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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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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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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麦黄

麦子开始泛黄的时候,大地上吹过的风,逐渐变得干起来,热起来。

田里的布谷鸟又一次叫了起来,不过它这一次叫的不是诗词中的乡愁,更不是孤独的哀怨,而是“布谷布谷,割麦种谷”。臭水沟里的青蛙开始叫了起来,声音单调而枯燥。小飞虫也开始成群结队,飞过树梢,飞过屋檐,飞在眼前,嘤嘤作响。

风掠过村庄上空的时候,农人们抓过一把风,闻一闻,就知道,还有几天,麦子就要收割了。俗话说小满三天望麦黄,磨好镰刀扫净场。小满一过,一周左右,坡上的麦子就该收割了。坡下的麦子,还要等到十几天以后。所谓的坡,就是横亘在县城北边的峨眉岭。坡上以前没有水井,都是旱地,所以麦子成熟的自然早。而坡下多是水浇地,麦子成熟相对要晚上十几天。

麦子从清明前后开始动身,抽叶抽穗到泛黄成熟,要经过两个月,也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虽然历法上春夏秋冬有严格的分界,但对于农民而言,麦收应该是进入夏天最醒目的标志,也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季节。

早早的,父亲就要把镰刀从杂物间取出来,坐在院子里,用清水在磨刀石上磨到锃光瓦亮。每磨好一把,他就用大拇指抚摩几遍,举在眼前,像是在欣赏一件件艺术品。

磨好了。他满脸笑容说。

父亲的眼睛和左手食指受过伤,那根食指一直蜷缩在一起,虽然不美观,但这并不影响他干活。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铆足劲烤着大地,地上起了厚厚一层浮土。几场热风吹过,麦子连根带梢都晒到发黄,男人们开始每天都观察麦子的情况。用手轻轻一搓麦穗,麦粒就掉了出来,咬在嘴里发硬了,就可以下镰刀了。

麦收开始了!

这时候开始的,才是真正的忙碌。我们家乡形容这种忙碌仅仅用了四个字:火麦连天。

前一天夜里,父亲就喂好了牛。堂屋内,放了好几袋榨油剩下的棉花饼,我们家乡话叫做麻生。父亲一下舀了一瓢,捣碎了,拌在饲料内。

多吃点啊,多吃点啊。他对老牛说。

老牛见父亲很亲,它经常在吃饲料的时候,伸出舌头舔父亲的手背,眼睛里的光温和而充满信任。

父亲把该准备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一起。又看了看天空,从东看到西,从南看到北。仿佛他是一个气象专家。

可是不敢下雨啊,他说。

下什么雨,你不看晚韶多好。母亲说。晚韶就是晚霞。

农谚说:早韶不出门,晚韶行千里。傍晚的晚霞铺了半个天空,小孩子都知道明天没雨。可是父亲非要多余担心,没话找话。

明早没有露水吧?

没有!刮了这么多天的干风,哪里来的露水?

天色蒙蒙亮,家里就开始响动起来。父亲牵着老牛,来到一个巨大的铁镬前,铁镬里装满了水,老牛低着头,伸着舌头舔一下,再舔一下。牛饮好了水,父亲又把它牵到牛棚里,又给他拌了一点饲料。

多吃点,多吃点。

等一会割好了麦子,还要麻烦老牛拉回来呢。

老牛吃了一夜的精料,浑身是劲。它看见主人忙碌,忍不住仰起脖子叫了一声。

紧接着,三个姐姐也起来了。她们一边洗漱一边说着话。

再后来,他们拿着镰刀,还有水壶,水壶里装着水,一起走着去。那个时候,家里还没有自行车,去再远的地里都是步行。

三个姐姐是我们家收麦时的主力军,她们从小就勤劳,尤其是大姐,从十二三就开始做饭带弟弟妹妹,有时晚上还要操心给牛喂草。我呢,才十岁左右,就是个编外人员,最多给地里送个水,或者在大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坐在打麦场里看着。至于妹妹,那时纯粹就是个编外的编外,不添乱就是好的了。

妹妹睡的正香。

我躺在炕上,半睡半醒,朦胧中只听见老牛低沉的叫声,它脖子上铃铛的叮铃声,零碎的脚步声,水壶接触地面的哐啷声,还有关上套门上锁的声音,然后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大公鸡又开始耀武扬威一般打鸣。麻雀们也重新回到梧桐树的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睡梦中,老牛脖子上的铃声在不停地响动:叮铃铃,叮铃铃。

麦田里很热,太阳像毒药一样毒,晒得人脊背脖子都发疼。草帽已经湿透了,捂在人头上很难受。我干脆把它摘掉,放在田埂上。不多久,就有蚂蚁爬了上去。只可惜这不是食物,这是草帽,否则,它们一定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偷走。

没有人会在乎一只蚂蚁,我也不在乎,所以连再动一下草帽的念头都没有。

此时我最关心的还是这片麦子,究竟有多少根?

右手拿着镰刀,我站在麦田里,伸了伸酸痛的腰,往远处看看了看,啊呀,还是一眼看不到头!老天,究竟啥时候能割完啊!

没人回答我,或者说没人搭理我。

他们都早早跑在了前面,落下我一个人在后面磨蹭。

一阵风吹来,麦浪随风起伏,风里带着干透了的麦香。假如我是过路的行吟诗人,我一定会眯着双眼,面露欣喜,张开臂膀,向着辽阔的天空赋诗一首:啊,麦浪!

但此时的我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麦田里的气味和灰尘呛得人呼吸不上来。割了不到几十米,手臂就成了黑的,鼻孔里面也是黑的。倒下来的麦秆有时会划伤手臂和腿,直立的麦茬很锋利,不小心会刺到脚。汗水顺着额头,顺着胳膊,顺着身上流下来,流到眼睛里,流到细微的伤口上,疼的人直咬牙。

我不能再睡懒觉了,已经过了那个年龄,虽然单薄,到底还可以给大人搭把手。妹妹因为小,还可以再玩两年。她坐在地头,一棵大桐树的叶子织出了一片浓密的荫凉。那里,此时就是我最向往的天堂。

干活可真苦,干活可真累!

我开始怀念那些睡意朦胧的早晨,还有朦胧中老牛脖子上铃铛的响声:叮铃铃,叮铃铃。

割麦子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我们家乡把一行麦子叫一条腿,熟练的快手能同时割四五条腿,生疏的半大小子笨手笨脚,一两条腿也着急慌忙赶不上。

我就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小子。

姐姐总会温柔地喊:稍微加劲,肉死了。

她们的语调是温柔的,但是用词却从来不讲究。

我也不想肉死啊。但是,实在是力不从心。

镰刀很沉重,总是不听我使唤,似乎故意找别扭。一不小心,就会顺着麦秆往手上划,用力过猛的时候,又差点割到脚。

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说:你放下吧,把后面的麦子全都捆上。

捆麦子也是个技术活,但是总比割麦子要轻松很多。

我这个快要肉死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不过,许多农家子弟,虽然刚开始生疏,三两年的时间,就很快会成为割麦子的一把好手,也一样会在麦田里,甩开了膀子,挥镰如风。

很惭愧,那些孩子里面没有我。长大后的我始终没有熟练掌握割麦子的技巧,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去实践了。从小到大,我始终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能不动弹就不动弹。父亲到死都在担心我究竟怎么生活。

麦地里的虫子很多,各式各样,有名的无名的,纷纷摆动着小脚,扇动着翅膀,埋头在麦田里四处逃窜。它们没有目标,没有路线,没有规划,主打一个慌不择路。有些来不及逃跑的,被直接卷在麦子里,带到了打麦场。飞快奔跑的小蜥蜴不讨厌,黑色的百足虫不讨厌,能卷成一个小球的西瓜虫也不讨厌,飞蝇和蚊子甚至也没有那么讨厌,最讨厌的,是背带花纹的臭虫。不小心碰到了,那股子恶心的臭味好长时间都去不掉,用肥皂使劲洗也洗不掉。

割麦时,幸运的话,可以见到小鸟在麦田的田埂上做的窝,窝里面多数情况会有蛋,蛋皮上带着花纹。对孩子来说,这是很兴奋的事。但对于小鸟而言,却是一场真真切切的噩梦。它们辛苦求偶做窝产蛋,昨夜应该还在热情地想着育雏后的快乐,一下子,就成了一场幻梦。然而,火麦连天,谁会在乎一个鸟窝,还有鸟窝里面的蛋?自然有时候就是这样无情。

再幸运一点,会遇到田野里隐藏的野兔。它们很机灵,甩开四只脚,跑的飞快。眨眼功夫就没了踪影。人是追不上兔子的,装满了猎枪的铁砂却可以追的上。砰的一声,它们飞奔出枪管,四散开来,就像盛开的菊花。但此时此地,最老练的猎手也不会和一只野兔较劲。

大人不会,小孩就会。我有两个表哥,从小就喜欢奔跑,有一年,他们在麦田里遇见了野兔,兄弟两个迈着双脚,甩开胳膊,在刚割过的麦茬地里追逐野兔。大家当做笑话一样讲。直到很多年后,我大娘想起来还会笑着说,真是吃饱了撑的,两个人把一只兔子追得满地跑。也不知道人家累不累。

多年之前,我也当做笑话一样听,多年之后,我却明白了,表哥肯定不累。

现在的孩子还会追野兔吗?

也只有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少年郎的时候,才会。

那个时候,天气很热,阳光很毒,地里很脏,干活很累。但是所有的生物似乎都有一条根扎在泥土里,都在蓬蓬勃勃地生长。人是如此,牛是如此,树是如此,就连地头草沟里的草都在憋足了劲生长,贪婪地吮吸着大自然给予的每一点阳光雨露。那个时候,在深夜,假如你趴在地上倾听,真的可以听见草木庄稼使劲生长的声音,就像老牛脖子下的小铃铛一样叮铃铃,叮铃铃。

四十年前,碾麦子都是用牛拉着石碾子。

牛有的是一膀子力气,这是马比不了的,牛很稳重,这也是马比不了的。碾麦子,不是百米赛,是马拉松,不能着急,要的就是牛那股子不紧不慢的悠闲劲儿。

一个老师傅,一手拿着小鞭子,一手拉着牛的缰绳,指挥着老牛在麦场里转圈。转圈的时候,由里到外再由外到里。一圈一圈又一圈,老牛已经习惯了这个作业,这个节奏,淡然地看着前方,默默地转着自己眼前的圈子。

碾麦子的时候,牛是主角,人自然就成了它的配角。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往往会用不屑的眼神撇一下周围的人。它在心中,一定暗暗说,看看,你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两脚兽,离开了我,连粮食都打不出来。

老牛脖子上的铃铛叮铃铃响动着,仿佛是给这场坚韧不拔的马拉松配乐。

我觉得,那个铃铛是给老牛解闷的。我要是老牛,这么多圈下来,没有累着,先转晕了。铃铛就是提醒老牛,叮铃铃,别睡觉。

牛的屁股后面绑着一个袋子,专门用来接住牛在碾麦过程中拉下的粪便。有时候也专门派一个半大小子,专门在旁边看着,有经验的老师傅一看牛尾巴动,就喊一声,小子赶紧端着锨放在牛屁股后面接住。这可是个眼力活,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每碾完十几圈,老师傅就会叫牛停下来,旁边的人赶紧围着麦场,用铁叉木叉把盖在下面的麦秆翻腾上来,这叫擞场。麦秆倒腾上来了,麦粒自然就掉下去了。

擞好了场,再接着碾。一场麦子碾下来,被石碾子压扁的麦秆就要被倒腾到旁边,碾好的麦粒会被很快收集起来堆在另一边。麦子是人吃的粮食,麦秆自然就是牛吃的饲料。人和老牛,各尽其责,各取所需,也算是一种公平的合作。然后接着再铺麦,碾麦。整个过程枯燥而乏味。不要说人,到了最后,就连牛的眼睛里都没有了光芒。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或者几个会说笑话的来热闹气氛。干活的人听的哈哈大笑,转圈的牛听懂了没有不重要,但是看着人高兴,它似乎也转的精神百倍。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碾麦子结束,就要扬麦子了。扬麦子更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会做的。会扬麦子的好把式那可是打麦场的一道风景。扬麦的高低缓急那是有讲究的,一木锨扬上去,麦壳飞到远处,麦粒自然如金粒子一样颗颗坠落。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拿着大扫帚把麦堆边上的空壳扫走,刷拉拉的声音,就是在告诉我们,快要回家了。

碾场基本上是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不上手,疯闹的时候,还容易一惊一乍吓到牛。大人们会说:去吧去吧,不要在这里。他们于是就像一群野马一样冲向村庄,在巷子里疯玩。只有到夜幕开始降临,他们才像归巢的小鸟一样聚集到打麦场。嘴里面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有些实在太累了,歪在平板车上就睡着了。

装好了粮食,大人们都要回家,一天的劳累,人和牛都疲惫不堪。但他们回家的脚步依旧是轻快的。夜色越来越黑了,星星点缀了整个天空。每条回家的路上,都会响起一串串笑声,偶尔,还会有歌声。

那时候的天气真是很热很热,麦秆里面的气味真是刺挠的人浑身难受,那时候的星星却很亮,满满一天空,数也数不清。

我并没有割过几年麦子,当我上到七八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时兴起了佳木斯收割机。收割机的到来,在当时不亚于谁家放了卫星。

这个笨笨的大家伙,竟然能割麦子?所有人就像初次见到吉普赛人手中的磁铁那样既新奇又疑惑。

但是随着一排排麦子刷拉拉倒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笨笨的大家伙,真的能割麦子,而且比人割的快得多!什么是机械现代化?这不就是嘛!人们像追逐明星一样,跟在这个新鲜的大家伙身后,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丝毫不感到疲倦。

父亲很开明,三个姐姐的劳累他也看在眼里,于是收割机刚一来,我们家手工割麦就彻底成了历史。那几把镰刀,从此之后,就束之高阁。父亲再也没有提前好多天,就坐在小板凳上,沾着水在磨刀石上一把一把磨着镰刀。镰刀应该做梦都没想到,在一个农耕国家传承了几千年,竟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下了岗。

再后来,收割机更先进了,开到地里,直接就能收麦粒,以前一个多月收割碾场才能收到家里的粮食,现在一个小时妥妥搞定。碾麦场也逐渐彻底成了历史,重新被开垦成庄稼地。石碾子也一样,这种东西,以前村里多得是,现在几乎没有了。有的被扔了,有的被砸了,有的则进了大大小小的民俗博物馆。再也分不清,哪一个石碾子曾经是哪个村里的。它们的身上虽然有几十道几百道刀斧的凿痕,仍然记录不了自己曾经的历史。

如今,姐姐再也不用嘲笑我肉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心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再也不用忍受麦田里那呛人的气味,再也不用忍受那比毒药还毒的大太阳,汗流浃背。然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怀念起当年的那些岁月。

多少年之后的今天,我坐在躺椅上,点起烟卷,看着窗外,说来奇怪,还真能想起很多往事。虽然零零散散,不成线,更不成片。但是,当我伸出手指,小心地抚摸这些零珠碎玉的时候,内心的激动和怅惘,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前几年,我们家孩子学习孟浩然的诗歌“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一个场字,我给他解释了半天。因为他从小到大,根本就没见过打麦场。直到现在,偶尔想起,我的内心还一阵酸楚,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场,什么是圃,什么是柴门,什么是炊烟。甚至有些小孩,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了。

一个时代是真的远去了。就这样轰轰烈烈,就这样悄无声息。

毫不夸张地说,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好的时代,虽然贫穷,却澄清,开朗,朝气蓬勃。所有人都从骨子里相信,汗水就是黄金,所有人都从内心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一切就像一场吹过麦田的风,无迹可寻。只有在偶尔的睡梦中,才可以听见的当年的蜂鸣鸟叫,还有老牛脖子下铃铛的响声,叮铃铃,叮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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