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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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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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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来生梦,可饮一杯否?

 

(一)

这是我在大雷音寺聆听梵音的第300年的一个晚上。

矗立在云端的佛殿,灯火辉煌,圣音呢喃。菩萨,罗汉,明王,佛界三千大众围坐于如来的莲花座下。

我飞舞空中,向大殿中离佛最近的摆台飞去,台上的烛火摇曳,香油沿着金制的油灯缓缓滴下。在200年前,曾有一个和我一样妖精,我们一起偷食香油,共同修炼,但她却爱上了如来的二弟子金蝉子。在得知金蝉子转世人间后,她幻化成人形,非要和那个三藏法师做一对人间夫妻。菩萨们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还曾暗讽她一个小小的老鼠精敢自称半截观音。

你问我她最后怎样?当然是被金蝉子在人间收的大弟子,就是那个500年前打大闹天宫却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妖一棒槌打死了。这样论起来,那臭猴子也是如来的徒孙呢,是否也得喊我一声师叔呢。

如来要讲经了,我又要聆听梵音修行了,我想,可能今天我就拥有了大智慧,将宇宙、三界万物诸相均看透而成佛呢?

夜如白昼,一如往常模样,我偷食着香油和西王母送给如来的瑶池仙酒。

如今,我亦可以和金鼻白毛老鼠一样幻化成人形,修炼成妖。知道我存在的小罗汉们叫我小酒仙。酒仙不过就是一个代号,我可以叫酒仙,你也可以叫酒仙,谁都可以叫酒仙,可是除却这个名字后,我不知道我该叫什么。所以,酒仙,不过也就是嘲笑者的一句不耐烦的奉承而已。又或许,酒仙本身就是一种嘲笑。在大雷音寺偷偷修炼的千百年,我也常常远望人间,想象着当年的小白鼠和她追求的那虚无缥缈的爱情。我曾以为人间会很美,直到天界发生了大难,我逃去了人间,才发现我错了。

 

 

(二)

 

在人间,没有人愿意赊酒给一个没钱的人。我会法术,会飞,会32变,但我没有从如来那里学来怎么变银子。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人间的王。

皓月当空,夜如白昼,我坐在秦淮河边,清凉的夜风拂过我的脸颊,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什么都可以置之度外,河两岸的花楼里欢歌笑语,我静静的等待着。

不一会,秦淮河上的水泛起清波,一艘花船缓缓驶过,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伸着指头数了数:“三十个,正好。”我摘下腰间的白玉葫芦,举起来,痛饮一口,人间的王赐给我的白驹醉顺着我的喉咙汹涌而下:“听说在人间杀人之时定要喝上等的烈酒,才能品出酒的醇正,你也这么想吧?”

“当然,看月下美人杀人更甚。”

“站在暗处看美人醉酒?很累吧,树下的朋友!”手中宝剑击出,当流星般的剑距离树下的那个人影还有0.0001米的时候,那个人影却消失了。宝剑插在树干,嗡嗡嗡的声音逐渐消散。那个人影已如幽灵般站在我眼前。伸手抚摸着我的眉眼,他的食指从我的额头缓缓摩挲,沿着鼻梁到我的嘴唇,轻抚着。

他身穿一件鹅黄色镶金边袍子,宛如一块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玉人,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

我笑了,举起白玉酒壶:“公子,可以把你的手拿开了。”

他嘲讽的说:“想不到爱偷吃的嘴竟也如此伶俐。”

我楞了一下笑道:“你运气真好,遇到了本姑娘,妖可以一会在杀,月下美人可少以有,美人可吟一杯否?

“偷来的酒可不喝”他朱唇轻起。

“偷来的酒早没了,现在的这壶酒,是赚来的。”

他坐了下来:“那今晚这酒喝得,何况是美人相邀!”

我知道他是谁,我从未想过我会在人间遇到他,也从未想过在人间的许多年后终于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中。

 

 

(三)

我曾以为我会成为和嫦娥一样的仙子,冰清玉洁。亦或者,如同宇宙洪荒中的恒星,照耀着人间万物。来到人间后我才知道到,嫦娥不过也是偷食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仙丹而飞升月宫的弱者,而我最不喜的就是弱者。

人间的王教会了我很多事情,也让我有了名字--绿蚁,他给我封号为欢候伯,他让我有了意义和存在感,让我活的不在飘渺而真实。我需要做的就是为他扫除误入人界的妖,帮助他实现天下太平的王梦。一个酒鬼去做国师要做的事总是不合格的。因为他至少会为一个原因而完不成任务,比如昨晚陪月下美人小酌,而放走了三十只逛花楼的猪精。

最近天师门又接到一桩案子,在都城西南的村庄有无数孩童在月圆的午夜无故失踪,我知道是谁做的,但我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我也成一个可以有心事的人。

 

我觉得这样子很不好,于是走到了王的酒窖,本想偷点酒,却不料王也在。

“我知道你会来的,绿蚁。”

其实王也是一个爱酒的人,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和国之大儒们饮茶,讨论国事。好多人没见过王醉酒的样子,而我见过,就如同今日这般。我和王一起坐在地上畅快淋漓的喝起了酒。快醉的时候,王从他宽大的朝服里掏出一坛酒来。

“绿蚁,你,你,你知这酒它叫什么,叫什么吗”王靠着我的肩膀说到。

“王,臣不知。王,您喝醉了,让臣扶您回宫吧”。

“醉生梦死,哈哈哈哈,这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来,我们接着喝,喝!”王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将酒壶里的酒倒到酒杯中递与我。

我接过来将杯中的酒喝入口中,却不知为何,眼泪从脸颊流过,混入酒中,一片苦涩。

“绿蚁,你说,你说天宫是什么样子,也会有,也会有烦恼嘛?绿蚁,留下了陪我好吗,作我的妃,妃.....”

“王,你知道吗,我曾在大雷音寺听佛讲过,人世间的凡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多开心,对吧。”

我和佛都已经参悟到了这个道理,但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玩笑,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可他是佛,而我却是个偷偷摸摸修炼的飞蛾。其实啊,天宫和人间一样,也有烦恼三千丝,无神无人能做到无烦恼。

那天是我和王在一起喝得如此烂醉,月朗星稀,四下无人,我们喝的很痛快,最后王吐得一塌糊涂,我抱着王哭这说我不要做你的妃,我知道我要在人间做什么,现在只想做个好人。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壶醉生梦死还在我身边,王已经去上早朝,而我躺在王的龙塌之上缓缓睁开眼望着绣有龙纹和珍珠的龙帐沉思着。或许,仙和妖真的本来就是会动感情的,情的事,你说不动是假的,总会有一人可以让你春心荡漾。织女如是,三圣母如是,紫霞仙子如是,连同我的小伙伴老鼠精亦如此。

(四)

 

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南的村庄。

失踪的孩童都已经回到了家中,我和月下美人站在山顶,看云海翻涌,听风声依旧,我忍不住先开口:“月下美人可有名讳报上。”我就是这样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乔灵”。

“乔公子,在下绿蚁”我望向他说到。

“你本不该叫此名的”他看着山峰之间缓缓升起的太阳说到。

人间第一束太阳光照在他身上,只见光束中的他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他突然望向我,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我不敢小看。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装的不多情,而是充满了慈悲,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这时却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心脏跳动的感觉,我知道了,我也动了心,在1000年前就已经动了。

每年的春分时节,他都会从西边过来,他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杀死一个人,一个叫忘忧的女人,所以他一直在苦苦等待。

今年,他来的特别的早。

他望向我说到:“在我这里越是爱一个人,就越要杀死她。我的痛苦你不懂,我不能在心里只装一个人,我要装的是芸芸终身生,我其实恨透了,但是我还是要做我选择了结,再去选择遗忘。”

“你说的我不懂,我只懂喝酒,再陪我喝一次吧”。

那天我们在山顶喝到深夜。

我拿出了那剩下的半壶醉生梦死,变出两个酒杯,斟满酒递给他,我觉得他想得太多,无所谓什么痛苦无所谓遗忘,无所为芸芸众生,人生本就一场虚空大梦,管你是仙,是佛,是妖,是精怪,还是人。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唯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你看我,我曾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在人间喝酒作乐,岂不快哉,想那么多劳什子破事作甚,喝酒。”我举杯敬他。

他冷笑道:“你喝不醉的,因为你有心事了,因为你也动了心。”

我笑了笑:“没有心事,我只有不知道。”

他说他给我讲一个故事:“很久之前,一个小飞蛾,它渴望自己可以成仙,它听它的小伙伴说,只要聆听了佛的梵音就可成仙了。于是它努力的飞啊飞啊,飞了好久,飞过了九州飞过了五湖四海春夏秋冬。终于到了西天梵境。劳累的它却不小心掉到了烛火上烧掉了半只翅膀,一个小沙弥看到后救了它。”

“这不好听。”我打断了他的故事,我早已忍不住泪水,但是自己斟满了酒举起酒杯,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好听,我们继续喝酒。飞蛾并不是累了,飞蛾只是喜欢扑火罢了。你讲的不好,哈哈....”

我擦干了泪水,唱起了歌,边唱边跳:“暗梁闻语燕,夜烛见飞蛾。飞蛾绕残烛,半夜人醉起。南轩夜虫织已促,北牗飞蛾绕残烛。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乔灵叹了口气:“你喝多了。” 然后抱起那小半壶醉生梦死乘风而去。不知过了我唱了跳了多久,我又坐篝火边边又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发现酒早已没了。

 

 

(五)

 

人间的天气渐冷,王在宫殿里举办了盛大祭天典礼,并请起来人间最负盛名的三藏法师讲经。我很好奇能让白鼠动情的金蝉子,便与王一同前往经坛。

经坛搭著三层,三藏法师坐在最高层的莲花坐上,他的弟子围坐在经坛,经坛下的则是世界十方大众,连王后的猫都虔诚的聆听三藏法师讲经。我突然想起了大雷音寺,想起了当年的白鼠,想起了听如来讲经的我。

于是,我想知道当年的三藏是如何看待白鼠的,是否曾经爱过。我使出了法术,幻化成白鼠的模样,准备进入三藏法师的魂壳中。

当时,我和三藏法师最近的时候只有0.01公分,我在此前对他一无所知,一个时辰后,我觉得与他似曾相识。

一拢红衣袈裟,玄纹云袖,盘腿而坐,三藏法师低垂着眼脸,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佛陀世界里,长长的睫毛在那心型脸上,形成了诱惑的弧度,口中喃喃而吐出梵音,人随音而动,偶尔抬起的头望向众生,让人呼吸一紧,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只是那双眼中忽闪而逝的某中东西,让人抓不住,却想窥视,不知不觉间人已经被吸引,与梵音与人,一同沉醉。

我突然明白了白鼠姐姐了,如果是我我也会为这容颜而倾心,只可惜我是绿蚁。

我穿着绿色的衣,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手心也冒出了汗,我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或许是怕自己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罢了。

我笑道:“他们都说你是得道高僧,看来是真的。”

我接着道”知道我是谁么?御弟哥哥。”

我看他眉头紧皱了一下。

我冷到笑了:“我是你的小白啊,御弟哥哥,你徒弟的那几棒槌打的我可痛了,你看看我这如雪般的肌肤,我的好哥哥,就看一下吗。”

他突然笑了,睁开双眼说到:“你不是白鼠,女施主有何事想要问小僧就请直说吧。”

我哼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白鼠!”

他皱了一下眉,然后无聊的摇了摇头,问我:“小酒仙可与贫僧饮一杯否”。

我变出了酒杯拿出酒壶,倒了5杯,指了指他:“这有五杯,如果你没醉,我便离开,如果你醉了,那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完了5杯。我突然有些吃惊。我以为他会拒绝我的要求,去不曾想他一饮而尽。这是我从月老那里偷得问情醉,酒是烈酒,细斟虽如梦,狂饮却似火,他明显不是善饮之人,捂着胸口弯下腰猛咳起来。脸上呈现醉意,喝完此酒之人有问必答。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说道:“御弟哥哥,我为你放弃在如来身边修行成仙的,来到人间想与你做一对恩爱的夫妻,你为何害的我魂飞破散,消失在这三界”

三藏法师醉眼朦胧,依偎在我身旁说:“阿锦,对不起,你我佛妖有别,是不能在一起的,你怎就参悟不了呢?”

“我知道那些流出来的灯油你是故意放得”我望着他的脸说道。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和你大雷音寺共同聆听佛音,喂食你香油,感情我们是不能的,佛家子弟,最不能破的戒规就是情。”

有话不说的人酒量总是很浅,清醒而痛苦的人总是三杯就醉。

“你们爱着芸芸众生也是动情,只有从三界消失才不会有情吧,道貌岸然的秃驴,什么高僧,不过也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三藏法师的胸口猛地一痛,缓缓的留下两行清泪。

我站起来,转身而去,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阿锦不要走,我,爱过。”

 

 

(六)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都城里张灯结彩,万家灯火。我站在城墙上等那人从西方而来。我拿着王新送给我的一个紫金酒壶,这本是王等着给我的一个元宵我惊喜。可惜,我喜到了,却把他惊着了。那天我没回来去,我不辞而别,他派了3000禁军满城搜我,可我会法术,他又怎能寻得到我呢。自此一别十年梦,我站在城墙上那天,都城发生叛乱,我回来的时候,那个有着天下太平梦的王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陪我喝的伶仃大醉。他说一个人的故事越多就越难喝醉,但我很遗憾,从没有认真了解过他的故事。

我找到了我们那天在酒窖里喝酒的那只酒杯,然后不停的喝酒。

到现在我等了有十天又三分之二个时辰还没有等到那个要杀死我的乔公子。没有见到那个月下美人,我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他时总是似曾相似,现在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或许就是注定的,比如我真的爱他。情丝起,未别离,斩不断,理还乱。

我有些害怕,害怕他的而到来,但我又想成全,不想让他痛苦。

我在等,他一来,我就告诉他我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那天他来的很晚,我站在城墙上看着月亮。

“你终于来了,可曾找到你要杀的女人?”

“找到了,在南熏门上正独自一人喝酒,周边长满了绿萝,但我没有勇气靠近。”他手里拿着剑说到。

这一天,我才发现,那个眼里充满慈悲的人居然也会害怕。

他央求我帮他杀了那个人。他说他这些年一个人承担着一切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决定在离开前帮他一次,因为我受够了对于从前对于未来的不知,我也想解脱。我在风中想了好久,幻化出另一个我,我拿着宝剑,对自己说:“你是无忧,我是绿蚁,那么我们到底是谁?”

一把剑忽然的插进了我的胸口,我嘴角溢出鲜血,又开始唱起了歌:“暗梁闻语燕,夜烛见飞蛾。飞蛾绕残烛,半夜人醉起......”

我从城楼掉下,在落地前变成一只飞蛾,飞向了万家灯火,飞向了一盏灯笼的烛火,滋滋滋,变成一缕青烟消散在热闹的人群鼎沸声中。

“看,那个叫无忧的女人死了,人生啊,终究是飞蛾扑火,对吗?”我望向乔灵。他走过来,拉起了我的手,我的心悸动一下,“你手上的疤早已经好了吗?”

我笑了,笑的很伤心,他越是恨我他也就越痛苦,因为他不舍得杀我,而我帮了他,但是现在看来他的痛苦更重了。

我还是忍不住笑了问:“你会杀我吗?”

他摇了摇头。又过了好久才说,他又怎么会舍得杀我。

今夜,独留他一人在城楼饮酒,还是那壶醉生梦死。

 

 

(七)

 

又一年的农历四月初八,众神都来到了大雷音寺,为如来祝寿,殿中的小沙弥们拿着灯罩将烛火和油灯罩好,众神纷纷献上贺礼,唯独西王母没变,如以往的送来了她自己酿的瑶池仙酒,如来没有出现在大殿,只有菩萨,罗汉。明王陪着众神在觥筹交错。

如来坐在竹林的雪地上,喝了一夜的酒。那个叫三藏法师的金蝉子走到如来身旁:“师父,您醉了”。

那是佛界最后一次喝酒,从此以后信佛之人再无饮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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