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艳梅
供全场几百口人饮用的水井,装在房子里。那是两间站得不太利落的土坯房。水井在里屋,水井上安装了压力管,用人工压水。外屋砌了挺大一个长方形水池子,从里屋压出来的水存放在水池子里。水池子整天满着,水池边放着专门用来舀水的喂得罗(一种上宽下窄圆台形状的小铁桶)。挑水的人把水筲放好,拿喂得罗舀水。两只水筲舀满,扁担勾各勾住一只水筲,扁担落在肩上挑起来就走了。
后来通了电,用电力抽水。再后来,两间土坯房翻盖成三间宽敞明亮的红砖房。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小小的畜牧场被改革开放的浪潮裹挟,取消大锅饭实行承包责任制。看守井房子的人,由专职改为兼职。各个行业都注重效益,人的脑子也变得聪明起来。想出新办法,拿胶皮管子把水引到屋外,井房子门前立根木头杆,胶皮管子挂在木头杆上。这回挑水更方便,不用进屋,摘下管子直接往水筲里放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上级主管部门为了改善我们分场的饮水条件,批下专款给我们打深水井。深水井打在井房子后头,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井房子继续发挥功能。利用原有的电力设施,深水井依旧在井房子屋里抽水。
井房子前边是场部大院,后边是家属区。孤零零一幢房子,周围挺宽敞一片空地。这空地是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
场区坐北朝南建在平缓的坡上,井房子流出的废水顺着地势向东南方向流淌。春天、夏天和秋天,废水大量蒸发存不下多少。冬季天寒地冻,流出的废水很快结成冰,不出几天就形成冰山。
场子的北、东、南三面被森林环绕,青灰色的树梢严严实实挡在天边。只有西面开阔,影影绰绰有个小屯子也看不太清楚。八、九岁的年纪,哪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远。站在场子中间踮起脚尖转圈往外边看,觉得整个世界也不过我们场子这么大。基于这样的意念,再回头看井房子前边,方圆也就几十平方米的冰山,那可是不小。
从井房子门口到冰山底下,一个哧溜滑能打老半天。要是脸朝着北,看着井房子,还有井房子后边各家各户的柴草垛晃晃悠悠,得晃悠老半天才能到头儿;要是脸朝着南边,场部办公室、场部大墙还有场部大院里头一个个尖顶的粮仓子,也得晃悠好一阵儿。
一个人消消停停地打哧溜滑,这样的时候除了别人都回家吃饭去了。要不的,哪有消停时候。或者被从上头冲下来的快手给撞倒了,或者被半路横过来的给拦住了,或者乱七八糟来一大帮不守规矩打哧溜滑的,弄得你左右直趔趄……占据冰山的,不光我们这帮年龄差不多的,比我们年龄小的不甘示弱,瞅空就往冰山上挤。也有爱踢毽的孩子,图冰山这里人多场面大,拿着铜钱和麻纤维自制的毽子,到冰山附近来踢。那些十五、六岁身材快赶上大人高的大孩子,也凑热闹来打哧溜滑。井房子前边不大的冰山总是挤满了人。
女孩子们的头巾早滑到了后脑勺,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儿腾腾地冒着热气。男孩子们的棉帽子高高地卷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抹过的汗渍。井房子前边的冰山,被我们这帮孩子搅和得热火朝天。
要都是空着手打哧溜滑还行呢,多数时候,大家都拽了爬犁来。冰山顶上找准位置爬犁放正,人往爬犁上一趴眼睛闭上,“刷……”睁开眼睛爬犁就到了冰山脚下。做梦一般,那感觉别提有多爽了。体会这种感觉,需要物质基础,那是一种制作精良的高脚木爬犁。我历来都怯生生地跟在别人身后走,是个永远都抢不到前面去的弱女孩。我的爬犁由几根木条钉制而成,是那种紧贴地皮的简易爬犁。这样的爬犁非常矮,坐在上面棉袄底边都快挨着冰面了。我的矮爬犁也不牢固,用力拽有时还变形。
寒假时间长,放了寒假冰山上整天人头攒动,无数双脚掌把冰面摩擦得跟玻璃镜子一样光滑。年龄不一的孩子,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爬犁,一会儿有人手被掩住了;一会儿又把谁撞倒了;一会儿几个爬犁一齐朝下冲,在坡底绞到一起分不开了……哭声、喊声、叫骂声此起彼伏,井房子前边的冰山,成了场子里最嘈杂的地方。
春风吹来,挡在天边的树梢变成绿色,冰山消失井房子前边渐渐冷落。井房子后边地势稍平坦,我们转移到井房子后边去玩儿。一边嚼着饭一边往井房子后边跑,跳格、打口袋、扯拉拉雨(老鹰捉小鸡)……月亮都高高地挂在场部大院儿里的粮仓上了,还不愿意回家。
关于井房子的记忆,不光是玩儿。
大弟弟生病去哈尔滨住院,父母都在医院陪护,家里挑水的重担落在了我肩上。那年我十五岁,身材矮小且瘦弱,胳膊细得比麻杆儿粗不了多少。还没装水,挑着两只空水筲朝井房子那边走。挂在扁担勾上的水筲,刚刚脱离地面,一迈步直磕脚后跟。有父母在家,根本不用我挑水。从水池子里往外舀水,薄铁制作的喂得罗是那么沉重。眼睛看着深不见底的一池子水,心想要是掉进去,无论咋挣扎都上不来。被这样的恐惧困扰着,手不听使唤。十分加小心水还是溅得哪都是,裤子和鞋经常被弄湿。水筲不能舀满,扁担绳要挽起来一截,挑着半筲水趔趔趄趄地走出井房子。
井房子距离我家不到两百米,我不能一口气挑到家,中途需要停下来休息。找个平整地方把水筲放稳,然后抱着扁担守着前后两个半筲水歇着,眼睛四处张望,希望有个人走过来,挑起水筲替我把水送回家去。真的就有一位长辈从我身边路过,在我面前停住脚步,冲着我唉声叹气好一番同情:“咋能想到,这孩子竟然挑水了!”话音从我耳旁掠过,飘散到空气中去。长辈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替我挑水,而是离开我转身走了。我重新把扁担放在肩上,挑起水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一瞬间,两个半筲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也许水筲里除了水,还有我的失望与无助。
有位张姓远房亲戚,看我挑水艰难,偶尔往我家送一挑水。后来父亲的朋友贾姨父 ,每天给我家送一挑水。从此卸去了我肩上挑水的重担,我趔趄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井房子门口。
井房子折射着人世间的温暖。
深水井里清澈甘甜的水,没用多久就废弃了,井房子的功能也随之丧失。家家户户不得不打小井,汲取地表水饮用。今年,国家的好政策空降到我们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免费给家家户户安装自来水。历时五十多个春秋的井房子,将真正退出历史舞台。
已经残缺不全的井房子,像监控器一样孤零零地立在场区中央。尽管这个“监控器”无法解读,可是它记录了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见证了我们场的兴盛和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