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崔邵子)
老余头是个有故事的人,采访他,期待已久。
来之前,我看过他以前的照片,满头黑发。那时候,老余头还是小余,站在一辆架子车的最高处,前方是一条长长的卖粮队伍。他左手叉腰,右手指向前方,像极了战场上的将军,指挥千军万马。
如今,小余老了,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成了老余头。初见,老余头已经织就了一张大网,铺在地上好大的一张。他盘腿坐在网内,满头银发,低头凝神,一根根丝线手中飞舞,任耳边服刑人员“立正,向右看齐”的口号声声响。
老余头的旁边,坐着一位寸发中年男人,上身粗布灰大褂,下身宽松喇叭裤,一双白口黑布鞋帮衬,脖颈的佛珠若隐若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余头手的方向,不知是看丝线,还是学习编织手法,眼神中充满着学徒的虔诚。
由于事先了解到老余头是西淝河方圆百里有名的余氏编织工艺传承人,为了缓解现场的尴尬,采访话题从编织渔网开始。果然,这个方法很奏效,老余头迅速打开了话匣子。
老余头出生在水丰草茂、鱼鲜蟹肥的西淝河畔,祖辈打渔为生。祖上探索的织网手艺,至老余头这代已传十八世,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父亲在他小的时候,就把织网的独门绝技悉数教给了他。然而老余头自幼受不了鱼腥味,更讨厌腿脚常年泡在水中,于是发誓此生不再织网捕鱼。为此发奋读书,考取功名,摆脱祖辈居河中食水草之苦。
大学毕业,老余头从基层粮站一线收储员干起,一路打拼,仕途顺风顺水,退休前已调至省城,官至正厅。俗话说:“天叫人灭亡,必先让其猖狂。”此话不假,在粮食系统拼搏一生的老余头深谙“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道理,为防退休后生活质量下降,他提前“储粮”。
“嗒嗒嗒”,关键时刻,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余晖中,一道拉长的影子渐渐缩短。走到老余头跟前,来者点头哈腰。老余头没有抬眼看,从影子中,他已判断出来者为谁。
“余厅,我,我……”见老余头连正眼都不看自己,来者欲言又止。老余头依旧低头凝神,手中丝线飞舞,仿佛来者是空气。良久,来者感到无趣,放在地上一张纸条,恋恋地走开了。
等来者走远了,老余头介绍,来者也是他的部下,随其一路升迁至科长,先他两个月来到这儿。
预感到要进来之前,老余头回了趟西淝河畔的老家。父亲正在院中晒网。他想起父亲教他织网时说过,余氏编织工艺最独特的就是“一根线一张网”,而且编织出的鱼网专捕鱼,虾网专捉虾,蟹网专逮蟹。父亲一生织网也确实就一根线,那是父亲的初心,也是父亲的信仰。父亲也曾是站长,地下工作站站长。烽火岁月,父亲以渔民身份作掩护,从事地下工作多年,安然无恙。即使后来在税务部门,也是干干净净退休,回老家依然织网捕鱼,生活平淡而充实。
父亲传授余氏编织工艺时一再强调,织网用一根线,织得紧,不容易松动。老余头为了走捷径,每次织网用的都是半截绳。他认为,这样织得快,网眼的大小也在可控之中,织出来的网眼匀称,好看。虽然父亲一再提醒,这样的改良失去了传统,织出来的网不牢靠,不耐用,可老余头始终没有听到心里去。工作后,老余头也是用这种讨巧的方法,编织着自己的同学网、老乡网、亲友网……
“有今日,谁也不怪。”老余头抬头看了看天。一场大雨刚过,头顶上方仍乌云密布,西边日暮残阳成霞,半江瑟瑟。
“留置、审查期间,我什么都想通了。”老余头继续说,“要怪,只能怪自己,和李局长、王科长一概无关。刚才王科长留下的纸条,我不看,内容也能猜出八九分,无非是一些道歉、悔恨的话。李局长,你说呢?”说罢,老余头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身旁那位学徒般的中年男人。我知道,眼前这两位,都曾经是重量级的人物,一个掌管全省6300多万人口的粮仓,一个手握算盘,是出了名的“军师”。
“织好了。来,大记者,帮个忙,帮我把网撑起来。”正当我梳理思路的时候,老余头猛然来了这么一句。
按照老余头的指点,我攥住他递过来的线头,使劲拽了起来。随着渔网一点点升起,一个底部圆上头尖的圆锥形逐渐呈现出来。等扎紧了口,我才看到,老余头和他旁边端坐的李局长还在渔网中,他把他们织进了网中……
映着余晖,我发现,眼前的那一个个网眼,好大好大,仿佛是一个个坑——一个个完全可以把人吞进去的大坑。
注:本文为“竹韵杯”廉洁主题微型小说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