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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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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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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旷野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喜欢冬天寒冷的天气,披着父亲的羊皮军大衣,在野外漫无目的地转悠。那件军大衣是父亲前几年冬天去格尔木做生意,从那里买回来的,里面是真的羊皮,很厚,很暖和。旷野四望无人,一片萧瑟,衰草枯藤在寒风中尖叫着抖动着,就像一群沧桑的老人,用苍老的声音集体吟唱着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古老史诗。

春是温暖的,夏是热烈的,秋是浪漫的,而冬的味道,却始终最能给人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冬天的味道,其实全在这萧条荒凉的旷野,在枯干的野草中,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在从东往西慢腾腾挪动的惨白的太阳上。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水被冻住了,热也被冻住了,门帘内的热气逡巡着,不愿走出屋子,因为它们知道,一不小心出了屋子,屋外的冷风立刻就会把它们变成冰块,落到地下,碎成琉璃。

村庄上空飘过的云彩,各家烟囱升起来的炊烟也都被冻住了,它们也像冬天的脚步一样,懒懒的,慢慢的。无风的时候,它们就在村子上空徘徊着,流连着。一阵风吹来,它们才不舍地向远处缓缓散去。

一夜醒来,声音也被冻住了。麻雀吱吱喳喳地叫声也不再那么欢快,公鸡的打鸣声也不再那么嘹亮。风箱拉动的声音带了上一层沉闷,狗躲在铺着柴草的狗窝内,瑟瑟发抖,有人来了,它懒懒地从窝内探出半个脑袋,敷衍地吠上两声。

在这样的天气里,刮过来的风也是战战兢兢,吹在皮肤上,像针一样,一下就钻进骨头缝里,整个身体也为之颤抖。这样冷的天气,没事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屋里,喝酒喝茶聊天打牌看电视。最多串串门,没有人愿意在这么冷的天到荒野之中溜达。

只有我,大概也只有我,不介意这种清冷,在这三九四九冻破水瓮的天气,几乎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在下午到野外转上一圈。

我喜欢在野地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喜欢像风一样扫过每一处草尖,每一处土块,每一处杨树柏树的枝丫。我喜欢享受那种孤独的滋味,一个人慢慢走,慢慢看。实在走累了,我就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一块大土堆上,向远处的天边眺望一会,然后像狼一样的大吼几声,声音嘶哑而苍凉,风把它送出很远很远,似乎一下子就能传到天的那一边,很快就会绕着地球再传回来。

但我知道那不可能,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嚎叫绕地球转回来。一点也没有。冬天太冷了,声音会被冻得慢慢腾腾,走那么远的路,它也会很累很累。当然,地球太大了,我的叫声可能在路上迷失了方向,再也不会回来了。当它们从空中像琉璃一样坠落的时候,或许会惊吓到一只觅食的麻雀,一只飞翔的苍鹰,又或许,会惊扰到一条在地底冬眠的蛇的美梦。

冬天的田野里没有了以往的活力四射,除了荒芜的柴草,没有千奇百怪爬来爬去的昆虫,也没有求偶育雏四处觅食的飞鸟,更没有在田地中辛勤耕作的农民。他们都躲在巢穴中,房间内,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个寒冷的冬天一步一步走过。当我仰起脖子,大声嚎叫的时候,草丛中偶尔会有一只野兔因为受到惊吓一窜而出,惊慌地向前拼命逃跑。很快就无影无踪。它们应该庆幸,我不是猎人。假如是我的四爸--那个头发和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头,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举起土枪,瞄准,射击!铁砂子弹会像烟花一样迅速飞出。不管那只兔子如何狡猾,它的命运注定会是一场悲剧。

兔子受到了惊吓,其实我也一样受到了惊吓。我站在那里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我没有心情去追一只兔子,更没有精力去追,我从小就是个病秧子,瘦弱而敏感。我并不想打扰这个宁静的世界,只想和这个世界和平相处。

村子的东边,有一个非常大的土堆,我们称之为小冢。据说是一个汉墓,但究竟是谁的墓葬,至今我也不知道。老人们说以前经常在这片地里发现陶罐陶片陶俑,不经意之间,都扔了。我们家以前有一块地就在旁边,父母割麦子的时候,就把我和妹妹领到地里,坐在旁边玩耍。虽然是死人的墓葬,却并不感到森人。冢上杂草丛生,荒草之下,有许多田鼠的洞穴。不过在冬天里,田鼠们也蜷缩在洞穴中,不会出来。

我在野地里游荡的时候,偶尔站在这里凭高远眺。天的那一头究竟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这里原来是一片旱地,因为整体是个南高北低的斜坡,所以没有办法浇水,后来经过多年持之以恒的平整,也变成了水浇地。田鼠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就销声匿迹了。而高大的汉冢在零零年左右一个夏天的夜晚被盗墓贼光顾了,他们从里面盗取了多少东西,至今也是个谜。

我的游荡是随心所欲的。有一次,我游荡的路线有点偏离了规划,不知不觉就绕到了邻村的边界,看见村庄的屋顶外墙,我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于是想要从小路绕回来,实在没有路的时候,就从光秃秃的地里斜插过去,于是终于成功把自己绕晕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大体方向是对的。绕到了一条小路的时候,我看到一片果树,地头还有一间小瓦房。心里直纳闷,这间瓦房怎么这么像我们家果树地的房子呢?直到走过去了,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北向东再向南再向西,七绕八绕,我来到了自家的果树地旁。家里人见我许久才归,询问之下,都把此事当做笑话一样给别人讲。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在这样空旷的原野,到处都有枯草枯枝还有尚未拔掉的棉柴。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拢上一些柴草树枝,点上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在四下阒寂的旷野中听起来格外解压。火灼烧着周围的空气,一层层的热浪扑面而来。在这堆柴火旁,我能站好久好久。

火真是个奇迹!亦真亦幻,似有却无,就像一场繁华落尽的梦。只要站在火堆旁,我就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孤独。火是人世间独有的温暖,安抚着每一个野外彷徨者的心。

火最终会渐渐熄灭,成为一堆再也燃烧不起来的冷冷的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四散飞去,在半空中旋转,最终落下来混合在黄黑色的土壤中,一场冬雪或者春雨过后,这些灰烬就成为了土壤中的养料,滋润着来年的绿草红花。

火熄灭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该回去了。此时,白日西斜进密密麻麻的树枝间,再西斜到房檐下,它收拢了最后几道明亮的耀眼的光芒,夜色开始降临,一层薄薄的灰纱渐渐笼上地的尽头,笼上萧疏荒凉的枯草,笼上密密麻麻的树枝。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笑声,阴森森的,叫人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战。

我知道,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白天,旷野是我的,到了夜晚,就是所有精灵的。

很少有人能理解我这个恶习。就连我的父母也不能。

这么冷的天!出去做什么?

啊呀呀,当心又感冒了。

我从小身体孱弱,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小时候父母总担心我长不大,长大了又不得不为我的健康提心吊胆。

但是我一言不发依然固执地走出去。虽然外面寒风刺骨,然而我根本不在意。似乎一到那个时间,旷野中就会有一种声音在呼唤我。我知道,那不是黑暗中精灵所发出的魅惑,那是我心底最深处对自己的自言自语。

在路上,偶尔能遇见赶着羊群放羊的老汉,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一时半会似乎没有想明白,这样冷的天气,我跑出来做什么?是不是也像羊一样要到地里吃点草?其实,这样寒冷的天气,地里哪里来的青草,蜷伏在漫漫黄土之中的,只有冻得瑟瑟发抖的黄绿色的麦苗。

他们朝着我笑一笑,我也朝着他们笑一笑。

语言有时候是多余的,尤其在不需要语言的时候不需要语言的地点。

羊理解不了我为什么在旷野中游荡,赶羊的人也理解不了。他们只能诧异地看着我像个二流子一样在旷野里游来晃去。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私下里却认为我多少有一点神经质。

放羊人赶着他的群羊,散开在麦田里,那些羊就像是散布在田野中的棉花堆,臃肿而笨拙。而我,却像一匹孤独而行的老狼,更愿意往更偏僻的地方行走。田野空旷无边,田间的小路弯弯曲曲。羊群给这片旷野增添了一点活力,但是那可怜的活力也被寒冷的北风冻住了,穿不过那条小路,也到不了我的身边。

偶尔,我也会找人陪我游荡。在这个世上,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愿意陪着我一次又一次二流子一样在旷野中闲逛,世峰 算一个,老潘算一个。

世峰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少年时代,我们两个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他上班较早,放假期间,只要见了面,我每次说出去走一圈吧。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边走边谈,一直走到不想再走了,就会拐回去。

多少年之后,我回想起他当时的慷慨,仍旧是满满的感动。只是多年来,为了生活的柴米油盐,各自奔波,聚少离多。即使相见,也是匆匆忙忙,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到旷野之中寻找当年的那份情怀了。

老潘是我高中的同学。我们因为背历史而相识,后来就成了朋友。我少年时还算温文尔雅,老潘五大三粗,很多人奇怪我们两个怎么会成为朋友。我却一点也不奇怪。朋友有很多种,我们只是恰好在这一点上脾性相同而已。

在学校的时候,几乎每一次下雪,我们两个就会相约,来到老铁的小饭店,喝上几杯酒。老铁腿脚有点不方便,面相有点凶恶,但是其实没有那么可怕。酒是论壶的,小菜不外乎花生豆干。几杯酒下肚,酒肠翻滚,江湖的豪气也上来了。当然,学校禁止饮酒,我们也是偷偷喝。喝完酒,就到学校西边的野地里走上一圈。看看那片虬枝老干的柿子树,看看白雪覆盖的峨眉岭。

当年的酒是什么味道,早都忘记了,当年的灯光是如何的昏暗也忘记了,三十年过去了,我只记住了白茫茫一片的大雪,还有双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的清脆的喀嚓声。 那些年的雪可真大!密密麻麻,从天空中倾泻而下。走在这样的雪中,自然会有一种弹铗而歌悲从中来的慷慨。

我知道,他们虽然愿意陪着我在旷野中闲逛,但未必真的了解我为什么闲逛。就是我,也未必真的理解自己。

不论是当时还是过后,好多次我也在思索,转什么呢?又看什么呢?又为什么要去呢?

什么都看,又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看,又什么都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就像着了迷一样。仿佛一到那个时间,就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旷野里轻轻地呼唤。李商隐说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诗人是因为心有所郁,所以才登临古原。我呢?我这么喜欢在野地里闲逛,又是为什么呢?

战国时代的屈原,喜欢在田野中游荡,希腊神话中,酒神也喜欢携着美酒在田野四处游荡。明代徐霞客凭着一双脚,走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不过,我没有屈原的愤世嫉俗,也没有酒神的恣睢狂放,更没有徐霞客的勇气。我每天游荡的地方,只有村庄周围一千米以内的地方。假如非要从历史上挑选一个人来比附,我还是最愿意选择卢梭。晚年的卢梭也喜欢在旷野游荡,他离群索居,一个人可以走出很远。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他的作品,喜欢那样优雅的长句,喜欢文字中间透露出的淡淡的忧伤。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模仿他的风格来写一点东西。

他因为孤独而离群索居,并不是因为离群索居而孤独。他的孤独成就了他的才华。而我的孤独只能成为不值一提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卢梭离群索居的孤独,而是当年成长过程中自然生发的对成长的一种无措,一种迷茫。大概正因如此,我无数次在旷野中来回游荡,像狼一样大声嚎叫。

那个时候的我,瘦弱,孤僻,敏感,自卑,不善于社交,和父母也很少交流,暗地里却涌动着不切实际的万丈雄心,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心里却明白自己能够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斤两,可是却又偏偏不甘心,于是像困兽一样力图从天地之间撕咬开一个口子,然后像风一样逃出去。

这样的矛盾和病态一直困惑着我。但从来没有人像先知一样,给我点燃一盏哪怕黄豆一样大小的油灯,并对我说:你看吧,那就是前面的路。我只好任凭自己在风中迷茫,用孤独的脚步一遍又一遍丈量着孤独的旷野。当年那片旷野的路旁,栽满了杨树,杨树的枝丫,也像我一样,在寒风中颤栗,在惨淡的白日下迷茫。

父亲后来应该终于看清了他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他文化水平不高,但他是一个聪明人。他看到儿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就一直为他以后的生活担心。他担心这个活在自己理想中的孩子没有办法养活自己,整天愁眉不展。他曾经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人不是神仙啊!

对啊,人怎么会是神仙呢?人不是神仙。这个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呢?

当时我以为自己懂了,还因此嘲笑父亲的无知。

在二十二三的时候,我读了英国哈代的《无名的裘德》。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裘德的迷茫和挣扎,看到了人世间另外一种悲伤。就在那么一瞬间,我立刻就明白了:谁的一生,又不曾是凄冷荒芜的旷野呢?荒芜的旷野地下,又何尝不曾隐藏着来年春天生机勃勃的涌动呢?无论男女老少,贫贱富贵,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过或者将来会有自己的基督寺。自己无数次地在荒野中游荡眺望,原来也一直在眺望着一个叫基督寺的地方。

但那不是裘德的,而是我的,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基督寺。

许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那件军大衣早已经不知所踪,他也早已长眠在我曾经无数次游荡的那片土地上。他或许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想通,自己孱弱的儿子为什么那么沉默寡言,又为什么那么喜欢在冬天到旷野中游荡。我知道他直到死还在为我担心。只是他还不曾知道,从他去世之后的许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披着大衣,到野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

许多年过去了,生活的忙碌,我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旷野和曾经的自己。也忘记了哈代的那本小说中几乎所有的细节,但是,我却牢牢记住了,有一个少年,叫裘德,他曾经满怀憧憬地眺望着远方,他相信,那里有一个叫做基督寺的地方。

许多年之后,当我变得和父亲一样老,面对和我当年一样孤独的儿子时,才在恍惚之中,忽然有那么一点明白,曾经的旷野,已经消失了,永远成为了只能保存在我的脑海中的些微记忆。那些记忆,与风无关,与寒冷的冬天无关,与萧瑟的旷野无关,与其他人也一概无关,甚至和现在的我也毫不相关。

有时候,我还会站在高大的土堆上土崖边向远处眺望。我知道,也坚信,远处的蓝天白云下,一定有一个叫基督寺的地方,虽然我从未曾见过,也未曾去过,但是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像天堂一样,绿草如茵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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