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诚真
生长于古运河畔,运河古道中的一方荷塘,是我儿时的乐园。“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是我儿时的写照。油绿的荷叶漂在水面上,有一种“乒乓卖油”的小昆虫(水黾)在荷叶上跳舞。母亲总是叮咛着“水太凉,不能下河!”禁不住初夏的诱惑,我还是跑到河边,撩起一汪碧水洒向荷叶,看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动感画面。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逮鱼摸虾捉蜻蜓,拉开我一夏的快乐。母亲的叮咛早已抛向脑后,鞋子一脱就下到河里,鱼虾和我玩起了游戏,碰我的腿,亲我的脚,可总是让我逮不着,劳而无功。小青蛙趴在荷叶上看我的笑话,我有点恼羞成怒,拾起一块砖瓦投向它,“哇—”蛙声伴着水声,小青蛙不见了踪影。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荷的盛美,引来更多的小伙伴玩水嘻耍。母亲给我下了命令:“看着咱家的藕池,别让小孩子给作腾了。” 我像领了“圣旨”,撒了欢儿一溜烟儿跑向河边,爬树捕蝉听鸟鸣,戏水荡波观鱼景。汗水顺着红彤彤的脸颊流下,我却舍不得折一片荷叶遮阳,采一朵莲花欣赏(母亲说:撅一枝荷叶就会毁掉一枝藕)。成熟的莲蓬迎着笑脸,勾引着我的馋虫,口水滴在荷叶上,实在忍不住了,摘一个尝尝鲜,我窃喜。一粒粒碧绿的莲子镶嵌在玉盘里,如同手捧着翡翠珍宝,脱掉绿袍的莲子白生生的,吃到嘴里清脆微甜,一股淡淡的荷香沁入心脾,真爽。莲子心是一束袖珍版的小荷叶,它性平味苦可入药,有清心火的药效。顽皮的孩子总会趁我打瞌睡时,下到荷塘里偷折荷叶、莲花,我吆呵一声,他也自知理亏灰溜溜的走了。顷刻间我觉得自己甚是威武强悍,俨然就是这一方莲荷的守护者。
“荷尽已无擎天盖”,“菡萏香销翠叶残”,荷塘褪去了夏日的繁华,留得一份静美于运河间。收获的季节到了,哥哥喊来他的好哥们,给荷塘刮水。水桶两边各栓两根绳子,两人分别扯起娴熟的荡起,一扣一扬配合默契,水桶在荷塘里扭动着腰身跳起舞来,“哗—,哗—”荷塘的水越刮越少。慢慢地就会看到小鱼在泥塘里来回乱钻,用手就可以抓到。满满的一盆小鱼端回家,这是慰劳我们的“丰盛鱼宴”,也是犒劳哥哥们的美餐,一家人的香甜。
乌黑的泥塘刨出一枝枝鲜嫩的白莲藕,“你看这藕真喜人,跟小孩子的胳膊儿、腿儿样。”母亲喜欢这样说。诱人的莲藕,并不会端上我们的饭桌,生活的拮据,母亲说,得拿去换钱。于是,一个冬天一根扁担就没有离开母亲瘦弱的肩。母亲挑起嫩生生的白莲藕,我和四妹扯着母亲的衣角,风尘里走在闸口和老城里的菜市场。等莲藕卖完了,母亲又把我和四妹挑上了肩,身上同样是重重的担。
那一胍一胍俊俏的白莲藕被顾客挑选走了,剩些藕棒棒没人要,母亲可舍不得扔掉。拿回家父亲一通忙乎,刮、洗、切、炖,藕棒棒实现了华丽的转身,成了我们饭桌上的“美味馐珍”。父亲还给它起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八宝菜”。年少不知愁滋味,日子虽清苦,但我们快乐成长,那份美好我用心珍藏。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聊城电厂一改传统烧煤发电的规矩,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改为烧油发电。运河中建起了油库,没有完全燃烧的石油排入运河,河床里漂满了黑乎乎的臭油,往昔的莲荷盛景被臭水、垃圾、油污覆盖,千年的大运河成了臭水坑。无以言状的痛,留下重重的伤。“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园香”成为历史。
但我与莲的渊源是与生俱来的,母亲的名讳为“玉莲”,自然我也就成了“莲”的女儿。幼时的我毫无疑问的笃信,莲就是世上最美的花朵,我的母亲自然也是运河沿小伙伴中最漂亮的妈妈。年轻的母亲疏着齐耳短发,乌黑浓密,白净细腻的脸庞,一双明眸水一般清澈,生活的风雨艰辛没有折服她,人生的坎坷泥泞没有摧垮她,她乃是那朵不媚不娇的莲。
母亲有着东方女性特有的贤惠,通达,明理,更具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爱莲说》是父亲最喜欢的文章之一,父亲之所以喜欢,大概就是应对了母亲)的潜质,母亲的性情遵循着她名字的内涵。母亲是西北乡王家长女,下有两个兄弟,虽然姥娘家的生活还算可以,但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姥爷姥娘,却没让母亲上过一天学,洗衣做饭收拾家务,照看两个年幼的弟弟,稚嫩的肩旁挑起家庭的重担。母亲婚后育有五个子女,她用血乳把我们抚育,生活的艰辛磨砺耗尽她毕生精力,她用自己的坚韧与命运抗衡,她用自己的无私诠释母爱的伟大,她用一生刻写着人间的善美。
注目残荷,荷叶被秋风击碎,花儿被寒霜摧残,只剩下干枯的枝干,挂着那萎缩成一团的荷叶,孤独地在深秋摇曳,总有一种刻骨的悲伤与苍凉袭上心头。仿佛我又看到母亲的暮年,她有过小荷尖尖的童年,有过夏韵繁花的盛开,也有过风情极致的容颜。但岁月的艰辛终于把她磨砺成残荷,静静守候着属于她的静美,一直走到了暮秋里。
二零一一年的深秋,一场狂暴的风寒,摧残着那枝瘦弱的残荷,那枝属于我的莲荷倾倒了,我至亲挚爱的娘亲。秋风残荷是我的呜咽,雨打残荷是我泪水的倾泻。我的娘亲,是我心中永远盛开着的莲荷。
寻一方院落,栽一方莲荷。观它春天发芽,赏它夏日热烈,品它秋季收获,这是娘亲的载荷。缕缕荷香,是我思母的寄托,风摆田荷,是我聆听母亲的述说。一方院荷,如同娘亲陪伴着我,与她同赏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