文化装饰,有的只是一个五十岁的老翁,一张书桌,几把破椅,数盆草花。来到这里,可登高远眺,可开怀大笑,可把酒临风,可仰天长啸,可穷尽千里之目,可疏散胸中块垒。我这个庸才,相比较王粲,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在这里偶尔写几个丑字,吹几首跑调的曲子,自娱自乐,根本不在乎谁会笑话我。也没有人专门来到这里笑话我。少年时代,我或许还会强说忧愁,但是年纪渐长,心胸反倒渐渐开阔。世上没有什么烦恼,是三杯酒解决不了的。世上没有什么忧愁,是美美睡一觉解决不了的。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其实,不但我们喜欢这里。

风喜欢这里,无论是那一个季节,也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更不论是从哪一个方向,它们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过庭院而不受羁绊,它们奔跑者,跳跃着,左手拿着温和细腻的童谣,右手拿着世世代代的古老史诗,或浅吟低唱,或高呼狂歌。从古到今喜怒哀乐就在这抑扬顿挫的韵律中静静流淌。你要是闭上眼睛细细倾听,没准真能捕捉到一千八百年前,王粲登上高楼的那一声深沉的叹息: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

雨喜欢这里,从和润如酥的小雨,到荡气回肠的暴雨,再到缠绵悱恻的秋雨,甚至刺人骨髓的冬雨,都曾经在这里流连忘返。它们亲吻着阁楼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瓣,它们用自己的语言倾诉着多日来的思念。我曾经多次坐在房间内,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听着外边的雨声。这些雨,从春天一直下到冬天,从遥远的古代,一直下到现在,从荒凉的塞北,一直下到温柔的江南。连绵的雨声,仿佛一个久远的梦。梦里边,有画桥烟柳,有如茵的绿草,有云低江阔,也有满地的落花。我曾借着三分酒劲,在纸上写下听雨二字,想做成牌匾挂在花厅上,清醒过后,想了想也就作罢了。

星星也喜欢这里。夜晚,在楼下看不见的星星,一到阁楼上,看的清清楚楚,格外分明。似乎就是为了照亮这座小阁楼,星星们才聚集在它的上空,眨着眼睛,窃窃私语。虽然科学告诉我们,星星大多是石头组成,可是,我宁愿相信,每一颗星都是天上的精灵,都是天上的神。

一个晴朗的夏夜,我带着小儿女睡在阁楼的露天阳台上。凉风徐来,心旷神怡。女儿突然说道爸爸你看,你看天上。我抬眼看去,啊,只见满天的星斗,或密或疏或远或近或明或暗,聚若繁花,散如一梦。少年时在村里,夏夜经常睡在院内,听着古经,看着星星入眠。彼时的生活,最接近天然二字。一晃三十多年就再无声无息中溜走了。忙忙碌碌中,我很少仰望天空,也几乎忘记了,天上有百千亿个星斗,它们一直在那里,尖尖的角上,还悬挂着我们曾经的早都遗忘的梦想。

没想到今天,我又一下子回到了少年。然而,当年的父母已经老去,当年的少年却成了父亲。我和儿女仰面躺在小竹床上,一边数着满天的星星。这里有一颗,那里还有一颗,这里有一群,那里还有一群。哎呀呀,数不清了,真的数不清了。孩子们数的不亦乐乎,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室外睡过觉,也从来没有躺在床上看星星。他们也不知道东启明西长庚,牵牛织女还有像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那璀璨的星河中,一颗星有一颗星的故事,一群星有一群星的传说。

真没想到,这个小阁楼竟然给了我这样的惊喜。不但可以听雨,听风,还可以仰望星空。可以想象,没有群星,夜空会多么黯淡,没有群星,我这个简陋的阁楼也会减却几分光彩。孩子们长大以后,一定不会忘记这些曾经的岁月,不会忘记皮球,不会忘记小鸡,也不会忘记鹦鹉,更不会忘记那天夜里的满天星斗。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像我一样,用笔尖的文字来怀念如溪水一般流淌的岁月,还有岁月中抹不去的往事?

记录与否,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在他们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如果真遇到孤独愁闷淹蹇穷苦的时候,能够偶尔抬起头,仰望一下灿烂的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刻录着一串笑声,每一颗星星,都悬挂着他们曾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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