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芽尖尖的时候,春的气息是薄薄的,淡淡的,就像远山的淡痕,就像美人面上的薄纱,似有还无。
此时的天气,尚有冷意。一不小心,就会飘几朵雪花,随着冷风在空中飘舞着、盘旋着,似乎是想要努力抓住冬天即将溜走的小尾巴。
天气毕竟还是一天一天热了起来。中午太阳高照的时候,老年人虽然还穿着冬天的衣裳,但明显的不再像冬天一样缩手缩脚。大街上的少年郎率先穿起了薄薄的春衫,奔跑着,跳跃着,呼喊着,从他们飞扬的神采中,所有人都知道,春天是真的来了。
春天是真的来了,而且味道一天比一天浓。
尖尖的草芽变成了成片的绿,柳枝重新柔软婀娜,树芽变成了树叶,燕子归来了,麻雀开始欢快地叫着,空气里流动的都是春嘹亮的哨音。春的山是长长的,淡淡的,春的水是清清的,亮亮的,春的泥土变得松软了,春的天空变蓝了,春的太阳变高了,照在阳台上的阳光往外移了一小步,我放在阳台上的几盆三角梅也感受到了春的温暖,竟然爆开了满枝红得耀眼的花朵,黄的红的,一堆一簇,拥挤着,热闹极了。
毕竟是春天了。万物都摩拳擦掌,准备开始新一年的轮回。他们兴致勃勃地抛撒着拘束了一冬的旺盛的精力,婉转歌喉,追欢逐爱,在广阔的天地间,演奏着此起彼伏的乐章。迎春花、杏花、桃花、梨花、山楂李子次第开放。这里一片红,那里一片粉,白的、绿的、紫的,黄的,拥挤在一棵棵树的枝头,争奇斗艳。
不单单是枝间树梢有鲜花绽放,路边和果树地里的蒲公英也开始发芽了,不用多久,这些蒲公英就给地面铺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地毯上开满了黄色的花朵。你蹲下去,细细查看,就会发现,小小的蒲公英花朵,竟然还分成单瓣复瓣浅黄金黄好几种。一朵朵娇嫩的花瓣簇拥着细细的花蕊,明快的色彩立刻在人心里种下了几千个太阳。
这个时节,要是有那么一场春雨,就是再也好不过的了。春雨是细腻的,温柔的,还有三分多情,千丝万缕,交织在漫山遍野。就像蜗居了一冬刚走出阁楼的邻家少女,轻快婀娜的脚步中,总有那么几分羞涩。古人诗歌中说沾衣欲湿杏花雨,一个欲字,最能写出春雨的丝丝缕缕,似有还无。
一场春雨,滋润得整个天地之间都透着水灵灵的清爽,花木房屋都在这春雨中洗去一冬累积的尘垢,颜色也一下子清新鲜亮起来。小鸟们舒展着新洗过的翅膀,在翠绿的枝叶之间飞来飞去,小狗小猫也开始伸伸滋润了水气的懒腰,走出家门,准备去拜访另一条巷子里许久未见的故友,继续去年冬天未曾做完的游戏。人们说话的声音,不再像去年冬天那样干巴巴沉甸甸,明显多了几分轻快,几分温柔,每一句话语都萌发出绿绿的嫩芽,每一句话语都生出了可以飞翔千里的翅膀。
很多年前,那时我还年轻,还没有来得及谈恋爱,我的一个朋友写信告诉我:春天了,蚂蚁都开始谈恋爱了,你却蜷缩在书房。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之间虽然很少联系,但是一想到这句话,我就会嘴角上扬。
毕竟是春天了。
苏醒的庄稼地里,一行行一垄垄,就像用画笔画出来的几何图案。农人们满心欢喜地在田地里劳作着。这是世界上最勤劳的一群人,他们沉默寡言,坚忍不拔,固执地相信,汗水能够给自己带来黄金,他们相信每一块泥土都散发着春天的味道,相信每一棵幼苗的每一片叶子上,都写满了生命的希望。
没有比春天更好的季节了!
人们在这个时节种下了一行行希望的种子,然后就像个孩子一样殷切地盼望着,收获时节的果实累累。丝毫不在乎,这个愿望距离他们还有多少个光年。
二
一到春天,万物复苏。人们的味蕾,也开始苏醒了,也开始怀念起了田间地头的野味。
正月刚刚打春,田野里的白蒿就最先感觉到了春的消息,一个个从麦苗旁,干草下悄悄探出了头,准备着再暖和一点,就可以伸伸臂膀,大声呼喊了。
我们家乡有一句谚语: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劈了当柴烧。
每年的野菜,雷打不动地从白蒿开始。正月十五左右,女人们就开始三三两两到田间地头挖白蒿。
《召南·采蘩》说: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这里的蘩,就是白蒿。把白蒿当做祭祀祖先的祭品,可见其珍贵。也可见三千年前,古人就开始食用白蒿。
正月刚探出头的白蒿,是极有营养极珍贵的。此时的白蒿,也就一个指节那么大的嫩芽,叶片如菊,缩头缩脑,粉白中透着几丝绿。一天下来,也就挖上一小碗。淘洗干净,拌上面粉,蒸好了,撒上一点白糖,摆在桌子中间,一家人都来尝尝鲜。一口下去,绵软香甜,余韵悠长。也有人烹上葱花辣椒油,但我总觉得都不如放白糖滋味绝妙,辣椒热油掩盖了白蒿本来的淡香--那是一种从泥土中才能孕育出来的馨香。
母亲说,正月的白蒿有治疗肝病的药效。母亲不是医生,所以她的话并不完全可信。我身边没有权威的中药书籍,无从查证白蒿究竟能治疗什么病,其实也没有必要查证。当饮食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就成了刻在骨子里溶在血液中的DNA,也成为了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也就成了文化。白蒿,就是春天给这片黄土地上男女老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唤醒味蕾的第一道美味。也是几千年来,我们这个民族的的饮食文化之传承,就像黄河之水一样,流淌万年,绵延不绝。
到了二月份,白蒿开始长大,粉一样的白逐渐减少,绿色开始浓了起来。此时的白蒿,吃起来就不那么鲜嫩,稍微有一点硬,一点柴,但这种细微的差别,从没吃过正月茵陈的人是尝不出来的。街道两边的菜摊上,此时会出现大量的白蒿,论两卖。对城里人来说,这可算是新年开始最新鲜的野味,他们仍旧会当做宝一样。
有一年我去西安看望大伯,母亲挖了好几天白蒿,都装在袋子里,叫我带过去。大娘在西安生活了几十年,见了什么都不新鲜,唯独见了白蒿,乐得满眼喜色,一个劲地说:这是好东西,这是好东西。她特地挑了一小把,送给对门邻居,高兴地说这可是真正的白蒿,我侄子从老家带过来的,你也尝尝。
饭桌上,她给我说,自己前些天想吃白蒿,就到附近菜市场买,没想到却是假的,吃到嘴里发苦。没办法,全扔了。
我当时真有点发懵,这东西满地都是,还用造假?后来就逐渐理解了,白蒿这种应季的野菜,产量太少了,可是城里人也想尝鲜,于是不良的商家自然就用其他东西来滥竽充数。就算是监管局来了,也未必能一下子就分辨出真假白蒿。
比较而言,农村也就这点好处,只要地里有,吃什么不挡嘴而且保证绝对道地。地头田间不仅有白蒿,还有刺蓬,灰条,苜蓿,蒲公英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挂在树上的野味是城里人轻易吃不到的。
晚春时节,田野和村落的大街小巷,开得最热闹,最诱人味蕾的,不是牡丹,不是芍药,也不是月季花,更不是桃李梨杏,而是一树一树的洋槐花。这些树无人管理,野生野长,开起花来也是野腔野调,总是密密匝匝,拥拥挤挤,一咕嘟一咕嘟累累垂垂,挂满整棵树的枝头,争先恐后在枝头炫耀。这种花白的像玉,花蒂处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绿,一树花开,百米外都可以闻见扑鼻的甜香。
早先,这种树木多栽种在各家各户的门前屋后,大街小巷的边边角角,一年有三百天,人们很少注意到这些枝干粗糙的树木,也就是在洋槐花开的那些天,香气四溢的时候,人们才会循着香气,惊讶地注意到:啊呀,这里原来还有一棵洋槐树!
在村里人眼中,洋槐花其实就是妥妥的食材,它们的观赏价值基本被忽略了。从树上摘洋槐花,也是技术活,一般是用一根长竹竿或者木棍,前端绑上一把镰刀,高高举起,看准了钩在较细的树枝上,使劲往下一拉,再扭一扭,枝条就断了。摘下那些尚未开放的花朵,用清水淘洗干净,拌上面粉,放在锅里蒸好,然后用热油炒些小葱花,烹点辣椒油,拌在蒸好的槐花里,夹上一口放在舌尖,甜香满口,身心似乎一下子都舒展开来。
我们家老屋的东南角以前就有一颗洋槐树,树皮龟裂,枝干张牙舞爪直伸向天空。一到洋槐花开的时候,老祖母必定会钩下很多。祖母做饭很好吃,只是晚年口味越来越淡,做饭几乎不要放盐。洋槐树的斜对面,是一颗枣树,枣花开的比较晚,米粒一般大小的花朵,隐藏在枝叶间,开起来也是清香扑鼻,淡淡的,少了洋槐花的甜甜的味道。我至今还记着我们堂兄妹少年时,在老屋一起玩耍的情景:跳绳,抓石子,踢毽子,钩槐花。祖母当年养了一只大鹅,伸直了脖子嘎嘎叫。
转眼之间,几十年就过去了。祖母大去十六年了,我们也都老了。过去的时光,不经意想来,真如一梦。
三
为了迎接和暖的春天,古人想尽办法,设置了很多节日。
他们在正月要祭神,在社日要祭社,在寒食节要禁火,在文昌帝君生日要庆祝,在观音菩萨诞辰也要焚香顶礼,在上巳日要出外郊游,流觞曲水等等。他们会行舟水中,会踢蹴鞠,会荡秋千,会在百花生日的那一天剪下彩带系在树枝上祈福,会在清明节的时候在门上插上杨柳枝。
古人的浪漫是我们想象不到的。
然而,再多的浪漫,也挡不住春天匆匆离开的脚步。
春天太短暂了,从杨柳如烟到百花盛开,似乎只是一刹那。花开花落,似乎就是恍惚之间的事情,一个春天就从热热闹闹一下子转到沉寂冷落。这样的大起大落,难免叫人触目伤怀。所以古人才会在诗歌中深沉地感慨: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无可奈何花落去。热闹的春天就像流水一样容易消逝,人何尝又非如此?春天恰似人的多情的少年时代,正在懵懂烂漫满腹遐想着天难老情亦难老,一杯酒的功夫,转眼就是绿肥红瘦,转眼就是绿叶成阴子满枝。在这飞花似梦丝雨如织的晚春,哪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不是满腹惆怅?谁又不想把酒问东风,最终也只是无计留春住。
有盛必有衰,有喜必有悲,这是中国古老的哲学精髓。
这也是春的感伤。
是伤春,也是伤人,是伤生者,也是伤逝者。所以古人才在春色将尽的时候,设置了一个清明节。
清明大概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中最特殊的一个,是节气,也是节日。谚语上说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清明前后,气温明显上升,麦子开始拔节了,桃杏开始长果了,地里的瓜豆菜蔬也要开始播种了。闲暇时,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到大自然中散步散心欣赏风光。徜徉在诗意画卷的同时,封闭了一冬的心自然也开始怀念曾经的故人。
外国人很难想象,杨柳依依的春天,竟成了追悼亡人的季节。每年清明,在外的游子多数会匆匆赶回来,就为了烧一把纸钱,祭奠一下祖先,顺便到田间地头走上一圈,所谓慎终追远,是中国人埋藏在心中的最深沉的哲学。
中国古人安排节气的智慧,有时候真叫人感慨唏嘘。
我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然而在那一天,他走了,走得很突然,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
在他去世后的二十年里,我很少梦见他。偶尔梦见了,醒来也就忘记了梦里究竟说了什么。
我时常会想起他,但是也只有在清明节才去他的坟上烧一把纸钱。
父亲一辈子喜欢种地,他种过麦子,种过玉米,种过小米,种过西瓜,种过辣椒,种过地黄,种过苹果,甚至种过密植的小香椿。他执着地相信,黄土地能够种出黄金。他生前最大愿望就是承包几十亩地,养上一头奶牛。外国人每天都喝牛奶,我们也能啊。他笑着说。那个时候的他还比较年青,年青人总会有很多愿望。父亲也一样。然而父亲最终也没有养上一头奶牛,甚至连一只奶羊也没有养过。
又一个春天来了,我想长眠在地下的他应该知道了。我去看过他,他也应该知道了。
他的坟头每年都会开出大片的迎春花,黄色的小花朵,连成一片,颇为壮观。他去世的第二年清明节,我在他的坟头随手插了三两枝迎春花,没想到第二年就长满了整个坟头,郁郁葱葱,叫人心里几分欢喜,又有几分感伤。
逝者长已矣!生者还要在生活中负重前行。毕竟,人不能只看着过去,还要看到未来,有人在变老,就有人在长大。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四季的轮回,也是如此。春天虽然即将过去,但是一过了清明,在布谷鸟的叫声中,乘坐着吹过麦浪的风,夏天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