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

　老太太已是古稀之年，出生在农村，生活却过得一丝不苟，村里人都说那是个体面的人。

初冬将至，西北农村的天气冷的特别早，尤其是清晨时分，老太太天还未亮便已醒来，穿好衣服，将被子叠放整齐，下炕仔细的打好热水，将手帕浸泡其中，轻轻地擦拭脸庞，满头银发整洁的梳在脑后，仔细的检查完穿着，将裤脚一点灰尘掸去，起身走向前厅，农村的房子格局比较简单的，靠墙一张长桌，上边供着灵牌，是他男人和两个儿子的，长桌前边放着一个方桌，上边是香炉这些，老太太面无表情，仔细的擦去本就干净的桌子，燃起一炷香，老太太静静地跪在长桌前，默默诵经。

老太太17岁嫁入这个村子，村子里人都是喜闻乐见的，都说是个好媳妇，可老人命苦，她男人年轻时拉麦子掉下山崖，老太太当时还年轻，也没哭没闹，安静的将人送走，村里人都劝她改嫁，老太太也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说话，不答应，生有两个儿子，四个闺女，闺女早已成家，两个儿子后来也陆续生病离世，不过好歹都有了后人，没人见老太太流过泪，两个儿媳丢下孩子远走而去，老太太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个孙子，笑着点点头，从此，家里的农活全都压在老太太一个人身上，老太太当时已经年近六十，大孙子也快二十了，两个小的都是十七岁，好歹能帮家里做点事，闺女们隔一段时间就来家里看看老人，日子很苦，可老人总说：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哩。

天有不测风云，诵经结束的老太太去后山捡了一捆柴火，步履蹒跚却坚实，路上碰见村里人也都一一笑着打过招呼，回到家，老人从衣服的内襟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忽然眼前一黑，老人晕倒了。 老人的闺女跟孙子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大夫告诉几个闺女跟孙子，老人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需要有人照顾了，女人们默默地都低下头不说话，最大的闺女快六十了，最小的也四十好几，他们的家人也需要他们照顾，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要为她们的家考虑，三个孙子都在外打工，两个小孙子看着几个姑姑，他们长大了，都明白，可他们还是想不通，奶奶那么辛苦的将她们拉扯大，平时一个个都说以后老人她们照顾，人心跟太阳真的不能直视，大夫摇摇头转身离去，老人已经转醒，意识还比较迷糊，女人们坐在炕上，守在老人身边，大孙子在院子里坐着抽烟，两个小孙子站在炕边，昏暗的土屋里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人说话，只有老人的呻吟声。

几天后，老人已经清醒，笑着给孩子说道：“都莫害怕，我身体可好着哩，我还得看着几个孙子成家立业，都回去吧。”几个姑娘哭着一一离去，夕阳下，老人在女儿身后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满脸欣慰，望着她们，大孙子站在老人身边，木讷的说道：“奶奶，你别怕，有我呢。”，老人没回头，还是看着几个女儿远去的背影，目光浑浊却坚定，点点头：“奶奶不怕，有你呢。”斜阳倒挂天边，梦是自由的，哪怕是噩梦。

之后的五年，老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变得行动迟缓，就连上厕所都需要大孙子协助，就算这样，大小便失禁也是常有的事，这五年，大孙子选择了留在老人身边，长兄为父，这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对老人发过一次脾气，每天都会早早地给老人擦拭身体，换洗被老人弄脏的床单被套，老人依然是体面的人，白发更白，可依然整洁，好在老人意识从未糊涂，每天中午，大孙子在地里回来后，就会给老人做饭，然后带着老人一起晒太阳，老人坐在板凳上，孙子蹲在老人身旁，聊聊家长里短，老人总会慈祥的摸着大孙子的头，孙子也会笑笑说：“奶奶，我都大人了，人家看见会笑话的。”嘴上这么说，可从未躲闪，老人亦然。“该娶媳妇啦。”“嗯，我在找。”“有没有中意的，奶奶替你去说。”孙子默然低头：“还没呢。”老人笑着说：“要抓紧里，好的都被人家挑走了。”

老人失踪了，这天清晨，大孙子疯了一样的找遍了老人会去的每个地方，都没有，村里人也帮着找，可老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痕迹，在市里打工的小孙子急忙跑了回来，深夜，在山里，他们兜兜转转，可依然没有老人的身影，小孙子终于指着他大哥骂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连个老人都看不住，你是废物吗？”大孙子低着头没有说话，村里人开始劝说小孙子：“这不能怪你大哥，谁也不想的，这几年他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是他该做的，你们觉得我不辛苦吗？每个月我只给自己留500块钱，你们知道吗，在那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冰冰的钢筋水泥，捡口吃的都没有，你们知道我怎么过来的吗？你们知道吗。”小孙子歇斯底里，痛哭失声，大孙子亦然蹲在地上没有说话，默默地抽着烟，“你是大哥，我们就一个亲人了你知道吗？你想过没，有一天奶奶不在了，我们会连去哪里都不知道，我们就真的成了乞丐了，你知道吗，你明不明白啊。”大孙子眼泪忽然决堤，嘴巴张的巨大，鼻涕也留的满脸都是，五官扭曲在了一曲，可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村里的妇人们也跟着流泪，许久大孙子站起身，止住哭声大喊道：“这几年，我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也是人，我是个普通人，我也有理想，你们以为是我把奶奶弄丢了，可我告诉你，我要真不要奶奶了，早在几年前我就不要了，我想过掐死她，然后再自杀，这样大家都解脱了，小弟，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你现在是个大人，你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可我呢，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还要我怎样。”大孙子猛地冲到小孙子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大吼道：“你觉得你苦，我呢？我快三十了，上无片瓦遮身，下午立锥之地，我要怎办？我是奶奶养大的，我应该给她养老，我告诉你，如果没有我，她早死掉了。可奶奶不懂事，他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啊，我已经很累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谁不辛苦，可她再怎样，都是奶奶”“你以为我想要留在这里？你以为我想我想要这样的奶奶！，你以为我想活在这样的家庭吗？因为她，因为这个家，我什么都做不到，好，现在学人家离家出走，走啊，那就走啊。”“那我们在这里干嘛？回家啊。你期望的这天终于来了啊。你自由了，你管他死活？”大孙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长久的安静，小孙子低头说道：“对不起。”“继续找吧。”

一年后，老人离世了，走的时候拉着大孙子的手说：“真是苦了你们了，奶奶真的不想死了，奶奶害怕，奶奶还没看你结婚呢，还没看见你的孩子呢，奶奶放不下你们啊，奶奶真的对不起你们，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