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大雪小雪落了好几场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每天晚上躺下来,我都没法让自己平静。夜一点点深了,皎洁的月光或者素白的雪光透过木格窗,耀得屋子里亮堂堂的。一家人都睡着了,我却老是感觉身子底下有刺,扎得满身都疼。
我使劲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睡去。可是翻来覆去的结果,是把身子底下的刺带到了心里,一些眼泪不自觉涌出来。我蒙上被子,压抑着抽泣,不敢发出声音。一天又一天,我自己折腾着自己,每天早上照例出门上学,晚上回家照例认真写作业。
好不容易熬到了寒假,母亲不用去村小学替父亲上课了。她在给父亲抓药看病的同时,也能坐下来缝缝补补,算是休息。因为我也能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心里又安稳了些,晚上睡觉也变得踏实多了。等到哥哥从外地放假回来,父亲的腰疾好像也好了很多,能够下地走动了。虽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母亲还是尽最大的努力让我们过了一个有白面饺子的新年。
美好的时光好像都是短暂的。新年的鞭炮味儿还没有散去,在城里读重点高中的哥哥开学了,我们也开学了。父亲强撑了二十来天,哥哥走后又卧床了。天气慢慢回暖,母亲开始家里、地里、村小学不停奔波,她已经忙到没有了自己。
每天放学回家,看着疲累不堪的母亲,我又开始失眠了。身子底下的刺,心里的刺,扎得我坐卧不宁。我一次次暗下决心,明天不能再去上学了,要帮母亲干点活才是。可是早上起来,我还是舍不得我的书包,舍不得我的课本,舍不得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就这样坚持了一周又一周。又到周末了,学校里来了一个卖作业本的。我的数学作业本两面都写满了,我狠了狠心,借了同学一角钱,买了两本。
那个星期天,我几次想对母亲开口要一角钱,可是看着母亲黑瘦的面庞,我实在张不开嘴。那天夜里,我在炕上骨碌了一夜,偷偷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对父亲母亲说不想去上学了,上学太累了。父亲和母亲听了都急了,问我是受欺负了,还是没钱买文具了,我说都不是,就是不想上学了。
刚辍学的那几天,我夜里做梦都是又去上学了,坐在教室里,乐呵呵地等着老师发卷子。班主任连着来叫了我三趟,说我成绩好,应该好好上学读书,将来考中专考大学,找个好工作。母亲哭了好几天,她说你初二还没有读完啊,你不能跟娘一样,娘读完了初中,没能上高中,现在才过得这么累,好孩子,你不能走娘的老路啊!
无论班主任和母亲怎样劝我,我也没有再回学校上学。我把包了书皮的那些课本,整整齐齐地装在书包里,有点空闲就拿出来读。我跟母亲说我虽然不上学了,但是我可以读书,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下地干活我带着书,进城打工时我带着书,风风雨雨几十年里,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对母亲说的那些话。现在,我经常把我写的文章读给母亲听,也经常告诉母亲,哪个省哪个市哪个学校又考了我的文章,母亲听了总是笑得合不拢嘴,比我哥当年考入了山东大学的时候,还要开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