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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向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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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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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日历

小时候,我怎么那么喜欢撕日历呢。

“日历是一种日常使用的出版物,用于记载日期等相关信息,每页显示一日信息的叫日历。真正的日历产生,大约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唐顺宗永贞元年,皇宫中就已经使用皇历。最初一天一页,记载国家、宫廷大事和皇帝的言行。皇历分为十二册,每册的页数和每月的天数一样,每一页都注明了天数和日期。”这是日历的历史,一千多年下来了,不知道撕去了多少张纸,撕掉了多少个日子。就这么急急缓缓地撕着,一页页撕掉了唐、宋、元、明、清,撕掉了“黄河之水天上来,东流到海不复还。”撕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些撕掉的都是历史,它们好像与幼小的我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它,它也不知道我。与我有关系的是伟大的新中国,鲜艳的五星红旗和雄伟的天安门城楼。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对日历的理解就是印着年、月、日以及星期和节气等的一个厚厚的小本子。一年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村人和我的父母都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天气,关心粮食和蔬菜,而幼小的我只关心日历。每年的12月份,父亲都会去青瓦红墙的供销社买回一本泛着墨香的日历,最薄的那种粉连纸印着红红绿绿的字,两毛钱左右。正面印刷的字能透到反面,撕下来的日历连演草纸都做不了的。每次瞅着首页上红红的1月1日,我眼前头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大碗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白白胖胖。

喜新厌旧自古就有,封建社会的皇帝总是想着选秀,逃荒要饭的人也喜欢吃刚出锅的新窝头。我有蓝天白云,我有父慈母爱,我不喜欢美女也不喜欢新窝头。但我一样喜新厌旧。我好不容易把旧的日历撕到只剩下一张,好不容易听到母亲说:“兰,去菜窖里拿两棵白菜。”母亲的话是弓弦,把我射成了一支箭,“嗖”地一声,我就弹到了院子里的菜窖边。呼呼啦啦掀开堵在窖口的玉米秸,两脚麻利地踩进窖口,快乐的双脚带着细瘦的身子坠进窖坑。菜窖里冰凉暗黑,盖着细沙土的地瓜和萝卜堆在眼前,我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不稀罕。绿生生的大白菜多好呢,我使劲地摁那些白菜。摁上去最硬的,体积最大的,能多包两碗饺子,我咬咬牙再咬咬牙,使劲扔出菜窖口。

两棵大白菜又粗又壮,暖在柴灶边的桌子底下。父亲割回来的一块肥肉,害怕花猫叼了走,就放在乌黑的粗瓷大盆里,盖得结结实实。花猫馋,围着大盆不停地转圈子伸爪子。我更馋,一晚上的梦里,都是扑鼻的饺子香。早上起来,父亲把只剩了一张12月31号的旧日历拿下来,把新的日历换上去。我傻傻地盯着鲜红的1字,眼前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大碗饺子,猪肉白菜馅的,白白胖胖。早上的一块地瓜和一碗玉米面粥被我冷落在锅台上,饿着肚子等饺子。母亲和面我跟着舀水,母亲剁馅我跟着洗菜。往常熬一大铁锅白菜只放一两滴菜油,我数着母亲这回可是往饺子馅里放了不下十滴菜油。母亲把饺子馅搅得香味扑鼻,我咕咚咚直吞口水。

每年阳历年的饺子,平时饭量最小的我能吃一大碗。而体力活很多饭量也大的母亲却只吃一小碗。日子过得穷,礼节却不能少,母亲吩咐父亲,给奶奶端过去一大碗,给二奶奶端过去一大碗,给三奶奶端过去一大碗。我瞅着父亲端着碗往外走,心里抽抽着疼。父亲的大号里带着个“礼”字,“仁、义、礼、智、信”是他爷爷给他们兄弟几个排的大号。那时候我不烦他的爷爷,倒是烦孔子、孟子和董仲舒,闲着没事弄什么“礼”呢,害得我三大碗饺子没了。我烦孔子、孟子和董仲舒,可是做教师的父亲不烦,一遍遍用孔子的“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来教育我。

孔子的仁孝我不关心,我只关心过年,关心我过年的新衣服、馒头、饺子和水果糖。阳历年的饺子早早地没了香味,我一天天吃着地瓜喝着玉米粥,心急火燎地撕日历。母亲笑我,你撕也得一天一天地过,你不撕也得一天一天地过,傻孩子,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啊。是啊,我理直气壮地回母亲,天天吃玉米饼子就咸菜,拉嗓子眼,可不难过咋滴,过年有白面馒头肉饺子吃,好过得很呢。

薄薄的日历撕到腊八节,光秃秃尖刺刺的树枝戳碎了乌云,雪花纷纷扬扬。饥饿的麻雀啄开了草垛,炊烟袅袅飘散。母亲熬上一大锅香粥,白豆、绿豆、红豆挤挤挨挨地热闹,大铁锅里咕咕嘟嘟。母亲说:“瑞雪兆丰年。”我说:“雪花真好看。”母亲对着一院子的白雪欢喜,我对着满满的一碗香粥欢喜。大雪盖住圆圆的麦秸垛,麦秸垛白了头。母亲往我的碗里撒一勺白糖,我的香粥也白了头。

光秃秃的树枝裹了雪,再也戳不碎乌云,饥饿的麻雀啄开了草垛,炊烟袅袅飘散。太阳喜欢照耀大地,也喜欢驱赶乌云。屋顶上水波粼粼,屋檐下滴滴答答。满街上都是卖豆腐的吆喝声,从村东头一直响到村西头。父亲和母亲开始算计钱,算计过年可买可不买的东西。父亲母亲好像是恨年呢,总跟我说年是个妖怪,我可是欢喜年呢,哪有这么好的妖怪。父亲说要买对联纸呢,要买鞭炮呢,母亲说要买几斤肥膘肉呢,要买大豆腐呢,要买奶奶的烟和酒呢,我说要买新灯笼呢,要买水果糖呢。那么多要买的东西,那么少的钱,把父亲母亲的眉头都盘算皱了,一声接一声叹气。我可是高兴着的,迫不及待地撕着日历,刺啦刺啦,把父亲的心撕扯得慌慌的,把母亲的心也撕扯得慌慌的。

五六岁的孩子还不如一本日历,日历知道节气,知道春种秋收,知道风霜雨雪。我就知道吃,知道撕,把枯枝撕到发了芽,把麦苗撕到返了青,把母亲的脊背撕得弯到了土地里去。树枝上长了绿叶,再也戳不碎乌云,风筝撵走了雪,白云驮不来雨。父亲在村小学一天天上着絮叨人的课,母亲拖着泥水淋漓的铁锹追赶急速的流水。庄稼是母亲的命根子,水肥是庄稼的命根子。母亲把松散的土肥洒到地里头去,把浑黄的黄河水也引到地里头去。抽水机轰隆隆作响,母亲汗流浃背。她从地北头跑到地南头,再从地南头跑到地北头,周而复始。

琐碎的日子一天天重叠,母亲的脚印也一天天重叠。我把薄薄的日历撕到了谷雨,也把母亲的脚步撕到了无法停歇。母亲把大豆、高粱、玉米、地瓜种进了土地,把一年的希望也种进了土地。

肥沃或者贫瘠的土地上都能长出庄稼,肥沃的土地需要辛勤的劳作,贫瘠的土地更需要辛勤的劳作。密集的春雷炸开了乌云,雨水充足,野草疯长。母亲把我撕掉的每一个日子都交给了庄稼,交给了不停拔节的玉米高粱,交给了意欲刺破天空的每一束麦芒。麦芒终究刺不破遥远的天空,尖利的野草和庄稼叶子却能刺破母亲身上的汗珠,让淡红的疼痛浇灌每一株庄稼的生长。庄稼等待着阳光,等待着母亲的汗水。母亲等待着五月的麦黄,等待着十月收割的奔忙。

日历撕到立夏了,万物都该长大了,蚜虫和菜虫都长大了,麦蒿也长大了,我却还是没有长大。母亲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喷药,难闻的药水映着绚丽的阳光,七彩的水珠洒落如雨,母亲的肩膀上勒得红肿。母亲一棵棵拔着麦蒿,在地里跌打滚爬汗泥满身。日历撕到小满了,地里的麦粒灌浆了,鲜艳的七星瓢虫飞满了麦地了,我还空着小小的脑壳。当我把日历上的芒种撕到麦地里的时候,温热的小南风就撒欢了,它忙着把浓郁的麦香吹进了清凌凌的溪水,吹进了绿树红瓦的村庄。乡亲们挥舞着镰刀,腰里系着草绳,父亲和母亲挥舞着镰刀,腰里也系着草绳。咿咿呀呀的马车牛车挤过小桥,咿咿呀呀的独轮车也挤过小桥。小桥上的辙印深深浅浅,脚印也深深浅浅。哥哥放了麦假,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点了灶火,烧了开水凉着。笨拙地和面烙了几张黑乎乎的白面饼,从屋檐下的咸菜缸里捞上来两个咸萝卜,他去地里送饭。

等到地里都是尖刺刺明晃晃的麦茬了,平整的场院里就堆满麦捆了。铡刀声起起落落,铮亮的铡刀片映出了父亲的笑脸,也映出了母亲的笑脸。父亲不停地弯腰,母亲也不停地弯腰。铡下来的麦穗是那么喜悦,黄灿灿地被五月的阳光盖满了喷香的勋章。父亲母亲拉着沉重的青石碌碡围着场院转圈子,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他们的粗布汗衫紧紧地黏在后背上,沾满了碎麦秸和尖刺刺的麦芒。哥哥扛着一把比他还高出许多的三齿木叉,不停地翻动那些麦穗。我看到远处的野地里有一串圆溜溜的小野果,拔腿就跑,脚下的蔓草毫无意外地将我绊倒。母亲急急地跑过来,替我拍着身上的草屑。我使劲打开母亲的手跑掉,母亲对着手心里破掉的水泡嘘嘘吹气。

一张张日历对于母亲来说,是一个个难过的日子,一张纸很薄,可操持一日三餐很不容易。人口多,粮食少,夏天打出来的麦子,要交公粮,要顾及所有应该过的节日和老人孩子的生日,还有来家串门的亲戚朋友,还有阳历年、阴历年和正月十五的馒头和饺子。秋天收进口袋里的粮食,要吃过一个冬天,吃过一个春天,从夏天再坚持到蚂蚱乱蹦树叶黄的秋天。太难了,母亲总说。难总是难的,我把日历撕到奶奶的生日,母亲照例就擀一顿喷香的白面条,我把日历撕到哥哥的生日,撕到我的生日,母亲照例都要擀一顿喷香的白面条。唯独父亲和母亲的生日,我再怎么撕也不好使。母亲说,日历能撕来日子,撕不出粮食。生日不吃白面条也可以长一岁的。

我从哪年开始喜欢撕日历,已经不记得了。从踩着椅子撕到踩着小凳子撕,到了能够抬手就撕的那一年,我就开始知道母亲的辛苦了。母亲再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的时候,我也不再反驳她。

万物复苏的春天,融化的土地松软馨香。小草儿小芽儿,返青的麦苗,伶俐的小燕子。父亲在前边刨坑,哥哥在后边点种。母亲在前边刨坑,我在后边点种。两个妹妹满地疯跑。

我还是喜欢撕日历,我想着快点长大。

年复一年,乡亲们勤劳地耕作奔忙着,贫穷的绳索越来越松散越来越乏力。就在一个突然而至的明晃晃的秋日,在醉人的谷香豆香包围了我的小村庄的时候,在我用细瘦的胳膊挥起镰刀的时候,在一片一片的玉米高粱扑倒在苍天厚土之中的时候,挥汗如雨的我毫无防备地长大了,并且真正喜欢上了故乡这一马平川的辽阔和厚重。我的村庄真的很好啊,亲切温和。红的砖,红的瓦,庄稼汉抬头低头眉眼里都含着善良,深深浅浅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幸福和满足。酷夏的日子里会有幸运的孩子接到渴盼已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虽然只是一张薄薄的卡纸,却让我的乡亲们含在眼里,存进心里,寄托了无尽的憧憬和希望。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孩子们都走了,我也走了。我在外省打工,三年两年地回不了一次家。我买本老式日历挂在工作间的墙上,一天撕掉一张。城里的天空也是蓝的,城里的日历上也有二十四节气。日历撕得很快,又好像撕得很慢,我一张张撕掉了立春,撕掉了谷雨,撕掉了芒种,却无论如何撕不掉母亲的辛苦,撕不掉我的想念。千里之外的母亲听不到我撕日历的声音,我能听得到。刺啦一声,刺啦一声,我的泪水洇湿了薄薄的日历,洇湿了深藏在心头的那些记忆。

日历撕到父亲的生日,我去邮局一趟。日历撕到母亲的生日,我去邮局一趟,日历撕到开学的日子,我去邮局一趟。我把打工攒下的钱一次次寄回了家,把我的思念也一次次寄回了家。当我把日历撕到只剩一张12月31号的时候,我就对着手里崭新的1月1日发呆,我想母亲包的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了,我想母亲用木柴烧得烙人的火炕了。当我把挂在工作间墙上的几千张日历撕完的时候,我辞掉了工作回到了父慈母爱的小村庄。急急地踏入了自己熟悉又陌生的热土。

这可是我的小村庄吗?绿树掩映的文化墙上,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风中招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八个大字在我的眼前熠熠生辉。灰白色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金黄的沙滩,澄澈的湖水,翩飞的海鸥……站在村头的小桥上,低头看看奔流的溪水和飘摇的芦苇,再抬头看一眼雕龙飞檐的门楼,我使劲揉揉眼睛,笔力劲挺的“铁门关”三个繁体红字让我的泪水顷刻间奔涌而出。是了,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了!

在无法按捺的激动里,我走过了熟悉的小桥,走过了整齐干净的柏油路,迷失在了文化墙的诗情画意里。唐诗宋词的美,梅兰竹菊的雅,柳摇燕飞的真实,到处都是花开纷繁,满眼都是看不够的风景。灰瓦白墙和红瓦绿树的相互映衬里,热情的阳光耀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二十四个大字,耀着鲜艳的牡丹花开。顺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我终于找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院,找到了那棵替我遮蔽阴凉的老家槐。抚摸着它皲裂的树皮,抚摸着它突兀在地面的树根,我的泪再一次奔涌而出。那么多熟悉而亲切的乡音呼唤着我的乳名,那么多滚烫的大手紧握着我的双手。这才是回家的感觉啊!这才是真正能够让我静心诵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

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我就直奔新建的“铁门关”主题展馆而去。整洁干净的广场,主题鲜明的雕塑,蓝天白云的衬托下,主题展馆楼玻璃幕墙上“铁门锁浪”四个醒目的大字一笔一划都震撼着我的心灵。我一寸一寸地抚摸着灰色的墙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了展馆的大门。站在前关村(铁门关)的史志墙边,一字一句读着自己故乡的兴衰和凋敝,我的心里如巨浪翻滚,一直无法平复。崔麟台老先生的书画,古旧的书籍,荷风菊韵的屏风……都让我挪不动自己的脚步。

一步一回头走出展馆,我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了观光农业园和乡村游乐场,还在碧波荡漾的湖边欣赏了一回故乡的落日晚霞。当无数的倦鸟归林,当夕阳的余晖将尽,我坐在属于我的小院里,槐豆晶莹的大树下,在熟悉的蝉鸣蛙鼓声里吃了一顿喷香的晚饭。饭碗还没有放下,远处就传来了铿锵有力的腰鼓声。循着这些极度诱惑身心的声音,我又顶着一轮明镜似的月亮跑去了乡村剧场。雕龙画凤,红瓦飞檐,古色古香的乡村剧场,舞台上灯光明亮,腰鼓队的乡亲们穿红着绿,彩带劲舞,鼓声喜悦。台下的男女老少热闹地聚集在一起,一边看节目一边畅谈着生活的幸福和美好。

日历,一本一本,节气,一个一个,立春、雨水、谷雨、芒种……周而复始,我终于把比蜜还甜的好日子撕到了眼前,也把父亲母亲满头的黑发撕成了满头的白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家后,好多年不撕日历了,虽然念旧的老父亲一直在买老式的日历挂在墙上。我不撕父亲就自己撕,刺啦一声,刺啦一声,面对着父亲和母亲脸上舒心的笑容,我的心里却热辣辣地生疼,疼得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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