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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向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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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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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的紫萝卜

爷,是我家先生对他父亲的称呼,也是那片土地上所有人对自己父亲的称呼。对于我来说,爷这个陌生的称呼,确实很别扭,但是爷这个人不会让我别扭,因为他是个极好的老人。

第一次去先生家的时候,爷去田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娘在院子里端着簸箕挑拣粮食。天快晌午的时候,爷一身泥水地从稻田里回了家,粗糙的大手牵着他心爱的枣红色老马,马背上驮着一大捆齐腰高的鲜芦草。我站在西屋门口看着他进了马厩,卸了芦草,蹲在水管边洗脸洗手。爷洗完了手脸往北屋里走,我和先生就迎了过去。爷听见我喊他叔的时候,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慌慌地答应了,漾着一脸的笑数落先生,埋怨先生没有提前告诉他。你看我这一身都是泥水,太脏了。我笑笑地回他,地里的泥水不脏呢,咱们老百姓拾掇地哪有泥不沾身的。

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看到过比爷更勤劳更能吃苦的老人。先生家里种着将近二十亩庄稼,夏天的早晨,天色刚刚放亮,院子里便会响起爷压抑着的咳嗽声。爷把需要的所有农具轻手轻脚地收拾到马车车厢里,娘把馏好的馒头包到笼布里,把烧好的开水灌进铁皮水桶里,一起放进车厢。爷去马厩里把枣红马牵出来,一边跟他的枣红马说话一边套车。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就赶着马车去地里干活了。这一去就是一天,直到星星满天后才能回到家里。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会用柴灶做饭,每天下午下班回到家里,基本都是一个人待着。我把爷种的大米淘洗干净放进黑漆漆的大铁锅,把娘蒸的大馒头也放进大铁锅。刚开始觉得柴火很不好烧,我折腾半天才能点着,弄得满屋子黄烟滚滚,呛得我直往院子里跑。后来慢慢适应了,也能很轻松地烧好一锅晚饭,顺带着还能用小铁锅炒两个家常菜出来。爷娘从地里回家的时间不一定,我一般都是做好了饭等着他们回家。在地里跌打滚爬了一天的爷和娘很喜欢吃我做的饭,总是一边吃一边夸奖我做的饭菜好吃。

夏天的日头特别长,从我下班回到家算起,爷和娘回家吃饭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想着让他们能吃得舒服一些,我开始学着自己包饺子。我把院子里种的韭菜割下来摘好洗净切碎,把鸡蛋炒好调好饺子馅,这些我都不憷头。可是和面就费劲了,好不容易和好了面,面盆不光手上也不光。有一次可能是面和得太软,我煮出来的饺子差不多烂掉了一半,满锅里飘着葱绿的韭菜。先生坏笑着故意用筷子搅和他碗里的饺子,说自己吃的不是饺子是面片汤。爷说你都搅烂了还不成了面片汤,俺可是吃着很香了。

在我眼里,不爱言语的爷是个能人。爷不光是赶得一手好马车,耕地、扶耧、除草、扬场,插秧、割麦、装车、卸车……爷都能做得干净利索。爷这个人干活,从来不支使别人。一个人能干的活,爷就一个人干,一个人不能干的活,爷就想法子一个人干。长我四岁的姐姐已经出嫁了,她家种的地比爷种的地还多。但她最心疼爷,农忙的时候,姐夫开着拖拉机披星戴月地和姐姐一起忙活爷的地,娘的地,兄弟们的地。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姐姐总说爷,刮风有刮风的活,下雨有下雨的活。其实,姐姐也跟爷一样,刮风有刮风的活,下雨有下雨的活。

2

从先生家的村子往南走是广利河,河上有一座老旧的小桥,走过这座小桥右手边就是爷的一块地。爷说,这是河南地。和这块地隔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往西多走几步路,是爷的苹果园。五亩地不小,可是苹果树都不大,种得特别稀疏。树与树之间是茂盛的庄稼,春天长满了葱绿的麦苗,夏天长满了粗壮的玉米和大豆。勤劳的爷种这些苹果树的初衷是稀罕这块肥得流油的土地,只要庄稼长得好,苹果就不算啥,庄稼才是爷的命根子。

爷刚刚承包这个苹果园的时候,地里的庄稼也刚刚收割完毕。爷用麸糠和玉米粒拌上鲜草,把他的枣红马喂养的皮毛光亮,四肢有力。爷把枣红马牵到地里,一小块一小块地犁地,因为有太多的苹果树阻碍着特别费劲。一小块一小块肥得流油的土地,被爷种上了金灿灿的麦子。种完了麦子,爷就赶着马车,去荒地里掘垒房子用的土砖。一块土砖需要插下去四次铁锹,才能方方正正地掘出来。爷一铁锹一铁锹地掘下去,再一块块地装进马车。枣红马一趟趟地把土砖驮到苹果园里,爷再把土砖一层层垒起来,盖上苇箔,糊上一层麦草泥,一座能遮风挡雨的小茅屋就起来了。爷还在小茅屋里垒了锅台,地里有成堆的树枝和干草,农忙的活挤到一起的时候,爷就吃住在苹果园里。

小茅屋的西墙边有一块地,爷种上了花生和胡萝卜。绿油油的花生秧开满了黄花的时候,爷说:“今年的花生长得好呢,开了那么多的花,一朵花一个果呢。”

秋风起来的时候,爷说:“刨点花生果子回家,煮煮吃。”爷知道我喜欢吃新鲜的煮花生。

胡萝卜刚刚长足了个的时候,爷说:“先少刨点出来,熬黏粥喝。”爷知道我喜欢喝香甜的胡萝卜粥。

喝粥的时候,我说:“紫萝卜最甜最好吃。”爷和娘互相望望,笑了:“以后光种紫萝卜。”

爷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爷从此以后就光种紫萝卜。有时候跟着爷娘去地里干活,我就拣大个的紫萝卜拔出来几个,用萝卜樱子使劲蹭,蹭干净了泥土就咯嘣咯嘣地吃,吃得满嘴生津,爷和娘就会特别开心地看着我笑。

那年麦收,先生单位也很忙,爷和娘天天长在地里。我对娘说:“你在家看孩子,我和爷去苹果园割麦子。”那时候我的儿子才几个月大。

爷和娘异口同声地说:“你不会割。”

我很坚定地说:“我学。”

那天上午的阳光很亮,落在脸上身上滚烫滚烫,我和爷在苹果园里割麦子。爷是蹲着割麦子的,我学不来,我弯着腰很费劲地一镰一镰地割下去,割不了一个麦捆就得站起来看看不停挥动镰刀的爷。爷揽着六垄麦子,镰刀飞快,身后是整齐的麦茬。我揽着两垄麦子,被爷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身后是高低不一的麦茬。割完一小块地,爷就把草绳绑在腰间,开始捆麦子。我把我割的零散的麦子收放到一起,爷一边捆一边看头顶的太阳。

“天热,你快回家吧。”爷放下一个麦捆,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不回去,爷,我不热。”我从铁皮水桶里倒出一大碗水,一边咕咕咚咚地喝着一边回答着爷。

那天上午,我和爷不停地割麦子,不停地捆麦子。割完一小块地爷就让我回家一次,我很累,但是我也很倔,一直坚持到中午。

3

爷的村子是个城中村,地理位置很好。城里搞大开发,一块块的荒地上盖起了新楼房。一车车的水泥、沙子和红砖不停地运到周围的建筑工地,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去卸车挣钱,爷也去了。二十亩地,爷起早贪黑地种,沉重的水泥、沙子和红砖,爷忙里偷闲地装卸。我们给爷买的新衣服,爷从此不再上身。每天一身泥灰一身汗,爷脸上的皱纹里都能洗出,盖满盆底的水泥和土灰。酷热的夏天,热辣辣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上,爷卸完一趟车就去工地附近割芦草,用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驮回家给枣红马当草料。

爷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好不容易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勉强会写几个字。爷把他装卸的水泥、沙子和红砖,很仔细地记在一个小本上,爷说,这都是辛苦钱。爷干活的地方不固定,我很多次坐着值班车路过爷卸车的地方,看到爷和干活的人一起坐在大石头或者路边石上,浑身都是土灰的样子,我的眼睛里都会盈了泪水。我不想让他那么劳累,我只想让他种好那些地就好。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爷的主,爷做不了生活的主。我和先生的工资都不高,还要买房子,还要养孩子。在油田一线工作的弟弟还没有成家,爷说,这些都需要很多钱来完成。看看自己手里可怜的工资,我无言以对。拿计件工资的我只能拼命地工作,争取拿最高的工资。我也只能看着爷风里雨里辛苦劳作,看着爷的一条右胳膊因为劳累过度再也不能够完全伸直。

酷暑的六月初三,是爷的生日。这一天无论多忙,我们兄妹四个也会想办法聚到一起,希望爷也能好好地歇上一天,可是爷不歇。爷推了自行车打算出门,娘就把大门锁上,把爷的自行车钥匙也没收了。爷不争辩,脸上依旧漾着平和的笑容。趁着娘不注意,爷踩着石头翻过比他还高的墙头,步行去工地了。娘看着手里的自行车钥匙,后悔还不如不管爷呢。

2004年,我买房子,爷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啤酒瓶子砸碎了,递给我一个卷得很结实的钱卷。一卷二十张,爷说,添上吧,我攒下来再给你们。

交房子钱的时候,尽管我把爷给的两千块钱捋了又捋压了又压,还是过不了点钞机,卷得时间太长太结实了。收款的人笑,我的心里却都是泪。

4

弟弟结了婚,我们也有了房子,爷该歇歇了。姐姐很心疼爷,我们也很心疼爷,就一起劝他别再卸车了,一条胳膊都快废了。爷应该也是撑不住了,他不再去工地卸车,而是去了弟弟的工地看门,也算是帮衬一下弟弟。爷可以歇着了,我们的心里也轻松了。可是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不长时间,2007年的春天,爷就开始腹部疼痛,但是好强的爷忍住不说。他只是去药店买了点胃药服用,可是不见效果。当爷疼得坚持不住的时候,娘不顾他阻拦告诉了我们。当一纸诊断书残酷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痛苦到五脏俱焚。我们瞒着爷,给他买最好的药。弟弟开着车拿着爷的片子去了济南,返回家后又开着车把爷送到了济南肿瘤医院。先生请了长假,一心一意地陪伴在爷的床前。姐姐撂下了满地白花花的棉花,一心一意地陪伴着爷。妹妹也请了长假,一心一意地陪伴着爷。

最后的那次住院,爷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爷说,收拾收拾家里的房子,回去住。我跟娘收拾房子的时候,想想爷的样子,我的泪怎么也止不住。爷从医院回到家里的那天,我急不可待地走进里屋,看着倚墙而坐的爷整整瘦了一大圈。我笑着喊他,他笑着答应,我跟爷说了几句话后,就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院子。出了大门我开始疯狂地奔跑,一直跑到广利河边,再也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

自从知道了爷的病,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咨询了很多的人。当我确信胰腺癌是根本没有一点能好转的希望时,我天天以泪洗面。但是我不敢让先生看见,更不敢让幼小的儿子看见。每天晚上,先生和儿子睡着了以后,我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压抑着流泪。多好的爷啊!我有太多太多舍不得。每天下了班,我和儿子都会去陪伴爷。姐姐、妹妹、先生和弟弟一直都在家里陪伴爷。那一年,家里的地已经很少了,爷还是种了一些胡萝卜,无一例外全是紫色的。秋后收萝卜的时候,爷已经干不了活了。那些紫萝卜堆在南屋里,爷说,留点种子,明年好种,我不能吃了,你们吃。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痛到了不能呼吸。我独自蹲在冰冷的南屋里,看着那些不会说话的紫萝卜,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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