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亳州)崔邵子
古稀之年,娘学会了直播,而且上了瘾。与别人直播卖货不同,她直播买货,买榴莲。然而一年前,娘还不知道榴莲为何物。
那天,刚来城的娘打扫房间,说有一股类似臭鸭蛋的异味。我用力闻,怎么也闻不到。顺着娘说的味浓的方向一找,原来是榴莲。在我一再鼓励下,娘怯生生地尝一口,说好吃。看着娘吃得津津有味,我在一旁抿嘴笑。娘腼腆:“以前哪吃过这?”
打那以后,我经常买榴莲回来。娘记性大不如前,每次吃,都问“叫啥来着?”“榴莲,你一直留恋着老家的‘榴莲’。”反复说了几次,娘才记住。
此后,娘去买水果,也买榴莲。这时候她才知道价格,一个劲地说贵。有一次,水果店老板搞促销,凡是直播他卖水果的,可以免费领一个。于是,娘学会了直播。通过直播,她把榴莲推荐给了我姐,说好吃得很,让姐买给外甥们尝尝鲜;后来又直播给怀孕的侄媳妇。娘把榴莲的籽,种在阳台的花盆中,直播,可始终没发芽;又把榴莲籽种到小区的中央花园,直播了半个月,每天水呀肥呀的伺候,也没见发芽。娘怅然。
知道价格后,娘不再说榴莲好吃。我再让她吃,她总说牙口不好。有一次晚上下班回来,我看到娘蹲在厨房的角落,偷着吃。当时,我心里一咯噔,心想娘老了怎么这样,让她吃她不吃,非要偷着吃。一生气,就没忍住,说了娘一通。娘停下了吃,张了张干瘪的嘴,想说什么,见我生气了,就没说出来。默默把手里剩下的一点榴莲吃完,就收拾垃圾去了。后来我一想起这事就后悔,真不该说娘。当时娘好像还背着我哭了。自那事后,娘不止一次地说想回老家,我考虑爹去世得早,想让娘在城里多享两天清福,就没答应。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娘解释,可还没来得及,娘就出了事。
那天晚饭时刻,我正在公司加班。妻打电话说一直没见娘。我想到娘最近有点迂了,会不会迷路了呢?这么一想,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和媳妇儿子分头去找。周边超市、菜市场、水果店,公园、广场,娘平时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也沿路打听了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没有。看着街上店面一个个关了门,行人越来越少,我赶紧报警。通过警务系统,查到两公里外发生了老人溺亡事故。不敢怠慢,我们赶紧前往。一路上,我心急如焚,抖动着双唇祈祷。平时两公里路十来分钟的路程,此刻对我来说,比花三个多小时回趟老家还远。到了事故现场,发现虚惊一场。
这时,警察通过“天网工程”,找到了娘行走的轨迹,发现娘最后消失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学校门口。赶到那里时,看到学校门口聚集了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挤进里圈,我发现了娘。娘正兴致勃勃地直播。原来,水果摊今天又搞促销,凡直播3小时以上的,可以免费送3个榴莲。“慌乱中,怎么忘了看娘的直播间呢?”我拍了下脑袋,哭笑不得。
不久便是清明节。回家祭扫前,一向节俭的娘,居然花了二百元红色大钞,买了榴莲。我问娘干啥,她只顾直播,没回答我。回到村,娘拎着榴莲,直奔我小时候的玩伴涛子家。见了涛子,娘不顾榴莲外壳的刺,掰开让涛子吃。涛子浑浊的眼里露出怯生生。娘先吃了一口,嗔怪道:“这孩子,怕啥?婶还能药了你?”涛子又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娘顺着涛子的目光看了看我,使了个眼色。我鼓励涛子:“好吃,吃吧。”涛子这才伸出干瘪枯黄的手,从娘手中接过榴莲,吃了起来。看着涛子闻到气味皱眉的样子,娘的鱼尾纹绽放,笑得像孩子。回到家,娘说,涛子命苦,小时候父母双亡,至今没娶上媳妇不说,还得了肺癌,晚期,就这几个月的事。
那天下午,娘说她不想回城了。这次,我没阻拦。娘精神焕发,糊涂的毛病也好了,一下午都在小菜园里忙活。她拿出铁锹、粪铲,松软了地,蹲下用手掰开大块的土,攥在手心拧碎。一块又一块,似乎这土块里藏有金子,她要淘出来一般。然后砌成垄,把留着的榴莲籽,埋在了进去。远远地,我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泥土的芳香。
此后,娘每天都会直播一两个小时,直播家乡的山,直播家乡的河,直播家乡的人,直播院子里的小菜园。直播中,经常见娘在地里挖呀刨呀,仿佛可以挖走寂寞,刨出充实来!直播中,娘还曝光说,她的小名叫“刘莲”。有何寓意,她说只有我姥姥知道。
有一天我回看娘的直播,惊喜地发现小菜园里埋榴莲籽的地方,居然冒出了新绿。
注:首发于《金山》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