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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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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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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肠剑

小光看见大哥拿着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杀鱼刀,一点点切开了他的肚皮。

但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大哥满脸喜色,口中啧啧赞叹:啊呀呀,好肥的一条鱼!你看看这一大包鱼籽,这可真是好东西!

大嫂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满脸厌恶地说:那东西脏兮兮的,一股子味,我可不会做,要吃你自己做。

小光看见她穿着紧身裙,露着雪白的小腿。

大哥知道她还在为昨夜的事情怄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仅仅过了一小会,他就打起了口哨,吹起了愉快的歌。

那个调子是小光小时候学校的一首儿歌。

小螺号,滴滴滴吹。

小光不知道大哥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难道就因为杀死了一条鱼?可是他真的没发现,那条鱼是小光,他的亲弟弟?

小光看见那条鱼翻着白眼,或者说他感受到了那条鱼翻着白眼。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鲜血往下滴,一滴,一滴……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条鱼。他睁开眼睛,努力看了一下,隐隐约约,他看见人影来回晃动。并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锋利的声音。

阳光照得他两只眼睛有些酸痛。他努力想挣扎一下,可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他想大声呼喊,可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音。

就在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瞥见了自己手上的红指甲,那是女儿在他生日的那天给他涂抹的。女儿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爸爸要死了。我来给他打扮一下。他感觉到红指甲好像从手指上脱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玉石破碎一样的声音。

虽然闭着眼睛,他还能看到大哥高兴的神情。他感觉到了,那不是指甲,那是鳞片。大哥正在刮着鱼身上的鳞片,刀子从他身上划过,一下,两下……没有疼痛,反而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就像男女交欢时的爱抚,温柔而充满情欲。但他心里清楚,那不是妻子温柔的双手,而是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杀鱼刀。

小光啊,你看,鱼还在动呢!大哥突然喊道。

小光?他心里一惊。转头就看见一个少年站立在大哥身边,满眼的怜悯与惊慌。

那是十几岁时的他,可是,那条鱼又是谁?

那条鱼是他,那么这个少年是谁?

鱼会疼吗?少年怜惜地问。他皱着眉头的样子真好看。

哈哈,当然会!但是一会就不疼了!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鱼!

大哥哈哈大笑起来。少年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尴尬。

我今天不想吃鱼!

哥哥停止了大笑,啧啧叹了一口气说傻小子,就这么富有同情心吗?你要知道,吃了鱼才能长得壮壮的,你看,像我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掀开短袖,露出满是肌肉的臂膀。又低声说道:有了力量,女孩子才喜欢。

他觉得大哥好像知道他谈恋爱了。他难道翻过他的裤兜,看到了他给女孩字写的情书?

少年更加愤怒了:我今天绝不吃鱼!

那只好随你的便了。唉,傻小子,你要知道,我们这也是帮他解脱。我八岁那年第一次杀鱼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充满了怜悯和愧疚,然后被爸爸使劲骂了一顿。我后来流着泪才发觉,自己杀的鱼似乎更好吃。说好了,你千万不要吃,等会馋死你。

少年笑了一下。没错,他似乎看见少年笑了一下。

不对,不是少年,是那条鱼,是那条已经被杀的鱼在笑。

也不是鱼,是他自己在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他其实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猛然间惊醒,原来是一梦。

一个频繁出现的梦。

小光不太喜欢吃鱼,因为大哥喜欢吃鱼。

大哥这个人,可以想到一百种方法来做鱼。百吃不厌。

虽然出生在打鱼世家,小光始终觉得鱼滑滑腻腻的,像是一场噩梦。

小光不喜欢打斗,因为大哥喜欢打斗。

小光觉得打斗太粗俗了,自己应该文雅一点才好。虽然老头子只是一个打了一辈子鱼的渔夫,他只是生在江边的一个打鱼仔,可是,小光总想叫自己像说书先生书中那样去优雅地生活。

当他第一次贴上面膜的时候,大哥惊讶得嘴巴都快掉了。

你在干什么?女孩子才贴面膜!

小光根本不听。他宁愿一天饿着肚子,也要拿一篓鱼去换十张细腻柔和的面膜。

他第一次打口红的时候,大哥胸腔中的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你难道想成为男倡!

男倡这个词虽然很刺耳,但小光仍然不理会。有一种噩梦一样的仇恨,在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开始滋生。

当他打着红色的遮阳伞走过烈日下的街道,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笑他。

他平静地看着嘲笑他的人,一言不发。

目光如水一样的温柔。

所有人似乎都被这目光镇住了,他们低头回首,又干起了各自的营生。

似乎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他撑着遮阳伞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醉倒在街边的男人。

这是个不大的小镇,江边的小镇。小光的老爹凭借良好的水性还有铁硬的拳头,在这里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威。

小镇就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

没有税收官频繁前来滋扰。只有一个外地来的老头定期过来,他其貌不扬,须发皆白,骑着一头毛驴。经常醉得东倒西歪。但是他就算是把自己变成酒虫,小光的爹给他报账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心如明镜。

该多少就是多少,错不了。他笑着说。

你这个老狐狸。神仙也骗不了你。

哈哈哈,为什么要骗我呢?都是讨口饭吃罢了。

老爹死后,留下一百个鱼篓,一百条渔船,三百张渔网,还有沿街的几十间店铺。大哥成了当家人,大哥靠拳头又成了小镇的王。

老头仍然来收账,自然是来找大哥。

大哥不喜欢这个老头,说他贼眉鼠眼,一脸奸相。

老头也不喜欢大哥,不过他从来不表现出来。依旧醉醺醺的,笑嘻嘻的。临走的时候,仍然要从小光家的酒坛子里灌上满满一葫芦好酒。

大少爷再见。老头笑嘻嘻地说。

这个老泼皮。大哥说。

老头在三十里外的县城,老爹活着的时候,大概碍于老友的情面,总会帮助老头解决好些问题。作为回报,老头自然会给老爹带来许多八卦。

县长有几个小老婆,他的小老婆们又有几个相好的。

县长大人喜欢吃甜的,一口牙都快掉光了,可是他仍不节制。

县长给他老爹修坟的时候,专门请了阴阳先生来看。修坟的工匠无一例外都是属龙的。

老爹虽然五大三粗,可是随着年龄增长,竟然也像女人一样,听这些八卦听的津津有味。听到热闹处,哈哈大笑,口水都能流到地上。

大哥不喜欢父亲这一套,小光也不喜欢。

在这一点上,兄弟二人出奇的一致。

老爹死后,大哥不想替老头解决麻烦。也不愿意听他前拉后扯一些八卦。网络微信抖音这么发达,稍微搜一下啥都知道了。

老头不高兴。可是他没有表现出来。

每次来,他还是那样乐呵呵。

老头有一次看见了贴着面膜的小光,还有一次看见了打着口红的小光,最后就看见了打着太阳伞的小光。

他说这孩子有些意思。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他的毛驴说。

路过小光身边的时候,老头眨巴着小眼睛,忽然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有我看见了你心中的欲望。

小光没有看他,但是心里仍然一惊。

从那一天开始,小光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条鱼。梦里大哥拿着冰冷的刀,一下一下划破他的肚皮。

每次醒来,他都是一身冷汗。

每次醒来,妻子温柔的手都在抚摸着他的欲望。他毫不犹豫地把小床变成了大海中剧烈摇晃的小船。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呼喊声和喘息声呻吟声交错在一起。他努力撑着船篙,不叫船沉没。

我知道你在想谁。妻子在他耳边低声呻吟,同时像一条水蛇一样紧紧缠着他。

我要把你榨干,变成一条鱼干。

他不害怕成为鱼干,就害怕小船会沉没。

他看见一身紧身裙,一双雪白的腿,还有扭动的臀。

风浪终于平静了。小光只想赶紧睡觉。他知道妻子接下来的话题就是那一百艘渔船和一长街的房子。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不想听。更不愿意听。

他每次找大哥,大哥都是嘻嘻一笑:肉都烂在锅里,你只管吃就是了。给你?给你你能管好?这帮打鱼的下贱泼皮,可不是描眉画眼就能对付的。你只管做少爷就好了,放心,大哥亏待不了你。

他的手在小光脸上抚摸,眼神中的嘲讽,一下下扎进小光的心里。

小光盯着醉汉看的时候,老头也盯着醉汉看。

小光手中的太阳伞颤动着,老头身下的毛驴静静的站立在小桥旁,低头吃桥头旁边的青草。

小光似乎感受到了青草的疼痛。

老头大饮了一口酒,忽然唱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看着他骑驴慢悠悠走过的背影,小光心里又是一动。

远远地还能听见老头的歌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你瞧我做什么?醉汉忽然开口问道。

我没有瞧你。

那你在盯着我看什么?

我只是在看我想看到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条猛虎。

呵呵,我只是一个醉汉,没有饭吃的醉汉。

不,你没醉。酒醉的人不会说这些清醒的话。

你是谁?

我是小光。这个镇上的二少爷。

知道了,那就还有个大少爷。

小光沉默了半会,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做什么?

做鱼。我要给你钱派你到国都学习第一百零一种做鱼的方法。

前面一百种做出来的鱼不好吃吗?

好吃,但我相信,第一百零一种方法做出来的更好吃。

不用了,我对门铁匠的老婆就会二百种做鱼的方法。虽然她胖的像头猪,但是灵巧的像一只猴子,胃口好的一顿能吃下半个猪头。

你家在哪里?

山里。

山里的女人会做鱼?

山里的女人会不会做鱼没关系。只要她会做鱼就好了。

她很厉害吗?她是谁?

她以前是国都滕王阁酒店的大厨公孙大娘。

小光笑了:那就好。

滕王阁是前朝用来招待外宾的。前朝垮台之后,蔡太师一口气就聘任了酒店三十位厨师。蔡府的酒宴从此天下知名。谁能想到,公孙大娘这个做鱼的顶级名厨却在混乱中潜逃到山里,又嫁给了铁匠欧冶子。

欧冶子世世代代都叫欧冶子,公孙大娘世世代代都叫公孙大娘。

欧冶子会从火炉中炼出绝世好剑,公孙大娘从杀鱼中悟到了世间绝妙的剑法。

看来,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小光笑了。顺其自然,才真正是生活中的顶级优雅。

公孙大娘做出来的鱼果然是极品。每一片鱼肉都是那样鲜嫩爽滑,入口即化。

醉汉做出来的鱼也一模一样。公孙大娘说他简直就是个做鱼的天才。

只不过,醉汉做鱼之前,要先喝三碗酒。

好在小光从来不缺酒,也不缺好酒。

没喝酒的时候,他的手腕是僵硬的,眼神是迷离的,三碗酒下去,他的手腕就像陀螺一样灵巧,眼神就像电光一样凌厉。一条鱼在他手中刷刷几下,就成了一件色香味俱全的艺术品。

街面上的人都知道了醉汉的做鱼手段,大哥自然也知道了。

你也开始喜欢吃鱼了?他笑着问小光。

小光哈哈一笑:打鱼人这辈子不吃鱼,那就会成为笑话。我以前就是个笑话。

什么时候也尝尝你家的鱼?

大哥说的哪里话,随时可以来。

那就明天吧。

那就明天。

欧冶子锻造的宝剑薄如蝉翼,柔若锦缎,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但他看公孙大娘的眼神却格外温柔,就像一池春水,静默而深情。

果然是好剑!

小光看着这把小巧的剑,似乎看见了一条白色的大鱼,还有殷红的鲜血。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这把小巧的剑上。一道白光,直冲天际。

老头忽然不再说话,又泡了一杯茶,看着金色的茶汤里开出了一朵绿色的花。

后来呢?

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不可能一天完成,一个美妙绝伦的故事当然不能在一盏茶的功夫讲完。

你这个老狐狸,不过是想多收我一次茶钱。

哈哈哈,你看我这么老了,就算多收你一次茶钱也没什么不好。你要想听故事,就要赶紧来,我太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我就是来了也不会再听这个故事。

为什么?

我笑了笑,说你这个故事讲的并不高明。我看过,也听过,电视里也演过。

你确定你看过,听过?

这不就是《鱼肠剑》的翻版吗?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许恼怒。一个守着旧书店的老顽固,编故事也这样顽固。

小光不就是公子光?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白发的老头不就是伍子胥?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醉汉是不是专诸?

他仍然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不就对了?公子光在伍子胥的帮助下,叫专诸在鱼腹中藏剑,刺杀了吴王僚。是也不是?我有些得意。

然后呢?

然后他自己做了吴国国君啊。这就是吴王阖闾,他儿子就是吴王夫差。

没错。可是又错了。因为你说的是历史记载,我讲的故事本来就只是一个打鱼的男人小光的故事。

小光是不是最后杀了他大哥?

是。

那就是了。换汤不换药。

不,所有的史书都记载公子光刺杀吴王是为了夺权,但是小光不是。

他为了什么?

你说呢?

为了权力,为了财富,为了女人,还有,为了尊严。你的故事告诉我的就是这样。

不,你错了。小光的大哥也问过这个问题。一片血色中,大哥绝望地看着小光问他为什么的时候,小光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只想叫镇上的男人自由地贴面膜,涂口红,在烈日炎炎下,他们能够自由地打着遮阳伞而不被嘲笑。他们虽然长的粗糙,但我想叫他们内心优雅地活着。

这怎么可能!这简直就是变态嘛!我脱口而出。

谁说不是呢。但是这世上有多少变态最终都成为了常态,数的过来吗?

也是。他说的好像一点也没错。我一时无语。只好默默饮茶。

好半天,我才问道:我很想知道,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变态的故事。

哈哈,老头又笑了,他抚摸着胡须说很简单,因为我就是小光。

看见我一脸诧异,他又缓缓说道:你不也是小光吗?大家其实都是小光。我们都会有扭曲的欲望,只不过没有骑驴的老头一双贼眼去揭发罢了。

我如五雷轰顶,好半天才对他说:其实,我刚才不应该自作聪明,打断你的故事。我应该听你说完。

老头微微一笑:这世上的好故事,都是断篇残章。我之所以停下来烹茶,就是希望你来打断故事。也多亏你打断了,我才没有去讲那些凶杀的场面。太血腥,太残忍,太不优雅。当然,那把小巧玲珑的剑除外。它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宝剑。欧冶子亲手制作的。体重三百斤的公孙大娘曾经就用这把剑翩翩起舞,才引得年幼的杜甫一阵惊叹,至老不忘。你看我这样讲,是不是也很圆满?

绝对圆满。

历史有时候也不过是个乏味的故事。所以我总想尽力把它编造的更精致一点。你想想,两千多年前的王国,大概还比不上现在的一个镇大。所谓的公子光,或许比小光还要变态。他不但贴过面膜,涂过口红,或许还偷偷穿过女人的衣服。

我大笑起来:这真是一个好故事!你这里的书多,茶香,故事又好听,真是闹市中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欢迎你明天再来。

一定一定。

我慢慢饮了一口茶,站起身来,走出茶室。在我身后,又有一个人走了进去。我很好奇,老头会给这个人讲什么样的故事。

我漫步前行,路过一个小桥的时候,忽然看见桥头卧着一个醉汉。恍惚间,一只毛驴从小路那头缓缓而来,驴背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四下阒寂,只听见驴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河水中,一条鱼忽然跃起,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深巷里,远远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小光,你不要跑嘛,当心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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