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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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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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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边缘

生死边缘    (散文)

崔艳梅

一路上半躺着,头枕在丈夫肩上.

少女时代憧憬永恒的爱情,地老天荒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现实根植于地面,与理想的天空平行,两者永远不可能有机会相交。

几十年把目光停留在一个女人身上,哪怕这女人时刻光芒四射魅力无限,视觉也会疲劳,偶尔走了神儿完全可以理解。世上的男人有几个不贪色?看开了也就释然。

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此刻丈夫离我最近,他宽厚的肩膀是我坚实的依靠。

丈夫的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很快,他的体温就通过肥大的手掌传遍我全身。我不仅没有精力品味,而且极度不适的身体不耐烦地把这温暖排斥出来。

我的内心极其敏感,明白丈夫的温存是勉强装出来的,为的是缓解心理压力。此次出行前途未卜,贴在他肩膀上的我几乎丧失独立行为能力,成了完全靠他背负的病人。病情如何,即将付出的费用是多少,尽管他是个不拘小节的粗人,可是这些关系到切身利益的问题,他怎么能不考虑。

丈夫眼睛直视前方,脸上没有表情。车窗前面笼罩着黎明前的薄雾,看上去一片迷茫

一个冬天没感冒,呼吸系统没有任何障碍。但是需要用力喘气,不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窒息。仿佛有重物把眼皮压住,眼睛不愿意睁开,只有双目微闭才感觉舒服些。过了春节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最近几天摄入体内的食物更是有限。出来看病准备做胃肠检查,早晨水米未进,可是腹中却极度饱满,而且随着车辆的颠簸晃动胃里仿佛有东西在往上冲。

一年来,看遍了县城里有些名望的医生。西医认为是一种原因不明的肠痉挛;中医诊断为脾胃虚症,把脾胃调节好,肠子的病症自然消失。中药西药打针输液,耗费数千元。病不仅没治好,反而一天比一天重。

遇事先考虑到钱。因为生病没出去打工,完全靠每月三百元的“低保”维持生活。本打算乘公共汽车,并且事先预购好车票。可是我病得起不了床,注射两天能量合剂才勉强支撑起来。我的体力已经不适合坐大客车,只得退掉车票打出租。额外支出几百元车费,实在不情愿。

母亲和弟弟们早就催我出来看病,几个弟弟都说,没钱他们给拿。我推说:“不差钱,没啥大病,吃点药就能好。”我口是心非,之所以拗着不出来,差的就是钱。在县里去趟医院也就三百二百的,去趟哈尔滨三千两千恐怕也不够。真要是查出大病,癌症之类,手术、化疗遭罪不说花多少钱也不一定能治好。挺着吧。

以前在饭店里打工,见过几个朋友请一位癌症晚期病人吃饭。病人是被搀扶着走下车的,下车之后他挥挥手示意自己能走。从他下车的地方到饭店门口距离也就两米,他走了老半天也没走到,临近门口蹲下来休息。

病人的朋友很讲究,为他订下后屋够些档次的包房。病人被搀扶着从前厅穿过,每迈一步都非常吃力,额头上沁着大颗汗珠。到后屋的台阶前病人又蹲下,蹲了好久被搀扶着艰难地踏上台阶。

朋友们意识不到,病人艰难的脚步,正在消耗着他有限的体力。因为吃一顿饭多走的这段距离,说不定会缩短他在这个世界上弥留的时间。

近几天病情加重,感觉自己似乎离死亡不远,猛然想起那个病人,决定出来看病。理由很简单,死也得死个明白,得的到底是啥病?人生一世哪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临出来的前一天晚上,嘱咐丈夫:不住院不手术,看完病就回来。

病痛折磨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发觉身边的丈夫也醒着,想起更重要的事情:“我储存在电脑里的作品不许动,就是我不在了,也不许删去。已发表作品的样报样刊还有手稿,全给我留着,日后搬家上楼也不能扔,一直留到最后。”尽管这“最后”一词所指的确切时间很模糊,但我确实是这么说的。我语气强硬,似乎“我不在了”仍可以对丈夫施加至高无上的权威。

其实依我的经验,枕边的几句话,丈夫绝对不能奉为金科玉律,我不过是在自欺其人。在此之前,我们共同生活二十几年,日日活生生地在他眼前,我的话他没听过几句。

黑暗中的丈夫眨着眼睛,好久才说:“多大的病啊,料理后事咋的!”

很难分清是一夜未睡还是醒得早,大脑里一片浑浊,体会不到睡眠后的清澈。为了争取当日返回,凌晨三点半钟起床。似乎灵魂已经摆布不了沉重的肉体,它不得不遁出体外,飘忽在头顶上嘲笑我。

要出远门儿,本应该洗头洗脚好好清理一番,再更换内衣。可是难受得喘不上气来,手脚仿佛有千斤重,做什么都困难。只勉强洗把脸,内衣放在一举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却一件都没换。

用好长时间才穿上毛衣长裤,起身下床,接触地面的双脚反应迟钝,费好大力气才往前挪动一步。

 

红彤彤的太阳不声不响地挂在东南方向的天边,我们的车沿着202国道前行。车的前方依旧不明朗,湿度过量的空气像一层薄纱遮挡着车窗。

难受得不行,支撑着坐起来。左边是条褥子,本打算只拿个毛毯,折叠起来当枕头。可是我们都上车坐好,车即将启动,母亲又把褥子塞进来。心里烦,对这违背意愿的褥子极其反感。坐不住,身体倾斜于丈夫。丈夫对我的依靠不明确表态,从他身上读不出欢迎也读不出拒绝。出来近两小时,刚行至路程的一半。我已经极度疲劳,顾不得对褥子的态度,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在左边的褥子上。沉重的眼皮,无论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

 

越走天越亮堂,太阳光穿透车窗照到车里来。松花江北岸拔地而起的高楼一片连着一片,省城哈尔滨就在眼前。想到自己的病很快就会有结果,渐渐地来了精神,迎着明亮的太阳光睁开眼睛。

车驶上松花江公路大桥。远远地看见,灰朦朦的楼群连绵不断看不到边儿,就像起伏在家乡山岭上的树木,无法数得清个数。一个个钢筋水泥凝固成的庞大物体,让我迷惘。霎时间,感觉自己就是只离开草甸子,身单影只茫然爬行的蚂蚁。如果不是坐在车里,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一股悲凉袭上心头。以前,在没出过几次远门儿的乡村小学老师中间,自视见多识广。总装出一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样子,还自我夸耀:“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从乡间走出来的“秀才”,视野只有头顶上的一角天空,来到现代化的城市面前,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全国跟哈尔滨相类似的省会级城市有三十几个,还有首都北京等几个直辖市。再往大处着眼,还有和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世界各国……大千世界,我不知晓的事情实在太多。

松花江公路大桥,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气势从未领略过。家乡溪流上用木头杆子搭的土桥根本不值得一提,镇上坚固的水泥桥步行几步就能跨过去。县城世纪大道南端横跨双阳河带水泥栏杆的大桥,坐在车上一闪即逝,连模样都来不及看清楚。

尽管一天刚刚开始,可是我们车的前后左右各种车辆穿梭往来。每一辆车都脚步匆匆,肩负着不同使命的车辆自觉自愿地排成几路纵队,鱼贯而行。

车开到城里才看清楚,并非所有的建筑都是灰色,桔黄、米色、棕红、粉色、高梁红,有的还镶着白边儿……那多样的色彩,很难用我掌握的词汇准确地描述出来。

高层建筑极少单独一幢孤峰崛起,绝大多数是一簇一簇的,就像平坦的草甸子上突兀出来的水蒿子。难怪进城以来高层建筑就牵动我的视线,它们个个崭新亮丽色泽光鲜,跟水蒿子那样水汪汪绿葱葱朝气蓬勃。高层建筑一簇接着一簇,看不过来。除去电视屏幕,我的脑海里还是第一次出现它们的形像。

凌晨起床穿衣服时,感觉灵魂已经离开病重的肉体。难道此刻飘忽在头顶上的灵魂又附着在肉体上,两者合二而一重归于好?仅仅是因为目之所及全是从未见过的新景象,就把自己的病忘在九霄云外?

没见过的不只高层建筑。车不知不觉驶上高架桥,深灰色的长龙高高地凌驾于地面,桥下的车辆行人仿佛被踩在脚底下。高架桥真长,走了好久车还在桥上。行驶在高架桥上的车个个豪华气派光彩照人。他们高昂着头直视前方,似乎出身显赫蔑视世界上的一切。我们打来的比亚迪出租车,在它们中间是一只灰头土脸的丑小鸭。

 

远远地看见医院门诊部前停着黑压压一大片车。大门口堵车,两个保安手握警棍正在疏导,我们只好停车等候。我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想到自己的病,想到未知的诊断结果。身体随着下落的情绪变得沉重,头靠在丈夫肩上放下眼皮。

大弟媳妇的姐姐在这所医院工作,大弟弟带我们来找她帮忙看病。大弟弟常来,对这里熟悉。听见他指挥出租车司机如何行车,强调把车停到后门去。车果然在一扇冷落的门旁停下,这里只有两三辆车停靠。

打开车门,丈夫转回身扶我。我向他摆摆手:“我自己走。”可是踩在台阶上的脚不听使唤,腿软得直不起来。丈夫伸过手,我靠在他身上走进门。前面的大弟弟提醒:“咱们从后门进。”重病在身的躯体没抑制住曾经灵敏的思维,刹那间想起流行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句熟语,“走后门儿。”

几步台阶差不多耗光我的体力,对于脚下长长的走廊力不从心。开始还好,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稀稀落落,越走人越多,走廊显得狭小而拥挤。靠墙的座椅上坐满人,地上来回走着的人填充了余下的空间。相当一部分人穿着患者服,有的用轮椅推着。我拽着丈夫的手靠在他身上,侧着肩膀串着人群的空隙缓慢地往前移动。

进入市里,视线被连绵起伏的楼群迷惑,东南西北这些方位名词在意识里变得含混不清。在大弟弟的引领下走到一扇门里。后来知道,那是一组工作室的后门。

不光我们找大弟媳妇的姐姐帮忙看病,亲戚朋友,甚至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遇到稍大些的病都来找她。大弟媳妇的姐姐在家乡小镇口碑极好。什么母亲的远亲父亲的旧友,表姐大伯哥的儿子,二姨夫连襟的小舅子,哪怕刮不上任何亲戚,就是小镇上土生土长素昧平生的父老乡亲,找她看病二话不说一概帮忙。

去年大弟弟就张罗带我来找她。我素来不愿意求人,拿话噎他:“我也没长癌,麻烦人家干啥!”我说了过头话,就连昨晚上嘱咐丈夫的,“不住院不手术”也是过头话。还有以前说过的:“我要是得了该手术的病,绝不手术,宁可死也不遭那份罪。”也许后来的事实是老天对我说过头话的报复。

听说哈尔滨的大医院看病排号,有的检测一排就是几天。要不是我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了排号需要付出的体力,我还是坚持跟丈夫单独出来看病,不求人。

工作室里别人都忙着,大弟媳妇的姐姐似乎相对清闲。面前五十多岁的她显得很疲惫,年轻时美丽的容颜已经不再,有些消瘦的脸上写着沧桑。因为曾经相识又是亲戚,她称呼我名的后两个字,感觉十分亲切,前来求人的自卑和顾虑转瞬即逝。

先做彩色B超检查,在门外等着。独自站立困难,我依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仍然没有一点力气,仿佛有东西堵住喉咙,把本应该排到体外的废气全闷在胸膛里。腹部疼痛难忍,随即蹲在墙边。

我向医生自述病情:肠子翻个儿,扭劲儿疼,一疼鼓包,包在右侧上腹部。医生很快把接触器放在我右侧上腹部,脱口而出:“肠梗阻!”布帘外的丈夫和大弟弟肯定认为检查时间短,医生的结论太仓促,建议检查别的脏器。医生不耐烦:“行了,行了,尽说些外行话。”很快把报告单塞给我们。

由于“走后门儿”夹塞儿没按正规程序排号,报告单是手写的,几行潦草的字迹写在一片小纸上,我看了几遍也没看明白。

我和丈夫在大厅一排挨一排的座椅上找个空位置坐下,大弟弟拿着报告单去找他的大姨姐。好长时间大弟弟才回来,没看出大弟弟的情绪有什么波动,他直接面对丈夫:“姐夫,你过来,咱们商量商量。”

听得清清楚楚是肠梗阻,肠梗阻还有必要背着我商量!我的心一沉,脑海里再一次映现那片小纸——彩色B超报告单。认真回忆,潦草的字迹里面没有“肠梗阻”三个字。莫非肠梗阻只是医生顺口说出的一个代名词,我得了癌症不成?

丈夫和大弟弟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反复考虑,做了最坏的打算。待他俩回来,说需要住院手术的时候。我立刻接上:“如果得了治不了的病(我不愿意说出癌字),就回家不治了。手术割个乱七八糟也不一定能治好,比咱们有钱的多去了,有几个活下来的?如果是肠梗阻用不着在这儿手术,回县医院做去。”

丈夫没接话,大弟弟跟我讲道理:“啥病治不好,这么发达的社会你得相信医学。刚五十,多点小岁数,咋能不治呢!不手术就这么回去,不是吓唬你,你可挺不了几天。”

年龄这个数据是相对的,跟风华正茂的少年比,五十岁已经老得不行;拿耄耋老人做比照物,我还是年轻人。大弟弟坚持办理住院手续做手术。丈夫帮腔:“你这么大病县医院都没查出来,让他们做手术怕没有把握。”

我考虑的是钱。六年前一个亲戚得胃癌在这所医院做的手术,医药费花去七万多元。县医院医疗费用低,又是医保定点医院可以报销一部分医药费。

我执拗地坐在椅子上,他俩在我面前站着,大弟弟嘴不停地说。丈夫刚才被大弟弟叫走的时候神态正常,不知为什么,此刻他黑紫色的脸上愁云密布,而且话不多。我的拗劲儿上来,任他俩怎么劝,我都固执己见。

根据大弟弟的态度判断,也许我真的得了癌症,不手术恐怕再没有治疗的机会。于是我再一次强调:“肠梗阻回县医院做手术,如果真的长了啥(还是不愿意说出癌字),开个诊断,要不的用不了杜冷丁。”癌症晚期病人大多用杜冷丁减轻痛苦,这是很浅显的医疗常识。我想到最坏处,病成这样肯定到了晚期,大概癌细胞已经扩散,即使手术也不一定能根治。

看说服不了我,他俩离开。身边穿患者服的长者跟陪同他的人聊,那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可以手术算是挺幸运,有的需要放疗化疗一个阶段才能手术,有的就不能治了回家等着咽气。”素不相识的旁敲侧击,我没放在心上。

我思维的触角游移不定,刚才触及到最低点,此时又移到上边往好处想:不过是肠梗阻,医生亲口说的,绝对不会是谎言。

丈夫和大弟弟很快回来,说:“再去做CT。”

走廊里并排几个CT室,门外都水泄不通,我站不住蹲下。有人主动给我让座,一看那人年纪不小还穿着患者服,我摆手谢绝:“蹲着舒服。”

离开CT室又是我独自一人坐在大厅一排挨一排的椅子上。儿子来了,身后跟着女友。从家里出来我就嘱咐丈夫:先别打扰儿子,吃中午饭再叫他。可是车还没进哈尔滨,丈夫就拨通儿子手机:“你妈来看病,啥时候过来?”

儿子先叫:“妈!”被儿子叫妈的感觉真幸福,尤其是此时此地。叫过妈之后儿子又冲我甜甜地一笑:“是谁说服你出来看病的?”我摇摇头,不能直接说想死个明白,敷衍一句:“实在挺不住了。”

“妈,你得手术,做完手术出院几天病就好了。”一听这话,知道儿子已经见过丈夫和大弟弟。儿子又说:“我还指着你给我看孩子,我们俩谁能在家看孩子。现在雇保姆一个月三四千,到我有孩子的时候雇个保姆还不得一万呢。再说,我的孩子别人看不放心。”儿子女友接上:“是啊,我妈脾气不好、没耐性看不了小孩。”

被人信任才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未尽的事还很多。

关于我的作品,昨夜里已经嘱咐丈夫一番。我的作品,发表过的可以不管,没面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尤其是历时三年写成的长篇《通往春天的长路》,还没联系到出版社。我担心那些寄托着我无限希望的文字,在我的主观意志对这个世界鞭长莫及的时候,被丈夫指尖轻轻一点,瞬间消失。

除了未发表的作品,没出世的孙子也是我不舍的牵挂。儿子和女友参加了今年的研究生考试,分数公布了,录取结果五月份才能揭晓。什么时候结婚还没打算,确切地说,我的孙子还没影呢。

只能承认儿子会劝。大弟弟劝我做手术,侧重于生命的直线延伸,儿子劝我强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儿子继续说:“孩子就是读小学上初中也需要人照顾,你得在哈尔滨长住。儿子投考的学校在哈尔滨,并不见得他日后在哈尔滨工作定居,但是他这么说就令我心向神往。一只草甸子上走失的蚂蚁,能够在儿子的庇护下落脚于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享受大城市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很让人憧憬。

这么想着,怕花钱治病的念头就不再纠结心头,心胸顿时开阔。除了未发表的作品,很遥远的孙子,还有年事已高的母亲让我牵挂,何况这个世界,我没经历过的美好的东西数不胜数。

生命值得我留恋。平时说不怕死,到了生死关头谁都应该有理由逃脱。我的态度开始缓和,绷紧的神经开始松动:“手术也不能在这儿,咱们这个生活层次,靠‘低保’维持生活,这个医院绝对住不起。”

思维又触及到关键问题——钱。想到求学结婚都需要钱的儿子,想到我的病,眼前弥漫着无边的黑暗。人生偏偏跟我过不去,最缺的是钱,最需要的还是钱,我却偏偏没有钱。

去年什么都没做,闲在家里足足一年。在散文《爆竹声里又一年》中说过:“结束十年的打工生涯,并非挣足了钱生活达到小康,而是积劳成疾力不可支。”

挣不到钱着急,春节前儿子回家跟他商量:身体不好不能出去打工,但挣钱的门路还是有的。现在时兴办班,绘画班、书法班、声乐班、舞蹈班等等。我完全可以办个专门辅导中小学生作文的补习班,拿出我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和小学高级教师资格证,招生不成问题。但是如果补习班真的办起来,我生性认真,做事不马虎,心思肯定全部投入到补习班上,怕分散精力不能坚持写作。

我把文学创作当做心灵的依托,打工再苦再累也没放下手中的笔,如今得了绝症挣扎在生死边缘,也是用笔来驱赶对死亡的恐惧。实质上,文学只占据着我心灵的空间,并没有给我带来财富和快乐,相反却因此备受煎熬。

儿子说出他的见解:“办什么班,愿意写就写点,不写就养病,病好了再说。”

为了不着边际的文学,放弃办班挣钱。

丈夫和大弟弟拿了CT片子过来,大弟弟指着片子说:“你自己看看,结肠里面有个东西堵住了,手术把这个东西拿出去病就会好。”CT片子上整齐地分布着一排排图像,几乎每个图像上都有长长一片发亮的物体,物体形态不规则,边缘呈圆弧状。那是个不安分地蜗居在肠腔里的异物,仿佛时刻准备冲破肠壁向外扩张。

我对医学一无所知。上中学时发过生理卫生课本,但是学校里这门课程没开。翻过生理卫生课本上人体剖面图,对颜色吓人的五脏六腑不怎么敢看。

丈夫张口说话:“你不用担心钱,三姐(大弟媳妇的姐姐)说了,给咱们介绍一家小医院,然后帮忙在大医院找专家,让专家到那个小医院去给你做手术,费用比在这儿节省一半儿。等三姐联系好,咱们就到那边住院去。”

节省一半儿也得三、四万元,对我家来说是天文数字。

 

为了省钱不在医院用药,拿着医生的处方,去药店买药,再到我家附近的个体小诊所找护士点滴输液。

一间房大约十几平方米,医生的桌椅摆在门口,里面三张病床。一张病床是专门为前来针灸理疗的病人准备的;对面连在一起的两张床上坐满点滴输液的病人。这么拥挤的空间,又见缝插针摆了些椅子供陪护病人的家属落坐。

我自备母亲缝制的老虎枕头,由丈夫领着往诊所走。昨夜里肠子扭劲儿疼,疼过之后又上吐下泻折腾到天亮。肠胃剧烈地翻腾还没完全平息,不仅不能吃东西,而且连口水都咽不下去。朝着诊所的方向吃力地抬着眼皮,脚有千斤重,好不容易脱离地面准备往前迈步,可是不知为什么,抬起来的脚似乎漂浮在水上,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踩实了落到地面。

医生的太太是这个诊所的专职护士,她堵在门口:“看你这小体骼,又犯病了吧!”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她丈夫——这家诊所的主人认为我的病是脾胃的一种虚症,得靠中药调节。我曾经服过他们六副中药,没有效果。医生太太说,那只是开个头儿,要想从根本上治病,还得继续服。医生太太对我不服他们的中药不满,所以每次见我犯病,她都幸灾乐祸进行指责。

针灸理疗病人专用的那张床上两个病人相对而坐,他们的头部肘关节及腿上遍布银针。我直奔连在一起的两张床,勉强挤了个空隙。身体发软坐不住,把老虎枕头对着身后靠墙放好,窝着身子慢慢躺下。顾不得是否对身边正在点滴输液的病人有影响,也顾不得此刻我的所作是否形象欠佳。

医生跟我丈夫说:“这回给她扎针(针灸),要不的还得犯。”说扎真的就扎,膝盖下方、肘部和手腕各两针,扎在手腕上的两根银针只差一点点就把手腕穿透。为了解除病痛,我咬紧牙关忍受着。

小诊所就是便宜,针灸加上输两瓶液体,共计四十多元,三天累计不到一百三十元。

输液外加针灸没把病根治,不久旧病再次复发,又换一家诊所。这间诊所稍宽敞些,大约二十几平方米放四张床。床上地下,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患者和前来陪护的家属填满。我瞅准一张只有两个人输液的病床挤过去,不待医生吩咐窝着身子躺下。

输液的时候闭眼睛躺着,直到拔了针才睁开眼睛坐起来。铺在病床上的人造革积满尘垢,有的地方已经开了口子破了洞,床头堆着两编织袋用过的输液瓶。水磨石方砖装饰的地面,也许几天甚至一个月都不曾擦过,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林总分院确实不大,只有三层楼,楼顶比门前高架桥上的栏杆高不了多少。

一位年轻精干的医生给我办理住院手续,后来知道他姓刘。刘医生详细询问我的疾病史,最后问家族有没有得过肿瘤的。我很干脆地回答:“没有。”父亲去世那年七十八岁,健在的母亲七十五岁身板硬朗,直系亲属、旁系血亲中从没有人得过癌症。当时没留意,认为这只是例行一大串问题中的一个。

临往病房走还没忘记问刘医生:“非得手术吗?”

刘医生的语气十分平静:“那么大个东西,不手术怎么能拿出来?”直到我出院,所有的医生都用“东西”做癌的代名词。在林总分院治疗的病人绝大多数是癌症,可是从医护人员口中没听到一个癌字。就像过去我当乡村小学老师,对待个别智商偏低的学生,不能说出他致命的弱点——笨或者傻一样。

CT片子是我拿着递给刘医生的,那个发亮的东西非常撞眼。当事者迷,我想不到那个发亮的东西是从肠壁上生长出来的,认为那是胃里消化后的食物流转到此,日积月累淤积所致。

刘医生向我们索要与CT片子相对的报告单,我们一大群人面面相觑。刘医生一丝不苟:“报告单必须补上。”

病房里两个中年妇女陪护着一个正在输液的男病人。他们今天出院,然后这张有三张病床的单间就归我们。大弟弟爱说话,问他们是哪儿的。两个女人先后回答:“本市的,我们就是本市的。”她们语气里流露出来的优越让我疑惑,哈尔滨人也来这种小医院就医?

丈夫、大弟弟和儿子他们带司机出去吃饭,把我留在病房里。

男病人患的是肺病,一位年龄稍大的医生来给他处置引流管。老医生说话声音高亢:“这肺张不开,什么时候能张开功能恢复病就好了。”两个女人向他咨询大医院医生推荐的一瓶保健药,老医生直言不讳:“钱得花在刀刃儿上,五千块(大概是那瓶保健药的价格)搁在谁身上都是钱。我不能说这种药对病人起不了多大作用,主意自己拿你们自己决定。”

那边处理结束,老医生到我的病床前:“你就是那个结肠的?”很纳闷,既然我这个新来的病人他知道,为什么只说结肠不说出病症?老医生走后,两个女人议论他,说他是从肿瘤医院应聘过来的退休专家,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肿瘤医院的胸科权威。

检测身体各项指标,点滴输液消炎不许进食,等待手术。

下午,大弟弟找他的大姨姐补CT报告单回来空着手走进病房。我要看报告单,大弟弟回答:“直接交给医生了,一个肠梗阻你看它干啥。”

大弟弟沿着肠梗阻的思路给我吃后悔药:“你要是去年来看病,喝半碗豆油堵住肠子的东西就下去了。现在可好,拖成大病了。再可得记着,有病早点治。”

害怕看见血。儿子小时候碰破手指流出鲜血,吓得我腿肚子打颤,把他推出去让姥姥给包扎。给儿子注射疫苗,乡村医生手里细细的针头刺破儿子白嫩嫩皮肉的一刹那,立刻扭过头去,不忍心看也不敢看。

害怕生病住院,更害怕手术。从小到大没得过大病,感冒发烧头疼脑热,口服安乃近、伤风胶囊之类药物很快就会痊愈。平时听说谁生病,住院手术支付巨额医药费,就默默祈祷:这样的厄运千万别降临到自己头上。

害怕的事怎么就躲不过去?难道人生非得让我把各种滋味全部品尝一遍!

 

医院虽然小,但是要求严格,对患者负责任。在大医院做了彩色B超和CT还不够,手术前必须做肠内镜检查。来哈尔滨之前听县医院的医生介绍过,说做肠内镜检查痛苦。还听说有无痛肠内镜,只是费用比正常的高。

没有理由不接受检查,更不能吐露半个怕字。两个人陪着,手术还得花很多钱,为了省钱只得放弃曾经奢望的无痛肠内镜。

做肠内镜检查之前的灌肠过程,我咬牙挺着。心想如果把堵住肠子的东西冲洗出去,就无需手术了,那该多好。灌肠就在病房里,大弟弟出去,丈夫陪我,然后倾倒我的排泄物。尽管爱情长路上走过神儿的丈夫给我的心灵带来过阴影,可是此时此刻真心地感激丈他。在夫妻共处的那页账上,我欠他一笔。

林总分院没有做肠内镜检查的设备,去附近的武警总医院。王医生带我们去,王医生是个白面书生,年纪轻轻举止儒雅。

做肠内镜检查的痛苦简直难以忍受,似乎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不行了,我忍不住“嗷嗷”地喊叫。惹得两位医护人员极度不满,一再告诫:“你得配合,不配合怎么能查明白病!”

临出来没忘记询问:“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几分钟。”

本应该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自己等着拿检查结果,好看个明白。不料却想上厕所,致使肠内镜检查报告单直接落到王医生手里。

大概与职业有关,在家乡小镇出了三十年个体摊床的大弟弟,在安静的病房里嘴闲不住,喋喋不休地说。他说,在做肠内镜检查的空隙王医生问他:你姐是干啥的?大弟弟自然挑我的优点炫耀:我姐用电脑写小说。

晚上王医生过来查房,问我:“哪里能见到你的作品?”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对文学感兴趣的年轻人,告诉他:“我最近在新华网发了几篇散文。”随后过来的护士也问:“你写哪类小说?穿越还是别的什么?”

怪大弟弟多嘴,我的那点文学成绩在家乡小镇,在我生活的县城说起来兴许有人知道。在省城哈尔滨,那不过是飘落在家乡树林里的几片秋叶,即使指给谁也不一定能找到。我的作品从没上过省城的报纸杂志。前几年感觉省报副刊与我距离不远,接二连三地往那投稿。副刊每周两个整版,从没登过我一个字。

意识里残留着做肠内镜检查时的痛苦,仍然心存侥幸,万一深入到肠体内部的探测镜把堵住肠子的东西触掉,就可以避免手术。不等王医生转身,急着问:“肠内镜结果怎么说?”

王医生语气肯定:“里面长了东西,得手术。”没仔细分析里面长了东西和里面有东西堵着有什么不同,头上像挨了一闷棍,没有躲过去的希望,等着手术吧。

 

儿子和女友每天必到,他俩在给老师主持的课题组打工,很忙。路途不近,来医院一个往返浪费在路上的时间接近两个小时。

我知道手术是生死时刻,就跟临来哈尔滨前一天晚上嘱咐丈夫那样,要儿子把我的作品保存好。转念一想,让那些也许一文不值的东西分儿子的心,大可不必。又补充:“你随便吧。”

住院以后,人彻底闲起来,什么都想。读高中时在婶母的外甥家借住过,欠人家的情。我这位表哥,此时已年过花甲,夫妻俩现住在阿城新华乡。我跟儿子商量,病好出院后去看他们。还有居住在哈尔滨市的表姑,过去我的眼镜县里配不了,邮几元钱托表姑在哈尔滨配,然后再给我邮寄回去。由于眼镜的价格不断上涨,哪次邮去的钱都少几块,表姑一律给垫上。等出院联系联系,如果表姑还健在,去看看她老人家。

儿子乐呵呵地答应:“行,到时候我陪你去。”

等待手术,心里没底。

大弟弟没事就坐在走廊里跟陪护病人的家属们闲聊,回病房再转述给我和丈夫。他描述住院的各类病人。

有好几个得乳腺癌的,年轻的年老的都有,有的乳房割去一个,有的俩都没了。这还不算完,过一段还得回来化疗。她们都是癌症,不化疗癌细胞杀不干净。大弟弟转向我:“你这病省事,肠梗阻手术结束出院就回家,再也不来了。”一听这话,庆幸自己的病治疗过程简单,更庆幸不用化疗肯定不是癌症。

大弟弟又说,一个六十岁老人,把食道切去一截,胃往上提了。手术十六天别说吃饭,连口水都没让喝。

入院以来不许进食,虽然没感觉怎么饿 ,但是以前爱吃的美食常常浮现在眼前。联想到十六天滴水未进的老头儿,不寒而栗。结肠同样属于消化系统,我手术后得多少天才能允许吃饭?

大弟弟转述的内容还包括在这里住院治病所需费用方面的信息。

有个人的岳父前列腺肥大需要手术。去医大一院,需要一万八千块钱。嫌贵,没在那治。托熟人联系到这里,包干治疗所有的费用都下来一万三,净省五千块。

我入住的林总分院,是个适合低收入群体的处所。好多患者跟我一样,为了省钱在大医院确诊后,再辗转到这里。像我这样的手术在我确诊的那家大医院做,光手术费就需要四万元,在这里手术费只有一万多。还有癌症病人术后化疗的费用,那家大医院每次八千,在这里每次只需八千的一半。

关于红包,当然都是道听途说,无从查考。有个人说去年他陪大舅哥在某大医院治病,给他大舅哥主刀的医生一天光红包一项收入,就达到一万七千元之多,够咱们屯子人种地挣一年了。这样巨大的数字闲聊的人谁也不信,他说出具体出处。下边某县公安局长的爹做手术,一个红包就一万。人家不在乎钱,说大夫给好好做、病治好了比啥都强。还有一个是做买卖的,一个红包五千。他大舅哥从企业下岗蹬人力三轮车谋生,治病的钱是他们这帮亲戚给凑的。原计划红包给一千,后来一听人家都那个数,又包了一千共两千。这不一万七么……

不怪我的小说送不住去,大弟弟的口头文学,字字句句立竿见影,比我的小说精彩百倍。

马上就手术,红包问题我也关心,问大弟弟:“他们在林总分院做手术送红包了吗?”

大弟弟很世故:“我哪能不问,都说没拿。上这住院就这样好,红包钱省了。”

由红包想到这个小医院的风气,接纳弱势群体的医院省略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受益的是患者。又想到执掌医院的主人。我病入膏肓顾不了自己,住进医院就没出病房(除去到武警总医院做肠内镜检查),不记得对院长有印象。丈夫说院长是个和善的大姐;大弟弟说院长是个一点架子没有的老太太。

大弟媳妇的姐姐帮忙找好专家,明天上午九点半手术。我中度贫血,所以提前补400毫升鲜血。再次灌肠清理肠道。为了治病再痛苦也不能退缩。病房里只有一个自备的塑料脸盆,条件所限,我只洗了头和脚。自己想:万一手术出现意外,我一睡不醒,也不能埋里埋汰地离开这个世界

手术的时刻临近,对于手术的恐惧反倒麻木。无论怎样害怕手术都必须做,索性不往害怕的方面想。病房里关了灯,街灯柔和的光线照到病房里来。强迫自己睡觉积蓄体力,可是眼皮合不上,眼睛睁得老大。窗外高架桥上的车辆,并没有因为夜深人静而停下匆匆的脚步,呜呜的车声不间断地传到耳朵里。

人生的坎坷难以预测,以前把下岗失业生活无着,当做前进途中遇到的一个大沟壑,穷尽所有努力都无法逾越。此时生命的旅程堵上一面墙,不住院手术过不去,生命就到此为止。疾病带来的威胁殃及生命,比下岗失业更可怕。

儿子生活基本能自给,家里负担减轻。我在社保那面缴了多年的养老保险,明年年末开资。日子眼看着好起来,却偏偏生病。如果真的一病不起,那么我的命也太苦了。回首五十年人生历程,怎么也想不起曾经做过恶事,哪怕是一丝小小的恶念都没产生过。老天为什么如此对待我?百思不得其解。

映入眼帘的是光线柔和的街灯,窗外高架桥上呜呜的车声在耳边回旋。

 

我早就睁开眼睛,街灯柔和的光线消失的一刹那,翻身起床。窗外呈现给我的是一方迷迷蒙蒙的天空,高架桥上的车依旧呜呜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2011年3月11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儿子和女友早早地过来,他们跟丈夫大弟弟一起站在病房里算计手术还缺少什么,或者说还应该准备什么。看上去大家都各就其位秩序井然,但是我知道,这屋里所有人的心里都极其忙乱。

想到两个多小时以后即将接受的手术,麻醉之后失去知觉,开刀、流血等一系列不曾经历的过程,我的心缓缓下沉,一直沉到黑洞洞看不见底的枯井里。

医生上班,丈夫和大弟弟过去磋商手术协议、签字。从家里出来时没换内衣,又连续穿了这么多天。儿子和女友出去,说要给我买套内衣,留下我一个人在病房。

护士来病房做术前准备,这里的护士和蔼真诚,像自家的亲人一样护理我。做药物试敏、安装导尿管、插胃管。胃管从鼻孔进入,穿过口腔直接插到胃里。那个过程不好受,弄得我眼泪直流。身体增加了两个管子,活动不方便。

护士拿着刮脸刀过来,她手里的刮脸刀跟丈夫平时刮脸用的一样,说要“备皮”(这是个专业术语,我用这两个字不知是否准确)。我茫然,做起来才明白。心中不解,做结肠手术还能用得着此刻“备皮”的位置?

于是问护士:“手术的时候什么衣服也不让穿?”护士肯定地回答:“是,什么衣服都不穿。”做肠内镜检查时上身不动,下身只留一条短裤,穿一半衣服勉强可以接受。手术室里医生、护士,男人、女人肯定不少,就一丝不挂地面对他们?手术,是我人生旅程一次从未经历的挑战。

麻醉师背着包进来,让我张嘴看是否装着假牙,又问我有无心脏病史,然后转身离去。没提红包,也没有这方面的暗示。后来我问过丈夫和大弟弟,直到手术结束主刀的专家才跟他们交流我的病情,手术前没跟主刀专家接触,没有任何人向他们提起过红包,所以这次手术我没拿红包。

商品社会,铜臭泛滥,可是在哈尔滨市道里区前进路还保存着一块没被污染的净土——林总分院。

导尿管下连接着尿袋,胃管外露的一端是个圆形塑料盒子。我拎着这两样东西,穿着儿子和女友刚买回来的内衣走进手术室。进了门才记起,没嘱咐丈夫从手术室往外推我的时候给我盖个被单,别让我赤裸着出来。

麻醉师已经换上手术室的服装在忙着。也许是为了消除我的紧张情绪,跟我聊,和气地问我手术的具体位置:“是直肠还是结肠?”我拎着尿袋和胃管顶端的塑料盒子,孤孤单单地站在手术台旁边。

手术台的高度跟家里的写字台差不多,比写字台窄。感觉手术台跟写字台的形状不一样,拿它跟写字台类比不合适。手术台一侧立着灯,大概这就是文学作品中描写的无影灯吧?

同时忙着的还有两个护士,也穿着手术室的服装。那种墨绿色似乎是塑料材质的服装,掩盖了她俩身体优美的线条,显得有些臃肿。

新买的内衣只在身上穿了几分钟就听从护士吩咐:“衣服脱掉,上去!”我全身没有一丝遮拦自己上手术台。手术台上我的头应该朝着哪个方向是固定的,我躺错了,跟护士抱歉:“第一次,不知道。”护士笑了:“谁都不希望你有下一次。”我身体的左侧是无影灯。

王医生和老乡医生(他是家乡附近林场子弟,大弟弟认识他父亲)进手术室。王医生协助麻醉师给我麻醉,他要我双手抱膝把身体团起来,背对着麻醉师。王医生并没有呆板地在手术台边立着,寻找话题跟我说话:“咋这么瘦?”

“去年病了一年,以前不这样,胖的时候体重一百一十多斤。”我用他难以想象的“辉煌”掩盖此刻的短处。

麻醉师开始往脊柱上注射麻醉药,那种刺透骨髓的疼痛永远铭刻在心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明白必须忍着,而且不能说疼。这样的注射仅此一针也好忍耐,老天却要考验我的耐力,还有第二针、第三针……麻醉师说我的脊柱关节骨质增生,有的关节注射失败。记不清一共注射了多少针。

听见门外有人进来,站在门口大声说:“这么瘦!”我目视的方向与门口相背,看不到这人。他没往里走,很快就离开。我猜测这人可能就是主宰我生命的主刀专家,可是没办法得到证实。

老乡医生过来给我安装止痛泵,他手脚麻利三下两下就完成。然后拿一个油布样的单子铺在我身底下,再用油布的边缘分别裹住四肢,把胸腹部裸露在上面。我牢牢地被裹束在手术台上,想动都动不了。我马上就要成为没有意识的动物,被动地任凭宰割。

麻醉师问:“腿怎么样?”我的腿“苏苏”地麻,那样的感觉从未领略。整个身体迅速随之麻木,意识渐渐模糊。

 

耳边有声音,那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似乎金属器皿碰撞的声音,刀子、剪子都往一个敞着口的铁盒子里装。有人说话:“做完了。”这才记起,自己是在手术台上接受手术。强迫自己清醒,但是无济于事,大脑里是一盆浆糊。感觉有人站在我的右侧声音熟悉,仿佛是王医生或者老乡医生。他们在缝我腹部的刀口,“刷刷刷”很粗糙地缝,就像过去场子大仓库里老保管员拿着大缝针补麻袋。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手术室里人声嘈杂。强迫自己记忆,把他们说的话都记住。大脑里的空间还是被浆糊占着,脑神经完全失灵,一句都没记住。

似乎有人指挥把我从手术台上往下抬,我心里还想着,可别把我赤裸着放在车上送到门外去,然后再赤裸着从走廊经过。大脑没有听从我的指令,很快又失去知觉。

 

我仰卧在床上,极不舒服。感觉脸朝后仰,脑袋底下没有东西。费好大力气用好长时间舌尖才吐出两个字:“枕头。”也许是声音太微弱,没人能听得清楚,所以没人理我。又过了好久,同样费好大力气又说:“枕头。”

回应我的声音非常生硬:“六个小时以后再用枕头!”家人还是医护人员,分辨不清是谁的声音,就连是男声还是女声都不记得。我睁不开眼睛,听到丈夫在哭,还断断续续地说:“这罪遭的,这罪遭的!”感觉他就坐在窗下的小圆凳上,跟我面对面。后来得知,那个时间儿子和大弟弟也在哭,他俩躲在走廊里,我听不到。

有人放我嘴里一根细管子,我用牙咬住,但并不是咬得死死的,而是留了些空隙。又有声音指责我:“你看看,她把氧气管给咬住了!”我的舌头和嘴唇都麻木着,不咬着管子就得从嘴里掉出去。我说不出话,不能跟他们解释。大脑里依旧是粘咕咚的浆糊,很快又没有知觉。

脑袋底下怎么还空着?我向他们要枕头。听见有人说:“六点半,差不多了。”等了好一会儿,有人过来拿去我嘴里的管子,接着有人给我垫上枕头。清醒之后弄明白,这六个小时是术后供氧的定量,供氧时垫枕头头部的高度超过胸部,阻碍吸氧。

术后肯定是立即供养,绝对不可能耽误。根据供氧时间能推断出手术所用的时间。我九点过几分进手术室,手术大约结束在十二点半左右。除去术前准备,那么我手术的全过程大约是三个小时。后来我把这个时间拿给家人,都摇头。儿子说:“哪有啊,十一点刚过就出来了。”

大弟弟也说:“哪能呢,肠梗阻能做那么长时间,人家可是专家!”

迷迷糊糊的,感觉腿好像是绑在身体下边的两截木头棒子,硬邦邦的没有知觉。习惯地抬起右手,右手食指被夹子夹住,夹子后面有线牵着(监测脉搏心跳)。左上臂缠着挺宽的一块硬布,隔一段时间硬布收紧同时有声音发出(监测血压)。身体成了一堆滩在地上的烂泥,灵魂摆布不了这滩烂泥,再度遁出体外。

艰难地睁开眼睛,坐在旁边的儿子见我看他,马上张嘴:“妈!”我的舌头干在嘴里,嘴唇干得动不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弟弟在地上来回地走,丈夫也没睡,他歪在挨着我的那张床上,眼睛朝我眨着。睁着眼睛好累,我慢慢闭上。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窗外蓝色的天空。天空近在咫尺就在头顶上,似乎一仰脸就能得到。赢得了手术后第一天,人世间的这一天多么珍贵!有蓝天相伴,活着真好!

再次想起,从手术室里把我推出来的时候,身上是否盖了被单?可是没敢问,直到今天仍没有启齿。怕万一真是赤裸着出来的,那么我脸上残存的些许面皮,将会被撕得一丝不剩。

儿子女友拿医用棉签蘸水滋润我的嘴唇和舌尖,清理尿袋、胃管一端的塑料盒子。胃管里淌出来的是黑色粘液,气味难闻。没过门的儿媳妇这样伺候我,过意不去。人生路上,什么时候用得着谁,预料不到。

我不能束手就擒,胳膊腿是我的,身体也不属于别人,得服从于我。吃力地动胳膊动腿,肩头翘起来要翻身,但是左侧有止痛泵,右腹部插着两根引流管,往哪面都翻不过去。我不甘心,要丈夫扶我坐起来。舌头嘴唇费力地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心头的悲凉难以形容。做一次手术,变成哑巴了!无限的悲凉袭上心头。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哭不出来。

我自己用不上力,丈夫和儿子两个人怯手怯脚地把我扶起来。身体仿佛一个稀淌哗漏的破木头箱子,四肢提不起来,腰部不能弯曲,装在腹部的肠子中心部分仿佛穿着木头棍儿,此刻支支愣愣地直往腹腔上戳。根本坐不起来,更坐不住,勉强支撑着。

老专家带领众医生过来查房。老专家声音高亢:“哎呀,坐起来了!好,勤翻身勤活动,能坐着就坐着。”

我并没有因为医生的表扬而坚持下去,撑起来也就几秒钟,不得不躺下。

老乡医生往止痛泵里添注药物,他说:“她(指我)肾脏被剥去表皮,得疼。”我的心中再次疑窦丛生,做肠梗阻手术还把肾脏剥去一层皮,为什么?

睁着眼睛感觉累,又闭上。

临近中午,大弟媳妇的姐姐来看我,她的长发很整齐地披在肩上,脸上凝聚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沉静。“今天休息,过来看看。”她说得很随意,一点都不张扬。

我说些感谢话,舌头嘴唇一丝不苟地动,可是声音极其微弱,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安慰我:“别多想,好好养病。”

大弟弟和丈夫向她汇报手术情况。大弟弟说:“看出这专家医术高,都粘连了,结肠粘到十二指肠上,好不容易才分开。”丈夫说:“都摘出去了,摘得特别干净。”看见大弟弟的手轻轻地往丈夫后腰上一拍,丈夫立即住口。

那一瞬间,脑海中的一系列疑点顺次闪现,我对自己的病产生怀疑,仅仅是简单的肠梗阻么?

上午八点多开始输液,然后一瓶接一瓶直到夜里十一点以后点滴架上的输液瓶才能摘掉。本来就动不了的身体被动地接纳十几瓶液体,所有的细胞都不堪重负。为了减轻疲惫,白天绝大多数时间我的眼睛都闭着。

说不清为什么,那几天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有一幅网状的幕布在移动。幕布呈浅褐色,老长老长。幕布上的图案属于传统风格,底部似乎是连在一起的大朵莲花,顶部边缘飘浮着很舒展的云朵。图案紧密相接,只要眼睛闭着就不间断。

我欣赏着这从未见过的幕布,莲花和云朵不像是手工描绘,也不像是机器印染,倒像是粘贴上去的。那莲花气势恢宏,漂浮在莲花上方的云朵,线条舒展而浪漫。

夜里闭上眼睛,移动在眼前的依然是网状的幕布。后来意识到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图案不吉利,尤其是夜里,一闭上眼睛就有恐怖袭上心头。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开。窗外的街灯把柔和的光线送到我眼前,心头的恐怖很快散去。我知道丈夫、大弟弟和儿子都没睡着,只要我身体的某个部位稍稍动一动,他们就会走过来问:“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窗外高架桥上的车呜呜地响,从早到晚不停歇。过去写文章用“络绎不绝”形容我们县城里街道上的车辆,高架桥上的车是“川流不息”。现代化的城市,车辆是流淌在高楼间的河水。听着呜呜的车声,不知不觉睡去。睡眠的过程,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梦。

直到手术过后五、六天,眼前网状的幕布才消失。

 

胃管拔掉允许进食,吞咽功能出现障碍,两汤匙粥得歇几阵才能咽进去。几个弟弟轮流过来协助丈夫照顾我,我对他们说:“知道这么遭罪,还不如不做手术。”他们观点一致:“有老妈在世,咱们姐弟几个谁也不能掉头儿。”

丈夫哄我:“你得多吃点,养胖了,一个月以后咱们回来复查还得化疗。你的肠子不是粘连了么,有溃疡面,不化疗好不利索。”

只有恶性肿瘤才需要化疗,这点常识我懂。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住。那时病理结果已经出来:右半结肠瘤。难道我的右半结肠瘤是恶性的?(这份病理报告单是家人伪造的,他们怕我接受不了患上癌症这个事实。病理报告单原件,直到我手术后八个月才见到,那上面的诊断结果是:右半结肠癌。)

我出院的时候勉强能独立行走,身边还需要有人不离左右地照顾。去阿城新华乡看望表哥表嫂的打算落空,也没联系哈尔滨的表姑。

身体稍稍恢复些,通过网络搜索。输入“右半结肠瘤”五个字,搜索到的信息都是关于右半结肠癌的。莫非右半结肠癌是右半结肠瘤的同义词?右半结肠恶性肿瘤的症状:消瘦、贫血,侵犯肾脏、十二指肠,便秘、腹痛、腹泻等与我的病情完全吻合。又看武警总医院肠内镜检查报告单的复印件(为了争取医保能报销一部分医药费,把与我病情相关的所有资料一一复印。原件全部拿去医保局进行报销审批。):见菜花状肿物,质脆,接触性出血……诊断:结肠占位。

后来翻阅第一次化疗的病例,医生就直接写:结肠癌。

在此之前关于自己得了癌症的推断是假想,现在这个推断得到确认。

我绝望地嚎啕大哭,哭声产生的冲击波重重地撞击着墙壁,又被墙壁弹射回来,凄惨地在我耳边回荡。

哭声好久才止住。想到还有许多事要做,尤其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在纸上,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电脑,刚刚完稿的长篇。有生之日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完,尽量少留些遗憾。

经历生死攸关的手术,熬过化疗,即使康复也不一定能稳操胜券。癌症只有生存率,没有治愈率,死亡仍会时刻威胁着我。茫茫人海,一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我没有忘记,自己不过是只草甸子上走失的蚂蚁,生死自己说了不算。

 

结语:我至今健在,癌症并没有夺去我的生命。手术之后,笼罩在癌症的阴影里好长一段时间。因此,年前该文的结尾有些悲观。年的抗癌经历告诉我,得了癌症最先想到的应该是,必须活下去!只要这么想,并且勇敢地面对,癌症一定能被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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