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散记（六首）

崔岩丨龙城散记

1.南郭寺古柏

大殿院中，植于春秋的古柏

被时间之刃生生劈成两半

看上去经受着亘古的残疾之苦

而南北两向的身躯，借助巨大的水泥支架

竟都活得葱茏：

北侧，有小花、枸杞以鲜亮色泽

妆点枯老树皮；

南边的一半由支架撑持着

枝叶越过前殿屋檐，好似虬龙欲腾空而去。

为避安史之乱，杜甫当年曾游居天水

在这棵树下，哀伤于国土分裂和民生疾苦

那时，他是否也由此关联到人性：

两立的树干，亦是本我

在境遇中的拆分，与背弃。

2.李广墓

一院、一祠，一碑、一墓

游客稀少，二三当地老人于碑前太极。

陵道两侧有石马各一，其高度

仿佛农家条凳。风雨剥蚀那么久了

烈马的外观已趋近山羊，憨态可掬。

墓前有今人碑记：坟内仅存飞将军

一盔、一甲、一靴，而已。

想起逼仄祠堂内大将军塑像雄姿英发

只是浑身上下色如焦炭

便暗暗寻思：多少英雄碎骨散落于

这片疆域，以灰烬的方式附着在

漫天沙砾或满山浮土，风来则舞

雨落则息，眼见自己埋骨之地

在历史中几经易手，兴衰更替。

3.伏羲庙

没记住雕像的面目

倒是对他手持的葫芦颇为关注

相传时遇洪水，伏羲与女娲趴在葫芦上

得以逃生，并从此繁衍起华夏生民

有学者考证：盘古即盘瓠

仍为骑跨于葫芦之意

混沌初时，同一些人经历了相同的事

连说带比划，关于姓氏、长相、丰功伟绩

就流传起不同版本的记叙

于是颂歌声里，真相悄然隐去

正殿右侧售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悬挂着

各色葫芦，在脱水、精雕、上色之后

已无法分辨

来自同一条藤蔓的几只

4.雨中登麦积山

雾气笼罩诸佛

轻纱掩盖住满山的庄严笑意，地方志说

这是麦积烟雨。

为防触摸，洞窟以铁纱笼住

人与佛，终究又隔了一层。

铁梯陡峭而狭窄，刚上三层便心生惧意

——凭栏俯瞰：一盏盏雨伞陆续向我攀登

抬头往上：壁立千仞

不知还须爬几阶悬梯才使圆满得证。

虽说佛心慈悲，可祂们千百年

未尝迈出洞穴一步，又怎知我失足之际

有没有一只神掌将我慈悲扶起？

思量再三，遂逆着人流而下

脚踏平地才心得安稳

便不去想方才下山挤了旁人时

遭遇的几句骂声。

5.成县鸡鸣

清晨在鸡鸣声里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设施现代、数字化酒店

洁白柔软的大床上，是何种体验？

这里是青藏高原的东边，窗含西岭千古峰峦

从图上看：地势从这里陡然拱起

左侧短暂荒芜之外，是青海与四川辽阔莽原

在这个清晨的谷地，鸡鸣声

定然也唤醒高原上的鹰

积雪的山巅在晨曦中闪烁着神的光泽

而我也将起身，沿岷山山麓向北

去黄水河的上游，寻找山涧的清澈。

6.官鹅沟观瀑

就算舍了性命也要跳下来。

就算要从更嶙峋的石、更高的山上跳下来

也得从此处逃离。

走之前，每一滴水都将携带一小抔故土

带上繁琐的、永远洗不净黄泥的行李

装在红色波浪纹编织袋里。

向东，向东……把海洋染成大西北的颜色

然后在翻涌的时代下面

成为，沉默的多数。

2020.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