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治病!”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抱在她怀里,呜呜地哭得昏天黑地。那时候我只有三岁,突然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两条腿连路都不会走了。
母亲抱着我不停地哄,等我终于不哭了,其实是哭累了,趴在她怀里睡着了。母亲这才得以把我放到炕上,让她早已累得酸痛的臂膀舒展一下。我躺在炕上,母亲还不放心,把手放到我鼻孔下面试一试,我孱弱得似乎只有一息尚存。那已经是农历大寒季节,家里那间土屋里没有生炉火,我躺在土炕上,蜷缩在土裤子里,冷得瑟瑟发抖。与我相伴躺在炕上的,还有一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癞猫,它是奶奶家喂养的,却常常跑到我家来讨食吃,已经被赶出去好多回,可每次都在饥寒交迫中重新跑回来。
快晌午的时候,大姐放了学,母亲正在准备一家人的午饭。灶膛里的劈柴火噼噼叭叭烧得正旺,大铁锅里的水哗啦啦地烧开了。母亲和了半瓦盆棒子面,正往铁锅上贴饼子,啪地一下,把那松软的面团贴到滚烫的锅壁上,随着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升腾起一团白色的蒸汽来。我这时正躺在炕上,哭得如醉如痴。母亲在灶台上忙得分不开身,就急急地招呼大姐:“快去抱孩子!”大姐立即放下书包来抱我,我穿着土裤子,里面装着一大包沙土,她把我连着那一大包沙土一起抱起来,昂昂昂地哄,一个劲往上颠我举我,摇晃个不停,我稍微安静了一会儿,但只要她一停下来,我就又开始哇哇大哭。
母亲做熟了饭,从大姐手里把我接过来,抱在怀里,怜爱地落泪。母亲十二岁上没了亲娘,她的亲娘我的外祖母,感染霍乱去世了。送殡的路上,母亲的祖母领着她的手说:“儿啊,别哭了,娘没了,以后奶奶疼你,管你!”可是第二天祖母也染上霍乱去世了。母亲成了没娘的孩子,一到天黑,就顺着墙根哭,找娘。母亲一辈子怕听见别人哭娘,一听到心里就受不了,也跟着掉泪。她知道没娘的孩子可怜,她把自己缺失的母爱,加倍地给了我们几个孩子,尤其娇惯疼爱我这个老儿子。
孩子怎么好好的就得了这个病?她自言自语。自从我得了病,她就习惯这样对着空气发问,然后找一个足以让她深深自责的答案——或许是因为吃了打渔人的那一角凉死面饼?
我家屋前是一片大湾,七十年代常年大雨连绵,湾水能上涨到离院落只有几步的高度。站在屋前往下看,大湾里一片汪洋,常常能看到鱼虾在水面上跳跃。好多人家的孩子自制了捕鱼的拉网,用一根长木棍,顶端吊一个由短木棍做框、纱窗冷布做底的筛子状的网,网里投放面团一类的诱饵,沉到水里去,隔一段时间拉上岸,网里就有小鱼小虾活蹦乱跳的。到了夏末,等水面落下去,村里还会组织“翻湾”。就是全村男女老幼足有上百人一起跳到湾里逮鱼,把水搅得混混沌沌的,呛得鱼们在水里憋得慌,纷纷到水面上喘口气,就被人们混水摸鱼了。有一次“翻湾”,大姐就逮住了一条十多斤沉的大鱼,轰动了全村。我亲眼看到,那条大鱼在我家的大木桶里,蜷缩着身子,伸展不开,偶尔一扑棱,就把大木桶翻腾得水花四溢站立不稳。可惜了这条大鱼,父母舍不得自己家里吃,拿到集市上卖掉了。
奇怪的是,那一年一直到了秋末,村里也没有组织“翻湾”,而是邀来了两个外乡人,他们穿着胶皮衣裤,带着拉网、挂网好几种捕鱼工具,在湾边上安营扎寨,下水捕鱼。我和一帮孩子跟在后边看。吃饭的时候,外乡人掏出自带的死面饼来吃。父亲热心肠,看他们噎得难以下咽,回家给他们提来一暖壶热水。作为感激和回报,他们拿出两角死面饼,送给我吃。那时候我们家的日常主食是高粱和棒子面饼子,白面饼只能过年过节才能吃到,所以我当时狼吞虎咽地就吃了一角凉死面饼,又喝了一碗凉水,当天夜里就喊肚子疼,腹胀腹泻,显然是受了凉。
怎么就没看管好孩子,让他吃了这块凉死面饼呢?母亲兀自念叨,也可能是那天在姥爷家用凉水洗澡感冒引起的吧!她又开始后悔,不应该带我去参加姥爷的葬礼。
那天姥爷去世,母亲带着我去奔丧。我隐约记得,白色的灵棚搭在大舅房前的路边,南面就是一片梨树园子。母亲老远一见到灵棚,就开始放声大哭,大姐把我从母亲怀里接过去。白色的灵棚里,一群穿着白色孝衣的人们跪在棺材两旁,母亲一头扑到棺材前,嚎啕大哭。我在大姐怀里哭闹不止,挣扎着找母亲。这个情景是我小时候最早的记忆,可能是当时受了惊吓和刺激,后来又在母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几个大头孩子给我洗冷水澡,受了凉,得了重感冒,最终积累成一场大病。
“娘,你看老儿又没气了!”母亲刷锅洗碗的工夫,由大姐来照看我。我躺在炕上,哭着哭着,忽然不出声了。大姐瞅我一眼,就急急地招呼母亲。
我不知道自己没气是个什么状态,我记事以后,看到过村里的中年妇人跟邻居吵架,骂着骂着一翻白眼就倒在地上,僵直了身子。旁边人们七嘴八舌地喊:“挺过去了,没气了,快窝胳膊窝腿!”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掐她人中,窝胳膊抻腿,忙乱一阵子,妇人就哼哼唧唧地哭出声来,人们就喊:“醒了,有气了!”我不知道当时我没气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母亲一路奔跑去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她慌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催促人家:“大哥你快点,俺孩子没气了,这可怎么办啊?”赤脚医生是个长得像老太太似的中年男人,五短身材,脾气挺沉稳,背着一个深褐色的皮药箱,侧面的箱盖上印着一个大红十字。他不慌不忙地来到我家,给我号脉,听诊,然后安慰母亲说:“你别慌,这孩子没事!”给我又是打针,又是灌药,果然我就缓过来了。母亲像吓傻了一样,人家医生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母亲为我的病,哭干了眼泪,愁白了头发。
那日父母亲抱着我从沧州地区医院看病回来,在村口遇到邻居赵大嘴家里的,她吃惊地对母亲说:“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气色怎么这么难看啊!你才刚四十吧,就这么多白头发了!”
母亲凄苦地掠掠新添的白发,说:“这不孩子闹病了嘛,缠了我快两年了,愁死人了!哪还顾得上我个人啊!”
那两年父母亲带着我从公社卫生院,到县医院,再到沧州地区医院,跑了没遍数了。可我的病也不见去根儿,总是好好犯犯。
赵大嘴家里的认真看看抱在母亲怀里气若游丝的我,真心劝母亲说:“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给他看?一家人日子不过了?”
母亲却毫不犹豫,坚决地说:“俺怎么能不给他看呢?只要孩子还有一口气,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他治!”
后来母亲回忆起这句话,总是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其实家里就那一口锅,一家人全靠它煮饭吃,想砸了卖铁也不可能!”
那时候姐姐哥哥都在上学,母亲要在家照看我,一家人只有父亲一人挣工分。父亲本来是德州师范学校毕业,曾经在本县当了十年老师,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国分忧回村当了农民。家里好几张嘴都向父亲要饭吃,本来家里已经穷得要揭不开锅了,我这一病,家里养的猪,还没长足分量就卖掉了;母亲织的粗布,本来要染了自家做被面做衣服,也都拿到集市上卖了钱,给我看病。母亲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裁缝,早年在集体缝纫社做过工。她就经常熬夜做缝纫活儿,挣钱给我治病。家里还养了几只鸡,下的蛋,都舍不得吃,攒几个鸡蛋,就拿去卖,或者拿去换盐,换酱油。有一回,村上来了卖小葱的,让姐拿了鸡蛋,去换小葱。卖小葱的接过鸡蛋,却一下子把鸡蛋打开喝掉了。姐当时就急哭了,说你怎么给喝了,我来换小葱了。卖小葱的说,你别哭,我喝了也给你葱。
俗话说,有病乱投医。母亲也不例外,那天从村口回到家,母亲又去为我求神。神婆婆是村里的安奶奶,她早年死了男人,只守着一个儿子过日子。儿子半疯半癫的,打了一辈子光棍,一辈子自己剃头。我亲眼见过,他蹲在湾边上,对着镜子手拿剃刀,把脑袋剃得驴毛狗啃,像花狸豹,所以村里人送他外号秃二。母亲进了安奶奶家的深宅大院,那个院子里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椿树和榆树,足有几十棵,遮天蔽日的,大白天也让人感觉阴森可怕。秃二他娘,就是安奶奶,村里最有名的神婆婆,认认真真地给我看过神,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这孩子的病没事,能治好,将来还是个人才,能长出息!”
母亲从神婆婆安奶奶这里受到了鼓舞,又东拼西凑借了一笔钱,带我去天津治病。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第一次看到火车,因为铁轨铺在高处,我觉得火车是在房上走。后来回到家,我就经常学着火车的样子,在炕上把被摞摊开,坐在上面开火车,嘴里呜呜叫,学火车发动汽笛长鸣。
去天津之前,听说远嫁到满州里的一个远房姑姑那里有一个治病偏方,父亲就写信讨了来。这个偏方是用苦胆和牛黄熬汤喝,是最苦的配方。母亲熬好了苦胆牛黄汤,端了一碗到我跟前,说:“吃吧,吃了就好了!”苦胆和牛黄真苦啊,但是多么苦我也坚持吃下去,还故意跟母亲吹牛:“娘,你看我不怕苦!”
在天津大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加上使用了苦胆牛黄汤的偏方,我的病就有了根本好转,临出院医生又给开了些营养药。回到家,我脸上就胖乎乎的了,看着我拿小铁锨在院子里玩,母亲乐得不得了:
“看,孩子病好了!”
当时家里那么穷,为了让我的身体跟上营养,母亲还天天给我蒸肉吃。就是切一碗大片的五花肉,加上盐、酱油、葱花,放到贴玉米饼子的大锅里蒸,等饼子出锅,肉也就蒸熟了。吃饭的时候,我自己守着碗大片吃肉,哥哥姐姐们只能眼巴巴看着。后来,我的病渐渐好了,就不能天天吃肉了,父亲跟我说:“你看到月份牌翻到了红字儿,就吃肉!”就是每到礼拜日给我改善伙食。
父母带我去天津看病的日子里,大姐在家照看弟弟妹妹,就是我的哥哥和二姐,大姐当年只有十五六岁,她虽然年龄小,但是绝不让村里人小看。生产队该分东西了,她自己推着小车去分,分棒子槌分高粱苲子都能自己推回家。学校放假的时候,大姐去生产队里干活,就让弟弟妹妹跟着她上地,每人背一个小柳条筐,去地里砍草,弟弟不好好砍草,她就追打他,教训他。晚上做饭,弟弟妹妹都在烧火的灶膛旁边守着,灶火把几张小脸映照得红彤彤的。有时弟弟妹妹天黑前去后院奶奶家玩,天黑了不敢回来。因为正好要穿过邻居家的旧房院落,屋子里面黑灯瞎火的,他们害怕。奶奶就在后院喊大姐:“你来接他俩回家!”
每天晚上关门之前,大姐用手电在院子里照一照,弟弟妹妹问:“姐,你照什么呀?”大姐说:“看看院子里面有没有坏人!”那时大姐在邻村上中学,老师说你中午带个饭来就得了,别往回跑了。大姐说不行,我到家还要给弟弟妹妹做饭。
大姐比我大一旬,当年的这些事她都记得。后来她跟我说,我的病能治好,全是因为母亲的坚持。大姐说:“别看咱娘只上过几年学,没多少文化,可能连她自己的名字柴俊荣这三个字都写不好,可是她有见识,目光长远!”
大姐说,那些年,村里好多人家只让孩子上到小学,或者初中,就陆续辍学,早早地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只有我们家,几个孩子都上学,大姐上高中,哥上初中,二姐和我上小学,到了年底,别人家劳力多工分挣得多,分钱分余粮,父亲从生产队回来却两手空空。亲戚就曾经跟母亲说,你看家里日子这么穷,还让孩子们都上学!应该让他们早点到生产队挣工分!
但母亲不,她说:我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坚决巴结孩子们上学,要让他们奔个前途!
那些年学校放了麦假,母亲自己下地割麦子,却让我们在家复习功课。哥当时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有一回禁不住村里几个伙伴的撺掇,虚掩了屋门跟他们玩起了扑克。母亲割麦回来,一向慈祥的她照着哥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生气地训斥:“人家是什么家庭条件?你跟人家比得起吗?”母亲说的人家是那几个一起玩的伙伴,他们当时家庭条件都比我们家好。哥从此长了记性,再不敢贪玩。次年参加高考,金榜题名。
我八岁入学的时候,曾经非常厌学。大姐替我背着书包,扛着凳子,拉扯着我去学校,刚走到半路,我就坐到地上不走了。父亲掏出钱哄我,去上学就给买糖吃,我也不为所动。最终还是母亲连哄带劝,拉扯着我去了学校,并且坐在教室里,陪在我旁边。现在回想起来,我人生的第一堂课,竟然是母亲陪着我上完的。
第一年高考,我名落孙山。揭榜那几天,母亲正在北京大姐那里探亲,回来的时候,我去村北边迎接她,一见到母亲我就哭了。母亲说你别哭,你哭什么?是没考好吗?我说是,没考上,我想复习,可爸说不让我上了。母亲说你别哭,你要想上咱再上,你爸的暴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不作数。我就抹抹眼泪,不哭了。我第二年参加高考,终于金榜题名。
我的两个姐姐当年去北京发展的时候,亲戚们也曾劝母亲:俗话说,养儿防老,别让孩子们离太远了,不然等你老了他们照顾不上你!母亲却说:我不拉孩子们后腿,他们就是小燕子,一个个长大了,翅膀硬了,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
母亲直到八十七岁,腰板挺直,手脚利落,只是有点耳背,爱唠叨了。老家亲戚们见了面,她常常跟人家念叨在北京的姐姐置换了新房子,念叨当干部的哥哥升了新职务,念叨我这个老儿子成了国家级作家出了新书,念叨两个孙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她说现在日子多好啊,享几年福吧!想想当年那日子多难啊,可是再难我也给孩子看病,也要巴结他们上学,也支持她们往北京去。母亲说这话,我知道她不是炫耀也不是邀功,而是一种自豪,一种满足。这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那种目光慈爱而宽厚、坚毅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