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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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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挂

                                                    作者 程世珍

今天收拾书房,一张泛黄的纸签跃入眼帘,我曾千百次找寻,它却藏在书页里睡酣,一串亲切的数字让我与那个熟悉的身影相牵,那是我远在新疆千里之外的英叔呼唤:“你是文山哥家的三姑娘吧?”那熟悉浓重的乡音穿越时空撞击我的心田,又像是父亲谙音的召唤,一股暖流涌入眼腺,酸楚的泪模糊了双眼。啊,我与英叔已有二十多年未见,父亲已走了十七年,但那份牵挂从不曾淡忘变迁。英叔今年九十有四,父亲长他一岁。其实我家与英叔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大概是患难岁月的惺惺相惜,父亲与英叔结下殊胜的缘分,有时竞胜过平常亲戚。

顺时间长河逆行,溯源八十多年前,鲁西北平原聊城东昌府东乡刘庄有一户陈姓人家,长子十岁名茂英(我唤作英叔),面容端正天生聪颖。家庭穷困的英叔只能跟随父母在家务农。村上的本家叔叔陈凤元是个见多识广的文化人,其任运河东博聊馆小学校长,陈校长见英叔聪明伶俐孺子可教是块读书的好材料,遂愿资助英叔去他所在的学校读书。英叔满怀对知识的渴求,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他的求学路,住在了博聊馆小学校门口的西耳房。  

校门口的东耳房里就住着我的父亲。我的老家在古运河畔小码头,爷爷常年靠拉车、担担、打短工挣点家用,奶奶给富人家当老妈子。小时的父亲凄风苦雨中长大,时常饥肠辘辘更不知吃顿饱饭的知味,为了挣口饭吃,年仅十岁的父亲到博聊馆小学当校工。侍奉先生,打扫卫生,敲钟,掏茅厕等一应杂活。敲完上课铃瞅机会坐在教室两侧的过道上听会课,其间还要给先生递毛巾送水檫黑板,下课前赶快跑出来去敲钟。夜里侍奉完先生,再熬夜苦学练习小楷。父亲聪慧好学逆境中的自强进取,尤为让英叔佩服。两位同命相连的学友成了患难与共的弟兄。夏天椅席炙手,冬日寒风侵骨的耳房却是他们求知的沃土,在这里他们播种理想希望,在这里他们远瞩未来,这里更是他们安身栖命之所。

苦中求学的刹那芳华稍纵即逝,愿景不长两兄弟的希冀折翼。日本侵华战乱纷扰民不聊生,陈校长去了济宁,英叔只能辍学回家。父亲也因家庭窘困泪洒校园告别他钟爱的学堂,徒步去济南做店员。父亲曾用文字记录他终生缺憾:“从此后,教室里再听不到我的读书声,校园里再见不到我的身影:从此后,长夜孤灯少了我的陪伴,课堂上少了我的聆听;从此后课本考卷上没有了我的名姓,回荡的钟声里没有我尽情敲钟的放纵;从此后上学念书成为我永久的奢望,此生不再拥有” 校园匆匆一别兄弟聚少离多,但那份亲情从不曾淡忘,那份牵挂始终萦绕于心。

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时常听父亲提起那远在新疆的兄弟,英叔的名字早已烙刻在我幼时的心里。六岁时我第一次见英叔,也是英叔离开故土十四年后第一次返故。我曾无数次想象父亲心中的英叔,眼前这位面容慈祥目光深邃身材伟岸的中年汉子就是父亲的牵挂。十四年的别离惆怅,十四年的驰念记挂,此刻化作兄弟相拥的涩泪。梦中醒来睡眼惺忪的我乃可见暗淡灯光下他们促膝畅谈的身影。 

英叔离开博聊馆小学先是在商铺当学徒,后又教过书,当过兵,历经人间沧桑。一九五四年,国家号召青年支边,支援国家建设,英叔毅然告别故土踏上新疆的版图,分派到新疆林业运输公司。青春岁月在辽阔的边城蹉跎,汗水挥洒祖国山河,跋涉戈壁沙漠。英叔的才气没有被沙漠淹没,博聊馆耳房的学习基础,让英叔由搬运工、驾驶员成了单位的统计员。英叔的优秀成了党组织后备人员,但在那个历史高于一切的年代,发回老家的函调信,村上填写的不清楚,把英叔拒止在党的门外。英叔性格豁达,更具雪压青松,松更挺的气质,他没有消极悲观,共产党员的标准乃是他的行为规范,英叔作为新疆第一汽车运输公司的工宣队代表去农村带队,他的工作得到领导同志的认可,后又调机修厂当领导,英叔的才华终没被埋没。

贫困辍学的父亲,一路步涉济南染料行当学徒,侍奉掌柜,照应买卖,担水劈柴。父亲的聪慧勤快让掌柜的喜欢,一应琐事全交由父亲料理,每天店铺打烊忙完已是深夜,昼夜劳顿的父亲再挑灯记账,练习小楷,满身的疲惫铺面柜台就是他安枕之所。四八年济南战役打响,父亲趴在磨盘下目睹了发生在院内的激战,掌柜的无心再做生意歇业关张。父亲带着四年学徒的一点柴薪回到家乡,为全家生计奔忙。父亲购置了织布机、纺线机带着一家老小干起了织布厂。父亲的勤劳让这箪瓢屡空的家衣食有望。一九五四年公私合营,父亲依然带着全部家当,还有兄弟姊妹一起加入了棉纺织社,他把一生的心血贡献给家乡的毛纺织事业。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快捷,新疆一次往返大概需要半个多月。生活的拮据,交通的不便,兄弟两十四年未见,书信往来便是心灵渴念的慰藉。每当父亲发出一封家书,就计算着英叔来信的日期,每当英叔来函,父亲就心情大好,有时还会斟上小酒哼上几句京腔。有时父亲也会沉闷不语,那一定是英叔有什么不顺。相互牵挂的日子他们如数家珍。

我已模糊哪年,门外传来英叔的呼唤“文山哥——”, “英弟,你怎么来了?”父亲诧异。只见英叔满身尘埃像从风沙中走来,父亲赶紧打来洗脸水递上热毛巾。“山哥,单位运输车辆路过老家,我顺道回家看看也过来看看您。”英叔一边洗脸一边说。“你还没吃哩吧?”父亲忙着给英叔备饭。“哥,您别忙呼了,我不能久待,咱弟兄俩说几句话,卸完货我就得回了。”转眼英叔风尘仆仆的走了,了却的是一份牵挂。父亲望着英叔远去的背影一再叮咛“路上注意安全!”一连几天父亲都会一直叨念“你英叔这趟回去要好几天,不知到家了没有?” 父亲平添的那份牵挂,直到英叔来函。

似水流年光阴荏苒,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也悄然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父亲和英叔分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英叔来家时就会给父亲捎点新疆特色的东西,水晶石的花镜,玉石刻章(父亲喜爱书法),毛毡礼帽等等。父亲乘兴也会挥毫泼墨,欣然拿出珍藏的英叔给他的刻章,郑重地加盖在他写的书法上。珠联璧合的杰作送与英叔收藏,兄弟两对坐开怀畅饮,让岁月的沧桑随时光流淌。

轻捻时光岁月向晚,他们已步入暮年,彼此的牵挂变得更加厚重沉甸。二零零四年,父亲身患重病,弥留时日不多。一天家里电话铃响起,我拿起话筒“文山哥—”,英叔的呼唤。“英叔您好,我是老三。”“哦,三姑娘,你爸爸挺好的吧?”我不知所措,把电话给父亲递过去,父亲却摆摆手没接,也不让我告诉他的病况,此刻我读懂了父亲眼里写满的牵挂,他浑浊的泪已溢满双目。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把声音放的平缓,我打开电话免提,让父亲再次听听英叔的声音。“英叔您好,我父亲他很好,不用挂念。只是他这会不在,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好好,挺好我就放心了。三姑娘,告诉你爸爸不用挂念我,我现在是副县级待遇了一切都很好,我们兄弟两年纪都大了让他多保重身体。”这次间接的通话,竟是两兄弟的诀别,一个月后父亲故去。父亲病重时一再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英叔,尚若以后有机会代我去看看你英叔吧。父亲带着他的不舍,带着他的牵挂走了。

二零一零年,爱人出差新疆,拜见英叔,八十三岁的英叔精神矍铄,心胸豁达乐观。科技突飞猛进的发展,二零二零年让我与英叔网上相见,九十三岁的英叔红光满面,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滞了,他依然思维敏捷,步履矫健。告慰我的父亲,英叔深夜还在阅读我与四妹纪念您的诗篇。

三年的疫情阻拦了我的新疆之行程,也掠走了英叔的生命。在那个春花烂漫的季节,英叔走完了他九十六岁的历程,驾鹤西行。父亲九泉之下定有感知,踏着满季的鲜花在天堂相迎。

 

 

                                   

                                            2024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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