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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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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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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之下

夜幕之下

业务讲座老师盯上讲桌角的纸团,慢慢把纸团拿起来。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过来帮忙,两只手把纸团拽成一张皱巴巴的纸。老师拿纸抹手上的粉笔灰,抹完了左手抹右手,一点不含糊。抹干净把皱纸轻轻攥进手心,手一扬满是粉笔灰的纸团“叭”落在地上。

扔出去的纸团老师当然不屑一顾,收拾讲桌上的课本教案,摘下挂在黑板右上角木头橛上的棉帽子。老师一手拿着课本教案,一手举着棉帽子,面对讲台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礼貌地点点头,才把棉帽子扣到头上转身朝门口走。

炉膛里通红的火苗,不管上课还是下课都使劲儿跳腾,可是四面透风的土坯墙圈不住热气,教室里冷。手指头刚伸出来还没写几个字,就冻硬了,笔记本上的字一点儿都不规矩。写一阵赶紧停下,把手插进棉手套里暖和暖和。

业务讲座结束,刘琴痛痛快快呼出一口白气。白气“扑扑扑”照直向前,转眼就没了。这一天的冻总算挨到头儿了。教材、笔记本已经装进帆布包,业务讲座老师脚一迈出门槛,拎起帆布包站起来就走,棉手套出门再戴也来得及。刘琴路远,家离公社二十里地,就是现在往回走不等到南沟子天就得黑。

早晨从家里出来,棉絮般的雪片漫天飘落。走一路雪没停,雪片的个头不断地增大,飘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被乱飘的雪片挡着,前面白茫茫一片。路边的枯草、野蒿子秆被雪埋住,只露出个小尖尖,路被雪填得溜平。没有尘土污垢,看着效果极佳,脚往上一踩就不是那样。软绵绵轻飘飘洁白无瑕的雪搭不住鞋底,脚底下不稳当,每走一步都得认真仔细。黑条绒棉鞋沾满了雪,脚走得热,脚上的热气与鞋外面的雪在鞋帮上相遇凝结成冰。拿棉手套一拍“嘎崩崩”直响。

走到南沟子,苏老师从身后赶上来。他脸朝前眼睛看着白茫茫的雪,说一句:“走到这儿了!”继续照直走,不一会儿苏老师的背影就淹没在棉絮般的雪片里。

天空中棉絮般的雪片不停歇,连续不断地往下落。

临近中午刮起了风,“呜呜”山响的大风卷起雪片打着旋地搅合,搅得乌烟瘴气天昏地暗。似乎天近傍晚屋里头该点灯了,坐在后排墙角的刘琴,想看清黑板上的字得多转好几下眼珠子。

雪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雪粒,雪粒一团团一绺绺狠命地朝窗玻璃上抽,抽得窗玻璃“刷啦啦”地响。尽管刘琴的脚不住地往地上点,可是点不出一点儿热乎气。穿在鞋里的脚冻得跟猫咬着似的。窗玻璃一响,刘琴的身体跟着就激灵,好像卷着雪粒的风灌进脖领子,又从脖领灌倒前胸后背冷得挺不住。

业务讲座老师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的手还搭到门把手上。门开了,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冲进来。冷风拐着弯吹到刘琴这儿,雪粒抽在她脸上,刘琴闭紧了嘴咬紧了牙。

中心校长伴着冷风进来。见到中心校长,刘琴打了个长长的咳声,一长串白气从她嘴里吐出来,又迅速消散在冰冷的屋子里。刘琴看一眼后数第二排挨着过道的一个剃利落平头的后脑勺,那人脖颈被棉袄领子埋住,领子上面竖着又浓又密的短头发。那人是刘琴她们学校的苏老师,他也在往门口看。

中心校长迈着四方步走上讲台在讲桌前站定,面对他眼皮底下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瓜张开嘴:“借这个几机会,占用大家几分钟讲几件事,各位老师拿出纸、笔写上,回去务必转达给校长!”一片“噼里啪啦”拿笔翻本的声音,刘琴不得已,把装进帆布包的东西又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中心校长声音不紧不慢:“第一件事,标上大一,然后再记小1……”炉膛里的火苗在业务讲座结束之前就不跳腾了,满满一炉膛通红的火炭已经化成灰烬散发不出热量。一长串一长串的白气接连不断地从中心校长的嘴里呼出来,在讲桌上方漂浮,又很快消散在冰冷的教室里。

刘琴穿在鞋里的脚大概冻麻木了,猫咬着一样的疼痛感觉不到。拿着钢笔的手指头仿佛没长在自己手上,怎么努力都不听使唤,只能任凭笔尖在纸上划拉。窗外灰蒙蒙,被风卷着的雪粒“刷啦啦”地抽打着窗玻璃。屋里冷,刘琴不是不能坚持,只是心里急着回家急得不行。刘琴暗中抱怨,单独召集一个校长会不就得了,无缘无故地拖延我们的时间!中心校长就好弄这一套,说占用几分钟哪回半个小时都不够。半个小时以后结束,走不到南沟子天就得黑透。刘琴只顾没完没了地抱怨,笔记本上究竟记了些啥她不知道。

走出教室,天色昏暗。藏在灰云彩后面的夕阳,大概早就走到了地平线下边,西天边看不到一点亮色。地上厚厚的白雪映着灰色的天,操场四周青灰色的杨树枝条混沌,仿佛一面哩哩啦啦的木栅栏。风停了,平坦的操场上隆起一溜长长的雪包。门前没膝深的长雪包,被涌出教室的老师们乱脚踏出一趟脚印儿。刘琴小心地踩着没膝深的脚印儿穿过雪包,朝回家的路上走。

家在正北,刘琴脸迎着北风。凛冽的北风像灰色天幕上滚落下来的小刀子,自上而下从脸上刮过。虽然这小刀子没有形象没有声音,但是刮在脸上滋滋啦啦地疼。苏老师夹在涌出教室的老师中间,走没影了,刘琴没看见他,回家的路上没发现他的脚印儿。

早晨六点吃的饭,一天水米未进肚子空荡荡。肚子饿刘琴想吃的,家里热气腾腾的苞米馇粥早煮熟了,香喷喷被煮开了花的苞米馇饭粒,放进嘴里不用嚼拿舌头一碾就稀碎。盛苞米馇粥的饭盆就在刘琴眼前,盆上缭绕着腾腾热气,热气熏着她的脸。

不仅北风刮得脸疼,风雪过后的冷空气像一面张开的大网,魔鬼一样在半空中盘旋,遇到喘着气息的生灵,迅速下落收拢把这难得的“猎物”紧紧地网住。刘琴就是被这张大网网住的生灵,大网牢牢地箍在身上,胳膊伸不直腿不听使唤,胸膛里不让留下空隙,前胸差不多贴到后背上。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挤扁了,不特别用力,似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昏暗的世界,上下远近浑浑噩噩。地上的东西掩埋在厚厚的大雪下面,路旁的枯草、野蒿子秆全部没顶,地里的垄沟垄台不知去向。要不是左右两排直插云天的杨树默默地坚守,根本找不到路。刘琴目测出两排杨树的中心点,沿着中心点直行。平地上的雪没了脚脖子,长长的雪包打斜横在脚下,刚穿越过去没走几步又遇上一个。踩在雪上的脚慢慢地往下陷,陷到底把雪踩实成,再迈另一只脚。两只脚都陷进去踩实成,还得一只只地往出拔,拔出脚来再往前迈。长长的雪包没膝深,鞋里灌进了雪脚脖子冰凉,黑条绒棉鞋冻得梆硬。

刘琴回头看看,身后没有苏老师。前面没有脚印儿,苏老师哪去了?严寒中抱不成团的雪粒松散地铺着,脚踩上去,鞋底下闷声闷气的响声就像掉光了牙齿的老牛在咀嚼干草。空得不剩一粒米的肚子制造出来的噪声同样不好听,“咕噜噜,咕噜噜。……”

天色完全暗下来,头顶上仿佛扣着个深灰色大锅,地上的雪显得更白。一棵棵粗粗大大比邻而生的杨树,挑着支支楞楞的树杈,嘲笑着孤孤单单没人陪伴的刘琴。二十里地就这么一个人摸黑走?刘琴的头皮一阵阵发炸。

再过二十天就是一九八三年元旦,为了扎实系统地进行期末复习,县教师进修校举办了这次讲座。如果不当老师,如果不参加业务讲座,刘琴哪会一个人走夜路回家。

八年前刘琴十九岁,公社招考民办老师,她被录取。刘琴当上了他们大队的民办老师,没有理由没想过为什么。现在土地分到各家各户社员都不挣公分了,民办老师挣公分。一年的公分年末分红才能兑换三百块钱。土地在社员名下,打下粮食社员自己到粮库去卖,大队在社员的卖粮款里征费。也许大队干部费没征齐,也许挪作他用钱花没了。刘琴他们大队的民办老师三年没领到工资,也就是说,天天上班一天不耽误却没得到一分钱报酬。尽管这样,刘琴没感到后悔。

爹妈没文化,对刘琴不支持。尤其是她妈:“你二舅家小娟聘了三千块,人家才十八呀!你都二十七了……”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妈不戳女儿痛处,但话题不从这上头离开:“就是年年开资这八年才两千四,离三千远着呢!大队干部一换从打锣鼓另开张,压了三年的工资还不得黄了!”刘琴只用一句话跟妈辩解:“全公社拖欠民办老师工资的也不光咱们这儿。”她妈不能理解:“当老师当得眼眶子高,一般小伙儿看不上眼,都二十七了,咳!”

粗大的杨树慢吞吞地往后退,天暗得看不清树梢,地上的雪照着杨树根部布满裂纹的树干。刘琴不断地目测着两排杨树的中心点,尽量让自己沿着中心点往前走。地上的雪厚薄不均,不时还遇到长雪包的阻碍,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着就偏了。刘琴不敢懈怠,不停地调整着自己所处的位置。想着前面南沟子那片坟地,刘琴头皮发炸脊背发凉。

身后有脚步声,好像黎明前的黑暗突然迎来了希望的曙光,刘琴心中一喜。脚下的雪没影响苏老师走路的速度,他几步追上刘琴。“给我媳妇买织针走了俩商店。”苏老师贴近脸部的棉帽沿挂着白霜,棉帽顶上冒着白气。他脸朝前,眼睛没往刘琴这边看。

瞬间的喜悦马上消失,刘琴的心“忽悠”一下沉到底。恐惧就像卷着雪粒的狂风,从半空中咆哮而来,猛烈地抽打在身单影只的刘琴身上。刘琴怕苏老师跟早晨在南沟子遇到那样,说句话就甩下她独自走开,头也不回一直向前把她一个人扔在雪地里。

刘琴忍不住张嘴:“苏老师……”刘琴想说:咱俩一起走!可是舌根发硬,舌头僵在嘴里。天都黑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让别人听了去会怎么说?苏老师媳妇、女儿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自己连个婆家都没有。主动提出要苏老师结伴同行,他媳妇知道这事能不能怪罪?弄不好背上挖别人墙角第三者的名声,咋见人?

刘琴的心被一重重顾虑包裹着,精神越发紧张。南沟子那片盖在大雪下面的土坟,立刻浮现在刘琴眼前。土坟极其简陋,没有底座没有墓碑只不过一个个土包。高高矮矮的土包有的孤峰兀立刀削斧凿一般;有的矮趴趴顶尖溜平,一抬脚就能踏上去。一年不知道要从这些土包旁边经过多少次,她从来没迈下土路朝土包那边走过。想着大雪覆盖下的土包,土包下埋着木棺材,棺材里装着死人……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忍不住往下想。

还有必须经过的南林子。头顶上没有星星月亮,林子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说不定哪棵拖着阴森森黑影的大树后面有只跟自己一样,从早晨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饥肠辘辘的恶狼,正张着血盆大口朝路上窥视。待自己走近猛扑上来,像屯子里人们说的那样咬住喉管,不管多有能耐的人,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紧接着就没气了……刘琴的脊梁骨里渗出了冰凉的水,棉袄贴在后背上,浑身哆嗦成一团。

苏老师站住,侧过来的脸被寒冬漆黑的夜幕拉得老长,鼻子嘴唇拖着阴森的暗影。苏老师的眼睛轻轻地朝刘琴眨,忽闪忽闪的眼睫毛掩在暗影里。似乎苏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连串挖苦抱怨的话,劈头盖脑砸在刘琴脸上。刘琴止住哆嗦,脸“刷”地一热,后悔不该叫住苏老师。

想象中的抱怨刘琴没听到,苏老师把脸平静地转过去。苏老师很专注地看着黑暗里没有尽头的雪,似乎他媳妇正踩着雪朝他走来,他目不转睛眼睛紧盯着媳妇。。

脚下的雪模糊不清,前方一片漆黑。头顶上是一口黑咕隆咚的大锅,大锅没有支架没有牵引沉甸甸地悬着,随时有可能掉下来砸在头上。苏老师两只脚缓缓地往前迈,这只拔出来那只又陷进雪里,他跟自己一样的黑条绒鞋里是不是也灌进了雪,鞋帮是不是也冻得梆硬?

苏老师走在刘琴右前方,两个人的距离大约相当于一张课桌的长度。他的背影端正挺拔,棉帽顶上冒出的白气凝固在寒冬凛冽的北风里模糊不清,贴近脸部棉帽沿上白花花的霜看上去老长。

刘琴跟苏老师同岁,同时进学校。学校的老师,在乡村里是明星,当了老师的小伙子被姑娘们追星似的紧跟着。刘琴憧憬过生命中未来的男人,在心里描绘过他的样子。把描绘的样子跟学校里几位年轻男老师比对,与样子相符合的只有苏老师。刘琴不过是在心里偷偷地想,没跟苏老师有过任何表示,甚至没多看过他一眼,更没往婚姻嫁娶方面考虑。

刘琴和苏老师早晨从不同方向聚到学校一起上班,晚上几乎同时走出学校大门各回各家。天天在一起,可是近水楼台却没得到月亮。刘琴对苏老师的感情处于朦朦胧胧亦真亦幻的状态,这时候就被人抢先一步,苏老师跟后屯一个漂亮姑娘结婚。学校全体老师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当然包括刘琴。一切都停留在心里想的阶段,什么都没发生过。刘琴把自己置身在两个新人之外,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完美得挑不出一点毛病,默默地为他们祝福。刘琴对后屯那个漂亮姑娘,不嫉妒也没有仇恨。

苏老师小日子过得蓬蓬勃勃,可刘琴仍旧冷冷清清一个人。她身边早光了,有点摸样的小伙子找不到没娶媳妇的。刘琴为自己感到悲哀,仿佛秋后黄豆地里割剩下的豆枝没人捡没人要。任凭豆荚在瑟瑟秋风中自然爆裂,豆粒弹落在地上,被大雪盖住冻死在寒冬里。处对象找婆家不像备课上课,也不像下班回家帮妈烧火做饭,这个问题自己解决不了。

那年暑假老师培训,在镇上一家新开业的饭店吃午饭。正小跑着往别的餐桌上端菜的一个小伙子,见到跟在一大群老师后面的刘琴,眼珠子放光嘴角快咧到腮帮子上:“哎呀,刘琴!你当老师了!”,小伙子的模样刘琴不熟悉,她板着脸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送完菜返回来的小伙子找到刘琴她们就坐的餐桌,笑容可掬地站在刘琴面前:“咱俩同学,你是一班我在二班,隔着一道墙教室紧挨着。上高中那时候,还没想起来?我叫李军,有一次篮球比赛你给我们送水,你舀一瓢水送到我嘴边。”记忆的大门慢慢打开,高中同学排着队在眼前走,刘琴看哪个都不是李军。篮球比赛送水的事有好几次,打篮球的男生一大帮,投篮准的胡进生传球快的高友,只是记不起一个叫李军的。

这家待业青年开的饭店李军是经理,对刘琴她们这桌格外照顾。白菜炒干豆腐拿个大海碗盛着溜满溜满的,放在桌上直往外洒汤;葱包肉没几块葱,一大盘子全是肉。这还不算,菜上齐后又赠送一盘瓜片炒鸡蛋。得了实惠,下次到镇上开会学习,校长还领大家到李军饭店来。见到刘琴的影儿,李军的眼珠子就“哇哇”地往外放光,腮帮子甩得老大朝刘琴咧嘴。刘琴想不明白,自己相貌平平,身上的的确良布衫旧得都发白了,哪儿吸引李军了呢?

李军的模样咋看咋不顺眼,不是因为他身材矮,也不是因为他嘴长得大。说不清怎么回事,见到李军,刘琴的心就往下沉挑不起精神来。

苏老师一直保持着右前方的位置,脸始终朝前,没跟刘琴说话。

两旁的杨树没了,前后左右都是雪。回家的路刘琴再熟悉不过,即使有大雪盖着,她也知道前边就是南沟子。偶尔能碰上一截树桩,丢了树头折了树干的树桩,擎着残缺不全的断口凄惨地立着。往前走一段,树桩这样可怜巴巴的参照物也找不到了。风雪过后漆黑的夜晚,在眼前设置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围栏,脚下的雪、刘琴还有走在右前方的苏老师,都圈在围栏里面,围栏外是无边的黑暗。

分辨不清哪里是路,雪一脚比一脚深,长长的雪包越来越密集。刘琴右侧的雪地上排列着两行搅得稀烂的雪窝,雪窝边冻得刷啦啦的雪粒、雪块被搅得一塌糊涂。雪地上前行的苏老师连续不断地搅着雪窝,稀烂的雪窝从他的脚下往后延伸。

刘琴抬起头,眼睛朝扣在头顶上的黑锅底搜寻,希望月亮神奇地出现,让月亮清澈的光辉赶走圈住她们的围栏,照亮脚下的路。月亮不在,可能月亮动了凡心,跟追求她的男友约会去了。月亮那么美丽,追求她的小伙子一定数不清!即使找不来月亮,找到几个眨眼睛的小星星多少也会亮堂些。冻得冰凉的眼珠子都看酸了,眼前依旧是个漆黑漆黑的黑锅底,什么都没看到,刘琴失望地把头低下。黑锅底似的天空,简直比脚下一踩老深的雪更可怕。

从西北方向蜿蜒而来的南沟子,是横在回家路上的一大片洼地。夏季洼地中部有溪水流过,绿色的柳条枝把婀娜的倩影映在淙淙的溪水里。洼地两侧连接着宽阔的缓坡,缓坡上绿草青青秧苗茁壮。眼前的南沟子被大雪填平,腰肢柔软的柳条全军覆没,些许幸免的柳条梢只露出火柴杆样的小尖尖。

走到南沟子,回家的路程正好一半,刘琴的心稳稳地落下来,她不再担心苏老师把她一个人扔在雪地里。苏老师手里的帆布包鼓鼓囊囊,那里面除了业务学习的教材笔记本之外,也许还有他给女儿买的饼干,或者布娃娃之类的儿童玩具。帆布包一角直立出四根绑在一起的毛衣针,结合成一个整体的细铁棍直指头顶上黑锅底一样的天空。

油漆斑驳瘸腿掉边十几张办公桌,挤在一间办公室里。老师们素质高习惯沉默寡言,大家都没有闲话。平时打招呼或者有事,苏老师总是客气地称呼刘琴刘老师。苏老师善讲口才好,沉默的老师办公室束缚了苏老师的能力。有时苏老师见缝插针地发表即席演讲,也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不过就社会现象或者学校里的事谈谈自己看法。刘琴不过是他的业余听众,苏老师津津有味讲着的时候,刘琴该做什么做什么从不耽误手里的活儿。因为刘琴觉得除了自己班级里的几十个学生,其余的事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

苏老师跟男老师们开玩笑,偶尔也跟别的女老师耍耍幽默,很少跟刘琴多嘴。二十七岁还没找婆家的刘琴自卑,由于自卑刘琴封闭自己,不愿意跟年龄相仿的男老师搭讪,怕大家误解招来闲言碎语。

刘琴的脖子始终朝右前方扭,苏老师穿着棉袄的后背、被棉帽盖住的后脑勺像被照相机拍摄下来一样,定格在刘琴的眼睛里。苏老师的帆布包刚才提在左手上,直立出来的毛衣针冲着刘琴这边。没隔多大一会儿,又看见苏老师两手拿到前面在身前交叉,左手提着的帆布包交换到右手里。

苏老师不说话,刘琴更是无语。北风只管从上到下不停地往脸上刮,却没有一点声音奉献。寒冷的冬天,风雪过后连路都找不着的夜晚,苏老师陪伴自己回家,一定非常不自在。他是不是用手里的帆布包调节情绪,大概这样他会轻松些。刘琴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苏老师刚刚换到右手的帆布包,一转眼又提到他左手里。

前面黑暗的围栏仍然难以逾越,脚下的雪不留一点情面,把前脚深深地陷进去,后脚往前迈紧接着也陷进去,陷进去老深,不让你轻轻松松拔出来。

让刘琴产生无限恐惧的那片土坟,在回家的路旁位于南沟子北侧缓坡根儿底下。坟地夏天朝阳冬天背风,用上年纪人的话说是风水宝地。土坟埋葬着屯子里过世的人,包括刘琴的爷爷奶奶。没有雪的季节,站在路上刘琴能在一丛丛隆起的荒草间辨认出爷爷奶奶的坟包。

尽管灌进雪的脚脖子依旧冰凉,可是鞋里感觉有了热乎气,戴着棉手套的手热乎乎的。北风锐利的锋芒渐渐消磨在夜晚的黑暗中,脸不再像小刀子刮着一样。填在南沟子里的雪越来越厚,两只脚越陷越深,刘琴揣测此刻的位置兴许正是沟子底部。右前方的苏老师脚一只只地往上拔,行进速度极其缓慢。

饥饿再次袭来,空肚子“咕噜噜”地叫。如果现在是晚六点,那么差不多十二个小时水米未进,刘琴在大雪里拔上拔下的腿发软。刘琴多么向往苞米馇粥的香味,妈已经放好炕桌,热气腾腾的苞米馇粥盆就放在炕沿边。大酱缸里腌的咸黄瓜切碎盛在瓷碟里摆在炕桌中间,饭碗和筷子都已经摆好。刘琴进屋,扔下帆布包上炕就吃饭。

妈在走村串户的商贩手里,给刘琴花十二块钱买的电子表,没电了不走字放在家里,她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

眼前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雪包,雪包被风削成的陡边挡住去路,再迈步就踏到雪包上。刘琴稍稍犹豫避过雪包正面,脚踏在雪包一侧。前脚放稳后脚抬起跟着过来,脚的右边还有一个雪包,脚正好落在两个雪包之间。刘琴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脚的两边是自己最害怕的土坟,走到坟地里来了!

大脑里短暂的空白过后,屯子里过世的那些人“呼啦”一下涌进脑海,一大帮老头儿老太太皱着脸披散着白头发。爷爷奶奶拨开老头儿老太太们往前挤,挤到刘琴跟前笑着跟刘琴说话……刘琴吓得“妈呀!”一声,身子立刻变成一堆烂泥,瘫坐在雪地上起不来。

没看见苏老师犹豫,他一步过来把手伸向刘琴。刘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正伸过手来拽自己的是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自己曾经想过的男老师。这个男人挺优秀跟自己同岁,但是他结婚了有家。在此之前刘琴从没接触过男人,没摸过男人的手没碰过男人的脸,关于男人的东西她什么都没动过。

苏老师仿佛是飘过来的,他的上身飘在自己头顶上。苏老师拖着暗影的嘴对着刘琴露在头巾外面冻得失去知觉的额头,他嘴里喘出的热气扑在刘琴额头上。刘琴的额头一下子有了知觉,温暖顷刻之间从额头扩散到全身。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温暖中,并且在温暖中快活地跳跃,刘琴瘫在雪地上的身子立刻往起飘。不仅身子飘,身底下的雪地也跟着飘起来,飘得刘琴头发晕。

刘琴的手轻飘飘地递过去。不知苏老师用了多大力气,只见他一个后仰差点没摔在雪包上。刘琴一只手光了,身体原地未动依旧瘫坐在两个雪包之间。拽在苏老师手里的是刘琴的一只棉手套。

刘琴忘了自己在哪,刚才涌入脑海里的那帮老头儿老太太,还有前来跟自己亲近的爷爷奶奶消失得无影无踪。苏老师扑在额头上的热气没散,紧贴着额头把冬日夜晚凛冽的北风拒绝在千里以外。

刘琴看见苏老师迅速把自己的棉手套塞进他帆布包,踢了踢脚边的雪调整好站立姿势。他双脚叉开,上身前倾到刘琴上方,手再次朝刘琴伸过来。苏老师伸过来的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提着的帆布包没放下。刘琴还没算糊涂,甩掉另一只棉手套,两只裸手一齐迎着苏老师伸过来的手。

苏老师宽大的手掌冒着热气,五个手指头弥漫在热气里。刘琴的一双手软软地落在那团热气上,十个手指头攥紧了那团热气。刘琴随着那团热气轻飘飘地站起来,轻飘飘地立在两个雪包之间。刘琴两手攥着热气好暖和,“咕噜噜”叫着的肠胃听不到声音,把自己吓瘫了的坟包现在看着不再恐怖。刘琴真想就这么攥着,永远不松开。

苏老师拖着暗影的嘴轻轻吐出三个字:“刘老师!”

刘琴倏地清醒,面前的人是一个姓苏的男同事,他有媳妇有女儿是一个小家庭的男主人。刘琴的手缓缓放下,手掌间那团热气的余温撩拨着她沉寂的心,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抓着。是疼还是痒?那滋味说不出来。刘琴从苏老师手里接过棉手套戴好,拍打掉沾在身上的雪粒,踩着被苏老师搅得稀烂的雪窝走出坟地。

走出坟地的苏老师没有回归原位,他走在刘琴左边。也许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把刘琴与坟地隔开,以减轻刘琴对坟地的恐惧。这只是刘琴猜测,苏老师心里怎么想她不知道。其实刘琴已经不再害怕,因为坟地离她远了,也因为有苏老师在身边。

走上缓坡,前面挡住视线的围栏更加厚重。头顶上黑锅底一样的天空和脚下的雪连接在无边的黑暗里,刘琴和走在她左边提着帆布包的苏老师,不得不朝着黑暗走。

朝着黑暗前行的刘琴心里有底,匍匐在天地之间,似乎无法穿越的那一长条子黑暗是南林子,穿过南林子家就不远了。

南林子因为在屯子南边而得名。南林子里有直溜溜树梢朝蓝天上钻的杨树,有树皮雪白表面比大白纸还光滑的白桦树,还有树干褶皱纵横一搂多粗的老柞树。盛夏,树林里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外边热得顺脸淌汗,一进林子立刻凉快,脸上的汗紧接着就消失。

假如没有苏老师,刘琴一个人摸黑走南林子,她得吓得腰酸腿软,说不定还得猫下腰抱着脑袋。那情景简直不可想象。现在有苏老师,刘琴啥也不怕,在厚厚的大雪里拔上拔下的脚稳健而从容。

几丛矮趴趴的灌木没精打采地守在南林子边,干枯在枝上的叶片上积存着雪。树林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尽管黑夜里树影模糊,可是凭借树干还是能够分辨出树木的种类。直溜溜的杨树身材窈窕青春靓丽,看着是那么可爱。白桦树雪白的树皮,跟冬夜里平铺在树下的雪粒交相辉映。很亲切的老柞树,眨着和蔼的眼睛看着雪地上一直朝前走的刘琴和苏老师。

头顶上黑锅底一样的天空,与夜幕下黑魆魆的树木交汇成与世隔绝的独立空间。刘琴和苏老师包裹在这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四只向前移动的脚在没沾染污浊的雪里拔上拔下。苏老师保持着左前方的位置,跟刘琴的距离依旧相当于一张课桌的长度。伸展出来的树枝横在前面,苏老师不躲躲闪闪往刘琴这边靠,而是直接迎上去。树枝顶端被冻得直挺挺的梢头,极不情愿地在苏老师胸前打个弯儿再被甩到胳膊后头。

偶尔有压在枝头的雪粒“哗啦啦”抖落,打破着林子里的寂静。没遇到前来袭击的野兽,树后没有饿急眼了的狼躲着。直到走出树林,连只甩着尾巴的小松鼠都没出现。

伴着一大片黑暗的南林子,留在刘琴和苏老师身后。刘琴眼前一亮,正前方星星点点的灯光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夜幕下圈在眼前黑暗的围栏,模糊暗淡离她们远了。脚下的雪不再局限于眼前,而是跟着远去的围栏铺设出去老远。两行被冻得树杈梆硬的杨树,迷迷瞪瞪地立在左右。刘琴和苏老师沿着两行杨树的中心点前行。苏老师提着帆布包走在刘琴左前方,两个人依旧保持着相当于一张课桌长度的距离。

脚下的雪只没到脚脖,两只脚用不着交替着从雪里往出拔。刘琴和苏老师迈步的频率逐渐加快,正前方星星点点的灯光越来越近。刘琴怀疑,难道靠近家这边雪下得小?苏老师的帆布包拎在左手,离刘琴不近。帆布包一角直立出来的毛衣针,看不清晰。

二十里地平常需要两个小时,因为脚与路之间增加了厚雪做障碍,今天行走的时间必定比平时长。可是刘琴没觉得慢,她恨不得脚下的路把前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再往远处推,那样就会继续走下去。

灯光闪烁的屯子是刘琴的家,苏老师住在后屯。走上屯子中间的穿心道,刘琴和苏老师各奔东西。苏老师眼睛朝前,提着帆布包的身影沿着穿心道一直朝后屯移动。

刘琴望着苏老师的背影,心里头一下子空了。就像放学后走光了学生的教室,只剩下破破烂烂的桌凳。刘琴转过脸,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家,她已经看到家里结着厚厚冰霜的窗玻璃,闻到了苞米馇粥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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