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极其脆弱的人,“丁点儿”的委屈常常使她泪奔。她的脆弱也许是与生俱来的,也许是后天诸多的不顺摧残的。在我看来,母亲的脆弱如同腊月里冰冻的小草,如同三九天房檐下的冰棱,脆弱得哪怕轻轻触碰,也会脆脆折断。她的脆弱伴随着她的一生,也在我的心里刻着深深的烙印。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里,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脆弱。那时的我竟然是有些嘲笑母亲的。
我的老家地处偏远的农村,我出生在那个物资比较匮乏的年代。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小孩在很小的时候就要随着大人一起到田里劳作。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天刚曚曚亮,母亲便带着我到棉花田里锄草。正值盛夏,太阳刚刚爬上树梢的时候,我已热得汗流浃背。抬头看看母亲,只见她微弯着腰,单薄的夏衣贴着后背。母亲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手有节奏地一推一拽着手里的锄头。
“妈,好热。”
母亲没有抬头,只叮嘱我道:“天气越热锄草效果越好,晒一中午草就死了。” 我没再说什么,继续跟在母亲的身后慢慢地锄地。太阳越来越高,我身上的困顿和心里的焦躁也越来越重。看看四周,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光,再抬头看看母亲,母亲已远远的把我甩在身后。我唇焦舌燥嗓子冒烟,便扔下手里的锄头,像个蛆虫一样懒懒地躺在棉花的阴凉里。
母亲直起身,见我慵懒的样子便说道:“快起来干活,你看是干活儿美还是上学美?”
“我想回家,热死了。”我有气无力地回敬母亲道。
母亲擦擦额头的汗又说道:“再干一会儿吧,这么好的天气正是锄草的好时候。”母亲的口气像是乞求,也像是命令。
没有别的办法,我扶着锄头慢慢地站起了身,可心里却有一万个不乐意。“你不让我回家?哼,我有我的办法。”我暗自思忖,“奴隶们不是通过破坏农具来反抗奴隶主们的压迫的吗?嘿嘿……看我的……”
我举起锄头,装着不小心的样子照着一株棉花砍去。不一会儿,十几株棉花便已成了我的锄下之鬼。
母亲再一次直起腰,她愣愣地站在棉花田里,我明显地听见了母亲抽泣的声音,我又听见母亲对我说道:“你……回去吧。记得中午十一点半压面条。烧火时注意安全,锅里多添一点水,回家了我想多喝一点汤。”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顿时来了精神,浑身上下也轻便了许多。我扛起锄头,迈着胜利者的步伐回了家。
等我长大成年的时候;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时候;等我的孩子到了青春叛逆期的时候;等我体会到了养家糊口的艰难的时候;等我劳累了一天不想吃饭只想喝汤的时候。我又无数次清晰地看到母亲站在棉花田里流泪的样子。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母亲的脆弱远不止如此,在我结婚大喜的当天,母亲又一次脆弱了。如果说母亲以前的脆弱是雷电之后突发的骤雨,那这一次母亲的脆弱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山崩地裂了。
婚礼仪式上,主持人让我的父母坐在主席台上,我和媳妇跪在他们的下首。主持人用极富煽情的语言对父母说道:“二位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东坡里流汗,西坡里汗流,南坡里起早,北坡里摸黑,图的是什么?老人家的辛苦没有白费,今天的这一对新人就是他们操劳了一生的最大的收获。我们有请二位老人讲一讲他们养儿的点点滴滴,讲一讲他们对新人的期盼,讲一讲他们此刻的幸福的心情。”
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她摆摆手道:“没啥说的,没啥说的。”也许是主持人极富煽情的语言触痛了她,也许是她本就脆弱的性格又一次脆弱了,母亲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明显地哽咽了。当主持人又说让父母和我抱一抱的时候,母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脆弱,她再一次泪流满面了。父亲扶着母亲,重复着一句话:“不哭,不哭,这是咱家的大喜事……”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如今的母亲已到了耄耋之年,本就沉默寡言的她又患上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多年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使她百病缠身。母亲的生活自理能力逐年下降,她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躺在床上度过。我们兄妹几个整日地为了自己的生计奔波,也很难在一起商量出一套切实可行地安排母亲的好方案。躺在床上的母亲顾影自怜,她的脆弱的性格又再一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渴了哭,饿了哭,热了哭,冷了还要哭。
对于母亲如今的脆弱,我们兄弟几个实在是无能为力。如果说母亲青壮年时候的脆弱是为了儿女,为了家庭,为了责任,那母亲如今的脆弱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知道,母亲如今的脆弱的由来不会是无缘无头的。作为儿女的我们只有尽量地多抽时间陪在她老人家的身边。但愿母亲的余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