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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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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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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

                                   作者  诚真

一九五六年暮春,一列由禹城开往天津的绿皮火车,穿行在广袤的原野,火车上一位梳着“香蕉卷”(老时候已婚妇女的发髻)的中年妇女,身着剥了色的青色中式大襟褂,虽有些破旧但整洁干净合体,看得出这是一位利落精干的女人。周正的面庞紧蹙的双眉难以掩盖她内心的忐忑,她反复叮咛身边俊俏的姑娘:“梅子,到了婆家上要孝敬公婆,顺从丈夫,下要疼爱兄弟姊妹……。”姑娘白皙的脸庞一双清澈的眸子透着天生聪颖,红色大襟褂罩住姑娘纤瘦窈窕的身姿,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姑娘面无表情,只是低着头应着:“嗯,俺知道了”。姑娘身后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一身中山装透着青年的干练中正,他一手紧紧抓住中年妇女身后的椅背,保持着身体平衡,一只胳膊有意挡在姑娘外侧,唯恐穿行的旅客撞到姑娘,青年炯目有神不时眺望窗外,却难遮住他内心的惆怅:“姑母,我不愿妹妹嫁这等老远,再说杜家啥样咱也不清楚,以后俺兄妹两想见个面都难。”青年看着双眼浸满泪花的姑娘:“妹子,哥知道你不情愿心里委屈。”哥的话触动了姑娘内心的酸楚与无奈,两行热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流下,泪水滴落在红色大襟褂上就象两滴殷红的鲜血。中年妇女知道兄妹难舍无奈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人讲究忠实守信,哪能说变就变!”姑娘无语两眼移向窗外,她将自己未来的命运交付给了这无依无傍的茫茫原野。火车在旷野里奔驰,把葱郁的春光一路甩向身后,姑侄三人在焦烦和忐忑中熬着旅程。

一九三四年初,春寒料峭,冰封的运河依然躺在蜿蜒的河床里期待春风唤醒,岸柳枝上鼓起豆粒般的苞芽期盼和煦春风的爱抚。运河码头上“山子”家寒窑般的三间茅屋里,不时传出婴儿羸弱的“嘤嘤”哭声,山子娘一脸憔悴坐于床头,怀抱着出生不足三天的女婴,额头上的方巾难以遮盖她产后虚弱的黄脸,女婴使劲吸吮着干瘪的乳房,却嚼不出半点奶汁,女婴嗷嗷待哺,山子娘暗自垂泪。蹲在地上的山子爹长吁短叹,一口接一口吸着闷烟。灰暗空落的屋子一角,六七岁的山子正给一位老太揉着肿胀发亮的双腿,老太不停气喘,极力控制着低沉地咳嗽。“奶奶,这样你舒服点吗?”老太面部虚肿没有言语,微闭双目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新生命地到来没有给这贫病交困的家庭带来欢乐。山子爹停住手中的旱烟:“唉,又多了一张嘴,这可怎么拉扯大呀!”山子娘苦涩沙哑地声音:“山子他爹,不管怎么说,孩子投着咱来了,你得给闺女起个名呀?”山子爹猛吸两口磕磕烟窝:“唉,就叫梅子吧,咱家穷没本事,孩子没好命!” 山子一家的命运,如同运河中漂遥欲坠的小船,少有风吹雨侵,随时可能倾翻。

运河水淘洗着一代一代运河人,梅子一家在运河沿上讨生活。梅子爹常年靠打短工,挑水拉车、担担扛活,抬殡出夫,挣点苦力钱养家糊口,只要能换来点家用他不惜下力。梅子娘给富人家当老妈子,缝补浆洗、奶孩子、做饭伺候人家一家老少。哥哥山子尚年幼,年迈体弱的奶奶病重卧床,全家朝不保夕饔飧不继。梅子三岁时奶奶去世了,为丧葬老人,梅子爹又拉了一屁股饥荒。梅子娘给梅子又添了个小弟弟,啼饥号寒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年仅十岁的山子哥为缓解家中饥迫,去卫仓小学当校工,侍奉先生,打扫卫生,敲钟,掏茅厕等一应杂事都是由一个十岁的孩子担当。父母哥哥为生计在外昼夜奔波,不满周岁的弟弟寄住在姑母家里,只有四岁大的梅子一人在家,与残垣颓壁为伴。凄荒的院子常有狐狸、野狗、黄鼠狼、刺猬出没。梅子害怕哭爹喊娘,哭声回荡在院子上空,哭累了哭饿了也就睡着了,醒来还是孤冷一人。院子里的枣树榆树蒿草是她的玩伴,她与小虫子捉迷藏,和飞来的小鸟说话聊天。梅子饿了,院子里的野菜,吹落地上的小干枣,榆树叶就是她充饥的食粮。弱小的梅子皮包着骨头,干瘦的身躯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哥哥不许她下河上树,怕她淹着摔着,她只能在码头的石阶上滚爬,码头的一石一阶烙刻着梅子成长的足迹,运河的沟壑昭示着梅子命运的乖舛。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北风拉起的长哨顺着河道奔跑,冻裂的河沿张着饥饿的嘴。五岁的梅子家又添了一个小弟弟,摇摇欲坠的家再次跌入谷底。一天雪虐风饕,寒风夹裹着雪花吹透残破的门扉侵入梅子家。运河沿来了两个山西人贩子,挨家打讯谁家穷得过不下去想卖孩子。走投无路的梅子爹就和梅子娘商量:“山子他娘,与其让孩子饿死,不如给她找个饭碗吧。”梅子娘没有搭话,梅子爹喊来了人贩子。梅子姑娘虽然清瘦矮小,可模样端正,人贩子一眼就相中了孩子,扔下两块银元就要把人带走。梅子干柴棍儿似的胳膊死活抱着娘的腿不撒手:“娘——我不走,娘——我不走,娘——我听话。”梅子娘紧紧搂着闺女,犹如刀剜心肉“梅子呀,娘也舍不得你呀!在家会饿死,你不怕挨饿呀?”“娘——我不怕,娘——我不走,娘——我听话。”母女的哭声划破天空,喊停了运河水,惊动了左右邻。“山子他娘,再难也不能卖孩子,你把孩子卖了,再想见可就千难万难了,万一有个好歹,你后悔都来不及。”“是呀,山子他娘,你真要把闺女卖了,你用卖孩子的钱干么用,都像是在吃孩子的肉,喝孩子的血,你会后悔一辈子!”邻居的话唤醒了梅子爹娘,两个人贩子抓起银元灰溜溜的走了。梅子爹却重重地丢给梅子一个箩筐,“拾柴胡去吧,今天没饭吃!”呼啸的北风哭诉着梅子一家的悲凉,运河的流水洗不尽梅子一家的酸苦。

年幼的梅子担起照看弟弟妹妹洗衣拾柴做饭的家务,这朵凌霜傲雪的梅花,更具梅的坚毅刚强,稚嫩的脊背从不向艰难弯腰服输,在凛冽的寒风中尝尽寒冬残阳。

岁月荏苒,“苦寒梅,零落香,息寒情,别冬泪,早是一番春又至。”梅子姑娘迎来了春天,聊城解放了,穷人翻了身,运河奔腾欢歌,岸柳绿茵温蕴,她看着码头的石板都泛着彩光,本以为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东关街运河沿成立了贫协会,敲锣打鼓斗地主分田产,运河沿穷人翻身做主把歌唱。贫协会分东西那天,第一个就让贫协主席的梅子爹进去任意挑选,她盼着爹能给她扛回来填包肚子的细米白面,漂亮的花布衣衫。然而,她期待的目光里,看到是爹手提一根井绳肩扛一个呼笼(烘烤被褥衣物用的)回到了家中。梅子娘好生埋怨:“满屋子绫罗绸缎金银财宝你不拿,不值钱的破东西你倒拿回来了,能挡吃还是能挡喝?你看人家谁不捡值钱的东西拿?以后吃喝都不用犯愁啦!” 梅子爹嘟囔着:“人家的东西按咱身上不合适?只有自己下力气亲手挣来的吃起来才顺溜,用起来心里才踏实。”性格正直古板倔犟的梅子爹,以其自身的淳朴善良度量着人性的善美,坚守着做人的根本。所幸是山子哥济南学徒归来,四年的柴薪积攒筹办起自家的织布厂,梅子、二弟跟着哥哥昼夜劳作,尽管不富裕,但让箪瓢屡空的家衣食有望了。贫协会成立宣传队、秧歌队、姊妹团,俊俏端庄的梅子姑娘成了主力队员。可老实板筋的梅子爹不愿让闺女抛头露面,寒雪中傲放的这朵梅花铸就了她的刚毅不屈,梅子在宣传队、秧歌队、姊妹团的百花中含笑绽放了。这支梅香熬过寒霜竞相开放,她是凛冽中的不屈,霜雪中飘来的清香。

岁月蹉跎,一九五四年公私合营,山子哥带着自家织布的全部家当加入合作社,梅子、二弟也一起入社。二十岁的梅子,身材高挑,面容俏丽楚楚可人。上门说媒拉线的踏破了门槛,梅子体谅娘的不易:“娘,我不急着嫁,下面弟弟妹妹还小我还是在家帮帮您吧。”梅子的优秀让街坊外号“吕大嘴”的老太记挂在心上,她有事没事就找梅子的姑母闲唠。“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姑娘大了要远嫁,家里安生不吵架。”“姑娘远嫁好,家里少烦恼”。吕大嘴又说,她远方的娘家侄子小伙子聪明伶俐个子高挑,人长得英俊潇洒多好多好。说的梅子姑母没了主意,就找梅子爹商量。梅子爹秉性耿直不善言辞,对姐姐的话更是深信不疑。梅子姑娘虽然性格好强,但天生孝顺,对爹娘的话言听计从。二十二岁的梅子姑娘踏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赶扑那场未知的婚姻。

姑侄三人一行由鲁西北平原的运河岸几经辗转到禹城,再转乘火车一路颠簸来到天津。天不作美老天爷下起了倾盆大雨,姑侄三人走在那条萧条背静的街道上,仅有的几户铺面大概因下雨,门板都没有完全卸下。去往梅子婆家的路本来就坎坷不平,大雨使其变得更加泥泞难行。梅子姑母的三寸金莲行走在泥水里,就像木棍插入泥潭,一步一陷寸步艰难,泥水漫过脚面到了脚脖子。转弯走进一个胡同,雨水和着污水顺着胡同往外涌。一处破烂不堪的大杂院,几根木条钉寨的栅栏门东倒西歪,残破的两间西屋屋檐下稀疏地站着几个人迎候,几句寒暄进屋,一股潮湿霉变的气味直塞鼻息。斑驳透隙的门扉半开半合,门里门外全是水,一张八仙桌用木棍撑着的以防其倾斜,摆放在屋子中间,上面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茶碗。脏兮兮的两把椅子安放在八仙桌两边,人坐上去吱吱扭扭不堪重负。那桌椅不知怎地摸上去黏糊糊的粘手。梅子姑娘坐在床沿上,皱巴巴的床单脏的看不清颜色,霉变潮湿油腻的味道令人作呕。地上堆放着杂乱无章的杂物,再无其他像样物件。

原来梅子的婆家也是山东人,在聊城的西北乡,因家里招灾过不下去了,投靠亲友去了天津讨生活。梅子的公公拉黄包车下苦力,梅子的婆婆不善过日子,梅子丈夫行大,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兄弟。家中窘迫,老大在天津实在娶不上媳妇,他表姑就算计在梅子身上,凭他表姑的伶牙俐齿巧言舌簧,把梅子说来了天津。山子紧锁的眉头一直不得舒展,“若大的一家子人家,鸡窝似的一间破屋,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难不成,妹子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山子不甘心。

天渐渐暗下来,夜幕如同一块巨石压降下来,闷压得姑侄三人透不过气来。三人的心情比室内的灯光还要灰暗,沉寂的房子里山子哥不安地来回踱步,他再也无法忍耐:“妹子,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这地方比咱家穷不说,还脏兮兮的哪能待呀?这日子没法过!”“是啊梅子,不行咱就回吧,都赖我没长眼,把你嫁到这里来。”梅子姑母自责道。根植于梅子骨子里的刚强,让她再次把头高高抬起:“姑母,哥哥你们回去吧,我梅子既然来了就不回去了。老家那边左邻右舍街坊邻居,还有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姊妹,都知道我梅子来天津是结婚的,现在我在天津待了一天就回去了,老家的人会怎么看咱,知道的是他家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不要我呢,我回去没脸见人,是好是孬我认了,是坑是火我跳了。”梅子姑娘秉承了父亲的倔犟,她的固执决绝,让梅子的姑母哥哥无所适从。

鲁西北平原上喝运河水长大的梅子姑娘远嫁了,她由女儿变成了女人,也平添了一份遥远的牵挂。天津卫海河边一朵梅花暗香来,梅子地到来给这穷困潦倒的家带来了生机。梅子勤快恳干上侍奉公婆,下照顾两个年幼的小叔,把婆婆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尽管还是家徒四壁却平添了家的温馨恬静。一天邻家张妈来梅子婆家串门满口天津味:“我说他婶哎,你们家烧啥高香啦,娶这么好的媳妇,不但漂亮还特勤快贤惠。”四岁的小叔跑过来,“老干儿(小叔的小名),穿的真干净哎,新嫂子给洗的吧?新嫂子好吗?”“我新嫂子可好了,给我洗衣服做饭,她还特好看。”小叔高兴地手舞足蹈。街坊邻居羡慕杜家娶了个好媳妇。 梅子热心善良能干周到,街道居委就让梅子料理一些街道上的家长里短,梅子走东家跑西家,办事全欢的梅子无人不夸。

一九五六年底,天津成立了一个拖拉机制造厂,街道推荐梅子去上班,聪明的梅子凭借着解放后扫盲班学的文化,居然以优异的成绩被天津拖拉机制造厂录用了,成为一名国家正式职工。一九五七年朱德总司令考察天津拖拉机制造厂,梅子还作为工人代表受到了朱老总的接见,“姑娘,好好干!”梅子热泪盈眶紧紧握住朱老总的手,频频点头激动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结婚第二年,梅子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取名小橙子。一岁多的小橙子粉嘟嘟的小脸,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透着聪明可爱,折实让人喜欢,小橙子给这个穷家带来无穷的欢乐。天有不测,事与愿违,梅子上班孩子交由婆婆照看,一天小橙子发烧,不善生活的婆婆喊来一名庸医,庸医不问缘由就给小橙子打了退烧针。一针下去眼看孩子不行,马上送往医院。大夫看到脸已憋得发青的孩子吼道:“孩子生疹子,不能打退烧针!这么简单的常识不知道!孩子没法救了。”赶到医院的梅子当场昏厥,这时的梅子已身怀有孕,孩子夭折梅子病倒在医院里。单位领导体谅梅子疾苦:“好好在家修养吧,等孩子生产了再来单位上班。”

转过年梅子生产了个大胖小子,全家人高兴,梅子也慢慢走出丧女的阴影。单位通知上班,梅子欣然允诺。公婆却拦挡了:“你不能上班啦,就在家看孩子吧,这是咱杜家的根,可不能再有个闪失。”为了这个家,她割舍了挚爱的工作,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工友。这朵刚刚含苞欲放的花蕾,却未能绽放出本属于她的光彩。

国家正式职工的梅子再次被为家庭主妇,照顾一家老少起居衣食。梅子虽然勤劳却不能改变穷困,她不得不打些零工补贴家用。一天好心的邻居告诉梅子,“自来水厂正在招人挖沟,就是男人干的活太累,你能行吗?”“别人能干我就能干,吃苦受累我不怕。”梅子以自身的顽强抗衡命运的不公,她和男人一样挖沟搬砖和泥,一天的劳累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家,照例伺候全家老小从无牢怨。梅子的实诚肯干得到领导同事的认可,一张珍贵的体检表送到梅子面前:“梅子,单位给咱们几张体检表择优录用,领导同事都推荐你,你去体检一下吧,体检合格你就是一名正式职工了,抓住机会好好干!” 她有些不敢相信,天上掉下馅饼来,手捧体检表语无伦次,两行热泪传递着内心的感激。梅子下班回家一路欣喜,她觉得那晚的天空格外湛蓝,海河的秋水更加清秀,风儿柔和小鸟跟着她一路欢歌,一切都在为她祝福。可迈进家门的一幕裹挟着她的心愿瞬间跌入深渊,婆婆斜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着,大腿根处护着厚厚的石膏,儿子脏兮兮地坐在地上,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干,两个年幼的小叔呆呆地站立一旁不知所措,公公蹲在一边唉声叹气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闷烟,只有丈夫里外忙呼着收拾。原来婆婆收拾东西不慎从上面跌下摔折了大胯,眼前的一切让梅子束手无策不知所从,她悄悄地把体检表揣进了怀里,也把她的夙愿深深埋在心底,她再次与国家正式职工失之交臂。运河边长大的梅子,有着运河一样绵长宽广的情怀,她再一次用自己的坚强撑起这不堪重负的家。

伤筋动骨一百天,时光慢熬,婆婆的腿稍有好转。遥远的家书是梅子思乡的渴念,她记挂着年迈的父母,惦念着兄弟姐妹,一份电报“父病重盼儿归”让久别家乡的梅子归心似箭。她跪在父亲的病榻前,老父亲干瘪的双手紧紧抓住梅子老泪纵横“闺女啊,我总算活着见到你啦!”梅子爹不久辞世,梅子带着悲念,带着牵挂,带着乡愁,又回到天津。她到处干临时工,用忙碌疗伤,用辛劳解痛,不停的劳顿是她慰藉思乡的暖阳。所谓临时工,就是随招随放,工资最低,干的却是又累又脏正式工不愿干的活,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保障。凄风苦雨中长大的梅子在逆境中选择坚强。

一九六七年街道上成立了“五七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街道上组织没有工作且有生产能力的家庭成员,成立生产单位,支援国家建设。),梅子结束了散兵式的零工生涯,在“五七连”一干就是十八年,风欺雪压花开愈秀,梅子勤劳能干连年被评为先进模范。然而,命运的不公再次向梅子袭来,改革的大潮将梅子推向无援的沙滩,年近半百的梅子被沦为下岗职工,生活没有任何保障。梅子的丈夫在天津油毡厂工作,常年从事油毡加工患上了职业矽肺病,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去医院洗肺治疗,重活累活不能干,三个孩子尚未成年,梅子的生活举步艰难。

一九八六年梅子娘患脑梗瘫痪在床,妹妹的一封家书,让梅子再度陷入两难。梅子和丈夫商量,过穷日子长大把钱看的比命都重的丈夫,只拿出三十块钱给梅子,三十块钱?来回路费都不够。“这三十块钱你留着看病吧,我自己想办法。”梅子走东家借西家凑了二百元钱回家看娘。老娘瘫患在床上梅子心寒滴血,寸步不离侍奉左右,她牵挂家中的孩子丈夫,不能长久待在娘的身边,她一愁莫展左右为难,老娘、丈夫、孩子像炙热的火烤问着她的心。回到天津的梅子本想再去打工补给家用,可年过半百的她无人敢用。为了能回家看娘,丈夫看病,孩子上学,梅子蹬起三轮车走街串巷以卖菜谋生,风里来雨里去,披着星星出门带着月亮回家,她就像开足马力的马达一刻也不停歇。

梅子娘病了六年,梅子在天津和聊城之间奔波了六年。娘走了,孩子参加了工作,年近六十的梅子本可以歇脚喘息,可命运就像运河里的旋涡,再次将她卷入深渊。年逾八旬的婆婆再次将腿摔伤,患有矽肺病的丈夫突发脑溢血,虽捡回了一条性命却变成了植物人。梅子如同那码头上的坚石再一次迎接风浪,不足二十平米的矮房,一边是摔折腿的婆婆,一边是植物人的丈夫,梅子辗转蹉跎在他们母子间,她就是那永不停歇地磨盘不知昼夜地旋转,狭小的空间却再难安放下一张床铺,劳累一天的梅子只能打地铺栖身。躺在床上的婆婆不时与那植物人的儿子念叨“这是咱杜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啊?让咱摊上这么好的媳妇!”每当此时总能看到梅子丈夫眼角处隐隐溢出的泪花。这句话也成了梅子婆婆的口头禅,每每看到街坊邻居总会提起。梅子淡淡的说:“日子就像我老家门前的运河,沟沟坎坎都得过”。

梅子万般的照顾,千遍的祈祷,婆婆恢复如初,丈夫却再没能下床,虽有起色也只是脖子以上头左右摆动,眼可环顾四周外,但脖子以下仍没有知觉。梅子不死心,频繁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大夫说:“植物人能恢复成这样几率很小,你丈夫已经很幸运了,这都是你照顾得好!”梅子十几年如一日,每天给丈夫洗涮喂饭,擦屎刮尿推拿按摩,直到丈夫去世全身无一处褥疮、硌伤。婆婆依靠梅子的精心侍奉照顾活到了百岁,整条街没有不夸赞梅子的:“梅子心眼好孝敬,好人有好报,你一定能长寿!”

是啊,“好人有好报”。二零一七年春天,政府贯彻国家老有所养政策,给天津“五七连”的大妈们落实了退休待遇,梅子领到了退休工资。梅子说:“我做梦都能笑醒,还是共产党好啊!没想到,老了老了我还能领到退休工资,再也不用向孩子们伸手要钱,我心里踏实了,腰杆硬气了。”

现今耄耋之年的梅子依然豁达乐观,精神灼烁思维敏捷,苦难中长大的梅子,精神不苦难,历尽艰辛精神不倒。她用瘦弱的臂膀担当一生的坚强,她用自己不屈的过往诠释梅的坚忍与刚毅。“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风欺雪压依淡雅,别具神韵清逸远,“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愿海河的水永远滋养这朵傲骨不败的梅花。

注释

梅子:我的姑母,从运河码头远嫁天津,已九十高寿。

山子:我的父亲,已故去二十年。

 

 

                                             2024年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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