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岩丨纸船
情愿它搁浅在荒莽热带
某个废弃岛屿的肮脏海滩。
情愿它被封印在南北极
某座悬浮于中庸,漂泊于局限的冰山。
再不济一些:情愿它沉入水底
与鱼类为伍,被暗流卷起的泥沙
深深掩埋。
曾经以为:
它会沿着城市的沟壑进入真实的河流
在那里洗净身子并顺从河道指引一路向海。
立于浪尖御浪,驾驶激流过坎……
留有我字迹的船体泛黄甚至溃烂
柔韧的纸张早已破损为褴褛
它仍未解构,绝不坍圮。
少年时折叠的纸船
选用最白、最厚纸张折叠的纸船
——我为它设计过无数结局
却没能预料:在这个无所事事独处的周末
当我就着中年的鸟鸣吞下清晨的降压药
点燃今天第一支烟——发现它
已默默返回,静静停靠在脑海
年久失修的港湾。
2020.5.17
崔岩丨客厅
没有客人,这儿也叫客厅
没有客人,就把自己当作客人。
坐下,对望一眼
——久违之人,总是稍有拘谨。
喝杯新茶,叙叙旧谊吧
毕竟那时,好得如同一人。
而往事如昨夜大雨早被暑气蒸腾
时事又如彤云流转变幻,亦勿庸置评。
亲友,有的已驾鹤而去,有的正聚风云
各有各的活法,背后却不便议人。
那就……讲讲自己罢:这些年为了饭碗
俗务缠身。这些年耽于无谓的思虑
竟一事未成。这些年尽信书中所言
总想寻觅“更好的自己”,却将过去的自己
变成一个个曾经熟稔,冷不防登门
会觉得亲切,而一时间竟
无话可说的客人。
2020.5.17
崔岩丨小满
清晨,工人在紫荆路修剪行道树
长金属杆子末端的弯刀,生有锯齿
在枝桠间闪光,选择下嘴的位置。
修剪完成的树,脚下陈列残肢
仿佛是作为证物。仿佛是说:瞧,这就是
这棵树曾经肆意的部分。
此地,山素有虚谷,水也有洄流
万物坚守古训:满,必遭损
对生长,须把握恰如其分的尺度。
此间山林,乔木、灌木与野草看似无序
都在各自空间里安守本份,小心翼翼
向别人未曾留意的缝隙延伸。
此地的养生秘诀是:不许“大满”。
食七分饱,麦割九分熟。
快乐的时候:忌喜形于色、忌张扬招摇。
允许窃喜,忌喊出声来。
2020.5.20
崔岩丨调和
直至现在
他还在期待
一个未经调和的夜晚。
——黑得那么彻底
黑得分辨不出灰黑、蓝黑、漆黑……
之类的层级。
黑成一团
黑得,没有一丝杂色。
他想象自己裸身走入
被缓缓浸透。
直到完全融化
成为这旷大之夜的
一部分。
他想象覆天盖地的死寂中
曾有一粒鲜红心脏悬浮
跃动、收缩。
以黑为血、以黑为铅
吐纳、停顿,直到成为
黑的一部分。
2020.5.22
崔岩丨闰月
太阳西沉的时候,经年流淌的
石梁溪,水面荡起涟漪。
垂柳岸边,钓鱼人
在收拾他的渔具。
他用一只精巧的桶从溪里提水。
用毛巾,擦洗日光下略显黝黑的胳膊
擦洗长长的鱼竿,并一节一节
收拢,放回竿袋。
做完这些,他把剩下的小半桶水
又倒了回去。
脚下,夕照中的石梁溪
因此轻晃了一下。
2020.5.26
崔岩丨暮色中的合欢树
在暮色里,在黛青底色
混合着少许暗红的光线里
——他轻轻摆动手臂
一上、一下,轻轻摆动手臂。
形似木梳的叶片,在虚空中
轻轻地,一上、一下,像是
在给不可见的爱人、虚空中的爱人
梳着头发。
待行至远处,回头再看:
仿佛距离,使这株合欢转换了性别
现在,她的秀发,蓬松
看上去,久未打理。
2020.5.26
崔岩丨重复的四月
一张半青黄的树叶,自上游漂下来
紧接着,又漂来一张。你是否会去
辨认它们的异同?是否会去
为承载它们的两段流水,取好听的名字?
你知道的,关于……这条河
——有一天,河水流尽河床干涸
因为岸的存在,这里,仍被称作河
只不过,这是一条,挥别流水已久的河。
岸边水磨坊,因为断流,被废弃。
村里的驴,绕着磨盘一圈圈走着
直到玉米被碾成了微末,这头驴
是否知道了些什么?
你清扫磨盘上,粮食的余末。这时你收到
一个消息。你为之兴奋、感到快乐
可是当你第二天念及此事,眼中的喜悦
光泽,相较于昨日,是否变得暗淡了。
2020.5.27
崔岩丨午睡
餐后困乏。而窗外百米鹿鸣山
工地机声隆隆。噪声加剧胸中闷热
欲倾吐,又无处可诉。
只好点开一段音乐,在乐声中默想
此地当年林木葱郁、溪流缓缓、鹿鸣呦呦。
乐声起伏,却间杂翻斗车“哐当”之声。
缓缓调大耳机音量。分贝越来越高。
我的耳朵,似乎在乐声里刻意寻觅外部噪音
不间断地,与乐音暗自比较。
当手机音量调至最高,乐声已失悠扬
耳内有了全新的、爆裂般的巨响。而我
似乎忘了,在困顿午间小睡,这一初衷。
2020.5.28
崔岩丨交谈
他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预想中的推心置腹变成我单方面的唠叨
甚至歇斯底里。
几年前,“他”指的是我儿子。
这一幕发生在他
初中的时候。
现在,“他”是我。
这一幕出现在中年的深夜
此时万物宽容,我尝试与自己聊聊。
2020.5.31
崔岩丨惘然记
铜青与铁红
总归会沁出紧实的身体
——作为良药,时间的副作用
让一切都生出老年斑。
我们以为早就被这副药剂
消弭的东西固执隐身于身体内部
当你觉得衰老仍离得很远
它们从业已松弛的组织里缓缓渗出
让你记起,你以为早就忘却的影像
——那些葱白与葱绿
那些细叶、那些尚未在风雨中空摇的枝
谷物们齐刷刷举起的青涩的针
而此刻你望着深邃镜中浮于表面的自己
你望着刻在自己表面的,流水细密的痕迹
被时间的灰烬染为霜白的须发
恼恨这些不洁的白无法用清水洗去……
你知道:对于下一秒而言
记载此刻的字迹已经被火焰蚕食
迅速成为追忆。即使在个体的简史中
也不值得留存只言片语。
2020.5.30
崔岩丨妻子说
譬如在春天凋零的花瓣
还没舒展就被风雨击落的小叶子
游人的革履践踏嫩绿草坪
几棵小草歪斜着,看自己拗断的胳膊……
“一想起这些在浩远的、盛大的美丽中
消亡的事物,我就特别难过。”
——妻子如是说。
昨天是“六一”,晚上,妻子在朋友圈
点开一首歌,是孩子用哀伤曲调唱的。
她说,这首歌唱给一位少年
那位推开母亲的车门,毫不犹豫
穿越车河,从立交桥纵身跃下的少年。
她一边听一边流泪。她说:
这世上啊,有多少事物过早夭折
没有经历过苦的事物,又怎会知道
溶解在苦涩里,有回甘似的快乐。
20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