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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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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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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日子

三九严寒,大地冰封,邻居家门前的大水坑已然冻实心了,冰面杠杠硬。村里的孩子们都上去打跐溜滑,摔了屁股墩儿又喊又叫,蹭了一身的雪,清脆稚嫩的笑声穿过半个村子。北风轻轻地刮,并不怎么强烈,但是每一丝风里都饱含着刺骨的寒冷。村路上东来西去的人要么包得严严实实,要么缩脖抄袖,不敢和北风正面以对。中午,日头爬到了正南天空的最顶处,明亮的阳光撒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田野、树林与村庄都无比清晰和鲜明起来,只是这阳光没有多少暖洋洋的意思。北方的天空呈现出最漂亮的蓝色,深深的天蓝,深远的蔚蓝,清澈如洗。我家门前有几棵杨树,冬日里一团灰白黑,光秃秃的树枝在蓝天下杂乱而有序地交错编织,线条分明,刻画出一副冷峻简洁的美图。

村里的房子有瓦房、平台和土房,瓦房有灰瓦红墙的,也有红瓦白墙的,土房则是用甸子上拉来的碱土盖的,颜色介于黑黄之间。棉被一般厚的积雪覆盖在瓦片或平顶上,仿佛给老房子戴上一顶崭新的棉帽子,又好像是天上洁白的云朵飘落下来了。红瓦房顶上留着一团团的残雪是最好看的,明媚的阳光下,红瓦更红,白雪更白,一缕摇曳的炊烟从烟囱里涌出来,很快消融在无垠的蓝天中,房檐下还垂着一柱柱晶莹剔透的冰凌,普普通通的农家房子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旧历的年底是农家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走家串户,亲来亲往,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城里生活的儿女回村看爹妈,姑、表、姨、舅,叔、伯、婶、娘,一家档户,各自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互相走动走动,亲戚意思、人情味儿就是这么串出来的。

腊八以后,离年越来越近了,来我家的亲戚就特别多了,陆陆续续地,一直要招待到正月十五之前,热闹个不停。

那个年代的人亲戚都多,因为上几辈儿的人太能生养了。我太爷爷和太奶奶生养了十一个孩子,三个男的,八个女的,就是我爷、我四爷、我老爷,还有我的八个姑奶。我奶奶那边的亲戚稍微少点,有一个舅爷,没见过,从小患有抽风病,五十多岁就没了。有四个姨奶,两个嫁到黑龙江去了,两个嫁到附近一南一北两个县城去了。我的这些爷爷、姑奶、姨奶成家后又分别养育了好几个孩子,所以我的大伯、叔叔、姑姑就数不清了,堂的、表的,认不全。到了我们兄弟姐妹这辈,孩子就少多了,正赶上计划生育那几年嘛,多数人家只有一个。我妈那边的亲戚没有我爸这边复杂,我姥爷和他父亲是两代单传,我姥姥有三个兄弟、四个姐妹,跟我家来往都不多,所以很多舅和姨我都是只听过没见过。

这些长辈们有的我没赶上见面,比如我的大姑奶、大姨奶,别说我,我爸都没见过。生孩子太多的结果就是辈分不能用相隔的年龄来推算,过去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月窠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子。有的我见过,但是太小了不记得,比如我的三姑奶、四姑奶,随着渐渐长大,只余一点点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还不敢确定那画面是否真切,也许是我听老人们讲古自己脑补出来的。

我爷爷是长子,十五岁就领着我四爷下大地干活,春耕扶犁,秋收赶马,是家里的顶梁柱。听爸讲,我太爷爷是个非常懒的人,二十多岁了啥活不干,每天穿着长袍马褂,摇着扇子,在村里遛大街,靠着自己的老父亲出去扛活养家。后来在长辈的劝说下,终于出去找活干了,只是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又待在家里养大爷了,因为我爷能下大地干活了。带着大家一年四季干农活,用劳动挣来柴米油盐,操心大家是否吃饱穿暖,代表整个大家庭在村里村外交际、说话,张罗各种需要着手去做、跑腿去办的事情,都是我爷。五姑奶嫁到黑龙江了,是我爷背着粮食、布匹,揣着钱坐火车一路把她送到黑龙江,看看她婆家过得到底咋样。六姑奶家本来在外地生活,六姑父爷当大夫,挣那点钱养活不了几个孩子,实在过不下去,回到了我们村子里。很困难,住着几间土房,到了冬天是外面一层霜里面一层霜,我爷便常常给他六妹子家背柴禾。十冬腊月,别人都搁家猫冬,我爷上地一捆一捆地往六姑奶家背柴禾。也是没办法,她家孩子多又小,也不能看着他们冻出个好歹的。老姑奶刚嫁到县城过活时,缺粮了就回老家背,我爷从不计较多少。因为我舅爷有抽风病,没法儿干活,我爷还把他老丈人、丈母娘都接来养活,那时老姨奶还没出嫁,也跟过来一起生活,所以老姨奶当我爷就像亲哥一样。后来,他们回自己村生活了,我爷还是年年不断地供着钱、粮,还常吩咐自己的几个儿子去帮忙干活。四爷刚成家那些年,生的全都是小闺女,家里的活便干不动,我爷总去帮忙,就是夏天睡晌午觉那点工夫也会抽出来,帮四爷家干活。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四爷提起我爷都会感慨道,我大哥这个哥哥当的,没说,再找不着这么当哥哥的了,真是又当哥又当爹。后来,四爷家日子过好了,只要是炖带肉的菜,都会给我爷送来一碗。我所知道的那些长辈们都跟我爷我奶亲,逢年过节自然就愿意来我家串门。

爷爷戴着狗皮帽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灰色的粗布衣赏,裤腿用绳子扎紧,还缠上几圈。奶奶一头灰白单薄的短发,贴着耳垂修剪得齐齐整整,梳得一丝不乱,用几根细细的铁别针掐在耳后,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衣裳,拄着一根柳木拐棍。爸妈和我们三个小孩子只穿着平常的衣裳,都是较为富裕的亲戚们送的,但洗得特别干净,要来客人了,不能造得埋里埋汰的。

一辆黑色的或者银白色的小轿车从东道进村,一路掀起尘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晃晃悠悠地开过来,停在大门口。家人听到车声急忙跑出屋去迎接,车里的客人也呼啦啦地下来了,忙着往下搬东西。双方离着几十米远就开始打招呼,满脸堆笑起来,大家从心底里感到亲切和喜悦。

“哎呀,来了来了,咋才到呢?快,帮忙搬东西!”

“别提了,一大早就往这儿赶,路上人太多了,不好买票啊。”

“那肯定啊,今天都二十八了,还有两天过年了,谁不回家呀!”

那些年,二伯和老叔常常在过年前两、三天回老家来,有时候是自己回来,有时候带着一家子回来。每次回家过年,路过镇上都会买很多年货,水果、鱼、鞭炮等等,还有给爷爷奶奶特意买的吃食、烟酒啥的。我和妹妹、弟弟上中学后,还会给我们仨买文具、书籍。

家里来远客了,住在村里的亲戚都赶来见面,大家聚在一起有唠不完的磕。一年没见了,有很多彼此的情况想要了解,身体还好吗?收成还行吗?孩子们学习怎么样?平时各自为了生活忙碌着,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有闲工夫和闲心坐在一起细细地聊天。过年了,阖家团圆,亲戚之间也可以好好亲密亲密。

大年初二,刚吃完早饭,桌子还没收拾呢,亲戚们便陆陆续续地上门了。前院四爷四奶、东头老爷老奶是最先来的,这几个老头、老太太来我家就跟上自己家东西屋一样,不是串门,就是来这儿待着。也难怪,人家年轻的时候就是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的,干活、吃饭都是一起的,后来太爷、太奶给分了家,兄弟们才各自买了宅基地,起了自家的房子。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冬天,四位老人天天来我家待着,那都是有时有晌的,就坐在东屋炕上跟爷爷奶奶唠嗑,天天唠也唠不够。冬天吃两顿饭,他们吃过早饭就来了,在我家待到下午两点多,回家吃晚饭,吃过晚饭后来打牌,一直打到晚上八点多钟,然后才回家睡觉。

不怪几位老人愿意来我家串门子,爸妈侍候得好啊。就说他们冬天晚上来打牌,爸妈把东屋炕烧得暖烘烘的,又给沏茶叶水、炒毛嗑、捻旱烟,家里有什么水果也捧出来,又帮忙放桌子,铺被褥,准备杏核当筹码,尽心尽力地,只希望长辈们能在咱家待得舒坦,玩得高兴。有时候老人们玩得比较晚了,爸妈已经困倦了,俩人也不会表现出来,坚持等到散了牌局,贴心地给长辈们送到家门口,一天的热闹才算结束。

随着日头越爬越高,住在附近村庄的亲戚也一家接一家地上门。我记得来客最多的一年,几十位吧,吃饭的时候放了三桌,那还没坐下,小孩儿都没让上桌。满满一屋子人,都是高门大嗓,说笑声之热烈,挂在房檐上的冰凌都震掉了。

亲戚们来串门,最主要的就是三件事:吃饭、喝酒、唠嗑。所以爸妈早早就开始预备中午饭,把家里所有的鸡鸭鱼肉都拿出来做,煎炒炖烀,用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做出一道道香味窜鼻的农家菜,得让大家吃好啊。男人们优哉游哉地抽烟,到院里溜达,或者去别人家打麻将,除了我爸。我家请客,从来都是我爸掌勺,他做菜特别好吃。有时候二伯也自告奋勇,跟着忙活一阵。但是做饭的主力还是女人们,几位姑奶,大姑二姑,二娘老婶,个个伸手。她们在一起干活,仿佛那些活只是个局,让她们在一起尽情谈笑的局。我家的姑奶奶都是性格爽朗能说会道的,两辈人都是,而妈和老婶是最能凑趣的,开的玩笑总能把长辈们逗得哈哈大笑。奶和二娘不太抢话说,却总是笑得抹眼泪。

有一年,大家一起包饺子,姑奶们唠起了她们在家当大姑娘时的事,老姑奶兴高采烈地讲述着七姑奶是如何不嫌害臊大胆追求七姑父爷的,又如何遭爹娘怒骂的,说得绘声绘色,一边说一边还比划,表情之生动就像是重现当年,调侃中带着佩服的意思。七姑奶自己也跟着讲,当大姑娘时都不害臊,年过花甲了,更没啥可害臊的。两个老太太可把大家逗坏了,都笑得前仰后合,特别是六姑奶,不仅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笑,还双手直拍大腿。老姑奶见状就说:“你轻点笑,别给人家孩子吓坏喽”,然后还问我们:“孩子,你六姑奶吓人不,像不像老疯子?”

饺子包好了,摆了好几大盖帘,噼里啪啦下到锅里,随着冒泡的开水翻滚。这时候,一道道硬菜也盛出了锅,装好了盘,端上了桌,一缕缕热腾腾的香气充满了屋子。你推我让,互相招呼中,终于挤挤插插地坐下了。家里有很多长辈喜欢喝酒,但又喝不了多少,喝上几口便满脸通红。有些人喝酒真看不出他在享用好东西,“滋儿——”抿上一小口,顿时苦辣得五官集合,赶忙大口吃菜。但是我奶不这样,抿上一口酒,就像是甜水入喉,唇齿留香,每喝一口都要吧嗒吧嗒嘴,细细品尝其中滋味。后来奶奶患了脑血栓,便板着自己不喝酒。饭桌上,老叔看着奶眼巴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便递去自己的酒杯:“给妈喝一口,就一小口啊!”奶接过喝一口,心满意足地笑了,这顿饭算是吃圆满了。

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老少几辈人,聊的东西是从古到今,天南海北,天上地下,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从回忆老一辈年轻时的苦日子到期盼孙辈们长大了有出息,从城里的灯红酒绿到乡下的田间地头,从邻村的大姑娘找婆家到国际上的局势变化,从一头毛驴值多少钱到打麻将有什么高招,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唠得津津有味,过渡非常自然。但要把这些话题放到一起看,哪儿跟哪儿呀,根本就不挨着。

一家人唠嗑,真是啥都能唠到一起去。我记得有一年,二伯回来过年带了几盒很贵的香烟。晚饭后,大家又开始座谈时间,二伯把香烟拿出来,会抽的都分上两根。这回可好了,他们像淘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又像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兴致勃勃地品评。抽上一口,那享受的表情让不会抽烟的人以为他们下一口吐出来的是仙气。

只见堂哥深深地嘬了一口烟,夸张地笑道:“哎呀妈呀,这一口二十块钱没了!”然后他们围绕着抽烟开始了方方面面的讨论,啥烟好抽,啥烟难闻,咋学会的抽烟,那时候我才知道爸几岁的时候就会抽烟了。据说他三四岁的时候,奶一边干活一边看着他,因为奶抽烟,烟袋就放在身边,小孩儿啥也不懂,拿起来就嘬。我奶是典型的早年间东北八大怪里说的那种,姑娘叼着旱烟袋。但他们比谁都清楚抽烟的危害,咽炎、肺子黑等等,“真得少抽,真得少抽!”一边说一边又嘬上几口。不一会儿,屋里已经冒烟咕咚了,冬天又不能开窗户,那味是真呛。

大娘、婶子和我妈这些不抽烟的女同志一边嫌弃地看着他们一边吐槽,“你看一个个高兴的那样,啥好东西呀?”“多贵能咋地?抽完有啥好处?”但是男同志们充耳不闻,最后,她们实在受不了了,跑到东屋坐着去了。

妯娌们在一起聊天感觉更亲近,交流感情的内容更多。回忆她们的青春岁月,娘家往事,刚嫁进来时的种种情形,生孩子、坐月子,成为一家子后共同经历的事情。她们更多的是分享心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满意的不满意的,痛快的憋屈的,幸福的辛酸的。17岁的时候,意外得了一件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开心;20岁的时候,爹娘着急给自己嫁出去,不开心;订婚的时候,婆家给买了一块大英格表,满意;刚结婚的时候,老婆婆偏心大儿子,不满意;村里有人编排自己赡养老人是为了房产,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得他哑口无言,痛快;丈夫因为好面子,在外面跟人打交道总是吃亏,憋屈;淘气的皮孩子渐渐懂事了,知道心疼爸妈了,幸福;结婚这么多年,有几年是回娘家过年的?辛酸。女人们在一起唠嗑,不光是嘴上唠,你拍拍她大腿,她推推你肩膀,尤其是话说到心坎里的时候,肯定要扒拉一下胳膊,以表赞同。“他大娘,你咋说那么对呢!”“你心思心思,是不是这么回事?他老婶!” 当然她们还有一个最热衷的话题,吐槽自己的丈夫,七嘴八舌,吐槽得可起劲,最后必来一句“别说了,他们兄弟都那样!”虽然被吐槽,但是男人们听到了一点儿也不生气,自己媳妇和兄弟媳妇们处得好,这才像一家人。

从柴米油盐酱醋茶到人生几十年的感叹,从白云苍狗的世事变幻到眼下的一餐一饭,生活的滋味都藏在这一句句闲聊中。“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二娘,孩子大了,咱都老了,随他们去吧,你能管他们一辈子吗?”小时候,总听大人们说,一晃儿多少年过去了。很不理解,一天要上学、上课、午休、再上课、打扫卫生、放学,晚上还要写作业。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坐得屁股疼,望着时钟脖子都抻长了也不下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经历上学期、寒假、下学期、暑假,时间多漫长啊,怎么可能一晃儿过去那么多年?不可能!小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快的只有下课十分钟和午休,没玩够呢就打上课铃了。长大后,才感觉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晃儿高中毕业了,一晃儿大学毕业了,再一晃儿自己已经告别学生时代十年了。可我还是不喜欢听她们说一晃儿就怎么怎么样了,特别是她们看着蹒跚学步的小孩儿说,“日子不抗混啊,这孩子一晃儿也就长大了。”我心里讲话了,可别晃儿了,再晃儿都把我们自己晃儿没了!

不管是男人唠嗑还是女人唠嗑,唠着唠着,都能唠到封建迷信、灵异鬼怪的话题上去。我记得我还在上小学的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依旧来了很多客,晚上聊天聊到很晚,不知道是谁起头,就聊起了那些神神秘秘的离奇故事。其中一个是说,有一个人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吃过年夜饭去别人家打麻将,结果回来的时候就迷路了,走到村外的田野去了,鬼打墙,在那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圈里睡着了,被人找到时,周围的一圈圈脚印还清晰可见呢。还有一个故事是说,有一个人赶夜路回家,走到半路突然看到一个亮着灯的人家,便敲门进去,借火抽袋烟。那家住着一对老夫妇,还跟赶路者说他们明天就要搬家了。赶路者抽完烟告辞离去,回到家后发现烟口袋落在老夫妇家里了。第二天,听说邻村有人家起坟,竟然看到棺材角上挂着一个烟口袋!还有一个我觉得最恐怖的,说是一人赶毛驴车走夜路,走到一个岔路口,月光下,看见另一条道上有个人影,也向路口走来,便热心招呼:“老乡,快来,拉你一段!”结果那人没回答,还是默默走着。赶车的等了一会儿,发现那人干走不动地方,就在那一个地方走啊走,他又招呼了一声,人影还是无动于衷地走着,赶车的感觉不对劲,害怕了,急忙把鞭子甩起来,嘚嘚驾驾跑回了家。

大家闲聊时说的这些鬼故事跟我们长大后看的那些恐怖片比,一点也不精彩,主角就一两个人,情节极其简单,里面的鬼怪也不狰狞,也不害人,也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邪恶能力。但小时候的我们感觉非常可怕,因为大人们说得很真实,很具体。主角都是哪个哪个村的,那谁家那小谁,住在王狗子家后院,就是李二柱他小舅子,他这个事谁谁谁都知道,后来他又找哪个大神算了,遇见这种事就是因为他以前干了某件事。讲的是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实在是让人汗毛倒竖。听完后,都不敢一个人去外边上厕所了。小时候,我们总是怕鬼,慢慢地……

我很喜欢听亲戚们在一起家长里短地唠嗑,很有意思。你一句我一句,没什么章法,不需要构思,但是信息量很大,表达很充分,特别特别生动。有时候几件往事的讲述就仿佛让人看到了一个已经过去的年代,那个年代的生活场景跃然眼前,那个年代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或者几个观点的争论,因为很无聊的事吵吵叭火,就能听出谁是啥脾气、啥性格、啥样的三观。偶尔发出的感叹,又能让人感受到他们心境的变化,饱含的情感。最重要的是很搞笑,因为他们聊的都是趣事。

比如他们聊的二伯年轻时候的事。二伯念高中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便回到村上的生产队干活。春天,生产队准备春耕,二伯便带着一帮半大小伙子炸粪堆。过去种地都下粪肥,全村人捡了一年的粪攒到一起,堆成个一房高的大粪堆,沤成粪肥。大粪堆在冬天的时候冻成了“冰山”,春天的时候化不开,用大镐刨都刨不动。队里便自炒一些火药,炸粪堆。“咣!”一声巨响,家家的窗户被震得嗡嗡响,一瞬间,粪土满天飞。很多男人也不敢捅咕炸药,二伯胆子大,把这活当成个乐子。我们小辈认识的二伯都是不苟言笑的,没想到小时候这么淘气。再比如三大爷,高中停课后迷上了看小说,《西游记》、《水浒传》都看,记性又好。去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就给大家讲,讲得声情并茂,妙趣横生,乡亲们听得眼都直了,手里的活儿不知不觉就停下了,生产队长气得往出撵他。谁能想到,现在每天与牛羊为伴,行走在田野上只能与风说话的三大爷小时候这么爱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哪个编剧能创作一出戏,真实再现人们闲聊的场景、内容,那些台词看上去杂乱无章,胡侃一气,但是接地气、有意思,让人听不够,听后还能让人感受到生活的酸甜苦辣,世事的沧桑变化,少年的意气风发和老人的岁月悠长,那他绝对是最高明的编剧。

大年初六过后,亲戚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年过完了,该上班的上班,该干活的干活,新一年的忙碌又开始了。远客要走的头天晚上,大家都来送别,大包小包地给拿东西,自家包的粘豆包,攒的笨鸡蛋,猪蹄髈、小笨鸡、油滋啦、花生、毛嗑、酸菜等等,全是农家土产,或是城里轻易买不到的,或是吃着比外边好的。

“不带,不带,没法拿,客车不拉!”“别给拿这些,行啦行啦,吃不了啊!”“拿回去,拿回去,留着给孩子吃。”远客紧着推辞,但是大家不管,硬是往车上般。

然后,即将告别的亲戚还会再去看一趟家族里的老人,给几百块钱。每当这时,他们都会上演经典的撕吧大戏。那场面就跟打仗一样,胳膊挥舞,嘴里吵吵,十分激烈。老人们像是接到了烫手山芋,使劲往回推,各种格挡,但是晚辈们眼疾手快,又有劲,一边挡回去,一边见缝插针地往对方兜里塞。几个回合下来,崭新的钞票被揉搓得皱巴巴,有时候都撕坏了。“哎呀,说了不要不要,你这孩子咋回事?!四叔有钱。”“你有钱是你的,这不是我们的心意嘛。快拿着,留着自己买点啥吃的。”年幼的我在旁边看着,感觉特别好笑,又不敢笑,因为他们的神情特别真挚。

即便再怎么留,客人总有回去的时候。聚散总有时,好在大家相隔不是很远,所以分别也不伤感。“走了,别送了,回去吧!”“路上小心哪,来年一起回来。”车子在村路上越行越远,已经走到村头了,站在大门口目送的人还忍不住挥手。小时候,我以为这样的情景是每年都会再现的,分别的亲人总会再次相聚,从未想过生活是会变的。

小学五年级,春季,刚开学没多久,一天放学,我照常和同村的小伙伴结伴回家。天气回暖,春风温和,但还没有绿回大地。我们一边玩耍一边磨磨蹭蹭地赶路。忽然一辆摩托车从身边跑过,大伯由别人驮着向村子的方向疾驰,手里还抱着白布。掠过我们的时候,突然大喊了一句:“快回家吧,你爷死了!”

“你爷死了!”

这句话就像迎面而来的一句严厉的叱骂,刚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孩子们都被吓到了,傻傻地站在路边,看着摩托车离去,一脸茫然。显然,那时的我们还不太能理解什么是死,却本能地觉得那不是一件好事。之后,我们默默地快步往家走。我的心里一直在想,大伯那句“你爷死了”是跟谁说的?是我爷吗?不会的,不会的,我爷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体一直很硬实,啥活都能干,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但说这话的人是我的亲大爷,而且他的脸色明显很不好,难道我爷真的……我越想越害怕。

马上要进村了,我听到了一种非常尖利刺耳的声音,那声音把我搞得更慌了,心砰砰乱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电锯放树的声音。走到我家大门口,只见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妈就在大门口等我们,一脸沉重。见我们回来了,都没容我们问一句,着急忙慌地就说,先别回家了,去前院你四奶家待几天,咱家有事儿。这时,旁边有人插了一句:“让大孙子进去磕个头。”说着就把老弟拉进院里,老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而我和妹妹稀里糊涂地就被带去前院四奶家了,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院里。只见院里搭起了一个棚子,人们都在忙乱着,最让人心惊的是那一声声哭嚎。整个院子弥漫着悲痛,只是我那时不懂何为悲痛,只感觉害怕,不知所措。是的,我已经懵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小孩子是绝对不可以添乱的,所以我和妹妹什么也没敢说,听话地跟着去了前院。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甚至还和小伙伴像往常一样唠嗑。但我的心里非常空,非常闷,非常凄惶,特别想回家看看。后来的日子,我忆起这一天,我发觉我是想哭的,只是我住在别人家里,懂事地觉得不应该哭。

其实,童年的我对于死也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的。大概四五岁时,姥爷去世了,因为找不到人帮忙看孩子,妈把我和妹妹也带去参加葬礼。我只记得一个场景,妈靠着窗台,坐在炕上,嚎啕大哭,而我和妹妹一边一个坐着,哭着喊妈。其实我关于姥爷的记忆很少,连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只隐约记得他是个拄着拐棍的瘦老头,身体不好,肺病,总是咳嗽,很稀罕我,吃饭的时候总往我碗里夹菜,怕我吃不着。

而我关于爷爷的记忆是比较多的。我爷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生人,祖上是闯关东过来的。活了七十多岁,经历了中国近现代很多动荡的变革的以及转折的历史阶段。可以说是在旧社会长大成人,在新中国生活到老。作为土里刨食的贫农,他和奶奶一辈子都没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离开定居的村庄,一辈子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种,也不识字,所以他个人的历史记忆是比较局限的。

比如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日本鬼子进村搜刮,只要有人敢反抗就会遭到毒打甚至被杀死。家里有大姑娘的人家,一听说日本鬼子要进村了,吓得把闺女藏进炕洞里,脸上抹上一层煤灰。邻村有个好好的大姑娘被糟蹋了,后来就疯了,很可怜。

村子东南有一片广阔的原始森林,里面有狼群,还有比狼群更凶残的胡子。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很多,狼群不怎么进村,但胡子经常进村,打劫大地主、富户。有钱人家也养枪,甚至修炮台,所以胡子也不是说抢就抢的。不过像爷爷家这种穷得家徒四壁的,也不用怕胡子,没啥可抢的。只有一次,爷爷跟着他老丈人家的人去大甸子放马、割秋草,突然遭遇了胡子,吓得大家上马就蹽,只赶走了一辆大车,想着胡子抢到了剩下的几辆大车就不会追了。谁料,胡子们紧追不舍,眼看越来越近,“咵咵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急。爷爷吓得不敢回头,使劲打马,拼命地跑。他老丈人家的当家人当机立断,掏出车板下的猎枪,一枪就把领头的胡子打落马了,众人才平安归家。

爷爷每次回忆起这个事都说,胡子那玩意,他不管你是谁,只要看你有东西,他想要,他就抢你的,后来终于被八路军给剿了。

国军到村里来抓壮丁,爷爷往眼皮上抹辣椒,辣得眼睛通红,眼泪直流,谎称自己眼睛有毛病,躲了过去。村里也来过八路军,爷爷说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八路军对老百姓特别好,抢着给老乡家干活。

解放军打杨大城子时,住在城里的亲戚都仓皇躲到乡下来了,只留下一个瘫痪的老太太。家人在炕沿根儿下铺了一条褥子,让老太太躺在褥子上。后来据老太太说,打仗的时候,子弹像下雨一样打穿窗户,噼里啪啦,得亏自己有炕挡着,没什么事。家里还进来了几位老总,领头的穿着呱呱挺的军装,带着大盖帽。看见老太太还问,怎么没跟着家人一起跑?老太太说,瘫了,跑不动,又不想连累儿女。那老总还叮嘱她,好好躲着,听见枪声别乱爬,免得打着。后来,仗打完了,家人回来收拾院子,只窗根儿底下就扫了两簸箕的子弹壳。这事爷爷也是听长辈讲的,他没有亲眼见过打仗。

爷爷家原本在后张村生活,后来,后张村的人家越来越多,田地也越开荒离家越远,他父亲便带着一家人搬到了后张村南边几里地处重新安家,开荒种地,这便有了前张村。前张村一直是个小村庄,到现在都只有五十几户人家。他和奶奶的结合在那个时代看来都特别草率,据说,他老丈人一家来相看那天,他还在地里挎着粪筐滤粪,他老丈人站在大门口,用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凉棚,放眼一望,看到爷爷干活的身影,很是满意:“这小伙子干活撒楞,行!”然后吃了顿饭,亲事就定下来了。

是的,我爷特别勤劳,十五岁就下大地了。也许是劳动惯了,闲不下来,老了也是从早忙到晚,干活不知道累似的。性子又急,干啥事都是风风火火的。有一次,家里的猪从圈里跑出来了,爷急忙招呼奶,一起把猪撵进去。奶慢悠悠地走着撵,把爷急得,“你走得比猪都慢,怎么撵猪?!”

爷爷性子急,脾气却不差。听爸讲,他们哥几个小时候都很淘,饭桌上经常瞎白话,逗乐子,有时候逗急眼了还吵吵,爷爷从来不管,反倒奶奶会笑骂一句:“吃饭也堵不上你们的嘴!”这要是在老爷家,饭桌上不好好吃饭,早挨一筷子了,“不吃下去!”。爷爷对孩子们管得不严,想玩就玩,爸爸小时候经常上山打鸟,去大坑里游泳、抓蛤蟆,和哥哥们一起去看戏。如果说我们这辈儿的农村孩子是散养的,那爸爸那辈儿的就跟放羊差不多了。不过让你干活的时候你不干,那就是找打了。

因为受过太多穷,吃过太多苦,挨过太多饿,所以我爷特别俭省,特别容易知足。和那个年代的多数农民一样,他最不讲究的就是穿,一件深蓝色的粗布衣裳穿十几年,洗得发白,打着好多补丁。我爷会做一点针线活,虽然做得不好,针脚很大。一顶解放帽,戴了几十年。一块格子手帕,破了洞,还是叠成小四方块放在口袋里。即使后来儿女们给他买了不少衣服,他也舍不得穿。去世时,柜里翻出好几件没上过身的新衣服。为了省鞋,去山上放马割草的时候总是光脚。为此爸说了他很多回,“现在村里的道像以前呢?以前你光脚,顶多踩上点牛粪,现在一不小心就会踩上钉子、玻璃碴子,扎出血怎么办?”爷爷嘴里哼哈答应,“穿穿穿”,心里还是不愿穿。他去世的头一年,村里忽然走来了一头高大的骆驼,脖子上系着铃铛,原来是照相的。村里人都出来凑热闹,正好爷爷挑着一担草回来,老王头紧忙招呼,“来来来,快给这老爷子照一张,老爷子年纪大了,一辈子没照过几张相。”那天,爷爷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背心,一条黑色大裤衩,还是光脚。老王头见状脱下自己的鞋,爷爷便穿着他的塑料拖鞋骑上骆驼,照了人生中最后一张相。相片上的爷爷很瘦,很精神,虽然胡茬白了,脸上皱了,但笑呵呵的,一手拽着缰绳,像他骑马时一样。背后的景色是村路,是砖瓦房,更远处是环抱村庄的树林,以及树林上方的天空。

这是一张宝贵的照片,爷爷去世后的日子,我们每次翻看,记忆都会回到小时候,回到那天下午。那天的阳光非常好,天非常蓝,照片照得很清晰,我仿佛看到了照片外说笑的乡亲们,还有静静等在路边的两筐青草和一根老扁担。

六零年挨饿,家里实在没有粮食,只能吃糠,吃野菜,甚至吃苞米瓤子。那时家里有大姑、二姑、大伯、二伯几个孩子,二伯才几岁,性子死倔,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身,就是不吃那些东西。爷爷在生产队干活,一天能分一小块儿苞米饼子,他揣回家给二伯吃。如果干扬场这样的农活,爷爷会偷摸把落到衣兜里的苞米粒、谷子粒揣回家,给孩子们煮碗粥喝。又一年春天,爷爷把自留地全种上南瓜、地瓜和土豆,都是顶饱的。到秋时收了两大车,“吃不了喂猪,可不能再挨饿了。”

爷爷还会编东西,用高粱杆篾子、柳条编炕席、背篓、笸箩、簸箕、篮子等等,除了自家用,还会拿到供销社卖。那时,爷爷在生产队养马,一年到头一天工夫不耽误,起早趟黑,到年终能挣八十多块钱,自己编东西卖能攒到一百块。但是爷爷脑子比较笨,不会算账,家里的帐都是奶奶管。有一回,去供销社买东西,售货员找钱后,他感觉数不对,可自己又算不明白,非让人家重算。售货员很不耐烦,重算了一遍,发现是多找了一块钱。爷爷只好把钱还了,出门后连声叹气:“这丧不丧!”小学写作文,“我爷爷是个诚实的人,一块钱,不是自己的,也不会偷偷留下”,长大后才知道真相,哭笑不得。在生产队里赶大车,干啥活都是一把好手,碰上算账就抓瞎,所以爷爷很支持孩子们念书,家里再难都没说过让孩子别上学的话。

除了自己的名字,爷爷还认识几个字,“我是毛主席的兵”。他有一个用了很久的搪瓷缸子,上面就印着这几个字。爷爷最爱哼的歌是《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爷爷活着的时候,是真的感觉很幸福。他饭量很好,啥都爱吃,吃啥都感觉特香,狼吞虎咽。只要有一碗咸菜,或者一碟大酱,几根大葱,他就能吃下两个大饼子。有时,剩菜都有味儿了,爷还要吃呢。爸硬抢过来,倒进泔水桶里,他一副心疼的表情,“败家!”我爸挑食,爷经常说他:“这伙食还不行?有菜有饭的。才过几年好日子啊,把你狂的!大米饭多香啊,啥菜都不用吃,干扒拉就能扒拉两碗。”确实,爷爷中年的时候跟着生产队去四平干活,下饭店,就花几毛钱要两大碗白米饭,一点儿咸菜都不要,泡酱油吃。几天后回到村里,兴高采烈地说,这次去干活真走运,天天造大米饭。

能吃的爷爷体力也非常好。四大爷结婚不久患上了脑瘤,在杨大城子医院住院手术,家里没钱,爷急得直哭,好在大队主动借给我家一笔。那几天,生产队里忙着种地,借不出马,我爷便走着去医院送钱。杨大城子离我家有七十多里地,我爷一天走了一个来回,早上去,晚上回,因为不能耽误第二天挣工分。当然,为了救孩子的命,走不动也得走。

我爷特别重亲情,心里头惦记着亲人,内心柔软,充满着本能的爱。我和妹妹两三岁的时候,为了躲计划生育,妈带着我们跑到北甸子以北的村庄住,爷爷时不时便赶着毛驴车穿越方圆几十里的北甸子去看我们,“时间长看不到,想我的两个大孙女儿啊!”妈生我老弟的时候,情况有些危急,爷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所以在我们的童年,爷爷是非常宠我们的。

小时候,我们三个非常调皮,疯闹起来简直要上天。爸妈总是早出晚归地干活,没空管,奶又管不住,有一次竟然把奶气哭了,指着院里爷爷出门的背影骂道:“这老死头子,天天就知道瞎忙!”那时我们只有六七岁,但也知道错了,默默溜出屋去。下午,爷爷回来了,原来村里有人家办喜事,他去吃席了。我们都以为爷爷会骂我们,可是爷爷笑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把蚕豆,是他从席上带回来给我们吃的,然后哄着说道:“以后别气你奶了,啊?”我们心里很惭愧,以后再也不敢惹奶生气了。

老弟小时候最喜欢拆东西。家里的大挂钟、自行车、煤油灯、马鞍、马龙头等一些老物件,都被老弟拆得七零八落,爸妈不让,爷爷就说:“都是没用的东西了,让孩子玩儿呗。”

但爷爷也有对我们严厉的时候,虽然仅有一次。我和妹妹刚上小学的一天,爷爷送我们去。妹妹不愿意去学校,哭了一路,爷爷很生气,“上学有啥不好?完蛋玩意!”

爷爷去世后,我们的日子照常过,仿佛他并没有离开一样。当然,我很清楚他离开了。家里的小毛驴卖了,铡草刀被放在仓房的角落里生锈,在院子里尽情玩耍的时候不会再看见那个忙碌的身影。

一转眼,爷爷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家门前的几十棵老杨树放了,爷爷在树坑里插上了一根根小树苗,如今它们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去年,村里来了收木材的大卡车,妈说把门前的树卖了吧,爸不肯。随着二十年的日子慢慢流走,家中关于爷爷的痕迹越来越少了,最后就剩下了他当年选择的这块宅基地和去世前一年亲手种下的杨树。

同一年,长岭县的三姨奶也去世了。冬天,她的几个孩子来了,一进屋便围坐在奶奶身边,话没说上几句,已是满脸泪水。“二姨呀,我妈没了!我再也看不到我妈了!”看着炕上相对而泣的人们,我忽然想起了我爷爷,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我爷爷了。

第二年正月,前院四奶也去世了。四奶有哮喘,去世前受了不少罪,打了很多吊瓶。咽气前头脑清晰,把家里的事嘱咐得明明白白。爷爷去世时,奶奶没有在我们面前流泪,四奶去世,奶奶却当着大伙儿的面哭了。她们妯娌好了一辈子,从没为任何事红过脸,拌过嘴,奶奶脾气好,四奶明事理,俩人都不会吵架骂人,这一辈子处得比亲姐妹还亲。

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我家盖新房了。扒掉了原来的土房,盖了四间明亮的大瓦房。因为盖新房,家里的很多老物件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黑白电视也是在那一年坏的,如果爷爷活着,定会骂我们败家。起新房之前,爸用树枝在地上给我们画大瓦房的样子,遗憾道:“唉,可惜你爷没住上瓦房,早知道……”是啊,早知道……可是谁能早知道呢?

后来,我和妹妹上初中了。中学在镇上,离我家有二十多里路,所以我们开始住宿了。人生中第一次离家,我尝到了想家的滋味。想家是一种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的难过和悲伤,人坐在教室里,思绪却早已飞回了家。想爸妈,想弟弟,想奶奶,想小伙伴,想家里的饭菜、房子、院子、玩具、热炕,甚至是桌椅板凳,鸡毛掸子痒痒挠,想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想整个村子,田野、树林、草地和上小学走了六年的田间小路。最令人难受的是,往日在家的快乐时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闪现在眼前,像潮水一样灌到我的脑海里。爸妈慈爱的笑脸,严肃的批评;奶奶坐在窗户根下乘凉时,叮嘱我们好好玩,别打架;和弟弟妹妹一起疯跑打闹,小傻子一样快乐地淘气;全家人围在桌边吃饭,说说笑笑;和爸妈一起去大地干活,宽广的田野是那么美丽;傍晚,和小伙伴在村中的大树下跳皮筋,跳到很晚,家里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打在窗子上,暖暖的,很温馨。想家的时候甚至不敢在心里说一句,“爸妈,我想回家。”想到这句话都会眼眶蓄泪,都会委屈,都会心酸。感觉自己不是离家在外求学,而是被抛弃了,抛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不属于我的世界。那个时候,我甚至讨厌自己的好记性,为什么在家时的一点一滴都会记得那么清晰呢?为什么这些事无巨细的回忆要时时刻刻纠缠我?我劝自己,不过在学校待五天罢了,周末就回家了,有什么可想的?爸妈送你来上学,是让你好好学习的,不是让你想家的,好好学习吧,不要让思念和回忆白白浪费时间。可是不管用,道理都懂,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想,拼命地想,到了晚上蒙在被子里偷偷哭。盼放假,盼回家,祈祷时间快点过。

十几岁的我想不到,想家的感觉会一直陪伴我很长很长时间。上高中,上大学,去外地工作,每次离家,都倍感凄惶,倍觉苦涩。想家的时候理解最透彻的一句诗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离家在外,满眼所及都是他乡的,只有那月依旧是故乡的月。只是小时候,我不敢跟人说我想家,怕大人骂我没出息,而现在,我可以明确地说,我讨厌分离!

想家的时候,自然也会想到爷爷。那些似乎已经被我淡忘了的关于爷爷的记忆,一下子全记起来了。他的笑脸,他白色的胡茬,他瘦削的身影,他喂马的样子,背柴的样子,嚼镇痛片的样子,唱《东方红》的样子,他从兜里掏出蚕豆给我们吃的样子,连他那满是头油味的棉帽子,我都记起来了。那时我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的爷爷已经离开我们两年了,他死了。是的,他死了,什么是死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我再也没有爷爷了。我想他了,我好想再见一次爷爷,可是我放假回家也看不到他了,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他了。爷爷就像那些往日时光,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就像我上了初中,就不会再回到那个种着大槐树的小学了,也不会再跟小伙伴过家家、跳皮筋、翻花绳、掷嘎拉哈了,更不会再来一次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了。想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直一直在流逝的,而人是会慢慢长大的,慢慢变老的。终有一天,我也会像爷爷一样死去。

死?死!我忽然就想到了死,瞬间,一刹那,铺天盖地的恐惧将我淹没,天哪,我也会死!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怎么办?人都是会死的。死了会怎么样?会像爷爷那样,躺在冰冷的木棺中,棺盖被人用钉子死死钉住,然后埋进漆黑的地下,棺材上覆盖了厚厚的黄土,一丝空气都进不去。我死后,野外会多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冬天的夜晚,寒风吹过树林,吹过田野,吹过坟地,吹得土坟上的枯草沙沙作响。夜晚是那样漆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空旷的野外,偶然传出一两声狼嚎,或者乌鸦难听的嘎嘎叫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死去的我静静地躺在土坟下。或许会有老鼠、虫蚁悄悄溜进我的木棺中,一点点啃噬我的尸体。我怕黑,我总觉得漆黑的夜色中隐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鬼怪。天哪,一个人躺在野外的土坟里,太可怕了!而最令我惶恐、心慌的是,这一切的一切,漆黑的夜晚,刺骨的寒风,可怖的鬼怪,我都看不到,我都听不到,我都感受不到,因为我已经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我都无权知道了,包括那些我特别害怕的东西,死去的人连害怕的感觉都没资格拥有了。

想着想着,我快窒息了,我快崩溃了,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黑,不是鬼,而是死!死了,会失去所有意识,会失去所有感觉,会失去心跳,慢慢僵硬。然后,我们的身体会腐烂,化尘、化土、化水,随风飘散,永远地消失在大自然中。人死了,便永远不会再做人了。再也不会有父母疼爱你,关心你,不会有兄弟姐妹陪你一起玩耍,不会吃到香喷喷的大米饭,不会看到璀璨的日出和如血的夕阳。再也不会感受到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再也不会拥有平凡的生活和浪漫的理想。人死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几十年后,我生活过的村庄会变得更富裕吗?几百年后,我生活过的祖国会发展成什么样?几千年后,人类会有哪些奇妙的发明创造?几万年后,这个宇宙还会如此运转吗?什么时候,我们会参透时间和宇宙的秘密?什么时候,我们能长生不老?然而,这一切问题的答案都与我无关,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

这下可好了,想家的问题还没有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又缠上我了。白天学习、想家,一到晚上,闭上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想到我们的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对于永恒的时间和浩瀚的宇宙来说,是多么短暂和渺小,好似放在太阳下的一片雪花,眨眼间就消融了。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永远消失在这个美好的世界,我喜欢这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的我贫穷、丑陋又痛苦,可我还是不想死。到底怎么办?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慌,有时候感觉真的喘不过气了。很快,我意识到,我没有办法,我一定会死的。古往今来多少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怕死吗?有多少比我厉害千百倍的人,他们也不想死,甚至为了不死把自己搞得跟疯子似的,可他们到底死了。只要是人,就没有长生不老的。古代那些伟大的诗人,写出了流传千古的诗句,悟出了亘古不变的真理,可他们也确实死了。思想不死只是赞美和推崇罢了,他们也不会知道。而我是一个非常庸俗的人,一个无知、胆小又贪婪的人,真的做不到像很多伟人那样,临死前坦然地说一句:“我不怕死,我这一生无怨无悔。”如果我这一生无怨无悔,那做人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啊,我想再来一次。

当我意识到我必须接受死亡这个事实时,恐惧中便掺杂了难过。每天睡前,我都会仔仔细细地想一遍关于死亡的事,越害怕越忍不住去想,难受得眼泪直流,最后无声地狠狠地痛哭。只有如此发泄,才能稍稍缓解一点对死亡的恐惧,心里好受一点。哭累了,慢慢睡了。几乎一年,我都是这样熬过睡前时间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过年,除夕晚上,吃过饺子,看过春晚,和家人玩得高高兴兴的我要关灯睡觉了。死亡这个词不由分说地跳出来,一如既往地揪住我的心,我几乎愤怒了。没办法,祭出眼泪,才慢慢睡去。又如此过了不知几个月,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次次追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办?一次次劝自己别想了!别想了!千万别想了!一次次告诉自己想也没用,哭也没用,怕也没用。一次次安慰自己每个人都会死,不只你自己,怕个鬼啊?!一次次骂自己咋这么胆小?咋这么无聊?在这种事情上过不去。死亡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了。那么怎么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呢?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几个月后终于想到了一句很简单很简单的话。人生已经如此短暂了,就几十年,难道你还要用这短短的几十年去害怕和难过吗?不亏吗?死后的时间是无限漫长的,可是与我无关,我想它干嘛呀?我拥有的仅仅是这几十年,更应该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都过得快乐,过得开心,才不枉我做一回人。这道理是多么简单,唉,我竟然哭了一年才想到,我真是……

不管怎么样,我终于想到了一句能安慰自己的话。慢慢地,我不会一想到死就哭了。还是会恐惧、心慌、压抑,还是会想哭,可我能控制住了。拼命地用珍惜活着的时间来安慰自己,劝解自己。刻意地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白天看过的电视剧,学习过的课文,将来自己会做什么。如果有一天我的家人都离开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呢?主要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实在转移不了的时候,默念“别想别想别想……”渐渐地,我好多了。

但是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和悲伤还是会时不时关照我一下,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就把它当做日常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情绪,默默消化就好了。等我真正地彻底地消化掉这种情绪,我已经年过三十了,不过那是后话了。

2006年8月,我在上高一,月末有两天假。正巧,四姨奶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四姨奶,也是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我早已不记得了。她嫁到大北边去了,家里过得非常困难。几间土房,没有大衣柜,用毛嗑杆子夹出一个空间放衣物。零六年,我们村子已经见不到土房了。到我家后,妈找出几件姥姥穿过的半旧衣服给她换洗,她稀罕得不行,说是一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东西,走的时候一定拿着,可惜忘了。唉,其实在我们村子,我家几乎是最穷的了,几年不买一件新衣服,穿的都是城里的亲戚送的,在四姨奶眼里,已经太好了。四姨奶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这次回来是因为得了癌症,没多长时间可活了。死前,她想再回一次老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因为在大人眼里,我还是孩子,不适合知道关于死亡的事。

夏末,暑气未散,天空灰蒙蒙的,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前院的庄稼和树林在朦胧的雨雾中越发显出沉静的深绿色。中午,爸妈在西屋午睡,奶和四姨奶在东屋轻声唠嗑,我坐在外屋地上乘凉。屋门开着,湿润的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几只家雀在雨搭下叽叽喳喳,小鸡小鸭在院中悠闲地溜达,啄草叶。远处的田野,偶尔传来一两声牛叫,仿佛正在午睡的村庄打了一声鼾,安逸得很。东锅里煮着猪食,咕嘟咕嘟冒热气。

奶和四姨奶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回忆早年间她们还是姑娘时的美好,刚刚嫁作媳妇时的委屈,生活的艰难困苦,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戳心时刻。聊完自己,又扯到亲戚,谁家的姑娘像朵花,谁家的小伙最像样,谁家的媳妇不正经,谁家的儿子不孝顺,谁家的日子真阔气,谁家穷得叮当响。岁月连绵,人生倏忽,年代在这一句句闲聊里若隐若现。奶奶说起她们姐几个,老三没了,老五住在县城里,老四家又在大北边,年龄越来越大了,你有病她有灾的,以后的日子都得数着过,姐妹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哪天谁走了,我们都没法亲自去送送她,看她最后一眼。

沉默了一会儿,姐俩又聊起了家常。四姨奶问道:“老二和老六家你去过吗?”奶摇摇头:“没去过。”二伯和老叔定居在省南部的一个小镇,离我家有几百里地,虽不远,但来往的客车只有一趟,中途还要倒车,交通很不方便。奶没去过那个小镇,能去的时候没工夫,家里走不开,后来得了脑血栓,走路不方便,拄着拐棍一点点蹭,便哪儿也不去了,连大门都很少出。

“这还去啥了,能给你俩钱花不错了。”四姨奶替姐姐遗憾。

“我也不愿意出门。老六媳妇可是个好的,我年年吃的那些药啊,都是老二和老六给买的,花钱跟流水似的,老六媳妇大方。”

“这就行了,有几个好儿子、好儿媳妇,还有啥挑的?二姐,你有福啊。”

别看奶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一辈子生活在前张村,但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说闲话,特别是跟别人说自家人的闲话。偶尔提起,只说好的,对于不满意的就闭口不言。

聊了一会儿儿子、儿媳妇,四姨奶还劝奶给家里买个电视。家里的黑白电视在盖房子那年就坏了,之后便没有电视看了。主要是因为穷,没钱买。妈说,没有更好,省得你们一天天就想着看电视,耽误学习。所以很多所谓的童年经典电视剧,比如《还珠格格》啦,《家有儿女》啦,《水月洞天》等等,我年少时是没有看过的,是后来有机会才看到的。四姨奶说,二姐,你有钱,花个三百二百的买个二手电视,也不贵,孩子们干一天活儿累了,晚上看看电视,要不然多憋屈。老五他们两口子供三个孩子念书,哪有闲钱买电视呀。逢年过节或者过生日,二伯、老叔都会给奶钱,奶自己存着。

奶也舍不得花钱:“二手电视?能抗看吗?”

“你不懂,二姐,城里人看电视,嫌式样不新了就换,哪像咱们农村人,一台电视恨不得看一辈子,城里的二手电视不一定是旧电视。再说,有了电视,你也有啥解闷了,一天天干待着多没意思。”

“嗯,也是,听听二人转啥的,多少年没听了,咱们年轻的时候最愿意听二人转了,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为了听二人转走十多里地去下洼子赶集?”

姐俩又沉浸到回忆中了。过后,奶真的给家里买了一台二手电视,还是住在市里的老姨奶帮忙挑的。

门外是斜风细雨,屋内是陈年低语。这时,大门外走来了一辆收破烂的毛驴车,“收破烂喽!收锅铁铧废纸壳——”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脆响,一路响到西头去了。不一会儿,又有一个骑着三轮车卖吃食的路过大门口,“锅贴馒头、冷面、卷饼——”整个村庄都在睡梦中,没有人出来买。

一晃儿,十六年过去了,每次回忆起那天中午,心中还是会感到宁静祥和,悠闲安逸,最自在的田园生活不过如此。

四姨奶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回去不久,大北边就来信儿说老太太去了。

没多久,住在高家村的七姑奶也没了。七姑奶是个特别爽朗的老太太,喜欢大笑,笑声响亮,性子急,说起话来吵吵叭火,眉飞色舞,爱开玩笑,可有意思了,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像高秀敏。七姑奶每次来前张村都在我家吃饭,“我就喜欢我五侄媳妇包的酸菜馅饺子,是过去的味儿,酸叽溜的,好吃。”六姑奶和老姑奶也一样,来我家一点儿不客气,“侄媳妇,包饺子!”“侄媳妇,整点苞米碴粥。”大家在一起做饭,说笑,热闹得不得了。六姑奶临死前还惦记着吃一顿我家的酸菜馅饺子呢,可惜她病得越来越重,最后一点时间就靠打吊瓶撑着了。姑奶们都说我家酸菜馅饺子好吃,有过去的味儿。过去的饺子啥味儿?油少肉少没那么香的味儿呗。现在生活好了,完全可以吃纯肉馅饺子,但她们还是喜欢过去的味儿。七姑奶打趣道:“咱们就是穷人没长富肚子。”

姑奶们挺喜欢我和弟弟、妹妹的,每次来串门,拿了水果、蛋糕啥的,都往我们手里塞,“来,吃,吃。”我们不要,姑奶们就会说妈,你也把孩子管得太老实了,给东西都不敢要。

七姑奶每次来我家都走着来,六七里地不算事儿,身体很健朗的。她老人家去得突然,应该是急病吧。

高二,一次放假,我先回到家。二姑也在我家,因为村子里有亲戚办喜事儿。那时,老弟在市里上中学,老姑奶家和老姨奶家都住在市里。老弟放假,他们也要回村喝喜酒,老姑奶家的老叔便开自家的车载大家一起回来。谁料,半路上出了车祸,车翻进了壕沟。爸妈接到电话,急忙找车去市里,我家离市里有二百多里地。我和奶奶、二姑在家无法得知情况,吓得要死。后来得知,当时老弟坐在副驾,发生车祸时,所有人都撞晕过去了,最先找回意识的是老弟。万幸他没有受伤,跑到路上,拦下一辆路过的车,借到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车上的其他人都受伤了,老姑奶醒过来了,但是动不了。老姨奶最严重,头上一直流血。老弟在等救护车来的时候,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最后,终于到医院了,老姨奶已经抢救不过来了。

我记得有一年过年,老姨奶带着小姑回来了,那年回来的亲戚也很多,大家围坐在炕桌边吃饭,聊得特别开心。小姑跟我爸开玩笑说,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五哥就是我亲哥,往后我年年回来过年,就看我五哥愿不愿意招待了。小姑上学的时候学习特别好,但是因为家里穷,没上大学,念了师专。老姨奶每次来都给我们带小姑用过的课外书、文具,还会送我们一些她的小饰品,塑料珠子穿的项链、手串啥的,还有她玩过的七巧板。有几样如今还留在我的第一个文具盒里,已成为童年的烙印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小姑还送我们一摞《中学生博览》,我和老妹一看就入迷了,爱不释手。看到兴头上,妈非说累眼睛,让我们歇一会儿。我和老妹不愿撂下,偷偷揣着书躲到东墙根下看,看得津津有味。

车祸中,老姨奶去世了,他们两家也因此闹掰了,从此不再来往了。自那以后,小姑再也没来过我家。我和老妹上大学之前,爸去市里给我俩买手机,还是小姑帮忙选的,又帮忙讲价,买的长虹手机,一台五百块钱。老姨奶去世后,老姨父爷娶了后老伴,小姑也嫁人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

生活还在继续,只是从前的热闹团聚已经被时间的洪流冲散,只留一点沉沙在恋旧的人心中。

2010年,清明节前一天,奶去世了。那天,我放假在家,亲眼看到她咽气,全程参与了她的丧礼。七天后,我才在日记本里写下“奶去世了”这句话,想了好久才写下的。因为我有点怕,我怕这样赤裸的话一旦说出来,奶奶便真的永远地离开了。

奶奶六十多岁的时候就得脑血栓了,腿脚一直不利索,之后的这些年又犯过几次病,每次都差点醒不过来,把家里人吓得半死。抢救过来后,腿脚便更不听使唤一些,但是头脑一直清晰,话也说得清楚。

这次犯病不同以往,醒过来之后腿脚彻底不好使了,下不了地了,在炕上一待就是半年多。头脑也不清晰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几个月,就认识家里这几个人了,别人都不认识了,不记得了。看了大夫,买了很多药和吊瓶,大夫安慰道,好好养着吧,也是到寿命了。大姑便住到我家,帮忙伺候,也是想在奶最后的日子里陪着她。

清明节放两天假,回到家的那天,我去东屋看奶,奶正是糊里糊涂的时候。我拉着奶的手和她说话,她抬眼看着我,眼神浑浊。大姑问,认不认识这是谁呀?奶似乎是想了一下,才喃喃道出我的名字。打过招呼后,我去吃饭、写作业,没有多陪陪奶,后来一直为此后悔。

第二天,也就是清明节前一天,爸说我好不容易放一次假,杀只鸡吃。中午炖好了小鸡,大姑照例盛好饭菜去东屋喂奶吃。结果她刚进东屋不久,便急忙喊我爸,“老五!老五!”听声儿就感觉不好。我们急忙跑过去,只见奶半躺在炕上,像是被噎到了,张着嘴,喉咙里一抽一抽的,喘不上来气。爸急忙把奶奶放平,仰头躺着,解开她的外衣扣子,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希望能帮助奶奶呼吸。大姑嘴对嘴帮奶奶吸痰,可是痰在气管里,怎么吸得出来?与此同时,妈给诊所的小大夫打电话,问他怎么办,小大夫说这种情况他也没办法。妈又急忙给老谢老叔打电话,他在镇里的医院工作,老叔说可能是气管里有痰噎住了,需要下管往出抽,妈让他赶紧找医生过来抢救。打完电话,妈又急忙去喊村里的几个大爷过来。这边,爸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口,大姑又是吸又是吹又是用手指抠,可是奶奶还是一抽一抽的,嗓子眼里有响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其实,俩人也不知道咋抢救,此刻已经绝望了。爸伸手摸了一下奶的额头,心疼地说:“给妈憋一脑袋汗。”再去试探鼻息时:“完了完了,没气了!”大姑扒开奶的眼皮一看:“完了,眼珠都定了。”可她不甘心,趴在奶奶的耳边大声喊着:“妈!妈!妈!”此时,奶奶已经咽气了,一动不动了。大姑还想掰开奶奶的嘴帮忙吸痰,爸制止了她,因为奶奶已经去了,而且据说人死前最后呼出的一口气是有毒的。

我在旁边看着,又害怕又着急又慌张,心怦怦乱跳,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祈祷医生快来快来快来!可是奶奶从发病到咽气只是几分钟,医院的车到底没来得及赶过来。

奶奶咽气了,大姑的眼泪当时就掉下来了,爸也慌了,手足无措。我也哭了,我摸着奶奶的手,还有体温呢,实在不愿相信她已经走了。

很快,村里的亲戚都过来了,开始办后事。搭灵棚,停棺材,买孝布、纸钱、花圈等办丧事要用的东西。又找来村里对办白事比较有经验的老王太太,还有阴阳先生。妈和大姑帮奶奶擦洗身体,穿装老衣裳,衣裳是早就备好的。陆陆续续,住在附近村庄的亲戚都赶过来了。满院子都是人,都是哭声。二姑一进院就放声大哭,四大爷也是,边哭边说:“妈!你找我爹去了!找我爹去了!以后你就享福了!你这辈子养育了八个儿女,你的功劳大呀,你不容易呀……”看着他们哭得脚步踉跄,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村里人都来吊唁、烧纸,大伯是孝子,负责磕头。爸妈要招待来客,准备丧宴,还要去村西报庙,还要准备孝布、孝帽,还要买纸牛、纸钱、花圈、瓦盆等第二天下葬要用的东西。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我也没空哭,得帮忙干活。好在我的堂哥堂嫂多,都来帮忙。

晚上十点多,二伯和老叔才到家,此时奶奶已经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了,烧纸盆里积了厚厚的纸灰。老叔进院后,扶着棺材痛哭。二伯流泪了,但是他没有放声哭,恭恭敬敬地磕头,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年过半百了。

守灵一晚,第二天早上七点到九点下葬,是阴阳先生给看的时辰。一大早,又去村西送了一次庙,回来后,爸给专门做宴席的大篷车打电话,请他们来做丧宴。妈和老王二姑、老娘她们准备摆丧宴要用的菜和锅碗瓢盆,阴阳先生指挥着男人们走下葬前的流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

要封棺了,所有儿孙们都围到棺材边看奶奶最后一眼。我也上前深深地看了一眼,我想把这一眼永远刻在记忆里。病了大半年,奶奶瘦了,满脸的皱纹更深了,没有戴假牙,瘪着嘴,闭着双眼,神情安详平静,就像往常睡着了那样,一点儿也看不出已经去了。以后再想见到这张慈祥的脸,恐怕只有去梦里了。以前的想法里,总感觉人死后会很狰狞很可怕,原来不是的。亲人去了,就是永远睡着了而已。

封棺后,大爷们、叔叔们、哥哥们要抬棺去坟地下葬,大伯是长子,负责扛灵幡,摔盆。女人不能去坟地,只能送到大门口。我目送一大帮人戴着白色的孝布,扶着奶奶的棺材向村东走去,扬了一路的纸钱。我在心里与奶奶告别,再见了奶奶,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你能和爷爷再见面。

奶奶下葬了,就等着三天圆坟和烧七了。爸妈招待所有来吊唁的亲戚、村里人吃饭,摆了好几桌。我帮忙端菜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席间说笑,高谈阔论打麻将的高招,我想,这就是喜丧吗?阴阳先生说,奶死后的神情很安详,又是八十多的高龄了,也算喜丧,不要太难受。阴阳先生看惯了生死,安慰安慰我们。不过我想,就算奶是寿终正寝,也没啥可笑的吧。大姑、二姑听见有人说笑,气得躲到东屋抹眼泪,二伯、老叔沉着脸,很生气,但是为了奶有一个圆满的丧礼,他们得忍着,不能吵架。

爸每次回忆小时候的事都说,你奶这么多孩子,最稀罕你大伯,你大伯都十几岁了,上桌吃饭,都得有人把碗筷递到手上,要不然就不吃。奶奶的孩子多,大伯是第一个儿子,自然偏爱些,况且不止她偏爱,连太爷太奶都偏爱。父母与子女的爱也许从来不是对等的,这是一个令人无奈的事实。

傍晚,我拎着猪食桶去后院喂猪。家里走了一个人,可是猪还得喂。东北的四月,景色与冬日无异,大地与树林都是光秃秃的,但是气温已经回暖。日头落到西北的树林后面,像一个又大又圆的被烧红了的铁盘,滚烫的余晖把林间染得绯红。美丽的夕阳里,干枯的树干变成了一根根黑色的线条,这景色多美呀,像一幅简洁的油画。后院的邻居家正在做饭,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这个时候,以为整个世界都充满悲伤的我突然想到那两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奶奶刚咽气时,爸特别慌乱,手足无措,在地上转来转去,已经懵了。当他开始操办丧事时,又恢复了理智,跑来跑去,忙前忙后,脚不沾地,两天一宿没能坐下来歇一口气,累得腰都弯了。妈也是,招待客人,抱柴烧火,给做饭师傅打下手,刷盘子刷碗,搬桌子摆椅子,最后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我也不得闲,随时听招呼,帮忙跑腿,干活。来不及难过,没时间哭。奶奶下葬的第二天,我回学校上课。爸开拖拉机送我去镇里,顺便给拖拉机安装削茬刀,过几天好收拾庄稼地,准备春耕。路过我家的坟地,我们看见奶奶的坟,一座崭新的坟,泥土都是新的,几个很鲜艳很漂亮的大花圈把土坟围起来了。一路上,爸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奶没了。”他的语气很沉重,饱含着凄凉和苦楚。但又不是那种剖心挖肺的痛,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一种认命的叹息。死亡,终将会来的,奶奶活了八十多岁,已算高龄。在这个年龄因病去世,无论是谁都只能接受,只能感叹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九年前,爷爷去世了。爸天天晚上都哭,因为很想很想自己的父亲,心痛。爷爷去世那年冬天,爸的兄弟姐妹都回来过年。大姑收拾爷爷的衣物,从柜里拿出一条爷爷的棉裤,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那时,奶奶还在旁边劝:“哭啥?人都有这一天。活着也是一天天忙叨,死了享福。”过年那天晚上,他们兄弟姐妹坐在东屋陪奶奶说话,不一会儿,东屋传出了悲痛的嚎啕大哭,一个个哭得像孩子一样。

爷爷去世时七十三岁,之前身体一直很硬朗,能吃能睡,头脑清楚,腿脚利索,说话赶趟,啥活都能干,就是有点高血压,稍微有点眼花耳聋。去世当天还去三娘家吃了一顿肉,回家躺着歇觉。谁料,突发脑溢血,当时便去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大家都没想到,都以为以爷爷的精神头能活到九十多。他去的太突然了,谁都不愿意相信,谁都接受不了,谁都不甘心。不甘心他老人家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年轻时过得又穷又苦,这才享几年福,就去了?

奶奶跟爷爷有点不一样,虽然年轻力壮时也很苦也很累,但是自从得了脑血栓,腿脚不利索,后面的二十来年便一直闲着了。没事儿看看电视,到大门口溜达溜达,跟老太太们唠嗑,夏天坐在窗户根下乘凉,困了就睡。连洗衣服、烧饭、做针线都不用她动手,有闺女和儿媳妇们做。而且,农村的日子越来越好,奶想吃什么都能吃到。爸妈又孝顺,奶爱吃鱼,家里要是买几条鱼,妈就一条一条炖着给奶吃,他们俩不吃。奶爱吃糕点,妈赶集给奶买一包糕点,只给她自己吃,就算吃到最后糕点长毛了,爸妈都不带吃一口的。而且,二伯、老叔每次回来都给奶钱,几百上千地给,买很多好吃的,买很多奶没吃过的东西,买好烟给奶抽。一买买一大包,够奶抽半年的。所以奶去世时,村里人都说,这老太太没少享福,这辈子值了。

奶去世前的大半年,一直病着,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一直惦记着回老家,她年轻时生活的那个土房;清醒时便默默无言,眼睛盯着窗外看,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哭一会笑,像个孩子似的,我想,人死之前是不是都有预感啊?大夫说,老人家到寿命了。多么令人无奈的一句话呀,就像是来自命运的宣判。人这一辈子,苦也吃过,福也享过,还求什么呢?

奶奶刚嫁到前张村时十七岁,是个水灵灵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六十多年过去了,去世时是个满脸皱纹头发灰白干巴巴的老太太。这六十年里,她和村里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洗衣做饭,侍候庄稼,春种秋收,土里刨食。她不仅是一个女儿,一个媳妇,也是一位母亲,更是一位农民。她养育了八个儿女,小半辈子都在怀孕、生产,但是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即使是怀着孩子和月子期间都得下大地干活,春天点种、施肥,夏天锄草、间苗,秋天掰苞米、扒苞米,哪样活都落不下,更别说屋里屋外的活计了。听奶奶说,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都有把孩子生在庄稼地里的时候。没办法,农活太多了,光指着家里的男人干是累死也干不过来的。其实我妈怀我的时候,等胎稳了,也下大地干农活,只要不搬重物就没事儿。妈常说,过去的人没办法,为了吃饱饭,得马不停蹄地干活。而且农民们天天劳动,体质好,现在的人天天坐办公室,可不敢这样了。况且,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年月里,有多少女人因为生孩子送了性命,恐怕都算不过来吧。

我奶很聪明,虽然从来没念过书,但是算账很快。和我爷结婚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奶奶出主意,盘算好了,爷爷去办。奶奶不喜欢吵架,即使是被不懂事的儿子、儿媳妇吵吵了,也当没听见。爷爷脾气爆,忍不了,“这是什么玩意?牲活八道!”奶奶还劝他:“算了,让他们吵吵吧,不疼不痒的。”

奶奶最稀罕大伯,分家的时候想和他家一起过。但是四爷跟我爷说,三哥,一定要想办法归到老五那儿去。因为爷爷和奶奶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家,所以不考虑去城里的几个儿子家养老。我爷也想和我爸一起过,因为那时我家最穷,只有几亩薄田,住在低矮的小土房里,又有三个孩子要养,他想帮衬我爸。但是当时我爸我妈有很多顾虑,一来按照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哪个儿子养老就可以继承父母的田地、老房子,那时我家很穷很穷,怕被人说赡养老人就是为了贪图老人的财产;二是我家三个孩子,养活起来就够费劲了,老人跟我们一起过,是肯定要过苦日子的,省吃俭用,还得帮忙干活、看孩子。所以我妈明确说了,我们这个条件真养不了,我们给养老费吧,要多少给多少。

大家商量归伙那天,乌泱泱一屋子人。妈没去,在家看我们三个,那时老弟还抱在怀里呢。商量来商量去,爷爷谁家也不想去,就想归到我爸这儿,奶奶劝也不好使,后来都哭了。老叔跑到小屋找我妈,我妈没办法,抱着老弟过去了。爷爷一看我妈来了,哭得更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前扯住我妈的衣角就不松开了,哭着说:“我知道你不想养活我,但是我就想跟你们一起过!”我妈很无奈,说我不是不想养活老人,我家的条件实在是不行。结果我爷说,只要能跟你们一起过,顿顿喝苞米碴粥也愿意。前院四爷、二伯、老叔都七嘴八舌地劝我爸我妈,都想让他俩养老。二伯在我家最有话语权,他故意明白地说,谁养老谁就继承老人的房子、田地,谁也不行说闲话。其他不用侍奉老人的儿子,都得给养老费,谁也不行有怨言,因为侍奉老人最辛苦。四爷是长辈,也帮着二伯说话,事情很快就定下来了。没几天,我们就从小土房搬到老宅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

之后的十几年,我爸我妈是如何侍奉我爷我奶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四爷不止一次对我爷我奶说,当初我就让你们跟老五家一起过,咋样,没错吧?我看人,错不了!我爸对爷爷奶奶的孝顺体贴可以说是几十年如一日,只要家里有一点好吃的好喝的,都先可着老人。逢年过节,亲戚们来串门,给爷爷奶奶买一些糕点、罐头、水果,就放在东屋的柜盖上。我妈再三叮嘱我们姐弟三人,碰都不要碰,看都不要看,你爷你奶给你们,你们也不能吃,咱家没钱给老人买好吃的,亲戚们送的,晚辈还跟着吃,像话吗?有一次,二伯跟我爸说,咱家的孩子咋回事儿?是不是傻呀?咋不知道自己拿东西吃呢?我爸说,让爹妈先吃,吃不了再说。有一次奶奶去串门了,把糕点锁到箱子柜里了,爷爷干等她也不回来,气得用斧子把锁头凿坏了,打开柜子一看,糕点都长毛了。奶奶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缺点,抠。没办法,在过去那个艰苦的年月,不抠怎么能养活这么一大帮儿女呢?

爷爷去得早,而且活着的时候身体好,闲不下来,眼睛里全是活,不是割草就是放驴,爸妈不让他下大地,他就收拾菜园子,整天忙来忙去。奶奶因为腿脚不利索,常常无聊地待着。爸有空就陪奶唠嗑,没大没小地跟奶开玩笑,故意逗她。奶笑得合不拢嘴,指着爸笑道:“看你那个鬼样子。”

奶奶重病这大半年,爸对她更体贴了。因为奶奶的一条腿完全动不了了,一条腿还能动,糊涂的时候总想下炕。怕她摔着,爸和妈便轮流在东屋看着。有一次,奶非要吃雪糕,又怕冰牙。妈便拿出一根雪糕,放在碗里化了,然后用汤匙舀着喂她吃。爸干完活从外面回来,坐在炕沿边,假装往奶奶的褥子上躺,我推他:“别压到我奶。”我爸装模作样地笑道:“压到我妈了吗?”奶奶也笑了,拍着自己的枕头,示意我爸上炕歇着。我妈嗔怪道:“净瞎逗,老太太当真了吧!”当时我看着这一幕,感觉无比温馨。

奶奶最后一次犯病,救过来之后人变得更脆弱,更敏感了。一开始她还没糊涂,不愿一个人待着,总要到西屋来。爸和妈便一左一右搀着奶奶一点点挪到西屋来,扶上炕坐着,等奶奶在西屋待够了,要回东屋眯觉,爸再把她抱回去。那时,爸还说,这样多多锻炼,说不定奶奶的腿还能慢慢好起来呢。后来,奶奶的腿没好起来,人又开始糊涂了,爸妈便不折腾了,直接去东屋陪着。

有多少次,爸干活回来,走到院子,第一眼便望向奶奶的屋子,发现奶奶已经挪到炕沿边了,急忙跑进屋,把她扶回炕上,再耐心劝说,不要下炕,摔倒就完了。二姑住在离我家六七里地的一个村子,隔一段时间,二姑便走来一次,看看奶,给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虽然不能时常伺候,也想尽尽女儿的孝心。有一次,二姑和奶不知是因为啥事,吵吵两句,语气不太好,爸都生气了。

大姑也很孝顺奶奶,可是她家在大北边的一个县城,回来一趟可费劲了,家里又穷,活又多,大姑父对她很不好,常常家暴,过得很不容易。只要有机会回来,大姑就尽心尽力地伺候奶奶。这次奶奶重病,大姑在我家待了一个多月。奶奶糊涂了,总想趁人不注意下地走动,大姑又生气又担心:“你要干啥呀?你要干啥跟我说不行吗?你这样不得摔死吗?”奶奶伤心了:“你咋说得这么狠呢?”大姑也难过:“这是我说得狠吗?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已经不好使了?摔倒了咋办呀?”奶委屈地说:“知道。”有的时候,大姑陪着奶在炕上坐得屁股疼,想要下地走走,奶望着她说:“你干啥去?再陪我一会儿吧。”大姑只好又坐回去。奶奶去世后,大姑回忆这一幕,直抹眼泪:“妈可可怜了,可可怜了!”

有一年冬天,我弟弟、妹妹都病了,爸妈带着他们去医院看病,家里乱作一团。大姑来帮忙看家,照顾奶奶和我,在我家待了挺长时间。过完年,大姑要回去了。爸开四轮车去送大姑坐客车,大姑站在车斗上抹眼泪,跟奶奶说,等过年我再回来看你。奶奶站在大门口,看着大姑坐车远去的背影,也忍不住用手背抹眼泪。灰白的头发被寒风吹乱,看得人心酸。

奶奶去世后,大姑哭着问我爸:“再也看不着妈了吗?我们再也没有妈了吗?”这真是人世间最令人难过的事,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没妈的孩子。

奶奶去世后第二年,老奶去世了。第三年,老爷去世了。又过了十几天,二姑也去世了。奶奶去世后,亲戚们也很少回来过年了,我家过年越来越冷清了。终于有一年,只有我家五口人一起过年,虽然也很温馨幸福,只是回忆从前的热闹,不免令人唏嘘。

小时候,冬天,天儿太冷了,不能出去玩,在屋里闷着没意思。妈常常领着我们三个去老奶家溜达,老奶每次都拿出糖块给我们吃。老爷年轻时念过书,会打算盘,外号学生。他说话结巴,不过不妨碍聊天。老爷老奶一直自己过,从后院老宅搬到东头的大瓦房,最后搬到西头的土房里。老两口和儿子、儿媳妇们闹得很不愉快,因为房子、田地打仗升天好几年,父母和儿女都成仇人了。说不上谁对谁错,他们家的事情太乱套,不提也罢。用《红楼梦》里袭人的一句话说就是:“老的太不公了些,小的太可恶了些。”小时候,孩子们不关注大人们的事,只知道老爷老奶是很慈祥的老人,爱说爱笑。总是俩人一起来我家溜达,跟我爷我奶、四爷四奶一起打牌,唠嗑,嗑瓜子,喝茶水。有时在我家待到很晚,才借着月光走回家。

自从上了高中,我和弟弟妹妹长年在外念书、住宿,偶尔放一两天假,回家住一两晚,又匆匆赶回学校,为了考大学把一切都置之脑后了,就连家里的事爸妈都不怎么跟我们讲。而且我上高中的时候学习不好,每天都愁眉苦脸的,很压抑,除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啥都没心思关注了。直到听我妈说起老奶去世的消息很多回忆才忽然找回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老爷老奶了,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听妈说,老爷家的土房又破又旧,后墙裂了一个大缝子,也没人给修,老爷就用干草、雨布塞上了,呼呼漏风。老奶去世那天,东北的数九寒天,屋里冷得跟冰窖似的,老两口就盖着被褥躺在冰凉的炕上。外屋的水缸都冻冰了,满满一缸水,只有碗口那么大的一个水坑没被冻上。老奶在村东大瓦房住的时候,喜欢养花,摆了一窗台的花盆,养的花很好看,有含羞草、蝴蝶兰、君子兰、一品红、月季、秋菊等等。搬去村西土房之后,大概也不养花了,养活自己都困难。儿子们住得都不远,就在同村,结果她去得如此凄凉。听爸说,老大爷给老两口拉了几车柴火,老爷没怎么烧,应该是烧不动了吧。老奶去世后,东头老大爷哭着跟我爸说:“我妈死得惨哪!我不是人哪!”又有什么用呢?

老奶去世后,他们家的两个大爷好顿商量,决定轮流养活老爷,一家养活一个月。又一年寒冬腊月,轮到老大爷养活老爷了,也许是心里怀着对已故母亲的愧疚,老大爷使劲儿给老爷烧炕。炕烧得太烫了,以至于半夜褥子烧起来了,差点把老爷烧伤。其实,轮流养活的这一年里,老爷已经算享福了,有人给做饭,有人给烧炕,可惜他没能享受太长时间,仅仅一年,就追着老奶去了。

长大后,我渐渐知道了很多关于长辈们的事,是人都有缺点,而且缺点远远多于优点,包括我自己。可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些,为什么他们不能永远是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个爱串门、爱唠嗑、爱打牌、爱热闹的慈祥老人呢?唉,长大真不好。

十几天后,二姑因为肺癌去世了。

那时我正在念大学,周末在宿舍补觉。突然,手机嗡嗡地震动,迷迷糊糊地接了,是妈打来的。妈说:“你二姑有病住院了,你买点东西看看去吧!”到长春住院,肯定不是小病,我急忙问啥病,妈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是肺癌晚期,都确诊了,再打几天吊瓶就回家。我立时睡意全无,脑袋却恍恍惚惚,这个消息像一把大锤敲在了我的头上,震得我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正值秋天,天空很蓝,有白云丝丝缕缕地飘在远处的楼顶上。窗前高大的杨树在秋风中微微摇晃,半黄半绿的落叶随风乱舞。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秋风卷起垃圾和尘土给这个城市描上了灰败的一笔,我怀疑从高空中俯瞰这个城市会是乌糟糟的一团。秋老虎带来的迎面风,像是一个有口气的人在向你的脸上哈气,令人恶心。

挂掉电话,我想起了最近一次去二姑家的情景。那是一个月前,正值盛夏。老弟耳边起了一个大疙瘩,是毛囊炎,要去仲大夫的诊所买药。仲大夫诊所和二姑家在一个地儿,叫下洼子村。那天,妈带着我和老弟早上八点从家出发,走路去诊所。我家所在的村子离下洼子村有七里多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那儿。买完药之后,去了二姑家。远远地就看见二姑在大门口的树荫下乘凉,和一大帮人唠嗑。还没到跟前,老弟就迫不及待地喊:“二姑,我们来了!”二姑很快听见了,却坐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我们,没有应声。直到那时,我们和二姑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面了。

自从两年前奶奶去世了,二姑便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来我家了。而奶奶的几次烧七、烧周,我们都在学校上课。时间是不知不觉流走的,真正算起来才发现,竟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等我们走近了,二姑才反应过来。她急忙站起来,趿着自己做的布拖鞋向我们迎了几步,然后高兴地笑起来,说:“我还心思谁来了呢?原来是我大侄儿!”我看见二姑走路大不如前了,因为一条腿得了风湿,气管也不好。现在想来,那也许是肺癌早期的症状吧。

以前,二姑身体一直很硬实,她才六十来岁。秋天时,在已经收完的庄稼地里捡苞米,一个人能捡上一千斤,就自己用化肥袋子一袋一袋往家背。同时花生也得拾上几袋子,也是在人家收完的花生地里,顺着垄台一点点爬,用小锄头一下下刨,把落在土里的花生一颗颗找出来。二姑同那些年所有的农民一样,家乡的很多田地他们都用手摸过了。

未出嫁前,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农忙时,在生产队挣工分。十多岁时,因为人小力薄,干一天活只能挣上成人一半的工分,那时村里管这样的生产队员叫半拉子,小小年纪就对各种农活了如指掌。农闲时,帮奶奶做针线活。家里兄弟多,一年要穿的棉袄、棉裤、单衣、单裤、棉鞋、夹鞋,一一做起来,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光袼褙就要打好几大面子,光纳鞋底就要纳十几双。当然,大姑也是一样干活。二姑的手很巧,记得我们小时候,二姑还帮我家做过拖鞋、小垫,做得很精致。她还会绣花,绣得很漂亮,还会编各式各样的小筐、笸箩,既实用,又好看。

虽然她的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难处、不平、苦楚、烦恼,可我还是常常听到她响亮的笑声。每次来我家,一进大门,我们就听见她的笑声,看见她的笑脸了。她喜欢大声笑,大声说话,大步走路,也大声哭。她喜欢花,种花,看花,尤其是那种大红大紫大朵大朵开放的,像月季。二姑家的院子里种着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有时我会奇怪,一个生活中长年充斥着争吵和眼泪的人竟然还会保留着对美那么热烈的喜欢。而我每天穿梭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中,却只觉得厌烦和疲惫。

那天,在二姑家,二姑怕我们走得热了,一个劲儿让我们吃用凉水浸过的香瓜。中午,她和大嫂忙活着给我们做火锅,又热豆角菜,又煮玉米,一副不知做什么好的样子。吃饭时,直么往我碗里夹肉,夹鱼丸,一切都像我小时候吃饭时怕我抢不上的模样。

吃完饭后,二姑留我们玩牌。说中午太阳太毒,等太阳要落山了再让我们回去。我们几人便在门口的荫凉里打牌,有说有笑。大嫂在屋里向她的一个外甥女传教,一直在说人是有罪的,而主将如何如何拯救他们。明晃晃的阳光下,院子里的花开得正浓,姹紫嫣红,富丽堂皇。真的,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那个场景,那个午后真的很温暖。

人的一生中,会有许许多多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在它发生的当时,你并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而那些场景也确实是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了,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让人永远记住它。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片段,被那些平平淡淡的时光留影所感动。比如夏日午后的偶然一聚,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天,我买了两大包东西,有饼干、芝麻糊、香蕉、桂圆之类的。到医院时,二姑正在打吊瓶,看不出是否变样,因为二姑一直都很瘦,没有胖的时候。陪二姑和表哥说说话,给二姑扒了几颗桂圆。二姑说别忙了,什么都不想吃,就让我坐在她的床边。中午,二伯和老叔要过来,表哥出去接他们。屋子里就我和二姑两个人,二姑喃喃地和我说:“我这得的不是好病,这次怕是不行了,我都知道,他们都不告诉我,那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到底得的什么病?”我立时懵了,结巴了半天才说:“就是肺炎,别多想,多打几个吊瓶就能好。”二姑叹气:“来医院之前,我做了一个梦,可清楚了。梦到你奶来我家了,拽着我的胳膊就走,边走还边说:‘回家吧,我领你回家,别搁他们家待着了’我听完就和你奶走了,完了就醒了。这不是你奶的魂灵来找我了吗?她要带我走了。”我吱唔了半天,只有苦笑,只有沉默,我当时简直恨死自己的木讷了!

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二伯、老叔和表哥一起商量二姑的病怎么办。沉默之后,还是老叔先开口。他先劝表哥不要太难过,又说打几天吊瓶,开点止疼药,就回家吧。二伯说找点中药、偏方,只能看命了。沉默,还是沉默。我知道,谁都没办法了,谁都不愿意眼睁睁地看二姑等死,但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们都是穷人,都没啥钱,要是治的话,得卖房卖地,得欠一屁股债,而且还治不好。到那时,没了的人终究没了,活着的人又不知道怎么活了,也只有认命了。然而命是什么?命运又凭什么这么对一个人?!

下午,又陪二姑坐了一阵子。走的时候,二姑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路上小心,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二姑喊住我说:“大侄女,放心吧,别多心思了啊,二姑没事,别惦记二姑。”当时二姑坐在病床上,瘦削的身板佝偻着,布着皱纹的脸上尽是对我的关心和认命的凄苦。午后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打在二姑的背上,在她面前形成一片阴影,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笑。当时我太心酸了,我二姑为别人操了一辈子心,都这个时候了还怕我难过。我哽咽着应了一声,转身逃开。这一别竟成永别!

爷爷、奶奶一生养育了八个孩子,仅有的两个女孩儿分别是我的大姑和二姑,也是家里最大的两个孩子。二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就负责照顾刚出生的大伯、二伯,等到十来岁的时候,本该和大姑一样去读小学,却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每天饿得直打晃儿,眼冒金星,家里又穷,自然没上成学。用二姑的话说,是一辈子的睁眼瞎。有一次我往家里打电话,着急要一个电话号码。爸妈不在家,电话是二姑接的,找到写号码的本儿却不会念,因为她不识字。日后,妈和我说,那次二姑没能帮上我的忙,都上火了,嘴上起了好几个水泡,自责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怨自己没用。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家里接连有了三伯、四伯、我爸和老叔。二姑对哪个弟弟不是又当姐又当妈,还得帮家里干庄稼活。就这样到了十八岁,被奶奶做主嫁给了二姑父。二姑父少年丧母,只有老父亲一人养家,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啥玩意没有。二姑刚嫁过去的日子非常艰难,好歹二姑父人老实、憨厚,又会木匠活,日子在跌跌撞撞中渐渐上了轨道,家里也盖起了瓦房,有了表哥表姐。在二姑出嫁后的二十来年中,虽然生活穷困,节衣缩食,还要起早贪黑地劳作,支撑这个家,却也算二姑一生中比较幸福的日子了。

九十年代初,大姐嫁到了朱家屯大姐夫家。大姐夫家特别穷,除了一间破豆腐坊,就是几万的外债。大姐嫁过去后,家里的日子有十多年的时间处于捉襟见肘的状况。接着,表哥娶了大嫂。大嫂是个很厉害的人,心思仔细,胆子大,有脾气,干活利索,会开拖拉机,家里的事都要她说了算。刚进门就想分家、分地,强烈反对二姑拿家里的东西接济大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么做就是吃里扒外。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二姑家展开了长达十来年的家庭战争,可谓旷日持久。相信对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漫长的噩梦。

表哥这人,性格和二姑父一样,过分老实、木讷。在这场战争中,他除了受夹板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她们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在自己家里打得鸡飞狗跳,又要一路转战到我家。常常是二姑哭着进了家门,屁股还没坐热,眼泪还没擦干,大嫂就抱着孩子嚎啕着闯了进来。两个女人都泪水横流,争吵声嘶哑,头发凌乱,一个比一个狼狈,也一个比一个委屈。爷爷、奶奶和我爸也只能干劝,不能断。正应了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神仙都难分。有时我简直怀疑,她们俩上辈子就有未曾了结的仇恨,才导致今生如此。在我家大闹一场后,大嫂就会抱着孩子顺路回娘家。这一回娘家,就要二姑和二姑父做出让步,让表哥去她家道歉才能接回来。

在大嫂进门后两年,二姑父过够了这种日子,喝了耗子药后,又跳了井,留二姑一个人在世上,来面对这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我爸曾说,若是当年二姑父没有那么干脆地走掉,如果当时他多为活着的人想想,二姑的今天也许就会不同了。然而,生活中没有如果。二姑父选择了逃避,没有考虑到二姑一个人该怎么在这个家里过日子。或许他也曾考虑过,可生活的苦水使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真的不敢想象,二姑父在自杀之前,心里该是多么的凄苦。是什么样的绝望才使他有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说来也怪,一个挺软弱的人竟然有勇气自杀,人不是一生下来,就对死亡有本能的恐惧吗?

逝者已矣,生者恨不能去。那时,二姑才四十多岁,不到五十。中年丧夫,竟然是因为家里这些破事儿!这是怎样的打击,怎样的不幸。世事难料,人生荒唐。

有时我会想,表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大嫂同床共枕的呢?选择忍受、原谅还是遗忘?他竟然算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过下去。我曾问过我妈这个问题,她叹气说,你不懂,人活一辈子,很多事都没有结果,就是算了。我听了,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是不懂,生活难道可以这么不可理喻吗?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想我首先应该怪自己,自责和内疚会让我在痛苦中煎熬。也许不然,也许我高估了自己的良心,因为我们都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前行,时间会冲淡一切。等那段最激烈的日子过去,我会疲惫,会麻木。再过一段时间,我会自然而然地挥挥手,对一切说算了。我也承认,除了算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想鱼死网破的话。我想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鱼死网破的,因为我们都是凡人。世界上的每个凡人,都必须学会忍耐和承受,因为我们都不是一个人,所以无法超脱。

二姑父走了,他们家继续吵吵叭火,打仗升天,鸡犬不宁。以前,二姑父在的时候,虽然只是甘当炮灰,却不会让二姑觉得孤立无援。二姑父不在后,二姑只好更多地往我家跑,我爸虽然在晚辈面前有几分威信,却也是治标不治本。我爸也曾劝二姑改嫁,那时,我们村里刚好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单身男人,有再找的意思,家里境况还不错。我爸劝二姑嫁过来,晚辈的事儿就不要管了,什么地呀房呀,也别争了,享几年清福算了。可二姑说什么也不同意,谁劝也不听,真想不通她到底在坚持什么。我想,一方面,她是不放心表哥一个人在家里,表哥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二姑。可她不懂,她儿子已经是大人了,她再管着就错了。另一方面,她在坚持着二姑父因此而去的东西,若不如此,她不知如何接受二姑父的投井。她说不通自己,放不下过去,只能梗着脖子强撑,无谓地坚持,坚持着她自己都看不清、握不住的东西。她不会累吗?为什么不懂放下呢?有时候,生活不会因为你的坚持而改变,也许转身才会发现彼岸。而我的二姑,她不懂,她唯有沿着一条路,向前走,再向前走。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年。在又一次争吵中,表哥不堪忍受战火的波及,喝了农药。好在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我爸去医院看表哥,表哥对他说了很多。说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爸从医院回来之后,开始劝二姑。二姑被表哥的事儿吓得够呛,听进了劝告,重新与大嫂谈判。结果是,家里的一切都归晚辈,每年只需给二姑二百块钱零花钱,但二姑可以不分家。二百块钱,也许只够一年里头疼脑热的药钱吧。

虽然一切都说妥了,还是免不了时不时的争吵。那些年,二姑身体硬朗,平时编些篮子卖卖,夏天采几筐蘑菇卖卖,秋天捡捡苞米,拾些花生什么的,也能卖几个钱,或许是因为这几个钱?或许是因为婆媳俩就是处不到一块去,隔三差五也会吵闹,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激烈和频繁了。

听我妈说,有一年秋天,二姑捡苞米,忙了整整一秋,捡了能有一千来斤,本想让自己有几个富余钱,却不想,让表哥给放到家里收的苞米堆里,一起卖了。卖了,也没给二姑算钱,二姑也只能唠叨几句。二姑咽气的时候,只从兜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就是从确诊肺癌到去世这段时间亲戚们来看她给的。她一分钱没花,因为她那时已经花不了钱了。亲戚们都说,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都不算什么,可是事儿不应该是这么个事儿啊。人老了,不就图个心安吗,二姑可曾有过这份心安?二姑去世的前两年,一条腿得了风湿,很严重,可迟迟不去看病。我爸打电话过去问,怎么不去看病,大嫂说让她去她不去,也不知道这老太太想干什么。我爸亲自跑到二姑家问,二姑说她想去看,可是我表哥没空出时间领她去,工地活忙。我爸很生气,训了表哥几句,让他马上带二姑看病去,这才去了。个中细节,个中滋味,不忍细说。

二姑去世后,我爸无意中说起一件事。二姑吃了我给她买的桂圆,对我妈说,孩子给我买了一兜荔枝,酸酸甜甜的,可真好吃。我爸惋惜地说,那时你怎么不给你二姑买点荔枝,她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就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喝些汤汤水水的。我一听,眼泪差点下来了。我怎么知道,二姑活了一辈子,连桂圆、荔枝都不分,都没尝过呢!我真后悔,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买几斤荔枝呢!

要说二姑家的境况好起来,也就是近几年。二姑啥事都不管了,每天只是哄哄孩子,农忙时做做饭。秋天也不捡粮食了,因为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大嫂也不让她干活了,也不会和她吵了,也没什么可吵的了,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了。然而,清静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年,二姑就匆匆忙忙地去了。二姑平凡卑微如一颗尘埃,却背负着那么多沉重的世事,也许命苦的人大多如此吧。

二姑去世的那个冬天,我还记得,天气特别冷,一冬大雪不断。那年,我放寒假,回家过年。二姑去世的那天,我爸和三大爷、堂哥去看二姑,在她家待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来。本来我和我妈商量,等她两天后喝完汤药再去看二姑。那时,我们都以为二姑怎么也能熬到过了年。可没想到,当天夜里十二点过五分,表哥打来电话说二姑不行了,让我们快点赶过去。

东北寒冬的深夜,很冷,能有零下三十多度,北风呼呼地嚎叫着。大地覆着厚厚的雪,一冬的积雪填平了地面上的沟沟坎坎。那夜,月光亮白而清澈,均匀地洒落在洁白的雪毯上,映射出淡淡的晶莹的光。沉寂的夜里,只有赶路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我家离二姑家有七里多路的距离。在这条路上,不会路过其它的任何村庄。一路放眼所见,只有田地和树林。七里路,快走也需半个小时。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二姑曾无数次独自一人走在这条路上。无论是因为争吵还是平常,无论是从她家到我家,还是从我家到她家。

春天,漫天黄沙,大风能将垄沟垄台刮成一溜平地。顶着春天的大风走路,就像拖着一辆沉重的车前行,要十分谦卑地弯下你的腰才行。夏秋,野外是成片的玉米地,高挑的庄稼在道路两边砌成密不透风的绿墙。走在这样的路上,很难感到一丝凉爽的风,再加上当空的烈日,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冬天,满世界的白,满世界的冷,满世界的静。

我想,二姑太熟悉这条路的春夏秋冬风风雨雨了,她曾反反复复地奔波其中。或许它的每一寸土壤都承载过二姑粗糙的布鞋底,或许它的每一颗扬尘都刻画过二姑布满沧桑的脸庞,或许它的每一棵花草树木都见证过二姑一路留下的辛酸苦涩的泪水。这些泪水滴在大地上,就像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曾经轰轰烈烈如今却烟消云散的生命,他们对于这片孕育了他们的土地,终究变得无影无踪,如今埋身于这片土地中的二姑也与她流过的泪一般无二。她苦过甜过,哭过笑过,爱过恨过,争过放过,生活却从没有给过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一切都在戛然而止中变得毫无意义。

自从二姑病了,大伯只去看过她一次。二姑未出嫁前,照顾家里的兄弟或许不比奶奶少,她总是惦记着她的每个弟弟。那些年,有时我爸妈去二姑家,二姑就和我爸妈唠叨,你大哥呀,总也不来串串门,就是到这个村子,也不来家吃顿饭,然后就一一打听他们的近况。我妈就劝二姑,别瞎操心了,人家都不惦记你,你还老惦记人家干啥,真是操心不怕老。

那天夜里,当我爸妈赶到二姑家的时候,大嫂放声大哭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我的妈呀”,我妈急忙上前搀扶外加劝其节哀。二姑穿着一身寿衣,躺在棺材里,瘦得让人害怕,肺癌把她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大嫂一刻不停地向我爸报告二姑的葬礼,说棺材料子如何上等,要烧的东西扎得多么齐全,寿衣多么好,连孝布都是上等的,诸如此类。我爸只是点头说行,好。人已去了,这些都没有意义。

时间无情,就连人的记忆它都要带走。很多年过去了,二姑留在我记忆中最深的是她的笑,好畅快;还有她的花,好漂亮;还有她的活计,好精致;还有小时候我病了,去仲大夫诊所打吊瓶,二姑给我送炒饭,好温暖。

我还在上高中的一年,学习不好,老叔过年回来,给我和老妹一顿训。他是老师,教训学生是有一套的。家里什么条件,还不好好学习?对得起爸妈吗?对得起给你们花的那些钱吗?去学校干嘛去了?享受去了?你爸妈多辛苦知道吗?汗珠掉地摔八瓣!打那点分儿,不嫌磕碜吗?一训一个多小时,我和妹妹被教育得呜呜痛哭。老叔教育,爸妈帮腔,似乎当晚就要让我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只有大姑、二姑一直旁边小声地说,别骂了,孩子知道错了;别说了,孩子都哭啥样了;别吵吵了,咱家孩子还不懂事儿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但是她俩也不敢多说,因为她们没念过书,懂啥?终于挨完训了,我们跑到院子里哭,大姑二姑跟出来安慰我们,别哭了,大侄女,老侄女,别难受,别往心里去,他们不就是想让你们好好学习吗?以后去了学校好好学就是了,有啥大不了的。

二姑没了,我对死亡的恐惧减少了很多很多,因为她跟我说了那个梦。我知道梦不是真的,但我真希望那个梦是真的,每个人离开这个世界,都是被妈妈领回家了。但是我对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焦虑了,我发现我念了这么多年书,一直幻想着一件事,等毕业了,挣大钱了,我要买好多好东西,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用的,送给每一个我爱的亲人,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让他们知道我的书没白念。可是读书的日子太漫长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努力地追赶却永远赶不上时间无情地流逝。还没等我毕业,没等我挣大钱,我的很多亲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去了。从前,村里很多人包括很多亲戚都嘲笑我家没正事,本来就穷,还供孩子念书干啥?丫头片子念书有啥用?可爷爷、奶奶、大姑、二姑、姥姥都支持我们,鼓励我们,帮助我们,他们觉得让孩子念书是一件好事,念好书了,将来会有出息。可是爷爷、奶奶没能看到我们考上大学,奶奶就差几个月了,再等几个月她就能看到家里办升学宴了,特别热闹,连村上的干部都来贺喜。二姑没能等到我们毕业,大姑没能等到我们有出息。人生中的遗憾真是越来越多,后来我明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挣大钱,人生注定要遗憾下去了。我只能祈祷时间慢点过,再慢点过,让我有机会好好回馈童年感受到的温暖和慈爱。可是时间听不到我的祈祷,当我被生活折腾得焦头烂额、到处奔波、日渐绝望的时候,我接到的是一个个长辈离开的消息。

我越来越焦虑了,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而我还一事无成,前途无望,没家没业,贫穷困顿。这我还怎么报答亲人们?我不想过节,不想过生日,更不想过年,因为这些时刻都在提醒着我,时间在流逝。我甚至不喜欢四季更迭了,春天意味着又一年在悄悄溜走,冬天意味着这一年已经到头,秋天的落叶令人心中凄凉,盛夏的骄阳提醒着我青春不再。我每天都为时间的流逝而心慌,甚至到了夜里都会懊悔我又浪费了一天。每次写日记时都在叹息,时间过得太快了。光阴似箭,似水流年,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几乎所有形容时间过得快的成语我都用过无数遍了。我常写日记,写得跟流水账一样,就是为了记录一下时间是怎么流逝的,我甚至想把时间刻在日记里。可是时间终究变成一页页薄纸,被束之高阁,积灰积尘。我想,那些年,我已经对时间有情感障碍了。

2015年秋,姥姥去世了。

在此之前,姥姥已经病了一年多了,严重心衰,治不好了,就是拖时间。她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所以喜欢搞一些封建迷信。一有病上不来气了,就说是姥爷来找她了,便要上香、温酒、点烟、请神、送神,之后吩咐我妈:“老三,去大门口烧两张黄纸送送,好好念叨念叨。”姥姥还会算命,但是她不给我们算,无论我们怎么央求。小时候,我们把这些当成大人们玩的一种游戏,感觉可有意思了。

我姥爷没有亲兄弟,有三个处得非常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地主,姓江。五几年,农村土地改革,斗地主,姓江的被村民们吊在村头的大树上,差点被打死,姥爷趁着月黑风高把他偷偷救出来,连夜骑马送到外县,姓江的便一路向北逃去了。后来姥爷家盖房子,姓江的帮忙买了十几棵大树,姥爷从山上往下扛树,不小心震到了心肺,当时没在意。后来,病痛都找上来了,五十多岁就开始拄拐了。姥爷和姥姥一共有六个孩子,两个儿子,四个闺女,我妈排行老三,家里也是很困难的。不过,那个年代大家都一样,都很穷,特别是农村,有钱人少之又少。穷有穷的活法,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熬一大锅菜只放一小汤匙荤油;都快十岁了才第一次尝到大米饭的滋味,顿顿苞米饼子、苞米碴粥,能吃上高粱米饭和小米饭就算是好伙食了;家里鸡鸭下的蛋舍不得吃,全拿去换了针线和洋火;穿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再摞补丁,打袼禙用的小布头比巴掌还小;冬天孩子想啃一个冻豆包大人都不让。总之,姥爷姥姥的生活在五十岁之前都是很艰苦的。但是每次爸妈回忆起他们年轻时的事,大多是快乐的,有趣的,朝气蓬勃的,毕竟年轻可以抵过一切。

姥爷家在北甸子以北的二段村,是一个有二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村东头有一个高高的大铁架子。三十年前,妈为了生老弟跑计划生育,带着我们在二段村住了两年,就住在姥姥家斜对过,那个院子里长着一棵桃树。妈常跟我们讲她小时候去北甸子干活和玩耍的事,放牛、放鸭子、割草、捡野鸭蛋、打野鸡、挖甜草根子、挖天麻,撸草籽,挖野菜、扫碱等等。北甸子的水是碱水,土地是盐碱地。过去,那里的人们年年都要到北甸子扫碱,回家后熬碱,熬出来的碱用于洗脸、洗头、洗衣服、煮大碴粥、贴大饼子、发面等等。那时候,村里常有小贩来收甜草根、天麻、草籽,妈和老姨放学后就去北甸子挖,攒了几十斤,换得几块钱。老姨喜欢吃,买一包糖。妈喜欢学习,买笔和本子。

我记忆中的姥姥是一个非常利索、板正、爱干净、做事撒楞、能说会道的老太太,非常瘦,满脸皱纹,梳着能盖住耳朵的中分发型,满头银丝,几乎找不到一根黑发。其实她是少白头,四十多岁就开始白头发了。姥姥挺爱美的,经常把头发染得乌黑,喜欢戴金耳环、银手镯、银戒指,喜欢穿带大红花的衣服。老妹工作后花八百块钱给姥姥买了一对银手镯,她一直戴到去世。

姥爷去世后,姥姥便和大舅一起生活。大姨夫是开修车铺的,大舅也会修车,在他家的修车铺干活。后来,他们搬到内蒙古的保康镇去了,生意越来越好,大姨家的条件也越来越好。大姨和她的孩子们都非常孝顺,所以姥姥在保康的生活是很舒坦的,吃好喝好穿好,有钱花,啥事都不用操心,俨然是一个城里老太太了。小时候,每年我们放暑假,姥姥都会来我家待上一个多月。童年和少年里的那些夏天,爸妈总是忙着铲地、间苗、割灰菜,奶奶总是坐在窗户根下乘凉,姥姥在院里溜达,而我们三个到处疯跑,尽情玩耍,玩得忘我,直到开学了才想起来作业还没写呢,那时候真快乐呀!

大姨是家里的长女,念过小学,十六岁就下大地干活,顶一个成年劳力,跟着生产队出工挖水渠,腰背都累出毛病了。其实,我姥姥怀我妈的时候是双胞胎,只是那个孩子没能活下来。我妈刚出生的时候非常瘦小,跟小猫似的,不好养活,姥姥便把她送人了。大姨知道后,急忙跑到领养的人家里把我妈抱回来了,用米汤一点点喂着,慢慢养活了。大姨结婚后,对家里的兄弟姐妹还是一样照顾。那时,我大姨夫家条件稍微好一些,大姨做点什么好吃的,比如蒸馒头啦,包菜包啦,就会招呼我妈去她家吃,再让我妈给我姥爷姥姥带回去一些。姥姥在保康生活的时候,大姨供着她钱花,供着她衣服穿,姥姥想吃什么大姨给买什么。但是姥姥最稀罕的孩子还是大舅,姥姥一直就偏向大舅。姥姥的偏向都是明明白白的,小时候,她就跟我和老妹说过,“外孙女儿,我就喜欢你老弟,你们可别挑理呀。”

我妈小时候,很喜欢念书,即使每天要走十几里路去学校,即使路过的森林里可能会有狼,也要坚持念。她初中时成绩不错,语文和英语很好,可惜数学不行。但姥姥就不愿意让她念,天天念叨她,特别是学校要缴费的时候,姥姥总是说她一顿,才把那几块钱扔给她。那时候的学生都流行初中毕业考师专,我妈就差一点儿没考上,想要复习一年上高中,学校要六十块钱的学费,家里就是没有,就是拿不出来。我妈没办法,朝她老舅借,说等我以后挣钱了,加倍还你,可惜她老舅还是不借给她。我妈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放弃继续念书了。后来,我妈又去砖厂搬过砖,又和同学学过裁剪,又去理发店学过理发,又在学校当过英语代课老师。那个年代,老师非常缺,特别是英语老师,我妈英语学得好,教得竟然也还行。那个学校的校长想让她留下来一直教。谁料,两个月后,姥姥给她拍电报,说家里出事了。姥爷姥姥的腿都摔坏了,二舅要结不成婚了,离家出走了,家里都乱套了,我妈只能回家了。那时,大姨已经去保康了,后来知道这些事特别遗憾,跟我妈说,咋不让我知道,我说啥也不能让你失去那么好的机会。不久之后,姥姥便给我妈相亲,朝我爷爷家要了一万多块钱的彩礼,全拿去给二舅娶媳妇了,我妈出嫁时兜里就揣了几十块钱。有的时候,我妈跟我姥开玩笑说,小时候把我送人,长大了不让我念书,结婚了花我彩礼钱,我都不应该孝顺你。

姥姥重病的时候,我妈常常在她身边侍候她,陪伴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入睡。那个时候,姥姥似乎特别稀罕我妈了,离开一会儿都不行,就想吃我妈做的饭菜。姥姥断断续续病了一年多,我妈没办法天天陪着,因为我家也有很多农活要干,姥姥便总是打电话过来,“老三,咋还不来?”我妈着急忙慌地干完家里的活,又去新安镇陪她了。有一回,我爸也去看我姥,我姥特别想吃我爸煎的带鱼。当时天已晚了,我妈去镇里的商店买带鱼,走了好几家都没买到,最后一个店家看我妈太着急了,费了好大劲从仓库里找出几根。

姥姥的最后几年是在新安镇度过的,因为大舅家的表哥来新安镇开修车铺,她跟过来给大孙子看铺子、做饭。那几年,我正在上大学,几乎不去亲戚家串门。毕业了,我去新安镇看姥姥,在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我坐客车回家,上车前,姥姥非要去给我买几根油条,结果车来了,我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再见就上车走了。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忙,瞎忙,眼高手低,追名求利,为了所谓的梦想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很多重要的人和事都抛之脑后了,如今想想,真没意思。

小时候,暑假,妈妈领着我们姐弟三个去保康大舅家串门。坐了好长时间客车,中途还在长岭倒了一次车。三表姐在长岭卖衣服,我们还去她的店里参观了。那时候感觉长岭是个大城市,太时尚了,太繁华了。在保康的几天,姥姥领着我们逛商场,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第一次坐电梯,感觉太神奇了,这就是高科技吗?姥姥给我们买了新衣服、新凉鞋,又带我们去掌鞋,又带我们去剪头发,又带我们照相。小时候,我们很少有机会照相,更别说穿着一身新衣服顶着一个新发型照相了,特别特别高兴。姥姥还领着我们去火车站看火车,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看见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来,发出“哐叽哐叽”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鸣笛。那时候,听大人说,火车一个小时就能跑一百多公里,太厉害了,啥时候我们也能坐一次火车呀?童年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好玩。

我姥特别爱玩水浒牌,就是病着的时候也想玩,一玩起牌来,感觉病都好了一半儿了。她玩得也很好,因为头脑是聪明的。年轻的时候,她念过扫盲的夜校,识得不少字,只是常年不用,渐渐都忘了。姥姥的性格是比较要强的,不肯吃亏,爱说道理,很多事情看得都很明白。只是懂道理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比如,她一辈子都偏心她大儿子、大孙子,即使其他的儿女再孝顺,即使后来这俩人让她生了很多气,人与人之间的冷暖常常是不讲道理的。

姥姥去世之前是非常怕死的。她得的病是严重心衰,已经78岁了,去医院看了,除了吃药、打吊瓶、吸氧,也没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法。但是姥姥不甘心,总觉得是找的大夫不对,所以一听说哪里有好大夫就要去看。而且更加迷信了,看了好多大仙儿、大神儿的,搞了很多偏方,很是折腾了一年,可惜均不见效。听妈说,姥姥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身边都不能离开人,稍微独处一会儿都害怕,必要有人看着才安心。清醒的时候很难入睡,一是因为病痛折磨,二是不想睡觉,很怕一闭上眼睛就醒不来了。姥姥在我的印象里是个活得非常通透的老太太,往日常说,活到我这个岁数,啥都想明白了,啥都不强求了,多活一天赚一天,哪天真咽气了,也是去享福了,没啥可害怕的。我可不想长命百岁,要是病病歪歪地活到一百岁,纯粹是给儿女添麻烦,自己活遭罪,有啥意思?当然,说这些话时她是健康的,以为死亡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临。可当死亡真的一点点靠近时,她本能地害怕了,往日的豁达都不见了,此时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年正月十五,妈又去新安镇陪姥姥了,弟弟妹妹去学校了,只有我和爸在家。没有吃饺子,没有吃元宵,天刚擦黑时,爸去坟地送灯,回来后放了几个的炮仗。听着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我们的心中没有一丝喜气。爸唉声叹气地跟我说:“你姥的病怕是治不好了,这回真够呛了,不知道还能挺多长时间。”我的心情本来就很压抑了,听着他念叨,更加难受了,忍不住冲口道:“别磨叽了!磨叽有啥用?”唉!我们心里都明白,姥姥要走了,可是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每天大哭一场以痛斥死亡的无情吗?

这一年秋天,姥姥去世了。临别之际,她拉着我妈的手说,等烧七和烧周的时候给她叠一些金元宝烧了,以后不要常去坟地看她,因为哪个儿女去得勤了,死去的老人就会去找哪个儿女,这对活着的人不好。这固然是迷信,却也是为儿女们操的最后一个心。姥姥是一个相信人死后会去到另外一个世界然后轮回转世的人,但她还是怕死。我念书的时候,常常在课本上认识一些圣人,他们天纵奇才,不拘一格,悟道证道,矢志不渝,拥有着极为丰厚的精神财富。他们的一生跌宕起伏,大喜大悲,生命走到尽头时无畏无惧,轻松洒脱,比如那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再比如那句:“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可是我常常想,圣人终究是少之又少的,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圣人的那种境界的,他们在临别之际是非常恐惧的,怎么才能减轻这种恐惧呢?我不知道。只是随着一位又一位长辈的离开,我渐渐觉得,对死亡的恐惧是在一次次见证死亡和感受死亡中慢慢克服的。用克服这个词或许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慢慢接受,接受死亡来临时我们一定会害怕这个无奈的事实。既然那个时刻我们一定会害怕,那你又何必提前害怕?

一转眼,姥姥去世七年了。她不在的日子里,我们却常常感觉她还在。做某些活计的时候,我们会想起以前姥姥是咋干的;吃某样饭菜的时候,我们会想起以前姥姥是咋做的;聊起某个话题的时候,我们会想起以前姥姥是咋说的。姥姥去世后,我很少梦见她,也许她已经像她希望的那样轮回转世了。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利落身影还是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在盛夏的大雨天、小镇的火车站、热闹的牌桌上时不时浮现。对于离去的亲人,我已经转变了那种不敢提起、不想提起的状态了。

2017年八月,一天夜里,后院二伯家突然亮起灯火,人声嘈杂,原来是二伯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才六十多岁,这太突然了!二大娘为他操持了丧礼,之后便该干嘛干嘛。只是有一天,她突然跑到老王二姑家和很多人吵起来了。她笃定地说,就是因为前年我们本家修整坟地,为逝去的长辈立碑,触犯了某种规矩,不然二伯咋会这么突然没了?看着她胡搅蛮缠,大声叫骂,大家没有反驳,也没有指责,因为大家理解,她是心里太难受了。自从二伯去世后,二大娘每每自己在家,晚上都要让家里的灯亮一宿。听我妈说,我家东院的老刘太太最害怕有人去世,我爷去世的时候,她吓得不在自己屋里待着,跑到仓房住了好几天。难道她们是怕鬼?很奇怪,自从后院二伯没了,我变得胆大了,不怕黑了。有时候我想,如果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和逝去的亲人再见一面呢?

2018年大年三十,中午,我家做了一桌子鸡鸭鱼肉,蒸了一大盆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窗外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充满了整个村子。我们一家五口围坐在桌边,一人开了一罐饮料,干杯之后,准备大快朵颐。突然,住在镇里的老谢老叔打电话来,六姑奶没了。爸妈急忙撂下筷子,坐车去镇里参加葬礼。

记忆中六姑奶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太太,走路很急,说话也快,笑起来很爽朗,我的几个姑奶性格是比较像的。六姑父爷因为患了脑血栓瘫痪十七年,六姑奶伺候得非常辛苦。谁料,她自己去世前也瘫痪了两年,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而且因为病痛,人变得很难缠,老谢老叔也伺候得很辛苦。

六姑奶一生养育了六个孩子,四儿两女。她家的大伯很厉害,很有出息,在城里做生意,能挣大钱,非常孝顺,本是六姑奶最为之骄傲的一个儿子,不幸在五十来岁的时候因绝症去世。她还有个儿子是个哑巴,但是人很灵光,心地又好,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一直打光棍,也因此一直生活在六姑奶和六姑父爷身边。可惜早早去了,走在了老两口头前。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几个字读起来便是人生一大悲剧。但是过去的人生养孩子多,老人再活得长寿一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况其实并不罕见。老爷的大儿子住在我家后院一间小土房里,他的第一任媳妇在老爷老奶的搅和下只过了一年便分开了,之后独自生活到四十来岁。小时候,我记得我爸最喜欢去他家溜达,跟他喝茶水、唠嗑,特别是冬天闲着的时候。我爸说这个大爷为人特别好,又孝顺,可惜老爷老奶十分看不上他。分家的时候,老爷老奶选择和二儿子一起过,啥玩意都没分给这个大爷,前脚把他撵出家门,后脚就把他的铺盖卷扔了出来。他实在没地方住,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盖了一个小土房。后来他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结婚后便搬去北边生活了,两口子过得很幸福。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年,他患了鼻癌去世了。去世前他想回家过个正月十五,老爷老奶都没留他,真的很令人唏嘘,好人不长命 。

听奶奶讲,六姑奶年轻时很漂亮的,只是脑子笨,用六姑父爷的话讲,算账都得掰脚趾头。因为这句话,两口子差点儿没打起来。我爷的几个兄弟姐妹相貌都挺好,大眼睛,双眼皮,皮肤白净,大高个,只是脑子笨。我老爷念了好几年书,外号学生,连一整张报纸都看不下来。我的几个大爷、老叔能念好书,多是遗传了我奶奶,我奶奶还有她娘家人都非常聪明。

六姑奶硬朗时常来前张村,她二儿子老谢二伯和我家同村,住在村西头,但是她总是先到我家。进门就喊“三哥,三嫂,老五媳妇”,在众多侄媳妇里,六姑奶是比较喜欢我妈的。六姑奶曾经送给我妈一件新衣服,浅紫色的外套,那些年里,新衣服在我家是极少见的,我妈便给我老妹穿了,我妹妹一直穿了好多年。六姑奶每次到我家,必要在我家吃饭,如果是冬天的话,就要吃酸菜馅饺子。吃完饭,大家一起唠嗑,玩牌,在我家待到很晚很晚,直到老谢二伯来找她。有时候,六姑奶都不想走,就想歇在我家,二伯硬是把她拽回去了。高中的时候,一次开学,我碰巧和六姑奶一起坐车去镇里。下车的时候,我想付车费,六姑奶说啥也不让我掏钱,非要她付,一把摁住我拿钱的手。别看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又瘦巴巴的,却很有劲儿呢。

自从六姑奶瘫痪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老人家了,只是从爸妈的闲谈中才能了解一点她的事情。人老了,又瘫了,又糊涂了,连拉屎拉尿自己都控制不了,心里怎么会好受?想想以前她是个多利落干净的人啊。所以我也常常听到六姑奶不讲理、耍脾气、爱骂人的消息,好在她家的老叔和老姑是孝顺的。一年冬天,我家杀完年猪后,爸妈去镇里看六姑奶,买了一些蛋糕、牛奶,又带了一些家里做的烩酸菜、油滋啦,这是六姑奶从前特别爱吃的。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六姑奶又开始胡搅蛮缠,拉着我爸妈说,以后别给我送东西,我都吃不着,都让别人给吃了,然后就开始骂她老儿子。爸妈回来后说,老太太真是不清醒了,哪个孩子对她好,她反倒作人家,故意给人家添堵,唉!

六姑父爷家的坟地在我们村子附近,所以六姑奶是拉回来埋葬的,叶落归根。

2016年小年前一天,我去大姑家串门了。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姑家,看到了她生活七十多年的地方。那时我在长春做着一份编剧助理的工作,于是坐火车从长春直接到了白城。本来我是想自己去看看大姑的,结果妈和老妹也想去,最后二姑家的大嫂和大姐也跟着来了,搞得大姑家的表哥都不想让我们去了,说是没地方住。不过当时我很想看望一次大姑,因为她刚刚生了一场重病,在医院住了十几天才出院,而且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所以执意去了。

下午一点多,我到了白城,表哥开着他家的面包车把我接到了大姑家。大姑家住在白城郊区,与农村没有任何分别。村中的路是泥土路,路面上散落着一些沙石,坑坑洼洼。南北两趟农家院,有砖瓦房,也有土房,有红砖院墙,也有泥土院墙,院里种着蔬菜、果树、苞米,而且菜园子还没有农村人家的宽敞。这里离真正的市区不近,开车要十来分钟才能到,附近又没有公交站,去市里不太方便,怪不得大姑父等了几十年的拆迁都没等到。村里好多人家都搬走了,去市区住楼了。

大姑家的院子更小,木板钉的一扇院门,一条十几米长的小道通向低矮破旧的红砖房,两棵果树就把后院的大半遮成荫凉了。大姑家的房子是她刚结婚的时候盖的,也是刚随大姑父搬到白城,囊空如洗,没钱买砖,没钱买木头,没钱请瓦工,没钱请木工,大姑父就去垃圾场、废弃工厂捡,半块砖也往回捡,不知道是谁家扔的门框也往回捡,一点点攒,自己动手,又是砌,又是抹,好不容易盖了两间小砖房。当时肯定是想盖个临时住所,用不了两年就可以搬到市区,住上楼房。谁能想到,两口子在这个根本都算不上瓦房的小破砖房里一住就是五十多年,一直住到他们去世前半年。前院有一小块菜地,一个简易的几平米大小的小仓房,只容一个人进去放东西。

那天我先到的,大姑看我来了,特别高兴,拉我进屋,让我到炕上坐。天哪,那个小屋,黑洞洞的,房间狭窄,屋顶低垂,窗户又小,棚顶和墙糊着旧报纸,就像我家十六年前扒掉的那个土房似的。但我家十六年前的那个土房是四大间,都是阳面的窗户,很宽敞很亮堂的,一铺大炕能睡十几人。而大姑家的炕很小,横着睡能睡两个人吧。我爸来过大姑家几次,他一米七出头,睡大姑家的炕伸不 开腿,因为炕不够长,站在大姑家的炕上抬不起头,因为屋顶不够高。而且大姑家的房子设计得很不合理,厨房靠北,是狭长的一小条,在里面做饭都转不开身。一个小橱柜,不知道是哪年的老古董了,快散架了,锅碗瓢盆只能摆在窗台上。客厅靠南,还算大了,堆着一些杂物,摆着一张饭桌,靠墙摆了一张铁架子床。无论冬夏,大姑父都睡在这张铁架子床上。没有暖气,没有地热,屋里很冷,铺着一张电热毯取暖。有小炕的卧室在厨房和客厅中间,两边都安了窗户,可惜见不到阳光。

我家盖房子那年,大姑回来了,一进到我家院子,看见我家新盖的粘着白瓷砖的大瓦房,当时就哭了。她羡慕地跟我爸说,我五兄弟行啊,这辈子值了,没白忙活,能住上这么敞亮的大房子。唉,我算完了,我就在我那个小砖房里憋屈到死吧。没想到,一语成谶。以前,我爸从大姑家回来总念叨,那小屋,太憋屈了,没法住!我还想呢,到底是城里人,能有多憋屈?去了才知道,真的很憋屈,什么城里人?这也算城里人?

大姑年轻的时候真是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高挑,白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而且,她很得长辈喜欢,因为懂事、孝顺、勤快、干活麻利。无论是帮奶奶烧饭,做针线,看孩子;还是跟着爷爷下大地,干农活;或是跟着生产队出工,扛木材,修道;啥活没干过?啥活不会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六几年的时候,家里实在吃不饱饭,爷爷偷偷在村南开荒了几亩田,种上土豆、地瓜、窝瓜这些顶饱的作物。在当时,这是不被允许的行为,爷爷谁也不敢告诉,只带着大伯、大姑俩人一起干。十几岁的姑娘,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

到了结婚的年龄,有不少长辈给大姑保媒。爷爷奶奶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结果选中了大姑父。大姑父童年悲惨,苦水里泡大,亲妈没了,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后娘刻薄,亲爹不管,挨饿受冻,挨打挨骂,谁见了不说一句可怜。可是他很有毅力,坚持念书,走很远的路去上学。大冬天没有鞋穿,用麻绳绑两块木板在脚上,脚都冻烂了。也许是靠着求生的意志吧,他考上了一所农机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白城一个农机厂工作,终于逃离了原生家庭。爷爷奶奶选中了大姑父,就是看重了他的学历,文化人;也是看重了他的工作,铁饭碗。而且他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还能坚持读书,怎么也算有志青年吧。

万万没想到,爷爷奶奶看走了眼。结婚后,大姑父本性暴露,冷冰冰的原生家庭和悲惨的成长经历带给他的不是对温暖的渴望和善良的品性,而是偏激的性格和扭曲的心理。固执,自私,懒惰,心狠,暴躁,过分“耿直”,脾气极差,没有上进心,最可恶的是家暴成瘾。

刚搬到白城时,大姑父的工资每月只有几十块钱。大姑没有工作,有了两个孩子后,在邻居的带领下,蹬三轮车,走街串巷卖水果。冬天迎着寒风,夏天顶着烈日,早出晚归,偷偷摸摸,多少次被城管追得落荒而逃。

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中国经济蓬勃发展。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站在风口上的时代,机会像雨点一样打到人们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顺势而为,浪里淘金。然而,这对大姑父来说却不是好事,因为国企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所在的农机厂效益越来越差,没过几年,连工资都发不起了,最后黄了。厂里有不少工人是大姑父的同学,都是从农机学校毕业的。刚进厂时,他们都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干了几年后,有的同学学会了技术,成为了技术工人;有的同学进入了管理层,成为了领导。眼看厂子越来越不行了,工人们纷纷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出路。掌握了技术的,跳槽到民营企业或私营企业,后来成为了大公司的高管甚至股东;当上领导的,走上了仕途,后来都有去到市政府工作的;还是普通工人的,辞职做小买卖,卖烟酒零食的后来开了超市,卖小吃的后来开了饭店,媳妇会裁剪,帮媳妇卖衣服的后来开了服装厂,就连卖炒瓜子的,如今都成了大老板。

只有大姑父十年如一日,坚守在流水线上,直到厂子黄了,他又被安排到一个水泵厂工作,缠铜丝。缠了十几年铜丝,水泵厂也黄了,大姑父便待在家里啥也不干了,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休了,每个月等着政府给他发那一千块钱退休金。而且他人缘极差,这么多同学、同事,没有一个跟他关系好的。农机厂黄了的时候,亲戚们都劝他,找那些有能耐的同学说说好话,说不定人家就会帮你介绍个好工作。但是大姑父非常固执,自诩清高,自诩正直,不拉关系,不想投机倒把,就等着政府再给分配。其实他就是脾气差,不会说话,不会处事,把人都得罪光了。而且自己没本事,还瞧不起那些有本事的人呢。

自从政策鼓励个体经济发展,大姑卖水果的小生意越来越好了。城管不抓了,人们也有钱买水果了。大姑勤劳能干,不怕吃苦,虽然只念过小学,但头脑灵活,算账快,最重要的是人品好,诚信,实惠。80、90年代,大姑只靠卖水果,一个月就能挣好几千,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甚至能挣七、八千块钱。不仅能养家糊口,还能供家里的两个孩子念书,一直念到专科毕业,又给儿子娶媳妇,又给闺女找婆家。如果光靠大姑父的工资,一家四口早就饿死了。即便如此,家是大姑养的,孩子是大姑供的,洗衣做饭之类的家务都是大姑干的,大姑父还是瞧不起大姑,说她卖水果是投机倒把。其实他就是懒,没有上进心,但凡勤快一点儿,跟大姑一起卖水果,说不定后来都能开个水果超市了。

大姑父不仅懒,还很自私,他的工资一分钱不给大姑花,大姑自己挣的钱他也不让花。大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没买过几件新衣服,大姑父不让,大姑一花钱,俩人就打仗。大姑父心狠,每次打大姑都往死里打,打得大姑鼻青脸肿,身上没一块好地方。我家盖房子那年,大姑回来了。一天晚上,大姑跟我爸妈讲大姑父是怎么打她的,一边说一边哭,眼泪流了满脸。大姑说,大姑父薅着她的头发往大柜上撞,把她的脑袋撞出好几个大包,都流血了。我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感觉太可怕了,我妈把我撵回屋,不让我听了。我爸听得火冒三丈,说要跟大姑去白城,狠狠地揍大姑父一顿。大姑摇头,无奈地说,你打完他,他过后还是打我。我妈说让大姑就住我家,不回去了。大姑又摇头,难过地说,俩孩子都在白城念书,她放不下,也舍不得孩子们跟大姑父过,肯定遭罪。如此一来,我爸妈也没啥办法了。大姑是四几年生人,她已经被根深蒂固的传统的愚昧的婚姻观念和对孩子的爱牢牢锁死了,逃不出来了。可恨的是大姑父,他曾经有过那么悲惨的经历,挨打挨骂,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对一个人有多残忍吗?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向命运讨回公道,他所吃过的苦也要让别人尝一遍。除了老婆孩子,谁又能任他打任他骂呢?所以他只能窝里横,让最亲的人遭殃。

有一年冬天,大姑相中了一件小棉袄,只要五十块钱,偷偷买了,但是不敢穿。过年来我家试了试,还买小了,只好送人了。那年我们去大姑家,妈说大姑穿的衣服已经是几十年的旧衣服了,内衣都糟烂了。因为要过年了,我家已经杀完年猪了,老妹又给家里买了一只羊杀。我妈给大姑拿了些排骨,还有一只羊腿,大姑不断感叹,来白城这么多年就没买过牛羊肉吃。第二天是小年,我们在大姑家吃饺子,大姑本来想自己包,但是人多,不好弄,只好煮了几袋速冻水饺吃。晚上,我和老妹去市区住宾馆,因为大姑家实在住不下,也没能跟大姑好好唠唠嗑。走的时候,我和老妹一人给大姑一千块钱,大姑说啥也不要,撕吧好半天,最后还是妈一顿劝,大姑才收下。我向大姑父告别,说以后有时间就来看他们,大姑父颤着手,眼里含泪。我想,大姑父老了。

那时,大姑父已经患脑血栓好几年了,一开始拄拐,后来彻底瘫了,坐轮椅。舌头也不好使了,说不清话,一张嘴就流口水。儿子说在市里给他们租个房子,让他们住楼,也方便照看。大姑父说啥也不同意,宁可一个人在小砖房里饿死,也不动地方。别人都劝大姑,别管他,自己去市里住,忘了他年轻的时候是咋对你的了?管他干啥?但是大姑心太软,一直伺候大姑父,每天都给他蒸茄子、窝瓜、豆腐、发糕这几样,因为大姑父得病后啥都不吃,只吃这几样,做不对他还骂呢。

18年冬天,也是大姑去世前的那个冬天,大姑病了,表姐把老两口接到市里租房住了,也不管大姑父同意不同意了。过年了,大姑给我家打视频电话,她笑着说,等夏天去她家串门吧,她家终于拆迁了,在市里分了一套八十多平的房子,表姐家也拆迁了,在市里分了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的房子,这回去她家串门有地方住了,不用住宾馆了。我们真为她高兴,答应说夏天的时候一定去溜达,看看她家的新房。结果第二年三月份,没等到住进新房,大姑就去世了。大姑去世的时候,大姑父正在住院,我的几个大爷都去白城参加葬礼,顺便看了他。没人告诉他大姑走了,但是他也猜到了,一直哭,没过俩月,大姑父也走了。

听到了大姑去世的消息,前院四爷蹭着年迈的腿脚一点点走到我家,不敢置信地问:“你大姑真没了吗?”然后抹着眼泪念叨:“你大姑可是好人哪,那人可好啊!就没了?”是的,认识大姑的人都说她是个好人。

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姑往家里打电话还说,老五啊,孩子们念书还有钱吗?没钱的话大姐这儿有,你姐夫也不让我花,我就偷偷攒着。我小时候,有一年冬天,大姑回来过年。碰巧弟弟妹妹都病了,爸妈带他们去看病,家里只剩奶奶、大姑和我。结果我也得了重感冒,一直发烧,大姑找来小大夫给我打吊瓶,还用白酒给我擦后背,帮我降温。那时我烧得迷迷糊糊,但是清晰地感觉到,大姑的手很温暖。老姑奶和大姑虽然是姑侄俩,但是年龄上只差几个月,俩人感情特别好。大姑没了,没人告诉老姑奶,怕她伤心,后来她一直接不到大姑的电话,也就知道了,在家里哭一场。

老姑奶也老了,腿脚不好,她又是个胖胖的老太太,上下楼都费劲。老姑父爷本来身体不错,谁料在屋里干活的时候摔了一跤,摔坏了脑袋,拉到医院救治的时候又查出了尿毒症。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走了。老姑父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之后给局长当司机,后来又在土地局工作,工资不低,所以老姑奶家不穷。老姑奶的闺女儿子都有不错的工作,只是没办法陪伴在她身边。人老了,只能守着一个空空的家,想想也挺心酸的。

从前,我和老妹去市里参加高考就是住在老姑奶家的。老姑奶把我们安排得妥妥的,每考一科回来,她都做好了饭菜等着。19年,我领我妈去市里看病,在老姑奶家住了一宿,老姑奶很高兴,和我妈好顿聊,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老姑父爷。老家这边的亲戚去市里,只要到老姑奶家,老姑奶都很热情。

去年,老姑父爷烧周年,老姑奶顺便回前张村来了。她先到前院看望四爷,中午两位老人在我家吃的饭,爸妈准备了很多好菜,但她还是想吃苞米碴粥,我妈赶紧煮了一锅。老姑奶走道费劲,但精神头还不错,在我家吃饭的时候还是像从前那样能说会道,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那次,她本来想在前张村多待几天,但是他儿子着忙回去,她只好跟着回去了。

前院四爷九十多岁了,老姑奶八十了,他们都很老了。四爷耳聋眼花,腿脚也不利索,长年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只有夏日炎热的时候,他会慢慢走到大门口的老树下坐一会儿,独自乘凉。从前,四爷来我家溜达,最喜欢跟爸妈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一遍遍讲。现在,他走路更加不便了,耳朵更加聋了,也不喜欢溜达了。我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给自己讲年轻时的故事吧。老姑奶也没法到处溜达了,下楼买一趟菜都得俩小时,平常没事儿的时候又能干什么呢?也许是对着家里的老物件和旧照片回忆从前吧。兄妹俩都已到了耄耋之年,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哪天谁离开了,谁都没办法见谁最后一面,或者送谁最后一程。所以,人活得越老,越懂得生命的无可奈何之处,越懂得放宽心,多理解,不强求。

从前,我很恐惧死亡,所以我拼命地想拼命地想,终于为自己想到了一句极其简单的可以暂时忘记恐惧的话,珍惜你所拥有的活着的时间,它是如此短暂如此美好又如此宝贵,不要再浪费一分一秒去害怕和悲伤了,竭尽全力好好地去生活。可是慢慢地,我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我常常提醒自己,生命宝贵啊,我不能虚度。我常常催促自己追赶时间的脚步,快点,抓紧,努力,要不然不赶趟了,很多东西都要逝去了,你很快就要老了。我常常告诫自己应该怎样珍惜生命,有哪些事情我一定要做到,否则我临死的时候一定会后悔;有哪些东西我一定要得到,否则我临死的时候一定会遗憾。有一句非常家喻户晓的名言不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吗,“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为了不虚度年华,为了不碌碌无为,我开始活得很着急,很焦虑,很疲惫,压力很大。我不恐惧死亡了,我开始为时间的流逝而恐慌。时间过得好快啊,而我一直碌碌无为,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后来我发现,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有很多事情我就是做不到,有很多东西我就是得不到。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也许我临死的时候一定会后悔和遗憾。而且,有很多我关心的人的生活,即使我再有能力,我也没办法做出任何改变。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谁也强求不得。年过三十,我终于明白那句名言教给我们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我只是茫茫草原上的一棵杂草,是无论如何都炼不成钢铁的,所以何必强求?年过三十,我终于明白,我活着不是为了死亡做准备的,如果我总是想着,我应该怎样怎样,否则生命就虚度了,等到我要死的时候肯定会悔恨和羞愧的,那我活得该有多累啊!于现在的我而言,真正的珍惜生命,应该是忘却这一切,忘却时间,忘却死亡,忘却意义,忘却名言警句,开心地生活,快乐地生活。做自己 喜欢的或者力所能及的事情,顺其自然,管它有没有意义,管它会不会有所成就,管它是不是碌碌无为。只要心怀善意,不伤害任何人,随心所欲不逾矩,不是很好吗?没有遗憾的人生或许是不存在的,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求而不得,所有一切无可奈何之处吧,人生会轻松很多。年过三十,我又喜欢春天了。春天的树绿了,春天的花开了,春天的小燕子从南方飞来了,我又感受到了春天里蓬勃的生机。春天来了,我又有一轮转换的四季可以慢慢感受了,春日的绿意欣欣向荣,盛夏的骄阳如火如荼,金秋的落叶静美优雅,寒冬的雪原孤绝旷远。我又有三百多天的时间可以去慢慢度过了,有三百多次火红的日出和灿烂的晚霞可以想看就看了。每次我看到早上的太阳从东南的树林慢慢钻出来,镀着金边的通红通红的阳光透过林间洒向大地,我感觉活着真好。每次我看到夜晚的月亮挂在深邃的夜幕上,皎洁的月光下,门前树影婆娑,水墨画般朦胧,我感觉活着真好。圣人说,三十而立,这个“立”字,有的人理解为成家立业,有所成就;有的人理解为人格独立,思想境界达到一定高度。这些我都没有,只是年过三十,我终于不再为死亡而恐惧,也不再为时间的流逝而悲伤了。

20年的夏天,我老舅姥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没活到70岁。老舅姥爷是个算命先生兼风水先生,但他不怎么给人算命,经常给人看风水。他的手艺是跟老张头学的,老张头也是一个算卦的,打了一辈子光棍。老舅姥爷年轻的时候总去老张头家溜达,唠嗑,跟老张头成了忘年交,老张头便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了他,之后他又看书自学了很多。五八年,老张头就说,六零年有大饥荒,到时候会饿死不少人,他活这么大岁数了,可不想挨饿。一天晚上,他静静地在家里把自己吊死了。老舅姥爷给人看了一辈子风水,挣了不少钱,但是家里人也挺能花,到老了没什么积蓄。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不孝顺,为了不给他养老假离婚,结果弄假成真,把家给整散了;三儿子没正事儿,在外边瞎混,跟别人打架的时候被人失手打死了。二儿子挺好,在外省生活,前几年把老舅姥爷和老舅姥娘接去一起过。但是老舅姥娘不愿意,特别能作,老舅姥爷只好带她一起回到老家。后来,老舅姥娘得了脑血栓,老舅姥爷便带她住进了敬老院,方便伺候她。结果一年不到,老舅姥爷也得了脑血栓,他大闺女便把老两口接到她家,一直赡养到去世。

我上高三的那年春天,老舅姥爷来我家串门。那时,他是个非常精神的老头,脸色红润,面带笑容,头发有黑有白,腰板挺得很直溜,穿得很讲究,呢子外套,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认识老舅姥爷的人都觉得他算命算得准,我妈也不例外,让他给我们姐弟三个算一算,但是老舅姥爷说啥也不给算。他说算得准也没用,一个人的命到底如何全在他自己怎么活,那些声称能看出你命里有灾让你花钱破的人都是骗子。能改变命运的只有你自己,如果你自己竭尽全力都改变不了,那神仙也帮不了你。他说,他早就算出自己晚年过得不太好,但是他也没办法。

老舅姥爷没给我们算命,但是对我们说了很多教导的话。他对我说,能看出来我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主意正,野心大,但是性子急,没有毅力,有些自卑,有些虚荣。当时我感觉老舅姥爷特别了解我,把我的性格说得很准确,便问他该怎么做。老舅姥爷告诉我,要对自己有信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别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不要担心,你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出大错,放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那天,他喝了点儿酒,说了很多重复的话,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不要太担心。那天,我认识了一位非常有智慧的长辈,他说的很多话都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我的内心深受触动。当时,我用力点头,决定把这些教导珍藏在心里。如今,十几年过去了,猛然回头,我突然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把那些教导忘了。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里,我时常迷茫,时常犹豫,时常担忧,时常怀疑自己,时常不知如何选择。看来,老舅姥爷说的对,算命没用,就算算得准,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你做得到吗?如今,老舅姥爷已经走了,可他当年教导我的话我还是做不到,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了。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有时候,回忆起童年里爷爷奶奶、四爷四奶、老爷老奶还有姥姥等长辈们凑在一起打牌、唠嗑、喝茶的热闹场景,还有我的那些姑奶、姨奶和我们一大家子一起过年包饺子大声说笑的场景,感觉就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好久远了。如今,他们都去到了另一个世界,要是他们能在那个世界重聚的话,都要比我们这边热闹了。其实我们这边一点儿都不热闹,更多的是寂寥。前些日子,大舅姥爷终于联系上了铁岭的老姨姥儿,之前的几个月,一直打电话没人接,这边的亲人都以为老姨姥儿已经去了。因为疫情,这边的亲人也没办法去看她老人家。这回联系上了,老姨姥儿身体还挺好呢,之前接不到电话只是因为电话坏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大家也没问其他的琐事,只知道这一样就够了。

时间就像滚滚的洪流,只有回忆算得上一叶扁舟。对于那些逝去的日子,我也只能写下自己残存的记忆。时光流逝,生老病死,聚散离合,人生中再平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普通人的一辈子很少有轰轰烈烈,很少有鲜花着锦,很少有盛极而衰,很少有刻骨铭心,有的只是时间的偷偷流转,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面貌、心境和生活。

逝去的年轻的日子啊,抢走了多少我们珍爱的东西,只给人留下一点带着怀旧滤镜的记忆,还有一颗被改变过无数次却似乎没有改变过的心灵。“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一篇月下私语,就当是为自己留下一捧从前的月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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