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六月初八那天,天热的快要爆炸。一大早,火红的太阳便耀武扬威的站在天的东边。
韩满意穿着裤衩,躺在铺着新竹席的床上,朦胧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屋里凉爽怡人,地上散落着许多烟头。从昨晚韩满意跨进这间屋子,屋里的空调就一刻也没有闲过。
“满意,起来吃饭了。”屋外传来韩妈的声音。
韩满意仍旧躺在床上,慢慢侧个身,背对着门,也不答话。
屋外的人见屋里没有动静,以为屋里的人还在熟睡,就提高了嗓门又喊了一次:“满意,满意,起来吃饭了。”
“你们先吃。”屋里的人总是算说了第一句话。
“我们早都已经吃罢了。现在都七点半了,我还在灶里加了一把柴,怕饭凉了。”
“我爹呢?”
“ 你爹今天干活,五点半吃完早饭就走了。你快起来吃饭吧。”
韩满意又侧了个身,脸向着门。门的右侧紧邻着窗户。隔着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窗户外到处明明亮亮,到处都是金色的光芒。他知道那是晴天大太阳的讯号:“我不饿,今早不吃饭了。你涮碗喂猪就是。”
“妈给你盛一碗端来,行不行?”
“不吃,我说过了不吃。”说过了几句话,韩满意刚刚躺在床上惺忪的样子全没了。他迅速又侧个身,平躺在铺着新竹席的床上。
“唉”屋外的人叹了一口气,噗踏噗踏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韩满意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的短信,是他的铁哥儿们孙大亮发来的:“雪铁龙,街上的四方卡拉ok来了个新妞,人又靓嗓子又好,有兴趣吗?”
雪铁龙是韩满意的外号。韩满意子妹四个,他最小,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据说当年韩爸韩妈为他交计划生育超生费的钱刚好可以买一辆崭新的雪铁龙轿车。韩满意小时候,韩爸每次抱他,常会或指着他的鼻子或摸着他的脸蛋,开怀大笑的对别人说:“这可是我们家的雪铁龙,一个不喝油却会越长越大的雪铁龙。”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韩满意和雪铁龙轿车有这些笑话,慢慢的,韩满意也就有了雪铁龙这个特别的外号。
看完短信,韩满意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拨通了孙大亮的手机:“大亮,中午我们卡拉ok见。”
“不见不散,不醉不归。”手机里传来了孙大亮的声音。
韩满意从床上蹦下来,先穿好衣服,再顺手把放在床头的昨晚没有抽完的“满天星”香烟装在裤兜里,然后他拉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韩满意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屋里退了两步。屋里还是很凉爽,他向屋外望去。韩妈正端个喂猪的盆子走在太阳底下,她双手用力的扣在盆子的两侧,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显然盆子里是满满的猪食。
韩满意站在原处,迟疑了几秒钟,慢慢走出屋外:“妈,我想上街。”
韩妈把猪食放在猪圈的砖墙头上,又踮起脚尖,让身子高出一截,双手再端起喂猪盆,慢慢的探下腰,双手尽力地伸直,把喂猪的盆子平稳地放在地上。回过头韩妈对韩满意说:“你先洗个脸,妈给你下碗鸡蛋面,吃饱了再上街。”
“我不吃,等到了街上再说。”韩满意边说话边走进水龙头。他摸摸水龙头,手又缩了回来“一大早水龙头都有些烫手。”韩满意这样想着,还是伸出手拧开了水龙头,刷牙洗脸。
韩妈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的走进厨房,拿起扫把。
“妈,给我三百块钱。”洗完脸,韩满意又说。
“前天不是刚给你一百五十块吗?这么快都花完了?”
“现在什么年代了,百儿八十块能买个什么东西?”韩满意把嗓音提高了八度。
韩妈放下手里的活,皱了皱眉头,把语音压低了二度:“这几年气候不正常,不是干就是淹,庄稼年年没个好收成。家里全指望你爹早出晚归做苦力,一天也就最多挣一百块。你三个姐姐都出门了,她们也都有自己的家庭,也不能给咱们过多的帮助。你今年也是二十二的人了,要是有人上门给你提亲,没个十万八万的能行吗?你整天闲在家里,也不想出门······”
“嫌我没用?”韩满意打断了韩妈的话,他铁青着脸,看着韩妈,“嫌我没用当初你们生我干什么?还不如直接把我掐死算了!立秋后我就去广州,省得在家里你们看我不顺眼。赶紧给我拿三百块钱,我铁哥儿们孙大亮还在街上等我呢。”
韩妈没有再说什么,她低着头,微弯着腰,慢慢走进里屋。不一会儿,韩妈又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手里多了三张红版,但她还是低着头,微弯着腰。韩妈把手里的钱数了一遍递给韩满意,压低声音说:“满意,家里就剩下一千多块钱了。你爹的疝气都四五年了,以前不疼,这几天你爹说他抬砖头的时候有点疼。想过几天去医院。钱你悠着点花。”
韩满意伸出右手接过钱:“我知道,我又不会把钱扔了。没钱看病了先向我姐们借一点,到时候再还她们。”说完话,韩满意骑上摩托车“突突突”的冲出院子,把韩妈一个人留在院子里。韩妈走出院子,远远地望着她儿子的背影,直到她的儿子消失在公路的另一头。韩妈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微风吹来,拂起她两鬓的白发,拂起她穿在衣服外的罩衣的一角。韩妈还是微微的弯着腰,她今年已经六十一了,对她来说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把腰板挺直的机会了。现在的韩妈站在六月的阳光下,看起来腰又比以往弯了许多。
四方卡拉ok对韩满意来说一点都不陌生。他和孙大亮隔三差五的总会来这里找乐,是这里的常客。
最多半个小时的时间,韩满意驾着摩托车“突突突”的到了四方卡拉ok的门口。老板见到韩满意,乐呵呵的递过来一支烟:“雪铁龙,孙大亮在六号包厢等你。”
韩满意接过烟,说了一句:“知道了。”便腾腾腾地直奔六号包厢。
闲话少说,包厢里时间过得特快,又是名烟,又是美酒,又是靓女,又是k歌。下午两点多的样子,韩满意酒足饭饱,打了个饱嗝。
他先拍拍孙大亮的肩膀说:“咱哥儿俩去街东头的麻将馆搓两盘,赢点晚饭钱回来。”又捏捏美女的手说:“美女,晚上我们哥儿俩还回来,还要你陪着我们哥儿俩k歌。“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笑,走出包厢,来到大厅。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毒毒的大太阳几分钟的时间就隐没在乌云背后,天立时暗了下来。一阵大风吹过,大街上到处都飞舞着破烂的塑料袋子,枯败的草渣子、树叶子和铺天盖地的尘土。
“雪铁龙,”孙大亮喊了一声,“要下暴雨了,咱们等一会儿再走。”
“现在正凉快,几分钟的时间咱们就到了,当务一会儿咱们要少赢多少钱?刮个大风下个暴雨你怕个球。”韩满意满脸通红,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走到室外。无巧不成书,韩满意的双手刚一摸到摩托车的车把,他头顶的乌云里就突然刺眼的闪了几下,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屋里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擞了一下,再接着,轰隆隆的声音由强变弱,渐渐远去。再看韩满意,他的摩托车倒在地上,车把上的塑料套子已完全变形,正冒着黑烟,韩满意趴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黑乎乎的,已破烂不堪,他的双脚轻轻地动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动过了。
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吓得七魄早已飞出体外,只剩三魂喘口气。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漫天飞舞的塑料袋子、草渣子、树叶子、尘土,立马无声无息。
等众人稍微缓过神来,孙大亮拨通了韩满意家里的电话。韩爸韩妈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悲痛欲绝自不在话下。如何办理丧事也不是本文描述的重点。让时间回到二十三年前。
当时韩满意的三个姐姐都已出生,但韩爸韩妈还是整日愁眉苦脸。韩爸对韩妈说:“咱们不能去上环,更不能去结扎。只要能生咱们就还要生,一定要生个男娃。”韩妈对韩爸说:“我都三十八了,真担心不能给韩家立个后。”
没多久,韩妈高心地对韩爸说:“我又有了。”
韩爸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老婆又怀孕了;惊的是在农村三十八的人能怀孕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怕的是万一老婆怀的又是个女娃。
韩爸对韩妈说:“要是生个女娃,我们只有送人,要是生个男娃,我天天给你烧洗脚水。”
怀胎十月,韩爸韩妈每天都在忐忑中度过。特别是韩爸,没事的时候就呆坐着抽烟,只要端起酒杯,就一定喝醉,然后呼呼大睡。
分娩的那一天,韩爸站在屋外来回踱步,嘴里叼着烟一支接着一支。屋里他老婆和接生婆正忙碌着。
“生了,生了。”接生婆拉开门。
“咋样?”韩爸停下脚步,盯着接生婆急切的问。那样子怪怪的,像是要把接生婆生吃了一样。
“是个男丁,恭喜你。”接生婆满脸堆笑。
“太谢谢你了!”韩爸立刻双眼放光,然后一个箭步冲到屋里。床上的婴儿正哇哇啼哭。韩爸一把把婴儿抱起,揽在怀里。他看着婴儿的脸骄傲的对韩妈说:“小家伙胖乎乎的样子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韩妈正虚脱似的躺在床上,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看到韩爸进屋韩妈说:“这下你可放心了,我好歹也给咱家立了个后。”
“ 太谢谢你了,你是咱家第一大功臣。”韩爸又看着韩妈眉飞色舞的说。那样子和以前比起来简直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赶快给咱儿子取个名字吧。”韩妈催促韩爸。
“我早就想好了,你生了个儿子,我很满意,就叫韩满意吧。”韩爸说着话又伸手摸摸婴儿的脸,“小满意,小满意,爸爸的小满意。”
自从韩满意出生,韩爸韩妈每天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中。然而好景不长,韩满意还未满月,韩爸韩妈就接到了村妇女主任的通知:限定某某日内到某某地方缴纳韩满意的社会抚养费某某万元。这个数目在农村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可以卖一辆崭新的雪铁龙轿车了。这一点在前面已经讲述过了,不再重复。韩爸韩妈接到通知皱起了眉头,但看到怀里的韩满意又喜上眉梢。二人想既然已经生了个儿子,也心满意足了,只要有人就有世界,罚就罚吧。韩爸韩妈咬咬牙,变卖了家里几乎所有可以变卖的东西,就差砸锅卖铁了,又借了所有可以借的亲朋好友,终于拼凑了一辆崭新的雪铁龙。
钱借了,罚款交了,接下来要面对漫长的还款日子。为了还帐,韩爸每天吞云吐雾的日子没了,每天咕两口小酒的日子也没了。有人问韩爸:“老韩,你以前最喜欢的两个嗜好都不要了?”韩爸说:“戒了烟酒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为了还帐,韩爸韩妈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有人说他们:“你们二人逢年过节也该添件新衣服。”韩爸韩妈却说:“旧衣服穿得合身,舍不得扔。”;为了还帐,韩爸韩妈吃饭从来不炒菜,有时候做饭锅里连一点油都不放。有人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你们这样对待自己值得吗?自己不享受一点儿生活,只知道拼命干活挣钱。和猪圈里养的猪有什么区别?和拉磨的驴子有什么区别?你看猪圈里的猪吃了睡睡了吃,只为长一身膘。你看拉磨的驴子拉一辈子磨,只能吃一点儿草料,到头来还是要被主人剥皮抽筋。”韩爸韩妈微笑着说:“借了的钱总要还,我们的小满意将来长大了要上学要盖房,还要娶媳妇。”
自从韩满意出生就一直生活在蜜窝里。韩爸韩妈对他是无微不至的关怀,用‘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至于韩满意小时候如何生病,韩爸韩妈如何担心如何为他治疗在这里不做描述,咱们单说全家人如何照顾他。
农闲时节,韩爸韩妈争抢着哄他,抱他;农忙时节,他三个没进过一天学校门儿的姐姐一起照顾他。但只要韩满意一哭闹,韩爸韩妈即使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儿。抱起他又是擞又是抖,他的三个姐姐也会顺带招来一顿打骂。
有一次,韩满意仅仅十岁的二姐抱他,一时疏忽没有抱好,把韩满意摔了个狗吃屎,脸上擦破了一点儿皮,趴在地上哇哇大哭。韩爸看到后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地上趴着的儿子,又顺手照着站在一旁的女儿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小姑娘的脸上立时泛起几道红印,吓得站在那里连哭也不敢哭。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转眼间韩满意学会了说话。韩妈常教韩满意:“喊你爸,老家伙。”韩满意就咿咿呀呀的说:“老——家——伙——”韩爸也常教韩满意:“喊你妈,老太婆。”韩满意就吐字不清的说:“老——太——婆——”每当此时,韩爸韩妈就会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韩满意上幼儿园大班的那一年。有个星期天,韩妈发高烧到诊所里看病,也顺带领着韩满意去玩。医生决定先给韩妈打个屁股针再输点水。
打屁股针的时候,韩满意指着他妈的屁股说:“快来看呀,我妈好大一个屁股。”引得满屋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输液的时候,韩满意拿了个废旧的注射器,抽满了水往他妈身上射。韩妈佯怒道:“你再往我身上射水我打死你。”韩妈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抬起手在韩满意的身上拍了一下。韩满意射完水,嘻嘻哈哈的跑开,把注射器抽满了水再来。不一会儿的时间,韩妈的衣服就湿了一大片。
诊所里的医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对韩妈说:“你把小孩惯得也太不像话了,俗话说‘小时候养虎虎大伤人’。”韩妈立刻变了脸,阴沉地对医生说:“还有句俗话‘树大自然直’,我家小孩不要你操心。”诊所里其他病人看情况不妙,忙打圆场地说:“现在的小孩调皮一点好,人太老实了容易受人欺负,将来连老婆都不好娶。”韩妈听了其他人的话,脸色又慢慢好看了一些。
韩满意上了初中,老师到韩家做家访,对韩爸韩妈说:“父母对孩子都是呕心沥血的奉献,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初中的孩子正值人生的花季。你们家韩满意在学校有些不守规矩,经常逃课上网,有时候还打架。希望家长好好配合学校,对韩满意多一些教导。”韩爸韩妈对老师说:“我们也知道他不听话,我们也知道他不是个上学的料,我们只希望他在学校里养养个子。都去当官谁去抬轿?再说了,现在大学生给文盲打工的四千五(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许多大学生给文盲打工)。”初二没上完,韩满意就辍学在家。
到了社会,韩满意结交了许多闲散在社会上的无业人员,渐渐学会了像喝水一样花钱。到了打工的年龄,也曾出过几次门,但到任何一个厂里他都干不了三个月。不仅挣不到钱,韩爸韩妈还要掏钱把他赎回来。眼见着左邻右舍的房子越盖越高;眼见着和韩满意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要么上大学在城里找了工作,要么在农村成家立业;眼看着村里的男女老少穿着艳丽的衣服来来往往。韩爸韩妈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心满意足感不知不觉消失的无影无踪。阴云又笼罩在韩爸韩妈的脸上。二位老人在没有几年的时间里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韩爸又捡起了丢弃多年的烟和酒。
韩满意虽然死了,但时间照常的一天天过去,太阳也照样的每天东升西落,屋檐下筑巢的小燕子也还是照样的秋去春来,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但韩爸韩妈头上的白发明显的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脸上的皱纹明显的一天比一天深起来,腰板儿也明显的一天比一天弯起来。远远的看去,韩爸韩妈就像风干的朽木。他们二人都已到了风烛残年的日子。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又是一年除夕到。天还没有黑定,韩爸韩妈就插好了院门。韩爸嘴里叼着烟,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烧火,韩妈在包饺子。俩人谁也不说话,各忙各的活。
腊月的天黑的快,一小会儿时间,天便暗了下来。四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韩家的电灯也亮了起来,发出红红的昏暗的光,显然是一盏老式的十五瓦电灯。
“你先上祖坟上烧纸,烧完纸再回来吃饭。”韩妈包好了饺子,拍拍手上的面对韩爸说。
“人老了腿脚不灵活,眼也不好使。我下午不到四点就去祖坟上了。”韩爸吐了一口烟,语气低沉地说,“现在我还能勉强上祖坟烧张纸,到了我们俩都爬不动的时候就不去烧纸了。”
韩妈叹了一口气:“唉,走一步算一步。我们俩死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烧张纸。你去把鞭炮放了,我来下饺子。”
“我没有买鞭炮。”韩爸慢吞吞的说。语气更显低沉。
“前天我让你上街买过年的菜和鞭炮,你没有买鞭炮?”韩妈有些诧异,也有少许哀伤的恼怒,但明显的哀伤大于恼怒。
“菜我买了,等着闺女们初三回娘家吃。”韩爸扔了手里的烟,“你说我们俩苦命的人还能再活几年?过年过得有啥意思?家里里里外外冷冰冰的。”说着话,韩爸的语气有些哽咽,“要是满意还在多好。”
韩爸提到韩满意,韩妈的眼角也滴下几滴泪:“要了他还不如不要他,不要他也没有这一回事。”
“不要他也不行。”韩爸抹了一把泪“村东头的李天虎一辈子没个儿子,和别人吵架的时候别人老是揭他的短,说他上辈子没干好事,这一辈子断子绝孙。为这事李天虎老俩人没少伤过心。”
韩妈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那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的事。现在李天虎老俩人没有谁过得好?他的两个闺女孝心得很。老大在家里住着,入赘个女婿。李天虎的这个女婿对李天虎老俩人特别好,比对自己的亲老子还好。他的二闺女虽说是出门的人,可经常回来看他们,不是割肉就是买衣服。”
韩爸又点燃一支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李天虎的老婆生完他家二闺女后大出血,差点连命都丢了,最后切除了子宫才保住了性命。要是没有这件事,谁也不知到他的老婆会生几个娃,要是生的多了他现在说不定还没有咱们过得好。”
韩妈看了韩爸一眼,对韩爸的话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平静的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没儿子就没儿子,闺女比儿子更孝心。为什么总要在意别人看法呢?当年我们要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好好对待咱们的三个闺女,咱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韩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当年我也很想像对待满意一样对待咱们的闺女,可想到姑娘家一落地终究要成为外姓人······再说,农村的收割犁耙,卖粮挖渠等等重体力活全靠男人,还有咱老韩家的门户终究要靠满意支撑。”
“又是门户,又是门户。”韩妈又看了韩爸一眼,但这次的眼光里更多的是一份怨恨,“你们老韩家的门户就那么重要?咱家闺女就不是我身上的肉?当年我那么傻,什么事都听你的,真是愧对了我的三个闺女。”
“你别再说了。”韩爸的语气近乎哀求,“当年都是我的错,现在我就怕闺女们提起她们小时候的事,怕她们埋怨我。好在闺女们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她们小时候的事。现在闺女们即使不认我这个当爹的我都不怪她们。”
“闺女们上次打电话对我说她们不认识一个字太可怜了。去打工到了个新地方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到厂里只能下苦力,辛苦得很不说还挣不到钱。她们的孩子现在都在上学。闺女们说她们深知不读书的可怕之处,所以她们现在拼了全力供孩子们读书,她们现在的负担太重了,没有多余的钱孝敬咱俩。闺女们还说咱俩岁数大了,她们怕咱俩在家里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她们姐妹三个都商量好了,过完年后轮流在家里照顾咱俩。”
“闺女们真是这样说的?”韩爸显得有些吃惊又有些激动。
“真是这样说的。她们姐妹三个也从来没有埋怨过咱们俩。闺女们还说最起码是老爹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她们拉扯大,最起码是老爹老娘把她们从湿坡儿挪到干坡儿。”
韩妈说着话,韩爸突然放声大哭:“当年我太对不住她们姐们三个了,都怪我对满意太过娇生惯养,不仅害了咱三个闺女,也害了满意。满意死了也好,他要是不死还不知道会怎样作贱咱俩。过年闺女们回来让她们过完年早点出门打工,多挣一点钱,好好的教育她们的孩子,千万不能走咱们的老路。咱俩老不死的还能自己伺候自己,千万不能再给闺女们找麻烦。”
此时的韩妈也早已痛哭流涕:“谁说不是呢?上次闺女们打电话我就告诉她们咱俩的身体好得很,让她们别操咱们的心。”
“这个年咱俩没有白过,你也别哭了。”韩爸擦擦自己的眼泪对韩妈说,“你快去把手电筒找来,我要去村里的小店里买一大挂鞭炮。等我回来放完鞭炮咱们再下饺子吃。我还要喝二两,你也要喝两口,你抓紧时间炒个下酒菜。”
韩妈忙起身,擦了眼角的泪,转身去找手电筒。
一会儿时间韩妈找来手电筒,递给韩爸说:“你再买瓶好酒,家里的酒今天不喝。我听你的,也陪着你喝两口。你再买一个四十瓦的节能灯,屋里也亮堂些。”
韩爸接过手电筒,直了直腰,又用力的吐了一口痰,蹒跚地向着院门走去。打开门,又蹒跚地向着小店的方向走去。
韩妈在昏暗的灯光下操起砧板上的菜刀。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一点儿也看不出她的眼睛有些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