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山岗,白秀向东方望了望。一片墨黑。她估摸着,应该五更天了吧。
有些冷。白秀紧了紧衣襟,又紧了紧花格子包袱,继续前行。
山高林密,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怕,是肯定的。即使在家里,天一黑,如果家里没人,白秀都不敢一个人待。别说在这风高月黑夜。但一想到丈夫和儿子,白秀给自己壮了壮胆。
“谁?”白秀总感觉有人跟踪。冷不丁,她猛回头,大吼一声,手里的三棱刀攥紧了三分。仔细看,却不见人。
站在老母猪岗,白秀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她记得,原先这一片林子和其他地方一样密。可夏季的那场拉锯战,毁掉了大部分树木,这儿成了一片光秃秃的山岗。这一战,敌军损失惨重,红着眼发誓要报仇。山岗的下坡,有一处乱坟葬,那里埋了很多战死的士兵,平时鲜有人来。从不敢走夜路的白秀,今晚必须穿过这片乱坟葬。
白秀在村子里胆小是出了名的。只要天一黑,她就开始害怕。别人害怕是躲进家里,她不是,如果家里没人,她会跑出来,到人多的地方去。有人问她怕啥,她只回一句:怕活的不怕死的!再问,就不吭声了。
白秀是个裹脚的女人,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扭扭捏捏。家里开的是布店,捎带着经营裹脚布,白的黑的藏青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都有。平时,他们店里来人很多,除了周边的村民外,还经常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出入。丈夫在后院接待后,临走,来人都会再买几批布带上。快没货的时候,丈夫会爬过三座山,跨过一条河去县城进货。白秀偶尔也跟着去,但是从不走夜路,她怕。自从丈夫跟着大部队走了以后,她才敢一个人背着花格子包袱去,但每次都趁天亮。也就是在这时候,从村里到县城的路,她摸得倍熟。
前面就是西淝河了,从白马渡跨过这条河,再走上七八里,就到了县城。可最让人害怕的,就是白马渡的那座桥,宽不过三尺,没有栏杆,桥头还有一处大豁口。这是去年丈夫的部队和日军对峙时,日军飞机投掷炸弹破坏的。这里诞生了很多吓人的传说。
来到白马渡桥头,白秀感觉河两边的树木仿佛怪物似的要朝她扑过来。她等待了一大会儿,认真观察,确保周边都安全,才挪动脚步,上了桥面,三寸金莲“哒哒哒”。颤颤巍巍地走到中间,她又害怕起来,怕对面来人截住去路,更怕水里窜出人打劫。手里的三棱刀晃了晃。还好,一切很平静。偶尔从桥下发出一两声脆响,白秀知道那是鱼叨水草的声音,不用怕。快到桥头时,她隐约看到桥头有棵树没了枝叶,树杈上挂着东西。走近点,一个圆乎乎的东西,看得越来越清晰。一阵风,从脖颈钻进身体,白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不惹它,他不会惹你。”这么安慰着,白秀加快了脚步,眼光瞥向另一方,努力不看那棵独杆树。“只要不是活的,就不要怕。怕活的别怕死的。”这是丈夫临走时,反复交代的一句话,白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借此削弱心中的恐惧。
快到桥头时,白秀更不敢看那独杆树。眼的余光不经意瞟了一下,她感觉上面那个圆乎乎的东西有些瘆人。她头皮发麻,手心出了汗。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过了桥,就是大道,灰白的路笔直地通往县城。白秀长吁一口气,又紧了紧衣襟,再紧了紧花格子包袱。
“砰”“嘭”……远处传来阵阵枪声,还有爆炸的声音。白秀看到身后火光冲天。那是自己刚刚走过的老母猪岗的方向,他们又打起来了。
“不该呀,说好的是明天中午才发起总攻的呀?”白秀心里嘀咕着。
“管它呢!有时候,枪响,可以给人壮胆,至少说明不远处还有人在,自己并不孤单。”白秀这么想着,一时间竟忘记了害怕。白秀知道,时间不等人,她得赶快赶到县城。
来到县城白布大街第七家店铺,白秀见到了要找的人。对上暗号后,白秀盘腿坐在条凳上,一层一层扯开左脚那长长的裹脚布。她低着头,慢腾腾、一圈圈缓缓拆开,仿佛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是金子做的。在裹脚布的最后一层,缝着一个小兜,用三棱刀割开口,白秀小心翼翼地掐出一张纸。
“军械图,太好了!有了这些军械,我们就完全有把握把敌人连窝端了!”首长惊呼,两眼放光,差点从条凳上蹦起来。
吃过早饭,白秀要走的时候,首长拦住了,满眼深情地望着她。
“白同志,告诉一个不幸的消息,您一定要挺住!我们刚刚得到情报,您丈夫昨晚被敌军杀害了,头颅就挂在西淝河白马渡桥头!”
一刹那,白秀怔住了。瞬间,眼里蓄满了泪。
“但是请您放心,我们已经提前发起了总攻,杀害您丈夫的部队一定会全军覆没的!我们也一定会给您丈夫一个全尸,等着!”
说完,首长揣好军械图,一个手势,号兵吹响了集结号,士兵们一声声呐喊,冲了出去……
不久,东方大白,红日喷雾而出。
首发于《仰韶》季刊2024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