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 水 真 情 (小说)
崔艳梅
他来找我,就坐在我办公室靠门边的沙发里。他跟我面对面,可是眼睛却不直接看我的脸,已经没有了光泽的视线怯生生地往一边躲。他皱纹遍布的老脸腼腆而羞涩,那神情仿佛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少女。
坐在我面前的他形象实在欠佳,身体软塌塌地贴在沙发靠背上,肩头一边撅起来老高,差不多够着耳朵了;另一边则像被装满大米的编织袋压过,低低地沉下去。身上的衣服也是十年前的款式,看上去十分破旧。这身装束,跟每天早晨成群结队在街边闲逛的老头是一类。他们这里有热闹往这里忽,那边有热闹往那边挤,逛够了再去露天的菜市场斤斤计较地买些便宜菜。看着他的形象胃里头的东西一阵阵地往上反。
其实我们的距离不远,都生活在同一个县城。他所在的局(原来叫科),也就是我原来的工作单位与我们县大院之隔一条道。他没从岗位上退下来的时候,上下班、开会经常见面。可是一个一辈子最大的官只做到科长(现在称局长),窝里窝囊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男人,怎么能长久地占据我心中最宝贵的位置?官不大你倒自始至终地做着,还没到五十就提前退养回家,尽管工资照拿可你那三间小房有啥呆头?这不整整呆了十年,呆成糟了巴几的老头子找我来了。
我早把他忘了,他的影子在我离开原单位步入仕途的那天,就被我从灵魂深处驱逐出去。他进门的时候,我想了好一会才把他想起来。如果再拖一会儿,差点对他说:“你找谁,走错门了吧?”这样的话说给谁都行,对他是万万不该说的。他对我有恩,是需要我感恩终生的人。
手机响了,不用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就知道是谁。纪波对我了如指掌,生活工作饮食起居,甚至每天上厕所用的手纸是什么牌子,后背上有块出生时带下来的黑痣,大腿上有个童年时被狗咬伤之后留下来的疤,他都知道。我和纪波的关系在我丈夫没病故前,就已经超越了道德和法律。这打电话的时机,纪波当然能找得准。下午三点以后如果没有会议,我基本上已经没事可做,守着收拾好了的办公桌等着下班。
奇怪的是沙发里的他也选择了这个时间,看来他对眼下之行颇费了一番心思。我拿着手机往耳边放,顺便扫了他一眼,他抬起来的目光碰巧跟我相遇。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脸刷地红了,红到耳根,紧接着脖梗子也红了。他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激动,真好笑。他的目光迅速收回,头往下一低。自从他进来,除去我跟他寒暄几句之外,他还没跟我说话。他干什么来了,是偶尔路过,还是有求于我?这些年求我办事的人太多,不管认不认识能否求得着,想尽了办法通过各种渠道求我,要我给他们办事。哪件事都没白求,用皮包给我拿钱,还有好多人把现金存到我户头上,直接送给我存折。银行里存款,需要填写储户的身份证号码,总没弄明白我的身份证号码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
他来求我在情理之中,我早预料到了。当然早已制定好了应对的措施。无论他张口求我什么事,我都不会答应。他一个呆在家里的老头子,没有地位没有背景,我用不着为他费心,但得让他把嘴闭上没别的话说,决不能让他两手空空地从我这里出去。办公桌里随便拿一沓打发他,如果他神色不悦,或者摆出一副我这辈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他大恩大德的姿势,那么再拿一沓或者几沓尽快地把他打发掉。
手机那边传来纪波等不及了的声音:“天都黑了怎么打算,到欣欣雨吃素馅饺子,还是去公主火锅?”我没有立即回答,眼睛看着沙发里的他,想着我马上要出去该怎么处理他。冬天的太阳走得急,还不到四点窗外的东西就模糊不清了。纪波以为我对这两家都不满意:“南门外新开了个烤鸭店,要不咱们去吃烤鸭?”我心里琢磨着沙发里的他,犹犹豫豫地说出了“烤鸭”两个字。手机那边的纪波很快说:“是不是晚上吃油炸食品对健康不利,那好,咱俩去清水镇。”
清水镇在邻县境内,我俩去过无数次。
清水镇出鱼,可是我俩去哪次奔的都不是鱼。“你这几天太累,出去放松放松。”说这话的纪波就站在我办公桌对面。在我办公室里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副下级恭恭敬敬对待上级、听候领导指示的样子。其实凭我们俩的关系,他在我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坐沙发甚至可以坐我屁股底下的转椅,可以顺手从书架上拿本书看,可以打开我装饮料和零食的柜子……但是他从来不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做给别人看的样子非常得体,谁都说不出别的来。
这段时间没有缠身的政务,我不疲惫。去清水镇,这一次纪波能编出什么理由来?好多时候我明明知道他在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我,但是我从来不揭穿他,不让他难堪。
得了癌症三年的丈夫停止呼吸,把他送进土里,一切都完事大吉。中年丧夫本来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可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们的婚姻从贫穷开始,婚事办的极其简陋。租来的新房一抬手就能够着屋顶,窗户不敢开,一开窗户怕破破烂烂的窗户框把窗玻璃掉出去,唯一的家具就是摆在炕稍的一对木箱子。我们的不幸不是来源于贫穷,而是结婚之前我跟丈夫惹的一个祸。那是一个靠我们俩的力量,再把所有的亲戚朋友全加在一起都平息不了的大祸。为了平息那个大祸,我付出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为此洞房花烛夜丈夫对我大打出手,然后往门外推我。我哭着争辩:“我是为了咱们俩!”可是没有用,丈夫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推,哪管外面是我害怕的黑暗……
这个阴影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婚姻,虽然丈夫始终不知道那个夺了他初夜权的男人是谁,可是他动不动就拿这事要挟我,直到他生命终结。丈夫死了,终于熬到云开日出。这不他来找我,坐在沙发里等着我还他。为了平息那个大祸,我欠他的。
清水镇是纪波开发出来的,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旅游圣地。
清水镇山绿水清,春天里绿树妆扮的青山青翠欲滴,人一走进去立刻就变成了小鸟。两只欢快的小鸟,在看不到边的树林里歌唱嬉戏。疯够了玩累了,树林又是天然的休息室,任你坐着躺着干啥都行,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河水在树林间流淌,绿树映在水里,河水翠绿翠绿的。我们俩的影子也映在水里,也是翠绿翠绿的。直到抬头看不见太阳,周围的光线变暗,我们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车停在树林边,当然是我的车。只要纪波在,司机的位置永远属于他,多年来他始终是我的兼职司机。尽管我早拿了驾照,车开得相当不错。我们驾车到几里地以外的清水镇政府所在地吃鱼。摆在餐桌上的几道菜,主角都是鱼。前边说了到这里奔的不是鱼,我和纪波对鱼不感兴趣,不过入乡随俗。临走桌上的鱼依旧摆着,绝不会像那些平民百姓似的好几个盘子全倒一个方便袋里打包拎走。
在这里不用担心遇到熟人,谁都不知道我们俩的来历。
纪波有酒量,多少酒都难不倒他。清水镇的几杯薄酒根本不会把他怎么样,他轻松地开车天南地北地跟我聊天。看着我的情绪渐入高潮,深邃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的脸,滴溜溜的眼珠子马上就一动不动了,万道光芒从他黑得发亮的眼珠子里直射到我的脸上,又迅速地射到全身,穿透我的心脏。这时我的灵魂和身体都被他俘获了,整个人瘫软无力,恨不得立刻扑到他怀里,让他把我紧紧地抱住。
非常奇怪,纪波这眼神这么多年了仍对我威力不减。是啊,我也不是少女少妇,不说千锤百炼也是久经沙场,为什么他这么一看我就晕了呢?可以说纪波这人没有什么能力,人缘也不好,全局上下除了我喜欢他,再没谁对他有好感,对纪波我看得非常明白。可是我俩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谁也挣脱不出去。
我们的一系列小动作不影响开车,车轮下是条省级国道,走半天也碰不到一辆车,几十米宽的路面可着我们俩走。车行左侧,车向右拐,或者霸在路中间,哪怕是放横走都随便。
几十里的路,每次都觉得长,好不容易盼到了我们的县城。进城之后该往哪去,纪波当然不用我吩咐,那个快活的老地方既不是我家也不是纪波的家。我家里那时丈夫还病在床上不能回,纪波的家没有女人他早离婚了一人独居,也不能去。跟纪波挨着门住的是财务科会计小冯,小冯跟纪波是死对头,他不拿纪波这个财务主管当回事,三天两头就吵起来,有一次还动了拳头。我和纪波双出双入被小冯撞见,那就彻底砸了。
在快活的老地方,我和纪波甜甜蜜蜜地过夜。天亮纪波先走,然后我自己开车上班。我们知道这种关系面对不了早晨的阳光。
纪波说完了咱俩去清水镇就把手机挂了,他没有立即过来。
我站起来,打开装饮料和零食的柜子,面向沙发里的他。我在思考着想个什么办法尽快地把他打发掉,说不定纪波正往我办公室这边走呢。我把语气放得十分和缓:“喝点什么,可乐还是矿泉水?”
沙发里的他冲着我仰起脸,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亮光。我立刻产生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是的,面前的他简直就是路边的一片枯叶,我随便一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此刻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弱者,看上去很可怜。二十年的时光调换了我们俩的位置。当年无助的我比此刻他所处的境地不知道要糟糕多少倍,是他伸出手臂搭救了我。他唤起了我麻木已久的良知,恻隐之心悄悄萌动。
他摆摆手:“别。”他伸出来摆的是左手,他是不是左撇子已经记不得了,反正此刻伸出来的确实是左手。他摆手的姿势看着好笑,胳膊肘弯着像被什么东西拉住直不起来,手掌也没有完全铺开,就那么弯着胳膊卷着手胡乱地晃了一下。
“茶,来杯茶。”他说得很吃力,说完这四个字嘴唇还局促地抖了抖。
我松开手,柜门慢慢地关上,我这里没有茶。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县里头开会,主席台上专供领导们就坐的桌子上哪次摆的都是瓶装的饮用水。我参加工作的年代喝茶,五块钱一袋半斤装的茉莉花茶往桌子上一摆,在他的带领下,你一杯我一杯两暖壶水一会儿就进去。我不会品茶(现在想来那种档次的茶叶是没有味道可品的),只是学着大家的样子一杯接一杯地喝。
沙发里的他没有迈进二十一世纪的门槛,还在上个世纪留守呢。
我退回到办公桌前,到哪里给他弄茶去?
纪波没过来,今天去清水镇该开他的车了吧。纪波前几天提的车,县城里很流行的广州本田。跟他的车一比,我的车显得破旧不堪了。没听说他有职务之外的商业经营,是纯粹的工薪阶层,他的级别也不够领购车补助,哪来的钱买车?自以为对他了如指掌,可是他身后的暗影我想什么办法也看不清。
这大冬天清水镇的树早没了绿叶,河也冻成冰,林子里河面上又都盖了雪,零下二十几度还去清水镇干啥?就为了吃那一桌子我俩都没多大兴趣的鱼?猛然间我想起了车,纪波新提的广州本田。纪波肯定是想去溜溜车,今天必是开他的车无疑了。
我和纪波最近一次去清水镇是在秋天。树叶落了身边的树不再挨挨挤挤,西斜了的太阳挂在树杈上。脚趟着枯黄的落叶走,说不清怎么了心一点点地往下沉。纪波觉察出我的神色不对,牵着我的手松开。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让我的身体完全依靠在他身上,把头缓缓地移到我的正面脸对着我。深邃的大眼睛凝视着我,黑亮黑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我知道纪波希望我瘫软着身子如醉如痴地躺在他的怀抱里,微微地闭上眼睛等他牢牢地把我抱紧,再发了疯似的亲我的面颊。纪波的脸轻轻地往前凑,眼睫毛快触到我眼皮上,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体僵硬地直立着,好像有一个遥控器把面部的细胞锁住,五官呆板得一定让纪波受不了。他双手用力地摇着我的肩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说出来?”
快不行了的丈夫被我送到医院,让他在医院慢慢住着,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算。有医生护士还找了陪护,无须我费心,这都是纪波跑前跑后帮我料理的。我不是为这事。
前一段时间,因为上级下拨的一笔工程款明细不清去向有问题,接受了纪检监察部门的调查。现在这事已经平息了,平息的代价是人民币十万元,餐饮洗浴纪念品等费用不计在内。
这样的事办起来不容易,钱不是那么好送的,给谁谁不要,个个拿党纪国法挡着,都摆出一副拒腐蚀永不沾铜墙铁壁坚不可摧的样子。这个时候要是退下来那就完了,二十年来就像爬山似的,每往上登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下这一脚万一踩空,就掉进山涧永远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跟来调查的这一大帮人办不明白,用吃的喝的玩的打点打点。找说了算的,这说了算的官职前面得加个副字,论级别比我还小。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把他约出来,让他坐进我车里司机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我亲自开车。我一抬胳膊就能摸着他的手,他一转头立刻就能见到我脸上甜甜的笑,让他感觉到身边有个女人在陪着他。跟他说话,温柔得连自己都不相信那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说孩子的学习,说家里养的猫喂的狗,说县大院里某机关的男性一把手,手底下应事的清一色亭亭玉立的妙龄女郎。就这么跟他说,把他说得忘了头上的官衔身上的职责,甚至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就算达到目的。他的戒备完全消除,一切就听我的了,随便把他拉到那里也不会阻拦。
去的地方必定高档次高消费,陪他女人一定年轻漂亮,绝不能是我。这其中的细节不愿意说。回来的车上风平浪静地把钱给他,根本不用说我那事照顾照顾,心知肚明。这步站稳了以后还有往上攀登的机会。
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已经不止一次了。人生在世都是为了钱,我们这个局除了这样的工程款再没有琢磨钱的来路。有时是我想做手脚,有时是纪波领会错了执行不利。干枯的树叶堆起来很深,没了脚脖子,一抬腿忽撩忽撩地往上飘。我的心却沉到了底,怎么也欢快不起来。远离办公桌,摆脱了大大小小需要我签字需要我处理的工作,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袭上心头。如果以后再发生不测,以往惯用的那些伎俩是不是还能蒙混过去?
秋天的河水清澈得能看清水底下的泥,退去了绿叶的树杈映在水里的颜色发黑。我照在水里的脸遍布着大块大块的阴影,两个深深的黑眼窝,面颊下方似乎凹陷下去,凹出的两个黑洞看着吓人。真怀疑这副面孔究竟是不是我自己?
纪波不再让我面对黑色的河水,把我拥在怀里抱着我往树林边上走。男人的怀抱多么温暖,我把头伏在他肩上闭了眼睛,那一刻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一只经历了风雨的蝴蝶,终于飞进了花丛中,幸福和甜蜜无法形容。纪波抱着我坐下,我偎依在他的怀里,身边陪伴着我俩的是一堆堆落叶。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天暗得看不清远处的公路了,才向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
到清水镇吃鱼的过程并没有省略,纪波想尽办法让我高兴。一桌子鱼没动几筷子几乎是原样扔在了桌子上。我俩进了城回到快活的老地方,我的情绪才渐渐好转。
纪波没过来。
沙发里的他坐得很安静,他似乎把初来乍到的紧张消除掉了,手很随和地放在膝盖上,脸微微地仰起来看着我。他的眼睛看上去不招人喜欢,下眼袋跟冲了水似的往下低垂,松弛的上眼皮表面横七竖八地排满了褶皱,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刻进皮肤而且一直延伸到发际。他的眼神是讨好?是巴结?反正是落在我脚下有求于我的神情。
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茬,沙发里的他先开口了,他说:“我老伴没了。”他好像随便动了下舌头从嘴里吐出个泡泡,说得极其自如,比刚才说:“茶,来杯茶。”的时候轻松多了。一时间我到愣住了,他老伴没了来告诉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老伴把我带回到二十年前,想起那段不愿意回首的往事。
那个局自成一家,至今仍座落在县大院外面,与县大院只隔一条道。我是那个局财务科的现金员,沙发里的他是财务科长。财务科两间办公室,科长一人独占一个单间。黑色的大办公桌,桌面亮得能照见我的脸,桌后的椅子能自动旋转,椅背老高。转椅上的科长头埋在椅背下面,那样子不像是坐着,仿佛很舒服地躺在里面。那时的科长是我接触过的最大的官,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十分高大。
我们那间办公室四张办公桌挤在一起摆在地中央,东边绿色的铁卷柜立满了一面墙,西边大大小小的木头柜还立着好几个。办公室自然由我这个新来的打扫,还要了科长办公室的钥匙,科长办公室的卫生也由我承包了。
科长的办公室很宽敞,门口摆着一溜沙发,里边墙角靠窗有单人床。床上蓝底白格的床单是我挑选的,科长喜欢,他说这两种颜色搭配到一起透亮、显得干净。床单我给洗,不等弄脏,三天五天就洗一遍。
科长很随和,他不怕挤没事拿着茶杯过来喝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天南地北地聊,我插不上嘴,光听。一屋子人哪个也看不上眼,就看科长。科长坐在那既挺拔又气派,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心想,自己的对象要是长得跟科长这样该多好!我就那么直着眼睛看,看他的眼睫毛轻轻地扇动,眼珠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转;看他端起茶杯往嘴唇上挨,喝进嘴里的茶不立即往下咽而是在嘴里含着,茶杯放下老半天才看见他喉结一动,没有任何声响。直到看得一屋子人都瞅我,才发觉自己失态。脸腾地一热,恨不得找个隐蔽处藏起来,可是不用环顾四周也明明知道这间办公室里没有我藏身的地方。那感觉比偷了人家东西被当场捉住还难受。科长也不好意思了,把头扭到一边找个借口离开回他办公室去了。
那时看他不包含丝毫别的意图,只是愿意看。我跟对象也就是后来的丈夫正张罗结婚。对象家在农村,当兵复员分到城里的工厂开大卡车。家里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全家一年的纯收入不够买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还有老三老四等着娶媳妇,拿不出钱来给我们操办婚事。
对象知道赚钱,开车外出有时捎些货回来,推销给刚刚开放的市场。他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应付商业经营不够,不是这次缺了就是下次少了。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能袖手旁观,我常借职务之便从金库里拿现金给他充当资本。那时候全局所有人员的工资都归我开,财务科在银行里立了账户,大额现金存在银行里,也有一些面额不等用牛皮纸捆成一沓沓的纸币放在归我管的绿色铁卷柜里。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开始拿钱的时候手直哆嗦,拿完了钱锁铁柜,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似乎有千斤重,好半天也拔不下来。每次拿钱我都仔细地数过,再写张白条顶替。当然了都是下班以后或者上班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没有别人看见。然后就坐卧不宁天天害怕,上级来查账对库存现金怎么办,科长过问该如何编造理由回答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害怕是多余的,没遇到查账科长也没过问此事。
对象先是捎些打火机电子表,带着方便出手快,一趟钻赚个三十五十的。我们算计着厂里的大卡车再继续往南边跑,明年结婚的费用就缺不多少了。我的婚事一定得办得比红艳强,新房里家具摆得满满的,家用电器一样不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我要是打个立柜做两床被褥对对付付地结婚,红艳更有说得了,这辈子也别想让她瞧得起。红艳对象的爹是工厂厂长有钱有势,又有叔父婶母陪送。可是我找的对象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屯二迷糊,要啥没啥,我这边又孤苦伶仃一个人没有人帮我,只得等着对象这么一点点地挣钱。
我不记得父母长得什么样,他们早死了。大脑里开始有记忆,我就在二叔家呆着,二叔二婶的笑脸总是属于红艳的,从来都没给过我。直到那时我都中专毕业有了工作,他们也没冲我笑过。
红艳比我小几个月,从小到大不记得她管我叫过姐。张口“死孩崽子”闭口还是“死孩崽子”,她都结婚成家当媳妇了,见了我还这么叫,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场。那回来找我,科长还有我们一帮人围着桌子喝茶,进门她就冲我喊:“死孩崽子!”把一屋子人都叫愣了,眼睛都看她,她不知道咋回事美滋滋地还“死……”没等她把死字说清楚,我大喝一声:“说啥呢!”才把她制止住。
啥都可着她,一铺小炕冬天她站着炕头,让我睡炕梢;夏天热,又掉过来把我的被褥往炕头一推,凉快的炕梢又得归她了。开运动会学校统一要求穿白鞋,红艳买新的,到我这二婶让我到学校向老师要白粉笔,往黑鞋上抹,我不敢要。因为我没有白鞋,检阅做广播操都没让我参加。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同学都上场,我独自一人守着一条条空凳子。早晨出来二婶给红艳五毛钱,让她渴了买汽水;塞到我手里的只有一毛,我只好吃二分钱一支的冰棍。
哪次惹了祸红眼都不承认,往我身上赖。红艳找吃的碰倒了立在柜盖上的手电筒,把白底兰花的大胆瓶给砸了,她硬说是我砸的。二婶揪住我的小辫把我的头往炕沿上撞,我闭上眼睛眼前漆黑,头一下撞在额头上,脑袋“嗡”一声,再撞一下撞在了鼻子上,钻心地疼。我不喊不叫不挣扎,就那么挺着。鼻子撞出了血,她还不住手。二叔站在旁边骂:“那是你奶奶留下的,在咱家摆了几十年,不想毁在你手里,死孩崽子,你咋不死了!”
坐在炕沿上的红艳一脸得意,嘴里连连说着:“活该!活该!”
血淌得脸上脖子上都是,我没哭,从来不哭,不知道哭是啥滋味。
对象捎货的业务渐渐扩大,打火机电子表之类的小件他看不上眼了,捎牛仔裤。南方产的牛仔裤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销路特别好。货回来,经营服装的个体业主,成捆地抢,根本不讨价还价。
那时赚下的钱用来结婚已经足够,既然钱来得这么容易,谁怕钱多?不能就此收手。于是我们打算再买房子,买个独门独院亮亮堂堂的三间房。红艳的婆家三间房开两个门,她和公婆各一半。要比咱们就像回事似的,咱俩住三间房。我跟对象还描绘着三间房的摸样,最好靠道边进出方便,要不的骑自行车还得往胡同里拐。胡同里晴天还好,一下雨又是泥又是水的。三间房一定得全砖到顶,有钢筋混凝土打的上梁和底梁,没有梁的房子白给也不能买。这房子要质量好,不说万古千秋住个百八十年得没问题,现在咱俩住以后儿子孙子还得住呢。得挑前面有几级台阶那种,那样的房子基础牢固又高出左邻右舍,高高在上的感觉肯定好。还说再好的房子也不能买到手就稀里糊涂地住进去,得改好了修漂亮了再张罗婚事。
后来因为抢牛仔裤打起仗来,一个被抓破了脸的女业主到派出所报了案。
为了挣钱招来是非惹麻烦犯不上,捎货的业务暂时停下。对象把借我周转的资金全部还给我,我如数放回到绿色铁卷柜里,把一大把白条子装在塑料袋里带给对象,当着他的面一把火都烧了。如释重负,再也不用担心害怕。可是我们两个人住三间房的目标并没有放弃,得选择一样能悄无声地挣钱的俏货。
那种俏货终于选着了,是打猎用的汽步枪。而且很快找好了接货的下家。这买卖全县独一份趁夜深人静把货给他送去,不吵不嚷谁也不知道。对象跟我商量,我犹豫了。但转念一想,那一段时间,城里的职工干部节假日骑了摩托背着汽步枪到野外打猎,简直成了时尚。捎几批,赚够了买房钱就洗手。
这俏货成本高,捎货所需的周转资金大。局里年末给职工搞福利到五常县买大米,把存在我绿色铁卷柜里的钱拿走了一多半,余下的钱连同我对象手里以前捎货积攒的利润,不够对象捎一批俏货。
那时小县城里的街道还没安装路灯,我和对象走在黑暗里。他搂着我的腰,我们俩的上身紧紧地贴在一起。对象的头低下,嘴放在我耳朵上给我上课:“货,就是这样,瞅准了抓他几把,然后撒手换别的。咱们抓的货这批回来,下批说不定人家就不要了,耽误不得。对象在朝我要钱,要得还挺急。
想到要动用银行里的存款,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洞,脚底下没了根,往前迈着的腿不知道该往哪落。“银行里的存款是给职工开资的,眼看春节到了,春节前得开资。”对象发觉我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在哆嗦,他停下不往前走,把我搂在怀里。他说出来的话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来:“出了事,我顶着!”有他这棵大树我怕啥?为了买房子结婚,为了我们俩的事,豁出去了,就这一回呗!
从银行里支现金需要科长和会计签字,正好那天科长有事没来,我撒谎说科长已经答应,让先支出来,过后再补个手续。没费任何口舌就骗得了会计的签字。
“出了事,我顶着!”有这句话撑腰,做起事来连眼睛都不眨。对象拿钱走了,我说不出的高兴,眼前立刻出现幻觉:拿走的一沓钱马上就变成好几沓,紧接着钱不见了,一幢窗明几净亮亮堂堂的三间砖房缓缓地从啥也没有的地面上矗立起来。
尽管是打猎用的汽步枪,也属于有杀伤力的武器,国家禁止倒卖。对象出事了,货被没收,人被公安局抓起来。我趴在床上,说得好好的出了事他顶着,这回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咋给我顶着?所有的钱全扔进去,我手里全划拉到一起才三十块钱,从银行支出去的那些现金我拿啥顶?我当时每月的工资才三十七块钱,就是开资的时候一分不往回拿全额扣,也得二十年才能补齐。没有人能救我,二父二婶红艳他们就是有钱也不能帮我,一个个的恨不得我出事他们好看笑话呢,我想不出办法。
局里准备开资,科长要我去银行支钱。嘱咐我说:“让会计跟你去,快过年了小偷小摸都出动了,别出什么差错,要是觉得没有把握我也去。”科长的嘱咐还没结束,我就趴桌子上了,趴桌子上哭。光淌眼泪不敢出声,眼泪从手指头缝淌到桌子上,桌面存不住眼泪,四下里漫,衣服袖子都浸湿了。长这么大头一回哭,二叔二婶打我骂我从来没哭过。直到下班我还在桌子上趴着,不敢抬头。没抬头看,我也知道科长没走,他就在我的对面坐着。
“咋的了,你说吧。”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哄受了委屈的小妹妹,我心里宽敞了许多,抬起头。他迎着我模糊的泪眼,又黑又浓的眉毛守护下的大眼睛朝我温和地眨着。他的嘴没张开,可是闭得不紧,好像马上就有安慰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嘴唇的动作轻得我勉强能够察觉,发出的声音小得我刚好能听清。他说:“听说你对象出事了?”他身体稍稍抬了一下,上身动了动。真希望他跨过并排摆在一起的两张桌子,过我这边来,把我抱住。我好躺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放声地哭,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苦闷全哭出来。可是他又坐稳了,没有动,再不说话。
“我支了银行里的钱。”我说完这话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无动于衷似乎我事先预料到了,我心存侥幸,凭着我给他打扫办公室,擦桌子擦地洗床单,何况我愿意看他,天天看都看不够。走上工作岗位这么久,他对我满意,从来没指责过我,没大声地跟我说过话,对待我的态度比对待别人都好。我的眼泪不再往外流,眼前渐渐地亮堂。
也许此刻他正思考着如何帮我把这事蒙混过去,他想出来的对策一定天衣无缝,既能向上交代,又能跟手下另外几个人说明白。尤其是支钱的时候我对会计谎说科长已经同意,这个重要环节如果他含糊其辞不深究,那么这件事的性质就不是很恶劣。说不定还劝我别哭,想开点。
我经历了风霜雨雪之后,才懂得当时的这个想法太孩子气。
他忽地站起来,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空杯“咣郎、咣郎”地响。他大吼着,那声音吓得我不敢眨眼睛:“挪用公款犯法,要蹲监狱!”我立刻傻了,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带着手铐被警察押上警车,跟前围一大帮人看热闹,看热闹的人里边科长会计记账财务科里这几个人都有,还有红艳二叔二婶,红艳拍着手蹦着高乐呢……
对象不是说了么,出了事他顶着,这回真出事了。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没往桌子上趴,就那么直着脖子脸对着科长,眼泪顺着脸往下淌。“你胆子太大了!”他又冲着我大吼,“限你三天把钱补上!”他依旧大吼着。那张平时我看不够的脸,好像刚刚从铁匠炉里出来,面庞五官全变成铁的了,我已经不认识他。说完他摔门而去。
我手里的三十块钱啥也不够。要是现在随便从卧室最上边的那层柜里拿件首饰,填补那个空缺也使不了用不尽。那时的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连戒指耳环之类的小饰品都没有,最值钱的衣服才十八块钱。
我到农村去找对象的爹妈。他妈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抹眼泪,他爹坐在炕沿边一声不吭,眼睛冲着自己脚上的黑条绒棉鞋不紧不慢地眨巴。他妈他爸不抱怨我,只是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那么多钱,这孩子哪来这么大的胆!”几十户人家的小屯子挨家走,这家借十块那家借五块,好不容易凑足了一百块钱。临走他爹他妈都说:“卖房子,砸锅卖铁也得把这钱给你补上。”
我要是等对象的爹妈卖房子砸锅卖铁,恐怕早进监狱出不来了。
回到县城没住脚,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读中专时的同学,只要能找上门的绝不放过,挨个去找,总共凑了一百五十块钱。
用这点钱补银行账上的空缺不够垫底的。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硬着头皮去找二叔二婶红艳他们。听我把事情说明白,红艳说:“我没钱,我哪有钱?一分都没有,从我这借钱,别作梦了!”我说软话求她,还说,只用几天事过之后就还。没有多三十五十也不嫌少。“你糊弄小孩呢,拿啥还我?这个跟头你还不知道咋翻过去,钱借给你还不如扔到水里,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呢。”二叔不往借钱的事上说,破口大骂:“咱家祖宗八代都规规矩矩,连个污点都没有,哪辈子积德了出息你这么个大人物,找我们干啥,跟你丢不起脸。”接着又往外赶我:“我们家没你这个杂种,蹲监狱自作自受,天塌下来也别登我家门!”
三天期限已到,明天就拿这二百多块钱去回复科长?我走投无路,到街边的地摊上买了一大包老鼠药。买的时候交钱拿药十分痛快,真正准备把它喝下去可不那么容易。我想起长得啥样都没记住的爹妈,他们撒手去了把我留下,难道就让我跟只猫似的在世上活几年然后一点动静没有找他们去?我现在死了,二十年来在二叔家的气不是白受了?说不定二叔还得指着我的尸首骂,红艳站得老远使劲地往我盖着黄纸的脸上吐吐沫……
想起关在监狱里的对象,闯这么大祸都怪我俩贪,卖完牛仔裤找间房子把婚结了哪能有这事?他蹲监狱我喝药死了,这样的结果太惨了!我俩好一场却没等到铺新褥子盖新被夫妻双双入洞房。思前想后,老鼠药怎么也放不到嘴里。
他在沙发里坐的时间不算短了,没觉得累?他进门的时候就坐那个位置,没挪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变换,只是把头抬起来。年轻人的头发一抹黑,看着有朝气;上了年纪的人头发白,银发飘逸看着有精神。沙发里的他一脑袋头发是落满了灰尘洗不干净的灰色。,灰头发里裹着白发,那白发又粗又硬往外支愣着。过去又浓又黑的眉毛现在缺边掉沿,眉梢呼啦啦甩出去一大片,跟破笤帚头差不多。
沙发里的他平和地看着我,目光不再躲闪脸上的羞涩也没了。此刻面对着我的他看样子心胸坦荡。还记得刚才他跟我要茶,进门时对他的厌恶与反感,被刚刚从记忆里返回来的思绪消磨了不少。
我站起来,勉强挤出些笑,对他说:“我去给你找茶。”他没表态,目光落在我脸上并且跟着我,直到我走出门外。
我的左右平时人就稀,此时下班时间已过,如入无人之境。空荡荡的楼道不仅把我的脚步声无限度地夸张,而且扩散到每一个角落。碰到了障碍物的脚步声,没有规则地在楼道里乱撞,把我围住,让我毛骨悚然。几个副手的门都锁着,人走空了。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我,这纪波跑哪去了?
我空着手回来,沙发里的他用目光迎接我。我坐在沙发上,想把我们俩之间的距离拉近些,也向他表明我并没有忘掉过去。可是转念一想,说不定纪波随后就会进来,他看见我和一个糟了吧几的老头子坐在一起,该怎么想?我又向办公桌走去。也许沙发里的他知道我不会立即离开,没急着跟我说什么,只用眼睛看我。他把后背离开沙发身子坐直了些,那姿势看着顺眼了。
就在三天期限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去找他,骑着自行车找到他家,他家已经院门紧闭屋里的窗帘都拉严了。那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我站在漆黑漆黑的冬夜里,用拳头敲他家的院门。手都敲疼了才把人敲出来。开门的是他妻子,她的身材无可挑剔,漆黑漆黑的冬夜掩盖不住她面容的美丽。看着面前的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把这个女人当做对手,是不是自不量力?但是别无选择,只能拼了。
我跟她说:“找科长!”也就是即将跟他上床睡觉的丈夫,或许此刻科长已经脱好了衣服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科里有急事找他,局长也在让他立刻就去。”撒那么大的谎我心里一点都没慌张。她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了好几个来回,目光里同时流露出来的美丽,穿透黑暗照射到我的脸上。她没从我的脸上找出破绽,,哪怕是不正常的蛛丝马迹。可能她对自己的姿色过分自信,觉得我这张相貌平平的脸不会损害她——科长妻子的利益。她相信了我,对我说:“进屋暖和暖和吧。”
第一步取得胜利,高兴得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清醒的头脑强制着把这兴奋压抑下去,平静地说:“不了,等科长出来就走。”
科长系着黑呢外套的纽扣,急火火地朝我走来。很想用力地跺几下冻麻了的双脚,,那样在科长面前显得我太不懂事了。我没有那样做,迎着科长规规矩矩地站着,想着科长问什么该如何把谎撒下去。科长没说话,连看都不看我,关上大门再反锁上,然后正了正头上的水獭皮帽,其实那帽子动手整理是多余的。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留给我一个漆黑漆黑的背影。前面的街口拐过去就是我们局,平时科长步行上班。我没有勇气往前跨一步跟他并排走,自行车推在他身后,车轮无声地往前转。他漆黑漆黑的背影挡在我前面,周围是冬夜无边的黑暗。
我把残存的一线希望寄托在三天期限的最后一个夜晚。这三天我四处筹钱,在局里停留的时间不长,没觉察出大家对我有什么异样,大家平静地跟我打招呼,看着我的眼神一如既往。科长好像没把我从银行里支取现金的事说给别人,只是进进出出总见科长闭门独坐,没像往常那样到我们这边喝茶聊天。
很短的一段距离,我却觉得十分漫长。真害怕科长回过头来问我话,或是盯住我的脸,然后心虚的我说话结结巴巴神色不对,被科长发觉这一切都是我在捣鬼,劈头盖脑地骂我,巴掌重重地抽在我脸上,响亮的声音在没有任何干扰的夜空里听起来是那么刺耳。紧接着他掉头回去,回到他美丽的妻子身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那么我就完了,彻底完了!明天公安局的吉普车开到我们局楼下,我被带上手铐身后两个警察把我往警车上推……我差点哎呀一声喊出来,再不敢往下想。
进了办公楼,走在黑洞洞的楼道里,他对着我的依然是漆黑漆黑的背影。就跟我看不够他那张脸一样,他的背影一点也不让我讨厌,我的视线随着他挺拔的后背在黑暗里缓缓地向前移动。
我抢先一步替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我紧张得手发抖,担心到了门边的他转身离去,担心他发作,愤怒的他就跟一只受骗上当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向我扑过来,锋利的爪子把我撕扯得血肉模糊……那我只好等着明天公安局的警车了。
进门他扑通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没有发作,但说出的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他说:“我太相信你了,就连今晚上你把我弄出来也没想到这是在骗我。”我站在他的脚边腿差一点就跟他的腿挨上。他不看我,眼睛看着窗外,窗外能看得见的只有黑暗。
他很气派的办公桌和能转动的靠背椅,还有靠窗的单人床都笼罩在黑暗里,床上的床单模模糊糊分不清那里是白底那里是兰格,他笼罩在黑暗里的脸只能分出个轮廓。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万水千山,我不知道面前的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大脑里再一次想到了公安局的警车,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我竭力地控制着哭的声音,,空无一人的办公楼如果有哭声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是在闹鬼。我的哭是真的,眼泪淌在他黑呢外套的衣襟上。
他没有被我的情绪所感染,双手下垂坐得直直的,脸依旧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冬夜刺骨的寒冷浸透在他厚厚的冬装里,此刻置身热气扑面的室内,他的全身都在往外散发着冷气。在他的怀里我冷得都不行了,身体哆嗦成一团,如果不抓住点什么马上就会失去控制滚落到地上。于是我搂住他的脖子,怕一只手搂不牢两只手都上去。哭止不住,眼泪依旧往下淌。
他脖子用力往起一挺,没费一点力气就把我从他的怀里推出来:“出了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载跟头,我也得跟你倒霉!”他恶狠狠的声音凝固了我脸上的眼泪,我坐在地上痴痴地看着黑暗里那张轮廓硬朗的脸。我仿佛听见楼下公安局警车的马达声,全办公楼的人纷纷挤着下楼看热闹,他们议论:挪用公款做买卖,那可不是一般的小买卖,倒卖打猎用的汽步枪;从银行里支那么多现金,财务科长哪去了,他能不知道?小小的年纪胆真大……
我的眼泪打动不了他,跟他哭没用,即使我的哭不是装出来的。大黑天的把他弄出来就是为了跟他哭?我坐在那没挪地方,面对黑暗里的他仰着脸跟他说:“全靠你了,只有你能救我。”说到这又想哭,但是咬咬牙忍住眼泪:“只要不让我蹲监狱,你让我咋的我就咋的。”
从他鼻孔里发出的声音重重地撞在我的脑门上,也许当时用手摸一摸真能摸出个大坑来。“哼!”这一个哼字给我提了醒,面前的他已经不是坐在我们办公室里,跟我们喝茶聊天的科长。他是我的对立面,一个非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要把我置于死地,然后自己抖个一干二净,不承担丝毫过错和责任。
准确地说那时的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尽管尝饱寄人篱下的种种苦难,可是刚走上工作岗位,没有经过社会这个大熔炉的冶炼,还没有真正地经历过男人。对象搂我抱我亲我的脸,把嘴唇放在我腮帮子上用力地吮,腮帮子都让他给吮红了。还有一次他亲我的嘴,不老老实实地亲把舌头伸到我嘴里,我生气了差点咬了他的舌头,他再也不敢了。
水泥地冰得屁股好凉,就这么在地上坐着离他也远。我站起来,像刚进门时那样站在他的脚边,腿挨着他的腿,一只手放在他脸上,手掌心沿着他的面颊往腮帮子上摸。他的脸冷冰冰的,腮帮上的胡茬直扎手。他的手忽地上来,把我的手拿下去。没有因为这一举动的失败而放弃,我缓缓地坐下,身体紧挨着他,还从侧面把屁股轻轻地朝他那边拱了拱,为的是让我俩的屁股挨在一起。但是支起来的胯骨和胳膊肩膀都成了障碍,预想的效果没达到。他稳稳地坐着,没躲。我低声下气地求他:“全指望你了,只有你能救我,蹲监狱我害怕。”说到这眼泪又下来,他的脸没对着我,不知他看见没有。
我俩坐得那么近他没推我,也没站起身从我的身边离开。他还是不看我,眼睛对着漆黑漆黑的窗外,我学着平时对象搂住我的动作,胳膊从后面伸过去搂住他的腰。他没有反应也不跟我说话。我搂着他在黑暗里久久地坐着,期待听到他帮我解脱的承诺。可是他不说话,他的嘴唇纹丝不动。
我把手往他的衣服里伸,可是他的衬衣掖进内裤里并且被裤带牢牢地捆住,没摸到他的皮肉。他对我的这个举动很反感,站起来,身体离开我并且摆脱了我的手。现在想来,他算得上好男人。他在黑暗里来回地走,脚踏在地上很轻,利落地串着办公桌、床和沙发之间的空隙。他走得我心里没底,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朝门口走去,还没到门边就把一只胳膊抬起来,黑暗里我看见他的手很快就要触到门把手。一瞬间,公安局的警车横在我眼前。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他那只即将推开门的胳膊,嚎啕大哭。我彻底绝望,明天一副冰冷的手铐是躲不过去了。要知道科长这边没希望,还不如喝老鼠药死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低低地跟我吼:“别哭!”回到沙发上,他的那只胳膊还死死地抱在我怀里。待恢复了平静,我离开他走向靠窗的单人床。把整齐地放在一起的棉被和绣花枕头拿起来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拎起床单用力地抖。这三天我忙着四处筹钱没过来打扫,也许这床单上积了灰尘纳了污垢,我得抖干净。抖床单的声音很响亮,坐在沙发上的他眼睛朝我这边看,我故意把床单朝他抖了抖。
铺好的单人床在黑暗里静静地卧着,我站在床边脱衣服,外衣内衣一件件地脱,脱完放到他的座椅上。我一丝不挂地朝他走,算计着就这么光溜溜地往他怀里扑,搂住他的脖子把嘴贴在他的下巴上,豁出去了!还不等我到他跟前,他刷地站起来,我愣住了,绝望再一次袭上心头。让我意外的是,他三下两下把身上的黑呢外套脱下去,甩在沙发上。然后飞快地扒身上的衣服,扒下来的衣服这一件那一件乱甩。同样一丝不挂的他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看见男人是在这没有亮光的黑暗里,什么都看见了又什么都没看清。我站在那傻了,不知所措,心里说不出来的害怕。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走向单人床,还离得老远就把我往床上摔。紧接着拼命地扑上来,狠狠地把我压在身底下。
醒来的时候,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把眼皮封住,费了好大劲才睁开。跟我躺在一个枕头上的他忽地坐起来。赤条条的我们俩飞快地下床,胡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我整理被我俩糟蹋得一塌糊涂的单人床,抖着床单往床上铺,床单上几滴斑驳的血渍,让我犹犹豫豫地把床单放下。他过来,落在血渍上的目光猛地一颤,接着从他嘴里说出的话结结巴巴:“你快点,赶快把床单弄干净了!”
他开门走了,黑色的背影在门口稍稍停了停,但是没有回头。很快我的心就沉下去,就这么走了我的事他没说,这可咋办?我只好等着公安局的警车?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即使不考虑陆续走进办公楼来上班的人,我也哭不出来。我把自己赔进去,却没弄出个结果来。
昨晚发生的事,就像小时候到城外挖蒲公英,春天的太阳暖暖地照着,春风热呼呼地扑在脸上。却不料昏天黑一股旋风从天而降,把我卷在里面,赶紧闭上眼睛往地上蹲。旋风过后除了留在脸上的一层土,什么都照旧。
我忘了床罩上的血是怎么洗掉的,反正我没出去,一整天没出办公室。一天没见着科长的影,公安局的警车也没来,财务科里其他几个人没有任何反常。他们看我神色不对,都问我身体哪不舒服,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
公安局的警车没动静,科长跟没事人似的来上班,闲了到我们办公室喝茶。不在乎别人是否嘲笑我,哪都不瞅眼睛就看他。用眼睛问:“我的事究竟怎么办?”他不回避,浓眉下好看的大眼睛朝我轻轻地眨,我冥思苦想也领悟不出那里面包含的意思。那么大的事压在身上,我坐卧不宁。等到屋里只剩下我们俩,问他:“咋办呢?”他不回答,转身就走。
局里的工资按时开,是他吩咐我和会计一起去银行支现金。银行账上的空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给补上了。
沙发里的他似乎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也好像是觉着时间不早了怕我急着离开。他跟我说话,进门时的羞涩和刚才还缠绕着他的顾虑,转眼之间被他快刀斩乱麻似的摆脱掉。他仰起的脸正面对着我,神色庄重,他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里,小苏(指我丈夫)走了,我老伴紧接着也没了,这是老天爷在帮咱俩。”
用不着再往下说,他的意思我明白。这么点事这么一句话何必费这么大劲儿,进门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么,真是的。我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一定很纯洁很美丽,立刻打动了他,他的脸红了。那不适合他年龄的红润,深深地浸透到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样子真逗。如果再嫁,假如没有不离左右的纪波,我也不会选择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做新郎。也许我们俩之间那个黑旋风般的夜晚对他来说不仅刻骨铭心,而且还认为那次要不是有他我就彻底毁了,哪能有今天!他一定认为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此行十拿九稳,下一步就该装修新房操办喜事了。哼!对这种找上门来要我回报的,我可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一进门我就打算好了,钱,现成的一沓不行两沓,他不至于在这放横赖着不走吧!
最先来找我要我回报恩情的是红艳。小县城里的工厂企业一个接一个地倒闭,红艳当厂长的公爹守着人去楼空的工厂成了光杆司令,红艳夫妻双双下岗。红艳没空手拎了包炒熟的瓜子,她陪着笑脸抓一把瓜子放我办公桌上,管我叫姐。这本该属于我的称呼被她踩在脚底下二十几年,现在才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真想回敬她一句咋不叫我死孩崽子了?我那时在城建局,虽没混上一把手,可也是响当当的副局级,不能跟一个连挣钱都找不到地方的下岗职工一般见识。
红艳说:“这瓜子是我炒的,我炒瓜子火候找得准吃着香。你咋不吃呢,快吃啊!”我心里的反感立刻涌上来,不记得她炒过瓜子,有我在看见油瓶子倒了她都不扶。看见我洗衣服,她的衣服即使不脏也扒下来扔到我洗衣盆里,她脚上的袜子自己从来不洗,晚上我洗脚,她把脏袜子往我的洗脚盆里一塞,不愿意也得给她洗。心不顺时还挑毛病,说我没洗干净。
红艳求我帮他们夫妻找点事做。她说得很具体要求不高:“我家你妹夫让他到工程队当力工,他要是好样的慢慢学个木匠瓦匠啥的好歹算门手艺,走到哪都能挣钱。你看我一说就多,现在说这话早点儿,那就看他自己了。我么,听说工程队里做饭的工资跟力工一样,我一个女的一天挣二三十,比干啥都强,我去做饭。”
活跃在县城里的工程队,国有的民营的好几支,跟哪个头说一声安排俩干活的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没答应红艳。临走红艳还忽悠我:“我们两口子再就业全靠你了!”红艳借着她公爹的光,这些年尽在长办公室混,没学到真本领,嘴皮子练得倒挺溜。我才不受他忽悠呢,终于仰着脸来求我!过去对我咋样,不记得了?我可没忘,想求我办事,这辈子死了等下辈子吧!红艳又来找过几次,看我压根没有给她办事的意思,就再也见不着影了。不来才好呢,永远也不想见到她。
二叔二婶也来了,二叔得了中风,二婶搀着他。二叔二婶身上的旧衣服还有脸上在困境中挣扎的无奈,让人看着可怜。我迎到门口,帮二婶搀着二叔,让二叔很舒服地坐到沙发上。二婶没工作,纯粹的家庭妇女,到了晚年当然没有分文收入。二叔在工厂退休,工资归工厂开,关了门的工厂拿不出钱来给他们这些退休人员开资。说起他们唯一的女儿红艳,二叔二婶不住地叹气:“她自己都顾不过来,那顾得上我们。”
一提到红艳,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我是二叔家的累赘,他们恨不得我“嘎嘣”一下死了,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好轻轻巧巧地过日子。他们总嫌我碍事。嫌我吃闲饭,骂我:养活这么个白吃饱。那时打我骂我不给我好脸色,今天他们低声下气脸上使劲往出挤笑,迈进我的门槛来求我,难道他们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我的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当初你们对我那样不会想到有今天吧?我暗暗打定主意,无论二叔二婶求我什么,哪怕是抬手从桌子上拿走个茶杯这样简单的事,我也不会答应他们。
得了中风的二叔舌头不好使说话不清楚,二婶在一旁补充。他们说街道能给困难户办低保,每人每月好几十块,如果他们也有那好几十块钱,够打针吃药的了。二叔的药不能断,二婶身上也有好几种病缠着。他们找街道,街道不给办,说二叔家房子好算不上困难户。房子宽敞是个愁,得多烧煤,不烧暖气冻了还得借喷灯烤,更费事。二婶补充起来就没完。
他们说得再可怜我也不能改注意。我跟民政局长是市委党校学习时的同学,关系不一般。跟他打个招呼办二叔这点事不成问题。但是我没点头,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想为他们的事费心。他们临走,我从包里往外拿钱,犹豫了一下去相邻的办公室借,跟同事们说:“我没爹没妈,在叔父家长大,他们有困难我得帮。”不是我包里钱不够,而是想让大家知道,我这个人不忘恩,有情有义。
拿着我的一千块钱,二叔二婶眼泪你都下来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得让他们心里难受。
沙发里的他站起来,在地上踱步。他那个年龄脚步已经不利落,半旧的皮鞋趿拉着发出的声音一点都不好听。他攥着的右手插在衣袋里把衣袋支起个大包,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怕掉了怕跑了,必须得捂着摁着。右肩膀随着不能抬起的右手往下耷拉,脖子两边高低不一的肩膀在我眼前晃动。他一高一低的两个肩膀进门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才弄明白他的右手捂在衣袋里始终没拿出来。
他用力直着腰让后背挺起来,可是已经力不从心,背没直起来反倒让我觉得面前的他不够诚实。假如真的如他所愿当我再婚的新郎跟他上床,灰了巴几的头发,脸上那差不多能掉到我鼻子尖上的皱纹,我可受不了。自知之明总该有吧,你都老那样了也不想想我才多大年纪,老天爷再帮忙我也不能和你走到一起。
纪波该来了,也许他正锁着办公室的门,楼道里马上就会响起他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身强体健充满活力的男人出现在我门口。他那张总是笑容满面的脸顷刻之间就会把我感染得神魂颠倒,恨不得立刻投入他的怀抱。
他的妻子来找我,她的美丽让我倾倒,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曾经夺过她丈夫,跟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现在想来真得感谢她,她要是横作乱闹不仅我挪用公款一事会败露,而且我偷了男人也得尽人皆知。躲过了公安局的手铐,躲不过人们的唾沫星子。那样也会身败名裂。
春节假期刚过局里没什么事,来上班的签个到坐一会就走,访亲会友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打麻将去了。财务科里只有我一个人义务值班。她不声不响地进来,坐在我对面好久好久都不说话。当时我恨不得她打一顿闹一顿,那样能痛快些,就这么不言不语地闷着我都快发疯了。这样的女人不好对付,说不定她怀里揣着把刀子,正琢磨着瞅准时机往我身上捅。假如真有刀子过来,我得飞快地抄起屁股底下的椅子挡住,或者速度快点往门那边跑,再飞快地往楼下冲。也兴许她怀里揣着的不是刀子,而是一瓶不知道费了多少周折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硫酸之类的东西,正等着趁我不注意稍一走神的时候往我脸上泼,我被烧得在地上打滚,自己顾不了自己,她趁机夺门逃走。
这些都没发生,纯属我做贼心虚。她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说她和科长如何相识相恋,然后结婚生孩子,说她的婚姻幸福美满。她说:“没有他我活不了。”说完这话她哭了,哭了好一阵才止住。话锋一转她又说,她丈夫跟我不过是偶尔失足,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还告诉我,她丈夫拿了家里准备盖房子的钱给我平银行账上的空缺。一听这话我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他用这样的方式帮我,即使那个黑旋风般的夜晚再重来十次,也报答不了他。
她的美丽与她娓娓动听的叙述交织在一起,让人着迷。她误会了,我无意抢她的丈夫。她当我顶头领导的丈夫不过是我走到绝路抓到的一根小树枝。我有对象,他为了我们俩能够体体面面地结婚正在蹲监狱。
我隐隐地觉得她可怜,美丽的女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把一切都托付给男人,让男人把握命运自己却不思进取。最后我以和科长断绝工作以外的任何来往作保证,与这个美丽的女人言和。
纪波还是没来,我的心里很乱。今天早晨刚上班的时候纪波到我这转了一圈,再没见到他。是不是下午他根本没到局里来?他给我打电话说一会儿去清水镇,我怎么没问他在哪?快到六点了,清水镇去不成了吧?
他不走了,站在我的对面,衣襟差不多挨到我办公桌边上,一双没了光泽的眼睛直视着我。那痴情的眼神不适和他的年龄看上去很讨厌。我恨不得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往他面前一摔,对他说:“拿上钱走吧,再别来找我!”
他张口说话:“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里。”这话他已经说一遍了,进了门他一共也没说几句话,我不会不记得。这话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说,会把我感动得往他怀里扑。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傻子才相信这话。他的右手依旧捂在衣袋里,肩膀还是一边高一边低。他说:“前几天我去了趟哈尔滨。”
去哈尔滨到这说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烦得不行了,忽地站起来走出办公桌:“你,你……”下面的话我想说:“你还不快走!”但是忍住了。他凑过来,双手把我抱住,上身挡住我的头,把呼赤呼哧往外喘着粗气的嘴往我脸上放。我胃里立刻有一股东西往上涌,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他推开。他后退几步差点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又坐回到沙发上。真是的,那么大年纪,哪来的激情呢?他坐在那里似乎没有顾忌,面对我的脸不卑不亢,右手放回到衣袋里。要不是他刚才俩手抱我,还以为他的右手有毛病。
再不用犹豫了,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啪”摔在桌子上,再拿出一沓照样一摔,然后把两沓钱拿在一个手里向他走去。沙发里的他眼睛直了,看着我摔钱,看着我向他走。我把两沓钱举在他鼻子底下,和气地跟他说:“我欠你的,我知道用这点钱是还不清的。”
他刷地站起来,夺过钱用力往地上摔,那利落劲儿不亚于那个黑旋风般的晚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一件件地乱扔。摔出去的钱有一捆散了,地上沙发上还有我的办公桌上哪都是钱。他愤怒地逼到我跟前,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子尖。那样子哪像是经历了思想斗争来向我求婚,分明是找我算账来了。“你把我当成要饭的,拿钱打发我……”他气得说不出话,肩膀剧烈地抖。
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脚跟不得不往后挪。他不依不饶地把身体往前靠,哆哆嗦嗦的手指尖戳到我鼻子上“你他妈的……”
找不出恰当的方式让他迅速冷静,在这关键时刻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叫他科长,或者在他姓的前面加个老字,都不合适。要不地直呼他名的后两个字,那样听起来一定很肉麻,他要是误会了再扑过来抱我咋办?
想到了纪波,他急急忙忙地闯进来嘴里不跌声地道歉: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却撞见我跟一个老头子打架,会怎么想?是走上前来拉架还是气得一甩袖子摔门离开?这不过是我的幻觉,门关得严严的,纪波根本没来。
他看我表情冷漠,以为我拿钱还“债”的信念坚定不移。他放在我鼻子上的手一划拉,看样子是我挡了他的路,要把我扒拉开,可是我站得很稳。他只得绕开一步双手叉腰站着,眼睛四下里找,真不相信都那么大年纪了眼珠子还转动得那么快。
我的心往起一提,他是在找我这屋里最贵重的东西,看准了抢在手里像刚才摔钱似的把它摔了,再不就顺手抄起个东西把它砸了,砸得粉碎。那样他就出气了,然后气哼哼地从我这屋里走出去。
他当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抬脚往套间里闯。刚才还一团漆黑的套间瞬间亮起了灯,真怪了,他能迅速找到灯的开关,我随后追上。他朝我的床奔去,我的床罩是刚从哈尔滨买回来的,差几元不到一千。不是心疼钱,床罩是纯白色的没有一丝污染和褶皱,怕气急眼的他给弄脏了。站在床前的他怒气不消,猛然间我想起了当年他办公室里那张铺蓝白格床单的小床,他不会把我摁在床上扒我的衣服吧?
他气恼地把右手往衣袋里一掏,咬牙切齿地把掏出来的东西往床上一摔。摔在床上的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没摔怎么样也没有响声,首饰盒在床罩上砸出的浅浅小窝很快就复了原。他嘴里叨咕:“这趟哈尔滨算是白去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眼睛没看我,哪怕是眼角的余光也没往我身上扫一扫。
首饰盒里是一枚钻戒,还有一张洁白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我用这枚钻戒作为向你求婚的礼物。”
纪波没有来,手机也打不通,我锁了门回家。
死一般安静的家闷得我透不过起来,恨不得摔点东西砸点什么心里才痛快。纪波一个电话说去清水镇搅得连晚饭都没吃。这纪波哪去了?是不是财务的会计小冯又举报他,他被“双规”?小冯跟纪波是面面对面地交手,那次举报都留下姓名以便纪检监察部门查证。
煮了袋方便面,肚子里似饱非饱,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还不如压根什么都不吃。
我又想到了他,当年的科长。男人和女人永远也说不明白,他守着那么美丽的妻子,二十年来却对我念念不忘,这能是真的么?过了那一夜,我就眼睛朝前看步步往高走,再没把他当回事。
有人按门铃,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确认了之后心跳马上提速,是纪波,一定是他!他直接到家里来。此刻我是多么需要他,躺在他的怀抱里让他尽情地搂着抱着……门铃按得急,不容我多想 。
门外是三位警容整齐的警察,我的腿立刻软了。上次那件事没平好,旧事重提找上门来。花十万块钱没好使?
警察叫我李局长,他们说出来的事在我意料之外。“有个叫纪波的跟你什么关系?他身上有你身份证,我们来找你。”警察递过一张早已过期作废的身份证,但那确实是我的。
警察不等我回答跟纪波的关系,又说:“纪波撞了车已经死了,同车还有个女的伤势严重,正在医院抢救。”
我发软的腿怎么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这样失态与我的身份地位不相称,有损我的形象,可是控制不住。眼皮底下的纪波背着我还有别的女人!
两天以后,等我清理了思绪强打着精神去上班的时候,我办公室的门锁已经打不开了。旁边的办公室有人出来,客气地告诉我“你先在家休息休息,纪波有严重的经济问题,等我们调查清楚拿出处理结果再通知你。”
我和纪波是捆在一起的,事已至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