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宕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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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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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吧!老刘

(一)

老刘今年54岁,属猪,中等个头,工作单位是县容器厂,一级铆工,现在保卫科上班,再过几年正式退休。这些年,老刘过得实属不容易,老婆走后,总共相过5个对象,均未能开花结果,都黄了,非常可惜。分析总结原因,不外乎有自身的,这属于内因。当然,也包括外在的,归于外因。

晚上,老刘睡不着觉,就常常掰着指头数这5个对象:第1个,最让他狼狈不堪;第2个,他最看不上眼,可以说是毫无感觉;第3个呢,又最让他惊心动魄;最刻骨铭心的是第4个,两人手都拉了,就差临门一脚,还是把球踢飞了;第5个只能算是过眼云烟,在相亲会上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沉浸在对第4个的惋惜中,尚未走出来,因此对第5个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眼看着一个巴掌的手指头就数完了,马上要轮着另一个巴掌。还要不要继续数下去呢?

关了灯,黑暗里,老刘手指不住地划拉着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脸上,难以入睡……

下面我们就说说老刘的这5次相亲。

第1次相亲时,老刘的老婆得癌症已经死了多半年,老婆临闭眼和老刘说的话历历在目:老婆握着老刘的手,声音虚弱地说:“老刘,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话没说完,老婆走了。那时,老刘上班下班,坐着站着,走着躺着,翻来覆去琢磨老婆留给他的这句遗言。老婆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是让老刘再向前走一步?还是别再走呢?老刘陷入了纠结中。

老刘住在城区的城中村,下班回来,冷锅冷灶。一瓶啤酒,两个黄瓜就是一顿饭,这样省得开火,免了刷锅刷碗。女儿在县百货大楼买化妆品,女婿跑出租,外孙女子涵上小学三年级。就像歌儿里唱的一样,自从没有妈妈,也就没有了家。周六日,一家三口来看望老刘,吃过,喝过,拍拍屁股回家去了,留下老刘孤单寂寞。过了一年的单身生活,让老刘倍感煎熬,看着挂在墙上的老婆的遗照,又想起老婆的那句遗言。

“老刘,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

想着,想着,老刘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老刘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太虚幻境”。犹如老婆在前引领,老刘紧随其后,悠悠荡荡地来到一所在,闻得一缕幽香,只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光摇朱户,雪照琼窗。老婆莞尔一笑,转头离开了。老刘傻傻地站在那里,这时,从屏风后转出一女子,一面向他走来,一面窸窸窣窣地脱衣服,要与老刘行云雨之事。老刘慌地调头就跑,脚下一绊,忽地醒来,原来是一个梦。那一刻,老刘坚定地相信,老婆是让自己再向前走一步。

老刘和第1个对象的见面预约在了滨河公园。见面来临之快,让老刘有些难以相信。那天,老刘走进了一家婚姻介绍所,广告牌上四个大红字:“美好姻缘”。老刘对这个婚介所似乎有点印象:晚上,门楣上的彩灯忽闪忽闪;白天,冷冷清清。平时,老刘从这里匆匆而过,不甚注意,没想到现在它居然和自己发生了联系。

工作人员见老刘进来,问:“哥,来了。”

老刘还以为叫别人,看看屋里只自己一个男人,才知道是和他说话。

“哦!”刘老虽然来之前,下了百分之二百的决心,但现在不免有些紧张。

迷迷糊糊中,老刘登记了个人信息,留下了电话号码,交了介绍费。老刘的脸红得发烫,仿佛自己是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不敢抬头直视那些工作人员。

出了婚姻介绍所,老刘轻松多了。心想,老师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婚介所只要给牵线搭桥,剩下的就全靠自己了。突然,老刘心情大好,回想刚才在婚介所的腼腆,忍不住笑了。没有走出一百步,倏地想起一件事来,让老刘又犯了难:要不要将自己“向前走一步”的事,和女儿说一说呢?说了,万一女儿反对,怎么办?不反对,以后复杂的家庭关系又该如何处理呢?权衡利弊,老刘决定先不和女儿说,傻大姐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真要是成功了,生米煮成熟饭,女儿反对也无效了。

一面走,一面想。突然,短信来了。

“哥,什么时候见面?”是一个陌生号码。

像有一只小鹿在老刘的心脏上跳跃,婚介所的办事效率真高,如此之快就牵线搭桥成功了。老刘赶紧编辑短信:“您看什么时候方便?”一琢磨,不对劲,把短信改成:“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下午3点,滨河公园。”短信又来了。

“好的。”老刘回复短信后,飞快地朝家跑去。

老刘洗了头发,换了一件干净背心,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一种往事如烟的感觉,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发际线犹如大写的M,向后脑勺渐渐移去。难得这样认真地端详自己,青春年华的岁月像拉洋片一般出现在镜子里。

那年,高考落榜后,老刘——哦!不,那时还是小刘。小刘通过招工,来到了这家国有容器厂。那时的容器厂坐落在荒郊野外,在车间里干活儿,还可以听见厂外水坑里的青蛙叫。现在容器厂被居民小区包围了起来,成了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的孤岛,厂外已是车水马龙。小刘被安排在铆工班组,成了一名铆工。铆工是一项辛苦的工作,抡大锤,挥汗如雨,不但锤杆震手,而且巨大的噪音震击得耳膜生痛。工作虽然辛苦,小刘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因为不通过招工当一名工人,那就得当农民,成为一名修理地球工作者。风风雨雨,岁月如梭,下岗潮来袭,他们厂挺住了;金融危机爆发,他们厂又挺住了。坎坎坷坷,时光荏苒,小刘变成小刘师傅,小刘师傅再变成刘师傅,刘师傅又变成了老刘师傅。本想着就这样平稳地退休,可意外还是发生了。那年,老刘正站在移动脚手架上对焊口。突然,天车吊着一片大直径法兰向他扑来,忽的一闪,老刘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老刘康复出院上班,但已经不再抡得起大锤。领导关心他,爱护他,就调他去了保卫科。美其名曰保卫科,其实就是警卫室,再说得通俗些,就是看大门。

从真正的一线工人转岗安保工作,虽然工资待遇降低,但自由的闲暇时间却多了。容器厂共有两个警卫室,老刘所在的是生产区警卫室,安保工作相对重要,作息时间极规律,四班三运转,2个早班,2个中班,2个夜班,然后休息2天。夜班时,工人们都下班回家,老刘就在厂区溜一圈,一切平安无事,车间大门紧锁,各处的监控闪着红灯,然后就回警卫室睡觉。半夜醒来,再溜一圈,顺便找个墙角撒泡尿。白班就磨人了,大门紧闭,上班时间,严禁工人私自离岗。老刘坐在警卫室,想躺着睡觉,又怕厂长看见,想找人说会儿话,连个鬼都没有。人一旦无聊,就想找点儿磨时间的事。干啥磨时间呢?那当然是看书了。看啥书磨时间呢?老刘想起了《红楼梦》。多少年不看书了,想一想,真是因祸得福,要不是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这辈子都与书绝缘了。老刘在旧书摊上买来一本《红楼梦》,用白纸给包上书皮,书皮上写上“铆工实用手册”。

那时,老刘感觉已经到了人生最惬意的时刻,幻想着,《红楼梦》伴着自己直到退休。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就在《红楼梦》看到第6回时,老刘的老婆突然病倒了。之后,《红楼梦》被撂到了一边,老刘便开始了自己的恋爱求偶生涯。

那天,刘姥姥领着板儿来到荣府大门石狮子前,一个挺胸叠肚的门卫让刘姥姥远远地在那墙角下等着。老刘心里骂,妈的,一个破门卫,拿根鸡毛当令箭,转一想,似乎又感觉哪里骂得不对劲,别扭。这时。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爸,我妈吐血了。”

“什么?——”老刘急匆匆跑回家。

医院的诊断结论是胃癌晚期,两个月后,老刘的老婆病死了。老刘成了霜打的茄子,焉了。《红楼梦》永远定格在第6回。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老婆的滋味是火热水深的。打了多半年光棍,老刘第一次认真地琢磨老婆留给他的那句话:“老刘,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

下午2点半,老刘提前来到滨河公园。六月里,杨柳依依,微风习习,滨河公园成带状结构,沿河而建。清水河对岸有几个老头儿在钓鱼,由于位于城区边缘,这里人迹稀少。老刘找一个树荫里的长椅子坐下,刚洗的头发还没有干,用手拢一拢。看看时间,差15分整3点,前后左右不见有人来,他就低头观察地上的一个蚂蚁窝,蚁窝隐蔽在鹅卵石下,一只只蚂蚁摇头晃脑地从窝里抬出小泥粒,堆垒在蚁窝四周,形成防洪堤岸,看来是憋着一场大雨呀。

老刘正看得出神,突然余光瞥见远处有一个黑衣女子向他这里走来,赶紧坐直身子,抻一抻背心。女子背着一个红挎包,东瞅瞅,西瞧瞧,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拨电话。这时,老刘的手机响了一声,挂断了。当老刘意识到此女子就是自己要见的对象时,女子也发现了老刘。女子顺着碎石小路走了过来,老刘站起来。女子的高跟鞋踩在碎石上“咯噔……咯噔……”响,仿佛在敲击老刘的心脏。老刘还在考虑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女子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哥。”女子一屁股坐在长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嗯。”老刘似答非答地说,也坐回了长椅子上。

两人并排坐着。老刘心里突然打起鼓来:这闺女不会是认错人吧?看着比自己女儿也大不了几岁。看看时间,已经整3点,四周不见有其他人,刚才分明电话是打给自己的。女子翘着二郎腿,黑色高跟鞋尖头尖脑,肉色丝袜裹着修长的腿。突然,一片脚脖子上的刺青引起了老刘的注意,那是一条小蛇,优雅地盘着,吐出蛇信。女子的衣着服饰也让老刘浮想联翩,黑色的裙子似乎能被目光任意洞穿,内衣隐约可见。

“哥,你看咱是去宾馆?还是——”女子说话了,语气暧昧,内容既含蓄又直白,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朝老刘这边移过来。

老刘尚未听清楚女子后面说的话,“宾馆”两字就像一枚炸弹,呼啸着从空中投射下来,瞬间爆炸了,冲击波腾起巨大的烟雾,震得他头晕目眩,双耳失聪。求生的本能让他想到了赶快逃跑。老刘的怪异反应同样使女子惊慌失措,看着老刘跑远,女子也匆匆离开了公园。

老刘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悲壮地失败了。女子的容貌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记忆,倒是那条小蛇时时想起。老刘顺着清水河一直向北跑,跑出了老城区,来到北郊,气喘吁吁地停住步,回头看看,不会有危险了。

老刘顺着清水河西岸漫无目的地徒步而行,河水平静得似乎未在流动。老刘不时停住步,捡起一块石头,向河中央使劲扔去,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水花,石头坠入河里,河面又平如镜面。河两侧是绿油油的苞谷田,其间一片被彩板围挡隔断,几幢住宅楼拨地而起,有建筑车辆出入。这里被规划为新城区,工程建设正在推进。向老城区远远望去,白色的鸽群从地标建筑——县政府大楼——楼顶的信号塔飞过,天空蔚蓝,云朵飘荡。

老刘甚至想到向公安机关举报他们,那里是牵线搭桥,分明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转又想,举报岂不把自己也暴露?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痛定思痛,这次经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老刘决定把它的埋藏在心里。老婆去世多半年,慢慢长夜,虽然自己忍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寂寞,但还从来没有想过逾越雷池半步。前思后想,得出结论:看来婚介所这条路是极不靠谱的。

老刘调头向回走。夕阳西坠,天色渐渐黑下来。从北郊一路走回来,过了幸福大街,来到市民健身广场,天空突然开始掉雨点,跳广场舞的人群纷纷散去。豆大的雨滴砸到马路上,愈来愈密,顷刻大雨倾盆。老刘匆匆穿过广场,慌忙躲进马路边的一家刀削面面馆,却依然被雨水浇成了一只落汤鸡。面馆里坐着几位顾客,正低头稀里哗啦吃面条。老刘找个塑料凳子坐下,脱了湿背心,光着膀子。面馆老板问老刘吃啥?老刘要了两个油盐素烧饼,一大碗刀削面,叮嘱老板多放辣椒,好好地除一除湿。这时,老刘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刀削面端上来,上面浮满一层辣椒油,油乎乎的,就像浇湿的身体。老刘拿起醋瓶再滴几滴醋,食欲大增,便狼吞虎咽吃起来。

(二)

老刘的光棍日子继续。这年过了旧历新年,正月初一,天空灰蒙蒙的,寒风刺骨,老刘去给老婆上坟。女婿开着出租车向西郊驶来,女儿坐在副驾驶,老刘和外孙女坐在后排座。公路上车辆稀少,能见度极低,外孙女突然问:“姥爷,为什么这么大的雾呢?”女婿纠正说:“那叫霾,懂了吗?PM2.5,老师没教你们吗?”外孙女拽着老刘又问:“霾是哪来的啊?姥爷。”老刘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若有所思地说:“汽车尾气。”女婿接过话来,说:“这叫头大怨耳朵,脚大怨踝骨。”

老刘的心情就像车外的霾一样,沉重,阴郁,为自己,也为老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怎么说没就没了?仿佛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今天就没了,其实时间一晃,都已经一年。人这一辈子,真就像小石子扔到清水河里,溅起一朵小水花,瞬间便烟消云散,平静如常。老刘又想起那个“太虚幻境”,那是老婆去世一年来,唯一的一次在梦中与她遇见。

出租车过了清水河,向北拐,来到一个山坡下。坟墓在背风的山坳里,腊月里积存的雪尚未消融,荒草丛生,坟冢上的纸质花圈被风吹散,掉色,变得洁白如雪。出租车停在公路上,一家人徒步走到坟墓前。老刘打扫干净墓碑前的小平台,摆放上水果、点心、各类供品吃食。女婿在雪地里放鞭炮,外孙女捂着耳朵远远地看,二踢脚“噗”一声,炸开地上的积雪,蹿向雾霾笼罩的天空,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女儿点燃黄表纸和五颜六色的冥币,有面值一百万的、五百万的、一千万的、一亿的。火苗跳跃,热烈的温度炙烤着地上的积雪“嗞嗞……”响,迅速融化,向四周扩散。女儿说:“妈,收阴钱吧,妈,收阴钱吧。”

老刘一腔无限的感慨难以言说,仿佛鱼梗在喉。“老刘,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突然,老婆的临别赠言又在耳边响起,却变成了诘责的语气。一双眼睛仿佛正在地底下看着他,老刘羞愧地低下头。不得不把自己在滨河公园相亲的事,在老婆面前招供了。这时,黄表纸倏地烧旺,火苗呼呼地向上窜高,一块未燃尽的黄表纸打着旋飘起来,轻柔地缓缓上升,仿佛被神秘的力量所牵引。怪异的现象让所有人震惊不已,都站起来,仰起头,盯着那块黄表纸,只见它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慢慢消失在无尽的雾霾里……

正月里,由于全城禁放烟花,县城的新年气氛比往年顿感暗淡,偶尔有爆竹在夜空偷偷炸响,更显夜的岑寂。容器厂车间停产放假,保卫科坚守岗位。大年初二,老刘轮着夜班。白天,女儿一家来老刘家包饺子,韭菜猪肉馅的饺子吃剩下许多。老刘将剩饺子装保温饭盒里,带着来上夜班。新年里落了一场大雪,马路牙子上堆积的雪冻成冰。老刘骑车向容器厂而来,天色渐暗,行人稀少,路灯照亮。看着万家灯火,老刘的心情是沉闷的,这是一个孤寂的新年,没有了往年的温馨。老婆在时,初一包饺子总爱在馅里包一枚硬币,谁吃到硬币寓意着全年健康平安。老婆提前在饺子皮上做了记号,每年都是故意让老刘吃到硬币,老刘也欣然接受。老婆觉得老刘在容器厂抡大锤危险,当然应该吃着硬币,要不是那枚硬币保佑,老刘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时,也许就一命呜呼了。老刘调到保卫科工作后,不再抡大锤,已经没有危险,为何没想到让老婆吃到一次硬币呢?现在就是把肠子悔青,也没得机会了。想想以后的日子,老刘不免悲从心上来,痛向胆边生。

就在老刘郁郁寡欢之际,第2次相亲在意料之外来临了。

今天,老刘接老赵的班,老赵和老刘原来工作没有交集,老赵当兵复员进厂,一直在保卫科工作,而老刘属于工伤后,转行干的安保工作。老赵是个人情练达的人,谁和谁是一个系统,哪跟哪属一个派别,全厂上上下下没有老赵不精通的。老赵常总结说,在中国,发财忒容易,只需做到两点,第一没文化,第二讲义气。看见电视上抓到贪官,他又慨叹,看来财产不能共有,权力不能私有。老刘搞不明白老赵从哪里淘来的理论,对老赵佩服得五体投地,听老赵说话有醍醐灌顶的感觉。警卫室工作看似简单,却充满猫腻,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皆是学问。有一天,老刘和老赵交接班时,一辆给容器厂送钢材的大车卸货后,需要出厂,司机鬼鬼祟祟的举止引起了老刘的警觉,视频监控显示车斗里堆满稻草,仿佛藏着什么东西。老刘要求司机停车,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一脸不屑地向老刘解释:车斗里没有装载违规的东西,特别强调是杨部长亲自安排他去火车站接货,时间紧急。老刘正要爬上车斗进行检查时,老赵走过来,拦住了他。老赵对司机说:“走吧,走吧,我检查过了。”大车开走后,老赵把老刘拽进警卫室。老刘一脸的懵圈,老赵问老刘:“老刘,姐夫的老婆叫什么?知道吗?”老刘更懵圈了,老赵语重心长地说:“厂长的小舅子是杨部长,那杨部长喊厂长的老婆什么?”老刘似乎有些云开雾散,此后再遇见类似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过几年自己便退休,现在系好安全带就等着飞机平安着陆吧。

老刘将自行车锁在车棚,推门进了警卫室。老赵正等着他,见老刘进来,说:“来了?老刘,今晚咱两喝点儿?”一面说,一面掇过一把椅子,将一瓶二锅头墩椅子上,四个食品袋在椅子上摊开,一袋凉拌小菜,一袋猪耳朵丝,一袋腊肠片,一袋油炸花生米。老刘猜老赵有事要和他说,也把带来的保温饭盒打开,饺子还热乎着冒气。两人坐在小木板凳上,围着椅子吃喝起来。老刘感觉木板凳发潮湿,从抽屉里找出那本《红楼梦》,封皮落满灰尘,就从书中间打开,垫在了屁股底下。

老赵说:“老刘,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说。”老刘说,心里琢磨会是啥事?

“我呢,有个姐。”

“嗯。”老刘夹一筷子猪耳朵。

“我这姐夫呢,前些年,下井挖煤就没上来。”老赵接着说。

“嗯。”似乎有一团迷雾萦绕在头顶,老刘随着老赵的描述想象,眼前出现漆黑的矿井,潮湿的井壁正在向外渗水。

“我姐呢,虽说那个死鬼死时,也挣下几个钱,但总不如有个老来伴。”

迷雾缓缓地露出一线缝隙,有阳光射来。老刘恍然大悟,这时,老赵举起酒杯,一仰脖,一饮而尽。老刘也举起酒杯,杯底轻轻碰一下椅座,默默地喝了,但内心却无比的喜悦。那天老赵和老刘推心置腹地谈了很多,家庭,儿女,工作等等各个方面,老赵将寡居的姐姐介绍给老刘,第一,看上了老刘人实在;第二,老刘将来退休,有一份保障。老刘喝得断片,头昏脑涨,老赵什么时候走的,都记不清了。第二天天亮,小彭来接老刘的班时,老刘酣睡在警卫室的床上打呼噜,小彭摇醒老刘,打开窗户,通风换气。老刘看看天已大亮,和小彭做了工作交接,收拾了昨晚的残羹冷炙,骑车回家了。

过了正月初五,俗称破五,因一年的晦气此日皆可破而得名。同样的问题摆在老刘面前,要不要将“向前走一步”的事告诉女儿,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采取沙滩上放木排——先拖着吧。正月初六,天气晴朗,市民健身广场有社火汇报演出,锣鼓齐鸣,人群熙熙攘攘。老刘的心情也大好,早早从家里出来,看了一会儿社火表演,向县城东南走来。为了避免尴尬,老刘和老赵姐姐的见面约定在老赵家。话说交友别干吼,走亲莫空手,老刘走进一家水果店,买了一大串香蕉,两个黄皮哈密瓜,提留着来到老赵家所在的小区。这是一个老旧小区,路边一堆一堆的积雪,电线杆顶像蜘蛛网挂满各类线路,楼房墙壁上贴的广告被风掀起,迎风摆动,一楼窗户罩着铁护栏,晒蔫的大葱和白菜堆在上面。老刘根据老赵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这里。老刘正东张西望,远远地听见有人喊他:“老刘,老刘。”老刘转过头来,看见是老赵已经在单元门口等着他。

老赵家住二楼,客厅和卧室在阳面,阴面是厨房,面积很小。老刘跟着老赵进来,老赵老婆正在厨房烧水,看见老刘来了,热情地和老刘寒暄:“刘师傅吧,常听老赵说起您。”双手在围裙上擦一擦,“这屋里乱的,让你笑话。”老刘将水果放到茶几上。老赵老婆倒水沏茶,老赵和老刘坐在沙发上递烟点火。老刘环顾室内,有种压抑的感觉,胸口憋屈得慌,想想自己的那个家,虽不是楼房,可三间正房,一个小院,也算宽敞,老赵住的简直就是鸟笼。老赵冲卧室喊:“姐,刘师傅来了。”

老刘原以为自己要见的对象还未到,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顺着声音看去。几乎是肚皮先出来,然后是整个身子。老刘正在将眼睛看到的信息反馈给大脑进行处理分析时,老赵的姐姐已经从卧室来到客厅,站到他的面前。老赵介绍说:“姐,这就是刘师傅。”老刘腼腆地笑一笑,抬一下屁股,算是见面礼吧。老赵姐姐点点头,坐在了沙发上。

老刘的大脑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胖,矬,黑。看着彼此尴尬的局面,大家都没话找话。老赵和老刘谈容器厂的事,小道消息疯传,县环保局新来的局长,立下了军令状,严抓空气污染,容器厂成了局长关注的焦点,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不停产,要不搬迁。老赵姐姐和老赵老婆说些家长里短,孙子上小学的问题让老赵儿子和媳妇成天吵架,就近本应该上二小,媳妇坚持要进教学质量更好的五小,择校岂是容易的事!第一,教育局没亲戚,第二,校长咱们也不认识,两条都不占。大家仿佛都忘了今天的主角是谁,主要的任务是干什么。老赵站起来,看看墙上的表,说:“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你们坐着说话啊!”用力瞅老婆一眼,戴上帽子,出去了。老婆心领神会,解释说要出去买点菜,一会儿就回来,换上羽绒服,也离开了。屋里只剩下老刘和老赵姐姐。大家都是过来人,老赵夫妇的回避,意图是不言而喻的。

老赵姐姐说:“刘师傅,喝水。”提起茶壶给老赵杯里填水,开水冲着茶叶翻腾起来,又慢慢地沉到杯底。“刘师傅是闺女儿子?”

“闺女。”老刘认真地觑了老赵姐姐一眼,满脸雀斑看得清清楚楚,难怪人显黑呢。

“闺女不反对吧?”老赵姐姐抻一抻衣襟,胸前两个硕大的乳房忽悠忽悠地颤动。老刘心里竟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担心,可千万别掉下来。倏地又想起了去世的老婆,临走前,瘦得干瘪如柴,皮包着肋骨,他摸摸老婆的身子,两个乳房蔫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老刘喝口茶,想说“她还不知道——”话到出口时却完全变了样:“不反对。”话说完,自己都觉得不自信,细细的小汗珠就从脑门上沁出来。

“到咱们这岁数了,还不是为儿女活着。”

“嗯。”

“我那小子也不反对,反对也没用。我那死鬼给他挣个楼房首付,我给他娶了媳妇,把孙子带大,该上小学了,现在轮着自己找个窝了。”

“嗯。”老刘盯着墙上的挂表看,客厅里很安静,秒针咯哒咯哒地走,一格一格的就像敲在老刘心头的鼓点,让人心烦意乱。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刘也非例外,老赵姐姐的外貌实在让老刘难以接受。人一旦有了抵触情绪,美好的事情就变成了煎熬,老刘便想着快点儿逃离这里。

“刘师傅,在哪里住?”

“刘家洼。”

“那里算城中村吧?”

“嗯。”老刘早已心不在焉。

“平改了就好了。”老赵姐姐说着向老刘靠近一些。

“嗯。”老刘陡然紧张起来,不由得想起去年夏天在滨河公园相亲时,落荒而逃的情景。

老刘就像在接受警察的审讯,一问一答,问得随心所欲,答得漫不经心。他就感觉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上密密的小汗珠汇聚成一条小溪,顺着脸颊流下来。

“刘师傅,热啊?把外套脱了。”老赵姐姐热情地说。

“不热,不热。”老刘一面说,一面用手背揩下脑门。

“咱都一辈子的人了,还图个啥?金窝银窝不如自个儿的土窝,也就是在一起搭伴过呗。”

“嗯!”

“刘师傅,要不明天,咱就去家看看?”

老刘一听说要去自己家看看,刺棱一下站起来,“我该走了。”说着就走到了门口。老赵姐姐唬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老刘已经拉开门,跑下了楼梯。

老刘的第2次相亲就这样有始无终地黄了,是老刘主动放弃的。那天,老赵和老婆回来,见老赵姐姐自己在客厅坐着,没老刘的身影。老赵问姐姐老刘去了哪里?姐姐傻傻地不知道说啥,“难道是不乐意?没说啥,就跑了。”。老赵很生气,“妈了个×的!老刘你他妈这不玩人吗?”第二天,接班时,老赵揪住老刘的衣领,抡拳照老刘的脸上就是一击:“老刘,就你他妈还挑肥拣瘦!”老刘猛地向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拳打断了两人的友谊,从此老刘和老赵见面不再说话。

(三)

天气回暖,春暖花开,持续许久的雾霾终于散去。老刘站在院子里,张开双臂在空中画一个大大的圆,伸一伸懒腰,抬头仰望蓝天,一队雁群飞过头顶,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好多年没有看见大雁,“嘎——嘎——嘎——”凄厉的叫声传来,老刘顿感自己就像一只失群的大雁,孤独感又涌上心头。大雁向北飞去,老刘挥挥手臂,跺跺脚,自己为自己加油打气。第2次相亲虽然失败,但并没有击垮老刘,毕竟是他主动放弃的,结束打光棍的孤寂生活固然紧迫,但找对象也不能大葱蘸大酱——将就着来。

一件怪事让老刘忐忑起来。时令已经过了清明,院门前的那棵老榆树还不见发芽,枯黄的树干没有任何生命气息,难道是什么不详的预兆?往年这个时候,榆钱早已挂满枝头,老婆给他扶住梯子,老刘踩着爬上树顶,摘下那些最嫩的榆钱。然后老婆淘洗干净,拌了莜面上锅蒸,再加油、盐、葱花回锅一炒,那叫一个香!触景生情,回首往事,不觉老婆去世已两年。

老刘正瞅着榆树发呆,巷子口突然嘁嘁喳喳出现很多人,围着看墙上刚贴出的布告,老刘走了过去。布告是关于刘家洼棚户区改造的通知,政府决定啃下这块硬骨头。多年来,刘家洼就像县城脸上的一块牛皮癣,十分顽固,看着影响美观,却没有良法治它。几天后,开始有头戴安全帽的工程人员出现在街巷里,他们扛着仪器进行测绘,在墙体上标出各种奇怪的记号,写写画画。看来这次政府是要动真格的了。

晚饭后,女儿、女婿来了。老刘坐在床上吸烟。女婿半躺在沙发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

女儿说:“爸,榆树怎么死了?”

“不知道。”老刘若有所思。

“有人来测量咱家房子了吗?”女儿一边用抹布擦抹桌子,一边问。

“还没呢。”

“爸,我看这次是真的。我郭大婶家还要盖三间西厢房,人家砖都买好了,南房也要重新装修一下。”

“嗯。”老刘吐出一口浓烟。

“咱也别搞那么大的工程,就盖三间南房,简单一装修。”女儿说。

“门口那棵榆树碍事。”老刘说。

“卸倒呗,不就得了,反正也死了。”

“万一活过来呢!”老刘有些犹豫。

“哪能那样算账?一棵树几个钱?一平米房多少钱?”

“那倒也是。”老刘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女儿的想法。

很快,刘家洼村零星地有村民建房搭棚。老刘的工程也启动了,一切都是女婿操办的。女婿找来几个开出租车的好哥们儿帮忙干活,先将南院墙推倒,腾出场地。小半天工夫,那棵榆树便被卸倒,树干恰好可以用做房屋的檩条,又买来了红砖、红瓦、石子、沙子、水泥、白灰、椽子、塑钢门窗,一切准备就绪,女婿请来一个建筑包工队,工程顺利开工。不偏不倚,房子的基础正好避开榆树的树桩,半个月后,三间崭新南房矗立起来,老刘站在房顶四处张望,刘家洼村已经随处都是繁忙建设的场景。靠东一间作为出入街巷的通道,另两间用来储藏杂物。外墙体水泥勾缝,室内进行了抹灰,挎腻子,顶棚做了石膏板吊顶,水电接通,屋内亮堂堂的,与正房遥相呼应,构成一个封闭的院子。工程竣工那天,女婿抱来一台台式电脑,扯来了网线。女儿准备了一桌饭菜,一家人说说笑笑。老刘说:“电脑给我抱来,你们不用了?”

“我们买新的了,爸,这个你用,在家也是扔着。看个电影,上个网。”女儿说。

“我也不会用啊!”老刘看着女婿调试安装电脑,说。

“姥爷,我教你。”外孙女子涵跳着说。

老刘的高中学历不是白给的,很快便掌握了电脑的操作技能。上网,看新闻,看电影,看电视剧,一下子让老刘感觉跟上了时代的步伐。最让老刘激动的是学会了聊QQ,QQ号是女婿给申请的,最开始,好友只有女儿、女婿、外孙女三个人,后来又加了亲朋好友。外孙女上学,女儿工作又忙,很少过来,有事,父女两便在QQ上说说话,这样也省了电话费。键盘打字一开始很慢,渐渐地便快了起来,难怪人家说,读十年语文,不如聊半年QQ。

期盼中,刘家洼棚户区改造没有了下文,迟迟不见动静。多半年过去,又是阳春三月。建造三间南房,投入的材料费加人工费,花费了老刘一半的积蓄,难道打水漂了?早知道不平改,建造它有啥用?老刘郁闷了。

晚上,老刘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突然屏幕右下角的QQ图像在一闪一闪,与此同时,一个想法也在老刘脑海中闪过,就像一道闪电:为什么不把它租出去呢?老刘用鼠标点击QQ图像,弹出一个对话框,“孤独的心灵请求添加你为好友?”是谁加我好友呢?老刘心中有了规划,郁闷的心情有所好转,便不假思索地用鼠标点击了同意,孤独的心灵就躺到了他的好友列表里。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眼睛发涩,困意上来。老刘关了电脑,洗脸,刷牙,上床睡觉。那时候,老刘还不知道,他的第3个对象正从网络上向他缓缓走来,那将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说干就干。第二天,老刘和女婿从二手市场买回来一张大床,一个桌子,两把凳子,半新不旧地摆进南房,又装了一副廉价的窗帘,一下子有了生活气息。两间储藏室瞬间改头换面,一间变作卧室,一间变作厨房。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怎么把它出租出去呢?老刘就去复印店打印了几十张小广告,写明:房屋出租,现有两间房屋出租,环境好,新装修,水电齐全,拎包入住,价格面议,联系人:刘先生,联系电话:****。老刘提溜着浆糊桶,满大街贴房屋出租广告,一天下来,总算贴完了,姜太公钓鱼,就等着愿者上钩吧。

回家瘫倒在床上,连着两天忙碌,腰酸背痛,比上班累多了。这时,老刘突然想起好几天没有上QQ了,便又来了精神。打开电脑,登录QQ,发现孤独的心灵给他发来了消息:“你好!在吗?”时间显示是两天前。

老刘待搭不理地回复:“你好!”

孤独的心灵竟然马上回复:“你好!”

老刘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在线,便问:“你是谁?”

孤独的心灵反问:“你是谁?是你先加我好友的啊。”

老刘说:“我没有加你。”

孤独的心灵说:“你没有加我,我们为什么就成好友了?”

老刘说:“我确实没有加你。”

孤独的心灵说:“纠结这些有用吗?”

“那咱们为什么就成为好友了?”老刘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对方。

孤独的心灵说:“可能是缘分吧!”

老刘沉默一会儿,想不出怎么回复对方。孤独的心灵打破了尴尬:“吃饭了吗?”

“没有。”老刘连着敲击键盘:“你吃饭了?”

孤独的心灵说:“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老刘说:“嗯。”

孤独的心灵说:“不早了,吃饭去吧,早点休息,再聊。”

老刘本想敲出“再见”两字,又懒得搭理他或她(当时老刘未考虑对方性别),便退出QQ,关了电脑,躺到床上,眼睛盯着屋顶的天花板。说来也奇怪,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被关怀的幸福感。

这年的雨季来的特别早,一场小雨过后,巷子里的雨水排不走,院门口踩得坑坑洼洼,又积存了雨水,就像一面湖泊。老刘找来几块建房时剩下的砖头,随手向湖中一扔,砖头露出湖面,便形成了一条点状道路,天堑变通途。收到几个打来的陌生电话,只是询问出租房的信息:多大平米?有家电吗?暖气?还是生炉子?没有进一步要租住的意愿。日子毛驴拉磨般循环,上班,下班,两点连接成一条直线,就像算盘上的珠子,一会儿拨弄上去,一会儿又划拉下来。治疗孤寂的最好方法就是享受孤寂,那天就在老刘享受孤寂时,却在有意与无意间,闯进了另一个正在享受孤寂的心灵。鼠标在电脑网页上流动,点击,食指下的滚轮悠悠转动着,主页,日志,相册,留言板,说说……这是一个充满故事的QQ空间:“十周年,思念你。”“愿你在天堂安息。”“感恩生活,拥抱未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一条一条的“说说”撞击着老刘的视觉神经。相册是公开的,主角是一位中年女性,略带棕色的头发,犹如波浪散在肩上,一串珍珠项链仿佛不是挂在脖颈,而是优雅地镶嵌在上面。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既泄露出年纪,又让人犹疑。老刘一张一张地切换照片,鼠标突然停住,照片上的背景再熟悉不过了,巍峨的群山下,一道雄关拔地而起,门楣上,四个大字苍劲有力,气势磅礴。老刘无意识地陷入了回忆,那还是老婆得病手术后,老刘领着她去市里的医院化疗,化疗结束,老婆精神很好,似乎逃过了病魔的手掌,兴奋地提出要去风景旅游区转一转。老刘便和老婆坐公交来到了雄关之下,老婆指着门楣就读:“山河好大。”老刘笑着纠正:“是倒着念,大好河山。”老刘想买门票领老婆登上雄关参观一下,问问票价,20元一张,老刘便被老婆拽住了,“上面有啥好看的?浪费那钱干啥!”最终,老婆还是撇下老刘走了,现在仔细想想,节省了40元钱,却留下一个永久的遗憾。

隐隐中,老刘突然意识到,对方离自己的距离不是太远。故事线索也若隐若现,就像电视上的竞猜节目,随着信息量的增加,老刘渐渐猜出了那些文字和照片背后的故事来。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老刘的心弦,“吰——”回音在心里久久回响。

老刘打开孤独的心灵的对话窗口,敲击键盘:

“在吗?”

“嗯。”孤独的心灵立刻回复了。

老刘:“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孤独的心灵:“你也没睡啊。”

老刘:“睡不着。”

孤独的心灵:“心里有事?”

老刘:“没有。”

孤独的心灵:“那为什么睡不着?”

老刘:“和你说话。”

孤独的心灵:“那别说了,再见吧。”

老刘:“你瞌睡了吗?”

孤独的心灵:“不。”

老刘:“心里有事?”

孤独的心灵:“没有。”

老刘:“你也失眠了。”

孤独的心灵:“嗯。被你传染了。”

老刘:“失眠能传染人?”

孤独的心灵:“能。”

老刘:“那怎么办?”

孤独的心灵:“只好不睡,陪你说话到天亮了。”

老刘:“明天不上班吗?”

孤独的心灵:“不上。你也不上吗?”

老刘:“我明天是夜班。”

孤独的心灵:“你干什么工作?”

老刘:“警卫。”

孤独的心灵:“你是警察?”

老刘:“保安。”

孤独的心灵:“工作累吗?”

老刘:“不累。你呢?”

孤独的心灵:“还可以,但无聊。”

老刘:“是因为没有人说话。”

孤独的心灵:“嗯,没有能说到一起的。”

老刘:“为什么?”

孤独的心灵:“善良人少。”

老刘:“那不一定。”

孤独的心灵:“为什么?”

老刘:“是没有遇到。”

孤独的心灵:“很难遇到”

老刘:“不一定。”

孤独的心灵:“遇到需要缘分。”

老刘:“对。”

孤独的心灵:“你相信缘分吗?”

老刘:“原来不相信。”

孤独的心灵:“现在呢?”

老刘:“相信一点儿。”

孤独的心灵:“你是个好人。”

老刘:“你怎么知道。”

孤独的心灵:“感觉。”

老刘:“哦”

孤独的心灵:“我的感觉准吗?”

老刘:“哦!”

孤独的心灵:“哦是什么意思?”

老刘:“准”

孤独的心灵:“哦”

老刘:“感觉准。”

……

那一夜,老刘失眠了。

(四)

老刘很快陷入孤独的心灵的情网,就像蜻蜓撞上蜘蛛网,黏黏糊糊的,难以挣脱。从最开始的相互试探,到后来的无所不谈,老刘和孤独的心灵的感情进展迅速。同病相怜,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孤独的心灵告诉老刘,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独生子十三岁时,一场大病夺走了孩子的生命。90年代初,她和丈夫从市棉纺厂双双下岗,接连的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后来,她和丈夫开了一家茶庄,本以为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可一次外出,丈夫又因一场车祸离她而去。十年了,她始终不能从失子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巨大阴影笼罩着她,直到在网络上遇见老刘。孤独的心灵的坦诚,换来老刘同样坦诚地将自己全盘托给孤独的心灵。当双方坦诚到,一个是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另一个是没有了妻子的男人时,便只剩下一层窗户纸了。

恍惚中,又是一个春天。下班后,老刘不去看广场舞了,也不瞎溜达了,急急忙忙往家走,仿佛家里有女人等着他,给他做好了饭菜,温馨而美好。推开屋门,却依然冷清,空荡荡的,但一打开电脑,孤独的心灵的一句温暖问候,又很快让他忘记所有的孤寂。一天,孤独的心灵突然提出要见一见老刘,显然,是到了该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了。孤独的心灵说:“刘哥,咱们见一面吧。”语气里有期盼,有鼓励,有羞涩,也有暧昧。

老刘激动地吐出一个字:“嗯。”

真是中了状元招驸马,好事成双,就在老刘筹划着会见孤独的心灵的时候。这天,老刘无意间发现,院门口的榆树桩上冒出一根小树芽,翠绿翠绿的,翘着两瓣嫩嫩的叶子,羞羞答答。老刘先是无甚在意。天气一天一天变暖,小树芽竟然渐渐蹿高,长了有筷子粗细。老刘找来砖头,搭设了围堰围住树桩,透透地给它浇水,又用竹竿做了篱笆,精心地将它保护起来。老刘正瞅着小树苗发呆,突然手机响了,电话接通,对方明显不是县城的口音,是个女人,说要租住老刘的房子。老刘顿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树桩长出小树苗是来给报喜讯的。

老刘将女租客从街上领回来。女租客肩上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提溜着一个小包,风尘仆仆地跟在老刘后面,进来院子。女租客问:“刘师傅,一个月多少钱啊?”说着,放下大包小包,用手拢一拢额前的头发。老刘看女租客一眼,五十多岁的样子,圆脸,大眼睛,皮肤发黑,一看就是农村来的。老刘一面推开门,走进南房,一面介绍说:“我这是新装修的,床,桌子,灯——”一按墙上的开关,节能灯亮了,又关闭,接着说,“全是新的,我看你也是诚心要租,不能和你多要。”女租客看着雪白的墙壁,突然问:“厕所呢?”老刘说:“大街上,公共的。”说着,老刘帮助女租客将大包放到床上,似乎怕女租客逃跑了似的。

最终,经过讨价还价,老刘按每月500元的价格出租成功,房租一月一付。老刘给了女租客院门和南房门的钥匙,又查看了电表,在小本上记好当前的电表刻度,以后好算电费。一切完毕,女租客掏钱递到老刘手里,有零有整,一厚沓。老刘认真点过,装进兜里,问:“农村来的?”

女租客说:“嗯。”

“做买卖?”

“打工。”

“听口音,外地的?”

“北山里的。”

女租客开始收拾房屋,从街里买回来锅碗瓢盆,水桶,电热锅,菜板,菜刀。出出进进地清洗,里里外外地洗刷,洗干净的衣服就晒到院中的晒衣绳上。老刘回自己屋,打电话将南房租出的消息告诉了女儿,女儿抱怨老刘房租要的太低,最少也得1000元,房价都在上涨,房租那有不涨的?这么低的房租,什么时候才能收回建房花的钱?老刘辩解说,明年说不定就平改呢。女儿依然强调,雷声大,雨点下。

老刘看着女租客忙碌的身影,神情恍惚中,仿佛又看见老婆在院子里走动。女租客问老刘脏水倒到哪里?老刘才缓过神来,说:“就倒到街里吧。”心里一盘算,老婆已经走了快3年了。天黑下来,老刘看着南房里亮着灯,窗帘上,女租客的影子走来走去。女租客就像一个未知的谜引起他猜想,为什么一个人租房呢?北山里距离县城也挺远啊!人有点儿黑,农村人庄稼地里干活,晒得吧?……

突然灯灭了,老刘的遐想被打断。

老刘打开电脑,开始和孤独的心灵聊天,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孤独的心灵终于告诉他会面的地址,并将他们见面的时间约定在下周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夜,老刘睡思昏沉之际,仿佛梦见了孤独的心灵,他们手挽着手在公园里散步,奇怪,走着走着,女租客突然冒了出来,拽着老刘就跑。但第二天醒来,梦里的事很快就忘掉了。

这天早晨,老刘去上班,走出屋门,女租客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老刘推自行车,就问:“刘师傅,出去?”

老刘停住步,说:“上班去。”想一想,转过头来,又问:“怎么称呼你?”

“白丽珍。”

“哦。”说完,骑车走了。

一天,老刘下班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女儿和白阿姨站在院子里说话。老刘正要给女儿介绍,女儿说:“爸,刚才我都介绍过了,白阿姨知道了。”

老刘进正屋,女儿也跟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女儿神神秘秘的,小声说:“爸,我感觉这女人怪怪的。”

老刘说:“哪里怪?”

女儿说:“反正感觉怪怪的,你得小心些。”

老刘说:“我还怕她?”

女儿说:“一个女人家跑出来,自己租房,肯定有事。”

女儿一面给老刘煮挂面,一面一长一短地和老刘小声说话。老刘却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的心事,在见孤独的心灵之前,有必要和女儿透一透风了,将来也不显得唐突。女儿不经意地用筷子在锅里搅动挂面,突然说:“爸,下月3号是我妈生日。”说话间,面条已经煮熟,女儿用筷子挑到大碗里,倒点儿黄豆酱,再搅拌几下。

女儿提到了老婆,老刘就正好顺着坡向上爬,说:“你妈也走了快3年了。爸——”说着,突然就像磁带卡壳,不转了。女儿扭头看一眼老刘,老刘接着说:“这两天爸要出一趟差。”

“出差?”女儿把面条端给老刘,转过身去,向脸盆里倒水,洗手。

“看个朋友。”老刘终于说了出来。

女儿似乎没有领悟老刘的意思,没再细问。临走,又叮嘱老刘要小心南房里的那个女人。女儿的平淡反应,老刘咂摸不出其中的意味,难道自己没能说明白?也许该说“看个女朋友。”那不有点太明显了?女儿对老刘的提醒,倒是引起了老刘的注意,明天必须和白阿姨好好谈谈。

老刘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查看白阿姨的身份证。第二天,老刘敲响了白阿姨的房门,没人答应,使劲敲几下,依然无动静,窗帘拉着,看不见屋里。大清晨,人去了哪里?老刘顿时紧张起来,伏在门缝上向里瞧,只见屋里整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想是有事早出去了。

中午时,瞅见白阿姨回来,老刘推门走进南房,说:“白丽珍同志。”白阿姨被老刘诡异般称呼自己,奇怪地上眼皮直撞下眼皮。

“把你的身份证拿来,我看看。”保卫科的业务知识现在派到了用场,老刘解释说:“我们也是对你们负责。”

白阿姨从床上的包里翻检出身份证,交给老刘。

“咱可不敢违法乱纪,赶上严打,是要——”老刘加重语气,开始敲山震虎:“大早晨出去,干啥去了?”

“找工作。”

“找到了?”

“差不多吧。”

“干啥工作?”

“饭馆干活儿。”

“厨师?”

“刷碗吧。”

老刘在小笔记本上登记了白阿姨的身份证号码,出生年月,家庭住址。那时,老刘尚未意识到,正是这些重要情报,提前向他预示着,那将是一场最刻骨铭心的经历。老刘说:“明天,我有事,不在家几天,你晚上早点儿回来,把大门锁好。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不是有我电话吗?”白阿姨点头,说:“有。”

一起安排妥当,老刘来到街里,进了一家大型超市。超市刚刚开门,涌进来很多老头儿老太太,挣着抢购早晨新鲜特价的蔬菜。老刘在超市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果菜品区、奶制品区、肉食品区、冷冻食品区、膨化食品饮料区、日用品区……看看收银台处没有顾客,老刘快步走到收银台,就近从货架上拿了一盒东西,扔给收银员,掏钱结账。这时,一个老太太提着篮子也走了过来,正好看见老刘随手拿了一盒东西,她也拿了一盒,嘴里嘟诺着“口香糖?”摇摇头,又把盒子放下,看了老刘一眼。老刘突然感觉脸红得发烫,收银员给他小票,老刘也没顾得拿,就匆匆跑出了超市。

从超市出来,老刘去银行取了3500元钱。又去了厂里,和保卫科长请了三天假,理由是说家里装修房。

这天夜里,老刘和孤独的心灵没有说几句话,就睡下了。明天就要见面,现在反而没话说了。孤独的心灵说:“刘哥,早点儿睡吧,明天见。”老刘说:“嗯,明天见。”

夜很静,老刘躺在床上,突然听见耳畔“嗡嗡”地响,有蚊子,伸手一拍,没拍住,一会儿,蚊子又飞了过来,“嗡嗡”地叫,就像一台小吹风机。老刘跳下床,摸黑从抽屉里找出蚊香,打火点着,支设在脚地上。他躺回床上,憧憬着明天的会面,心里一遍又一遍勾勒,仿佛孤独的心灵在就在眼前。窗外月亮似弓,屋内幽暗,蚊香静静地燃烧,红点荧光微微闪动。老刘发觉脖颈在发痒,使劲挠一挠,似乎胸部和背部也被蚊子咬了,奇怪,浑身渐渐痒起来。于是便顺着身体向下挠,脖颈,肩膀,胸膛,肚皮,下腹……

夜色朦胧,老刘后来终于睡安稳了。

(五)

就在老刘即将与孤独的心灵约会时,一件突发事情把老刘绊住了。

早晨,老刘洗了脸,洗了头,正在堂屋刷牙,女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老刘唬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停住刷牙,直起腰来,瓷在那里,满口的牙膏泡沫顺着嘴叉向下流。女儿说:“爸,我五舅奶奶死了。”老刘愣怔一下,喝口水,漱干净嘴,拽毛巾擦几下,疑惑地反问:“什么五舅奶奶?”女儿说:“你忘了?就是那个有四个儿子的五舅奶奶。”老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女儿说的是一个远方亲戚,老刘记得父母健在的时候,两家隐约有些走动。老刘说:“你怎么知道?”女儿说:“我看见的,今天上午烧大纸,下午就出殡了。”老刘说:“哦,岁数不小了吧?”女儿说:“爸,你不去烧个纸?”老刘说:“咱和人家也没走动。”女儿说:“咱不主动去,怎么能走动?”老刘说:“人家没给咱报丧。再说也隔得远了。”女儿说:“怎么就隔得远了?我小时候还跟我奶奶去过他们家,人家还给我压岁钱呢。”老刘说:“你奶奶都死了多少年呢!”女儿说:“亲戚怎么叫个亲戚,还不是得走动。”老刘说:“今天我还有事呢。我要出去了。”说完,穿衣服准备出去。

女儿见老刘不上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变得难看。女儿说:“爸,不是我说你,我看你就是干拉车,不看道。你说吧!你也是高中毕业,那年代,这不就是高学历了吗!同样的大学漏,人家都混厂长了。再看看你,但凡稍微看看道,也不至于落个看大门,少说现在也是个车间主任啥的。我也不会戳在那里买化妆品,你女婿更不会成天转那方向盘,没白天,没黑夜,腰酸背痛。”

老刘不说话,女儿继续说:

“再说我妈,为啥得那病,说白了,还不是生气吗?你看看人家老胡,我胡叔叔,和你一起进厂,学历还没有你高。我妈和你说,你不听,现在怎么样了?人家当车间副主任了,你从架子上掉下来了。”

老刘依然不说话,女儿接着说:

“赵子涵眼看着就升六年级,明年就读初中。你也知道,进不了一中,那就完了。一中还有实验班和普通班的区别呢,咱认花钱,那还得有人啊,没人,你说钱往哪里花?花给谁?没关系,行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后辈想一想吧。”

老刘还是不说话,女儿再接着说:

“我那五舅奶奶的三儿子,人家大小也是个领导,一回生,二回熟,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就着这机会,咱这亲戚,不就又走动上了吗!人家说一句话,顶你费多大劲?遇着河再搭桥,咱不是晚了吗?反正我也不能强迫您,去不去您自己掂掇吧。”

女儿的一大席话如醍醐灌顶,让老刘茅塞顿开。老刘最终还是去了。

五舅奶奶的灵堂搭设在小区的院子里。花圈和挽联一字排开,哀乐回荡,被风吹得老远就可以听到,虽然春寒料峭,还是有很多群众围观。小区院子里停满许多黑色的小轿车,有刚来吊唁的,有吊唁完马上要离开的,进进出出,竟然出现了拥堵的现象。

老刘走进了灵堂。虽然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县城里,多年不见,五舅奶奶的小儿子还是最先认出了老刘,小儿子热情地说:“新民哥,你来了。”老刘说:“我来了。”这时,五舅奶奶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走了过来,兄弟们相见,分外热情。大儿子解释说:“新民,老三说了,没让给亲戚们报丧,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老刘说:“不麻烦。”

灵堂供桌上摆着五舅奶奶的黑白照片,目光慈爱而安详。鼓乐响起,老刘在灵前跪下,执事人从白蜡烛上点燃纸钱,扔到瓦盆里,老刘伴着燃烧的火焰磕了四个头。礼毕,老刘走出灵堂,四处张望,从穿白孝的人群里努力寻找着五舅奶奶的三儿子。在老刘的影响中,五舅奶奶总共4个儿子,没有女儿,最有出息的是三儿子,读高中时,比老刘小一届,多年不见,记忆也模糊了。有一年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实在回想不起来。老刘来到收礼处,围着很多前来吊唁的客人,老刘把1500元钱交给了执事人员,看着执事人登记好自己姓名和礼金数额,可别写错了。回礼是一块白毛巾。

整个出殡仪式隆重而庄严,鼓乐齐鸣,扬风幡飘荡,灵车在前面缓缓行进,不时有人从灵车车窗里扔出圆形的白色冥币,如天女散花,冥币中间有方孔,一落地,便被风吹着四处滚动。孝子们哭天动地,老刘尾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人影绰绰,继续从队伍中寻找着五舅奶奶的三儿子,就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飘飘茫茫的,却依然一无所获。

傍晚,老刘从五舅奶奶的葬礼回来,已是一身疲惫,打开电脑,QQ上全是孤独的心灵的留言。第一条留言的时间是中午12点,比约定见面时间晚一个小时。

“刘哥,你为什么还不到?”

“刘哥,你怎么了?”

“你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骗我?”

“???????”

老刘赶紧在键盘上敲击字:“对不起。今天有件急事,没能走开,见面再和你具体解释。”

没人回复。

“对不起。在吗?”

没人回复。

“你在吗?”

没人回复。

“我今天确实有事。在吗?为什么不说话?”

没人回复。

“看来你生气了。”

一个小时后,孤独的心灵终于回复了:“我再相信你一次,明天见。”之后,老刘再说什么话,孤独的心灵都不回复了。

第二天天明,老刘终于坐上去市里的大巴车,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老刘带着剩下的2000元现金,心想,初次见面,吃饭,买点东西,哪能让人家花钱?自己得大方些。

见面的地点约定在一个叫“拐棍”胡同的地方。下了汽车,老刘一路打听,向“拐棍”胡同走来。穿过一片居民区,跨过一条不宽的河,顺着坡路向上走,路两旁有小饭馆,小超市,路越走越窄,两旁出现低矮的砖墙,渐渐缩成一条巷子,墙上随处可见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电话号码——和“办证”两字,墙根儿的排水沟流着刺鼻的污水,到处扔着生活垃圾。老刘心里敲起鼓来,会不会找错地方呢?正好迎面走来一个路人,老刘上前问一问,路人用手向前一指:“那个小白楼就是。”要找的地方的确就在这里,没有走错方向。

老刘来到小白楼门前,掏出纸条,看看地址,没错,就是这里。铁大门虚掩着,现在老刘反而内心平静了,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想着,老刘推开了铁门。院子干干净净的,这是一座二层小楼,白色的墙体,侧面钢楼梯通向二楼,楼上楼下都拉着窗帘。老刘走近屋门前,门玻璃不透光,只听着里面有人说话,老刘曲着手指敲一敲玻璃。

“谁?”里面突然惊恐地问。

“我。”

“啊——”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咣”的一声,屋门被撞开,正好磕到老刘的脑门。一个女子冲了出来,披头散发,抱着衣服护在胸前,赤裸着后背,跑上二楼。老刘尚未看清女子的面貌,顷刻,不知从哪里冒出三个男子,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倒在地,揪进了屋里。老刘被控制在沙发上,迷惑地眨着眼睛,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大白天,耍流氓啊?你他妈!”面前的男子大声说。

“我找孤独的心灵。”老刘想从沙发上站立来,被背后的另外两个男子又摁下。

“你是不是想耍流氓?”面前的男子撸撸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刺青。

“我找人。”老刘心脏怦怦直跳,仗着胆子说。

“找人?你这是私闯民宅,知道吗?”

“我确实找人。”老刘又想站起来,同样被捺下。

“你说咋办吧?”面前的男子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点儿卫生纸,递给老刘。“擦擦脑袋。”

老刘接过纸,抬手一擦,鲜血印到卫生纸上,殷红殷红的,才意识到刚才被门撞破了。幸亏只是碰破一些皮肉,老刘将卫生纸摁在脑门上,仰起头,还要解释,后面的一个男子突然说:“大哥,少和他废话,报警吧。”

“我可能走错地方了,兄弟。”老刘语气缓和一些。

“你说咋办吧?”面前的男子说。

“对不起。”老刘说。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老刘无奈地瞅着面前的男子。

“赔精神损失费。”

“别跟他废话,报警,就说是想要搞强奸。强奸犯!”后面的另一个男子说。

强奸两字就仿佛“嗖——嗖——”的两记重拳,重重地砸到老刘太阳穴上,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老刘已被彻底击蒙,多半辈子没和人拌过嘴,现在咋就能跟强奸犯挂上钩?怎么向女儿解释?亲戚怎么面对?邻居会说啥闲话?同事会怎么看?领导会怎么想?名誉?……一股脑儿就像纸抽般一个带一个地揪出来,越想越觉着身体发软,软得就成了别人手里的糯米团子,想圆就圆,要扁就扁。

接下来,老刘的心理防线万全崩溃了。迷迷糊糊中,男子们把老刘全身上下搜查一番,2000元现金被洗劫一空。如同正在经历一场梦幻,恍恍惚惚的,老刘跌撞地跨出铁门,跑过巷子,来到大街上。此时,老刘已记不起是如何从魔爪中逃出来的,甚至连男子的面目都忘了,耳边只回响着那个男子说的话:“还说不是强奸?不强奸,随身带着避孕套?”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赶快离开这里,回家去。

老刘到家时,天色快要擦黑。院门闩上了,老刘拍门。很快,白阿姨靸着拖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一开门,见是老刘,惊奇地问:“刘师傅,回来了?你不是说走三四天吗?”没等老刘说话,白阿姨已经发现老刘的脑门上一条小血流正顺着眼眶流到脸颊。白阿姨唬了一跳,关心地说:“刘师傅,这是怎么了?”老刘侧过脸去,不想让白阿姨看到自己的脸,随手向脸上一擦,却将血流均匀地在脸上抹开了,看得更吓人。

老刘嘴里解释着,“没事,没事。不小心碰墙上了。”但还是被白阿姨热心地拽进了南房。白阿姨一面走,一面说:“正好我这有碘酒,抹点,快得好。刘师傅。”老刘跟着白阿姨进了南房。白阿姨翻开行李箱找碘酒,老刘就坐凳子上等着,环顾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洁白的格子床单,一条单人被子整齐地叠在上面,餐桌上锅碗瓢盆盖着笼布。一股生活气息袭来,好似一阵幽香,沁入肌骨,老刘感觉暖暖的。

白阿姨找出了碘酒,说:“刘师傅,我给你抹吧!”老刘微微侧仰起脸,白阿姨先用湿毛巾擦干净老刘额头的血迹,抽根棉签,蘸了碘酒,一边弯着腰给老刘抹伤口处,一边说:“刘师傅,你看下月的房租,能不能缓几天?下月,我发了工资——”棉签在伤口上轻轻涂抹着,老刘感到微微灼痛,嘴角下意识地一咧。白阿姨问:“痛吗?”老刘说:“不痛,不痛。”

老刘如此近距离地端详面前的这个女人,鬓角花白的头发,眼角细细的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心里的那个疑问又一次认真地冒了出来: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从北山里跑这儿来呢?这时,白阿姨见老刘没有回应缓交房租的请求,又试探着问:“刘师傅,那房租——你看——?”老刘愣怔一下,似乎没有听到白阿姨的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这种无边无际的遐想一旦产生,就像抽刀断水,水不会被斩断,反而更奔流不止了。白阿姨瞅着老刘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声说:“刘师傅?”老刘无反应。

这时,外面的夜已经黑下来,白阿姨打开灯,灯光照着屋内亮堂堂的。白阿姨又轻声说:“刘师傅?”老刘这才从遐想中回到现实,站起来,说:“不着急,不着急。你先住着,房租再说。”白阿姨说:“谢谢你啊!刘师傅。”老刘说:“没事。”说完,走出了南房。

天已经大黑。老刘回了正房,在镜子面前照照,紫红的碘酒药水覆盖住伤口,血已经不向外流,渐渐凝结。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真是后怕,转又想,就算破财免灾吧!老刘打开电脑,从qq好友里找孤独的心灵,已经不见了。一切再明白不过,打碎了牙,咽肚里呗。就当是走路踩狗屎了。能和谁说呢?

老刘在家休息了几天,伤口渐渐结痂蜕皮,不注意看,看不出受伤的痕迹。领导给老刘打来电话,催他上班,老刘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六)

这年的春天,雨水特别得多,刚才还晴空万里,突然便乌云密布,细雨绵绵。老刘的第4次恋爱就像春天的细雨在“润物细无声”中到来了。

立夏前后,白天的时间渐渐增长,夜晚的时间慢慢缩短。下午,老刘下了中班回家,路上突然下起雨来,到家了,天空又放晴朗。

老刘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白阿姨正在院子里,看见老刘,说:“刘师傅,下班了?”老刘说:“嗯,你没上班?”白阿姨说:“休息一天。刘师傅,刚才下雨,我给你把衣服收进我屋里了。”老刘一看院里晒衣绳上的衣服不见了,停好自行车,收了雨伞,跟着白阿姨进了南房。

老刘的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个电熨斗,通着电,明显衣服被熨过,平平整整的。白阿姨抱起衣服来,拿给老刘,说:“刘师傅,我把房租钱给你。”说着,就转身打开箱子找钱。看着白阿姨弯腰找钱,老刘拿眼睛上上下下把白阿姨仔细审视了一番,他也莫名其妙的,仿佛被电击了一下,顿觉心头微微有点儿跳,脸上竟然发起烧来。

“刘师傅,你点一点。”白阿姨把钱递到老刘手里。老刘握着钱,点也不是,不点也不是。“你还是点点吧,刘师傅。”白阿姨又提醒,老刘就胡乱地用手指搓了几下。那一刻,白阿姨那里能想到,自己就像伸到芡水碗里的一双筷子,瞬间把老刘的心搅浑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白阿姨与老刘的所有有幸与不幸就从此刻开始了。

当淀粉渐渐沉淀,露出清水。老刘突然想起一句俏皮话:骑着毛驴找驴,眼皮底下的却看不见,自己忍不住都笑了。连着几次的失败经历,也让老刘不敢贸然行动,这回绝不能再打无准备之仗了,要侦查好,做到所谓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晚上,老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制定行动方案:第一步干什么?第二步如何做?第三步采取啥措施?……一步一步地在脑子里就像骡子拉磨一样转了一圈,转回到了起点,起点就是所有步骤的先决条件和前提,先决条件否定了,接下来的步骤都是幻想。对,没错,老刘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这时,老刘实施方案的第一步已经明确。关了灯,很快便睡着了。从此老刘对电脑上网也不再迷恋。

转眼到了端午节。女儿一家来和老刘包粽子。女儿看着电脑上落满尘土,说:“爸,你不上网吗?”老刘说:“不咋会。”女儿说:“不是学会了吗?”老刘说:“还是看电视好。”女儿说:“那网费不白交了吗?不用就停了吧。”老刘说:“停了吧,电脑也抱走吧!留着也没用。”

粽子出锅,老刘没有心思在吃粽子上。女儿走后,老刘用食品袋装好6个粽子,放在那里,等着白阿姨下班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太阳快落山时,白阿姨终于回来了。老刘敲响了南房的门。

“刘师傅。”白阿姨打开门,老刘走了进来。看见老刘递过来的粽子,白阿姨明白了,连声说谢谢。老刘说:“自己包的,尝尝吧。”说着,把粽子放到餐桌上。白阿姨礼让老刘坐下,老刘不坐,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老刘突然问:“五月端午,没回家看看?”

“不回去。”

“不放假?”

“不放。”

“出来打工有些时候了!?”老刘的话既像感叹句,又像是疑问句。

“两个月多了。”白阿姨把它当成了疑问句,回答说。

“男人自己在家,也挺不容易啊!”

白阿姨只微微一笑,算是拒绝了回答老刘的这个问题。

“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打工,家里也不放心啊!”老刘慨叹道。

白阿姨又只微微一笑,认同了老刘的看法,但依然不是老刘想要的答案。

老刘改变了策略:“男人倒该出来打工,女人在家!”

“离了。”白阿姨说得很自然,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实事,不带任何感情,眼睛盯着那食品袋中的粽子看,心事仿佛一层层苇叶包裹的粽子,本来严严实实的,现在竟然让老刘给剥开了一点儿缝隙。

“哦!”老刘轻轻一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离了”两字就像一颗圆圆的定心丸,一下子被老刘吞到了肚里。“不早了,早点休息吧。”老刘说,说完,走出了南房。白阿姨见老刘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盘旋揣测,刘师傅一定是想涨房租吧?或是要撵自己走吗?

老刘的第一个目标已经达到。既然白阿姨是单身,那么后续行动的先决条件就成立了。下一步如何着手呢?这时,老刘突然想起那次敲山震虎,他登记了白阿姨的身份证信息,便把那个小本子找了出来,身份证号码,民族,出生年月,家庭住址,白字黑字赫然在目。老刘掐指一算,白阿姨比自己小4岁,属兔,自己属猪,老人讲话,玉兔配金猪,多财又多福,看来很是般配,属相不犯冲。

溽热难熬的七八两月转眼过去。初秋,天高云淡,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落叶落到院子里,微风吹得翻滚,汇聚到墙角。老刘搬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收音机放窗台上,声音开得挺大。老刘名义上是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实际是暗中偷偷观察白阿姨,找机会和白阿姨搭讪,刺探情报。白阿姨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蹲着猫腰在搓衣板上揉搓。老刘关心地说:“那个——天凉了,水冷吧?”白阿姨说:“习惯了,我们北山里的井水比这凉多了。”老刘表示赞同白阿姨的说法,说:“那可不,这县城的自来水都是温的。”又献殷勤说:“我屋里有洗衣机,要不你用洗衣机?”白阿姨说:“不用了,手里洗得干净。”然后补充说:“谢谢你啊!刘师傅。”

面对老刘的热情,白阿姨居然无动于衷。老刘心里正思忖再怎么进行下一步的试探,这时,广播里的一则消息引起了老刘的注意,老刘立刻尖起耳朵听:

“——提出,促进人口均衡发展——生育的基本国策,完善人口发展——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积极开展应对——”恰在这时,院子里一股诡异的风吹来,呼呼的风声瞬间将广播掩盖了下去,风停,新闻已播完。虽然后面的没有听清,但隐隐约约“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这个重要的信息老刘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老刘有些欣喜地向白阿姨说:“那个,国家让生两个孩子了。”白阿姨不甚在意,站起来,拧干衣服,开始往晾衣绳上晒。老刘说:“你拉扯着几个孩子?”白阿姨一面晒衣服,一面说:“一个小子,一个闺女。”老刘说:“都成家了?”白阿姨说:“闺女没呢。小子在南方打工,闺女上大学。”老刘感慨:“还是一儿子一闺女好啊!”白阿姨说:“好啥?儿子娶个媳妇,也累死人啊!像你一个闺女好,刘师傅。”老刘说:“你两孩子,计划生育就不管?”白阿姨说:“我们那属于半山区,不管。”老刘说:“都一个县,差距这么大?”白阿姨说:“咱不懂!刘师傅,你咋没拉扯俩?”老刘说:“可不敢啊!工作真的给你撸了!”白阿姨笑笑,说:“你们正式工怕,俺们农村人可不怕。”

老刘又转移话题:“你们老家那儿离太平山近吧?”白阿姨说:“远着呢!”老刘说:“那么离长城近吧?”白阿姨说:“我们就住在长城根儿下面。”老刘说:“那么顺着长城走,能去太平山吧?”白阿姨笑一笑,说:“没走过。”老刘开始攀亲戚:“我们老家也是长城根儿下,后搬到这儿来的。47年,共产党和国民党干仗,我爷爷领着全家逃到这儿来的,我有一个姑奶奶还留在那里。72年,我跟着我父亲还去看过我这姑奶奶。我爬上了长城,我就问我父亲说:‘爹,这要是顺着长城走,能去哪里呀?’我父亲说:‘那就到天安门了。’我想,咱要沿着长城走,那不就看见毛主席了?我就哭着喊着要去看他老人家,后来,被我父亲一把将我从长城上拽了下来,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么忙,哪有空儿搭理你!’”白阿姨哈哈大笑,说:“刘师傅,你记性真好”老刘感慨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咱都老了。”

说话间,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地沉下山去,晚霞映红屋脊,夜渐渐黑下来。

就这样,老刘和租客白阿姨不远不近地相处着,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老刘渐渐掌握了白阿姨的基本情况:一儿子一闺女,儿子娶妻成家,在南方打工;闺女读大学,即将毕业找工作。老刘细细思量,这样最好,儿子既已娶妻成家,老刘当了后爸,也不会涉及买楼房,娶媳妇。闺女大了,嫁人了事。经过反复综合对比分析,老刘是占有优势的:国企职工,退休有保障,经济没负担。反观白阿姨呢?就稍显劣势,农村人,离异,没啥保障,目前还供着闺女念书,经济负担重。再说,大学毕业就一定找个好工作?一没人,二没钱,看是未必。当老刘感觉自己胜算在握的时候,便决定进行进一步的试探。如何向白阿姨传达出自己的示爱信息呢?正在踌躇之际,机会来了。

这天,天气骤然降温。老刘刚睡下,忽有人敲门:“刘师傅,刘师傅,睡下了吗?”老刘听得是白阿姨,翻身坐起来,问:“怎么了?”白阿姨说:“刘师傅,我那屋里突然没电了,你给看看?”

老刘蹬了裤子,披衣,跳下床,拿了手电筒,趿拉着鞋,来到南房。外面冷风凛冽,不禁打个寒颤。南房里一片漆黑,手电筒光在屋里环扫,扫过床铺时,老刘注意到白阿姨床上的被窝已经摊开,半掀着,似乎还冒着热气,电光立刻移走,紧接着便发现了地上取暖用的电炉子。一定是用电负荷大,电闸的保险丝烧断了。顺着电光寻到墙上的电闸,果不其然,保险丝已经完全融断。老刘找来钳子、改锥,踩上凳子,开始更换保险丝。老刘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白阿姨擎着手电筒,给老刘照亮。突然,老刘闻到一股幽幽的异性气味向他袭来,带着身体的温度。为了使老刘手里操作光亮一些,白阿姨又尽量向前贴,这样一来,白阿姨均匀的鼻息老刘几乎都清晰可感了。突然,老刘一失手,改锥掉到了地上,白阿姨急忙捡起来,还给他。黑暗中,两个头颅紧靠在光亮处,其实,互相都感知到了彼此。

保险丝接好,一合闸,屋里亮了。老刘跳下凳子,顿时清晰地站在白阿姨面前,敞着怀,里面是灰秋衣,腰带胡乱系在腰间,向下坠,露出内裤的上沿。白阿姨满脸尴尬,说:“谢谢你啊,刘师傅。”老刘说:“以后有事你就和我说吧,我——”话还未说完,突然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时,白阿姨已经给老刘打开屋门,感激地说:“刘师傅,真是麻烦你了!这屋里太冷,你快回屋睡吧。”

第二天,老刘给白阿姨抱来一个电暖气。白阿姨说:“刘师傅,太谢谢你了。”老刘解释说:“这个安全,电炉子容易失火。”老刘也不看白阿姨,一面就低头拾起插头插到插座上,一面说:“有啥可谢的,自家人。”电源接通,电暖气的指示灯亮了,嗡嗡地响。话平平静静地出口,倒不像是说给白阿姨听的,而是讲给屋里的空气。白阿姨突然感觉脸颊发烫,面对老刘莫名的热情关心,既有了一丝异样的别扭,也感到无以言说的为难。

过了几天,气温渐渐回暖。一天,老刘下班回来,白阿姨不在家,南房门锁着,晾衣绳上晒着衣服。老刘站在院子里发呆,空中竟然飘起雪来,看是又要降温了。老刘帮白阿姨将衣服收进了自己屋里,有外套、裤子、秋衣、秋裤,衣服尚未完全干透,略微冻住,稍显僵硬。老刘认认真真地叠好,就像上次白阿姨帮自己叠得一样。半天不见白阿姨回来,屋里温暖,冻得直愣愣的衣服慢慢消融,犹如僵硬的身体缓缓软瘫下去。突然,老刘仿佛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神奇的力量,情不自禁地双手端起了白阿姨的衣服,凑到鼻子上,一股肥皂的清香。那时,窗外天空阴麻麻的,地上薄薄地撒了一层雪粒,颗颗分明,就像是一层白糖。

入冬后,一场雨夹雪断断续续好几天,天气时晴时阴。阴时,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雪;晴时,阳光照射,积雪融化,屋顶的雪水顺着檐瓦向地上流。一降温,水流冻住,檐瓦便坠挂下冰溜子。

无声无息中,院门前那个树桩上冒出的新榆树枝,已经长了快有擀面杖粗细。老刘找来几片旧麻袋,将树干自下而上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再缠上塑料胶带,这样天气再冷,榆树枝也不怕冻了。

老刘对白阿姨的体贴持续着。当老刘的真诚几乎可以融化寒冬的积雪时,白阿姨的矜持也在慢慢土崩瓦解。如果说年轻人的热恋像一支火把的话,那么中年人的爱情就像一根潮湿的火柴,依然饱含能量,一旦擦热,同样炙热。慢慢的,二人的关系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仿佛天平上的砝码,轻微的质量变化,都会给对方带来剧烈的晃动。老刘和白阿姨之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坚膜,透明,彼此可见,却难以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七)

白阿姨似乎同样试探着老刘。腊八晚上,白阿姨敲响了老刘的堂屋门:“刘师傅,在屋吗?”老刘正在看电视,走出里屋,拉开堂屋门,说:“进来吧。”白阿姨说:“刘师傅,你吃饭了吗?”老刘说:“没呢。”白阿姨说:“我那里熬了腊八粥,你吃吗?”老刘说:“吃。”白阿姨说:“我给你送来,还是——”老刘说:“我过去取吧。”

老刘跟着白阿姨进了南房。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个碗,碗上顺着竹筷子,就像一支箭射穿了两颗心脏,旁边一碟咸菜,一个白塑料勺子,不锈钢大盆里是腊八粥,盖着盖儿。老刘说:“今天腊八,我都忘了。”白阿姨说:“刘师傅,你坐吧。”老刘坐下,说:“你也坐。”

两人默默地坐着,似乎都成了哑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只听得电暖气里面的油汀发出嗡嗡的响声。白阿姨先打破沉寂,说:“刘师傅,你多吃点儿,真不知怎么谢谢你。”老刘拿起筷子,却不拿碗盛粥,说:“那个,以后你就叫我老刘吧。”白阿姨说:“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老刘说:“嗐,别说这个。”白阿姨突然说:“刘师傅,新年前,我就走了。”老刘只一听,脑子“轰”地一声,几乎要站起来,接着便听到白阿姨平静地说:“这次回去,做个了结。”说着,白阿姨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刘师傅,你是个好人。呜呜……”

话出白阿姨的口,进老刘的耳,那一刻,老刘真切地感受到,就像袭来一股暖流,他和白阿姨之间的那层坚膜正在缓缓地消融。老刘突然一把上去抓住了白阿姨的手,白阿姨没有躲,老刘得到的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屋外,寒风飒飒地刮,一定很冷。玻璃上,冰花一朵一朵绽放开。白阿姨的手同样是冰凉的。老刘想,这次无论如何要把它捂热了。

这年的春节一天天临近。腊月十六早晨,白阿姨正在屋里收拾衣物包袱,老刘推出自行车,用抹布认认真真擦洗一番,后座垫了棉垫子,准备送白阿姨去汽车站回家。老刘的心情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明媚,一边擦车,一边盘算着如何向女儿通告自己向前走的“这一步”,即便女儿反对,最坏的打算,他都想好了,倘若不接受这个后妈,那也就别认他这个爹了。

“咚”的一声,院门被人踹开了。

说话间,一个陌生男人已经来到了院子里。男人穿着军大衣,敞着怀,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就像刚睡醒似的。老刘听见声响,转过身来,手里握着的湿抹布一滴一滴地滴水。先是以为这男人进错了人家,正要询问,白阿姨提溜着帆布包刚要跨出南房的门槛,看见男人,急掉头向屋里躲,男人上前一把拽住了白阿姨的袖子,说:“走,咱回家过年去。”白阿姨奋力挣扎,帆布包掉到了地上,拉锁崩开,衣服散落出来。虽然之前,老刘对白阿姨说的回家做一个了结,已经有所预料,及至这个男人出现,才算真正得到验证。老刘放下抹布,赶紧走过来,说:“兄弟,你放手,有话好说。”男人松开了白阿姨,食指指着老刘的鼻子,瞪大眼睛,大声说:“你他妈是谁?少管闲事。”男人的嚣张瞬间把老刘也激怒了,老刘激动地说:“我是他男人。”男人说:“好啊,我明白了,不回家,原来是——”说着,男人便揪住了老刘的领口,二人扭打在一起……

老刘的记忆就停留在了这里,余下的全部是他和男人纠缠在一起模糊印象,只觉得天旋地转,尘土飞扬。他们撕扯着,从院子翻滚到街巷里,咔嚓一声,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老刘后脑勺又是“砰”的一声闷响,仿佛磕到了坚硬的地方,或是被钝物击中,眼睛一黑,犹如一块大幕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老刘睁开眼时,只觉满眼金光乱闪,头仍是昏昏沉沉的。急又把眼闭上,耳朵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的响。好半天,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人在说话,似乎隔了一堵墙。又过了一会儿,竟听清楚了,确乎是女儿在说:“医生,没有事吧?”老刘觉得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伸进了自己的背心,贴在心口头。慢慢再睁开眼,视线也涿渐清晰起来,看见一位身着大白褂的医生俯在自己胸前,耳朵里塞着听诊器,声音浑浊地说:“没事了,下午就出院吧,回家好好安静地休息几天。”这时,老刘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努力回想发生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脑门箍得紧紧的,原来是上面缠了白色的绷带。

老刘坐着女婿的出租车回到家。门前的那棵榆树枝已经折断,砖头麻袋片散落在旁边。院门门垛上已经贴上了春联,才发觉自己是在医院昏迷着过了新年。院子里,燃烧过的旺火灰烬堆在地上,鞭炮燃放后的碎纸屑落满院子。老刘来到南房,屋里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床上空荡荡的,板凳倒立在餐桌上,落满了灰尘。一幕一幕发生的事便在眼前幻化出来。

一家人进了正屋。墙上的万年历显示今天是农历正月初八。女儿说:“当初和您说,让你小心防着点儿这个女人,您不听,您看,果不其然,给咱招惹是非了吧。”老刘说:“白阿姨呢?”女儿说:“把她撵走了。”老刘反问:“撵走?去哪里了?”女儿说:“她爱去哪里,去哪里,管咱啥事。”老刘便浑身找手机,想要打电话。女儿说:“别找了,摔坏了。”老刘慢慢瘫坐在沙发上,半天不说话。

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白阿姨杳无音信,就像水蒸发到空气中一样。十多天后,头上的绷带扯去了。老刘去上班。遭此不幸,保卫科长很是关心老刘,询问老刘发生了什么事?老刘只回答说:“没事,和人打架了。”但风言风语很快在保卫人员中传开:老刘和女房客搞在一起,被人家丈夫找来,痛揍一顿。只是老刘自己不察觉,郁郁寡欢中,每天上班下班。

思来想去,老刘不甘心,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握着那个小本子,上面记有白阿姨的身份信息,家庭住址,只是没有电话号码,因为号码只保存在手机里,现在手机已经摔坏。他要当面问问白阿姨,自己和她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白阿姨和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老刘心中暗暗进行着一个谋划:按照白阿姨身份证上的信息,找到她家,问她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终于,瞅中一个机会,老刘请了假,背着女儿,坐上了县际班车。老刘提前做了防身准备,挎包里藏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为了逃避汽车站的安检,从车站外上的车。半天时间,班车来到县城北部的山区。循着地址,老刘找到北山里一个小村庄。小村庄睡卧在“凹”字形山坳里,不远处山顶上,毛石垒砌的土长城蜿蜒向东而去,有的部位已经坍塌,毛石散落,缺裂出大口子。走进了村庄街巷,不见一个人影。老刘便来到村委会大院,铁大门前蹲着几个老年人,正在晒太阳。老刘近前打听,本村是否有个叫白丽珍的女人?大家都说不知道,老刘便描述白阿姨的相貌,依然无人见过。又述说白阿姨的家庭情况:离婚了,或者还没有离婚,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已成家,在南方打工,女儿读大学,明年毕业。大家还是摇头,说不认识。一无所获,老刘失望地回来。但他和白阿姨交往的一幕又一幕情景始终不能在眼前平息,不管怎么样,老刘都无法将白阿姨和感情骗子联系起来。

不知不觉,又是春回大地。老刘对白阿姨依然难以释怀,院子里突然少了一个人,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女儿让老刘再找一个租房客,南房空闲着也是浪费,老刘拖着不去贴广告,其实是心中惦记着白阿姨,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再回来呢?

转眼三月,又到了摘杨叶的季节。西郊外,清水河西岸漫坡上的树林已经一派生机,高大的杨树上新叶仿佛一夜之间冒出来,翠绿翠绿的。鲜嫩的叶子经过水煮处理过是绝佳的美味,几天之后叶子就会变老,发涩,不能食用。

老刘和闺女一家来到漫坡树林时,看见远处已经有人站在树杈上砍树枝。老刘扶着梯子,女婿就像一只猴子似的,腰里别着斧头,滋遛滋遛地顺着梯子爬上了树顶,粗壮的杨树树冠晃动,满地树荫婆娑。很快,新鲜的杨树枝被砍掉下来,老刘和闺女就开始摘拣杨树叶,好的叶子装入塑料袋,虫吃过不干净的弃之不要,子涵在旁边帮着张袋子。老刘突然抬头,提醒女婿:“二勇,小心点啊。”女儿大声问:“二勇,你看啥呢?东望西张的。”女婿站在树杈上,向远处眺望,高声地回答:“那里有一片坟地,我在高处能看见咱妈的坟。”老刘和女儿都顺着女婿远眺的方向望去,远处是泛绿的山峦,一座叠着一座,慢坡下新建的快速路通向市里,车流不息。老刘脑子里电光一闪,倏地想,当初老婆让把她埋在离这林地不远的地方,是不是在琢磨,每年摘杨树叶时,能顺便多看她一次呢?女儿说:“爸,我妈快没四年了。”老刘不说话,低头默默地摘树叶……

老婆在世时,每次摘杨树叶,都是老刘亲自爬上树顶,后来老刘出了工伤,伤了腰,老婆就不再让老刘爬树了,女婿便担当起爬树的重任。那时候,老婆总是要摘很多叶子,老刘就说:“够了,够了,吃不了了。”老婆反驳说:“吃的时候,你就不嫌少了!多摘一些,多摘一些,留着冬天吃。”杨树叶摘回家,剔除杂物,清洗干净,老婆便在院子里用大铁锅煮,锅里放少许碱面,木柴旺火,树叶在大锅里翻滚,慢慢变成暗绿色。老婆进进出出忙碌,老刘就站在一边看。半小时后,捞出来,过凉水,在清水里浸泡几天,勤换水,叶子便没有苦涩了,然后攥成拳头大小的团子,稍微控干水份,即可冷冻藏入冰箱。这样能保存到冬天,甚至第二年开春。杨树叶团子经开水一泡,叶子缓缓舒展开来,幻化出活力,双手握干,切碎,拌上葱花、油、盐、酱、醋,味道极美。老婆拌的杨树叶凉菜,老刘永远吃不够,想着想着,不觉两眼湿润。一晃,老婆去世已经快四年了。

手机摔了后,什么都不方便。老刘决定买个智能手机。这天,女儿一家过来看望老刘。老刘问:“那智能手机好用吗?”子涵说:“好玩,好玩。还有微信,能发语音,还有朋友圈呢!”女儿说:“爸,你也买一个吧,那个坏的也没法修了,都摔成了那样!”老刘说:“那就等‘五一’搞活动再买吧。”女儿说:“还等那时候?多不方便啊!有事找你也找不见,明天就买一个,我跟您买去,您不懂,小心让人家骗了。”

县百货大楼一共三层,一层家电,二层服装,三层通讯设备,女儿和老刘从一楼转悠到三楼,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观看,终是没有合适的款式。他们又来到百货大楼对面的“神速通讯广场”,玻璃门外,超高音音箱震耳欲聋,一会儿是动感的音乐,一会是手机推销广告。父女两来到柜台前,销售小姐热情地给他们介绍各种品牌机型,女儿相中了一款,双卡单待,黑色大屏,超长待机,1299元。女儿说:“爸,这个你喜欢吗?”老刘仿佛没有听到女儿的问话,眼睛瞅向了商场窗外,目光就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越拉扯越长。“爸,爸,爸——”女儿大声喊老刘。这时,老刘突然一调身,冲出商场,向外面飞奔而去。女儿瓷愣愣地看着老刘怪异的举动。

老刘跑到马路上,竟然是向远处的一个妇女飞奔而去。妇女衣着朴素,只见白衣背影,老刘飞快地追去,妇女似乎越走越快,突然横穿马路,向马路对面急速走去。老刘加速赶了上去,用手一扳妇女的肩膀,说:“白丽珍。”妇女停住了脚步,身子一抖,转过身来,满脸惊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刘,说:“干什么?你。”老刘就像被从头浇了一瓢冰水,顿时冻住了身体,不能说话,没有了表情,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妇女见老刘不说话,转身快步离开了,留下一句:“神经病吧!你。”老刘像一只木鸡般站在马路中央。瞬间,挡住了汽车的通行,司机直向他摁喇叭,老刘才缓过神来。一转身就要往回走,女儿已经站在他面前,赶紧拉拽着他来到马路边。女儿奇怪地问:“爸,你怎么了?”老刘说:“没事。”女儿又问:“没事,你追人家那个女的干啥?”老刘说:“那个女的长得太像你妈了。”女儿说:“我妈不是死了吗?”老刘只默默地点头。女儿不住地观察老刘,就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智能手机没有给老刘带来太多的快乐。下载了微信和几个小游戏,游戏,老刘不感兴趣,只是有事时用微信和女儿联系一下。有了聊QQ的基础,老刘玩微信上手很快,但QQ曾经给老刘带来的痛苦记忆,也让他有所抵触。老刘说:“微信和QQ不都一样吗?都是聊天嘛!”女儿说:“一样?人家还发明微信干啥?人家傻吗?”

老刘绝不是一个拒绝现代文明的人。就在老刘渐渐发掘微信中秘密的时候,第5个对象向他悄悄走来了。

(八)

老刘的第5个对象,严格意义上讲,不能称之为对象,充其量是一次失败的相亲。我们本可以一笔带过,因为她实在没有给老刘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但那天的奇特经历,却让老刘终身难忘。

一天,领导突然招呼老刘去办公室。老刘有些突兀,会有什么事呢?自己一直勤勤恳恳地上班,只是年初在医院养伤,休了一个来月的病假。老刘心里敲着鼓点,战战兢兢地推开了领导的办公室门。

“老刘,快坐,快坐,快坐。”看见老刘进来,杨科长几乎一把将他按到沙发上。老刘坐下,迷惑地看着杨科长。杨科长一面说:“好事,好事啊!老刘。”一面给老刘倒来一杯茶水,然后在老刘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老刘眼瞅着茶几上的茶杯冒热气,飘飘渺渺的,就像乌云掠过心头,更迷糊了。杨科长说:“刘师傅,媳妇去世多久了?”老刘说:“四年了。”杨科长说:“怎么,有啥想法没有啊?”老刘说:“这——”欲言又止。杨科长见老刘有些忸怩,一拍桌子,便开门见山地向老刘讲明了是啥“好事”。当杨科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完后,就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婚姻的本质:“夫妻就是自行车的两个轮胎嘛,那个爆胎了,就换上一个,继续向前骑呗。”并启发老刘说:“老刘,有机会一定要抓住啊!”老刘的反应让杨科长猜不透,些许腼腆中掺杂了犹豫,犹豫里似乎又流露出些推却。于是,杨科长很认真地说:“县总工会组织的活动,我们必须积极参加啊!刘师傅。”也许是关爱变成了责任,责任产生了压力,压力带来了动力,动力又燃起了希望……老刘忽眨忽眨眼睛,终于应允,不再忸怩了。此刻,谁能猜准老刘的心事呢?他可能在想:管它有枣没枣,打它一竿再说吧。

七夕节如约而至。上午,“相亲会”在一家酒店的宴会大厅举行,会场布置得温馨而浪漫,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气球从大厅上空垂下,就像一串串成熟的葡萄。礼台上铺了红地毯,巨幅的背景图十分喜庆,台下坐满了围观的来宾。老刘来到大厅时,活动即将开始,在接待处登记后,老刘便去嘉宾区就坐。主持人缓步走到礼台中央,在欢快的音乐声中,首先介绍了莅临现场的领导、嘉宾和本次相亲活动的实施方案。然后是领导讲话,领导说,若果说年轻人的爱情是一瓶可乐,那么中年人的恋爱就是一坛醇香的老酒,回甘,浓郁;如果说年轻人的爱情是一锅麻辣烫,那么中年人的恋爱就是一碗朴实无华的白粥,平淡,熨帖;如果说年轻人的爱情是一阵狂风暴雨,那么中年人的恋爱就是一场绵绵的秋雨,宁静、典雅,缠绵……一连串的生动比喻后,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游戏环节正式开始,游戏的名称叫“同心协力踩气球”。支持人简要说明了游戏规则,在大厅里,很多凳子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参赛嘉宾就坐,形成一圈,气球放在圈子中央,气球数量与参赛嘉宾人数相等,哨声响起,嘉宾离座冲向气球,完成踩爆气球的任务,等嘉宾完成任务,坐回座位时。工作人员已经提前撤掉一个凳子,最后一位回来者,由于无凳子可坐,即被淘汰,如此循环,决出名次,进行缘分配对。

男女嘉宾混合分组,老刘被分到了第一组。比赛即将开始,老刘坐在板凳上,眼睛瞄准地上的气球,蠢蠢欲动。哨声突然响起,老刘一跃而起,就像离弦之箭射向了气球。参赛嘉宾们很快纠缠到了一起,撕扯着,拉拽着,抬脚奋力踩向气球。观众的鼓掌声,呐喊声,欢笑声顿时沸腾起来。混乱中,老刘犹如成了一条旋涡中的小鱼,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缠绕着。他低头努力寻找着气球,气球却都诡异般地跑到了别人脚下。他只看见无数条腿在他眼中晃动,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声音不断,气球一个接一个地爆裂,却与自己无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意识到和自己争抢的人越来越少,猛一抬头,已经只剩下自己,其他人都坐回了凳子,笑嘻嘻地看着他。

老刘转过身来,才发现身后还剩下一个气球未被踩爆,爆炸后的气球尸体散落一地。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老刘身上。老刘低头瞅瞅气球,圆圆的,像个大西瓜,还轻微地晃动几下,就像故意挑衅老刘似的。老刘猛地抬起脚踩了下去,只听“嗵”的一声,脚狠狠地踏到地上,气球却从脚边滑脱了。老刘一愣怔,被激怒了,连着就是几脚踩下去,气球却犹如一只泥里的泥鳅,踩向左边,它便滑到右边,踩向右边,它又滑到左边。老刘脸胀得通红,汗水悄悄地在额头上开始汇集,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起,他不由得心想,踩爆它还有意义吗?凳子都被别人抢去了,自己已被淘汰。

就在这时,观众中突然有一个人喊道:“踩爆它,老刘。”声音浑厚而悲壮,紧跟着又一个声音喊道:“踩爆它。”喊声就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染开,越来越多,“踩爆它——踩爆它。”“踩爆它——踩爆它。”“踩爆它——踩爆它。”……呐喊声带着节奏,很快形成翻山倒海之势。

老刘受到了鼓舞,眼睛死盯着那个气球,又一次缓缓抬起脚来,双臂后摆,肩膀绷紧,拳头握紧,身子微微倾斜,做出千钧一发之状。这时,观众的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愈加热烈。老刘猛地一脚下去,这次气球终于没有滑脱,被他稳稳地踏在了脚下,但依然没有爆裂。所有人的心瞬间都提到嗓子眼,纷纷站起来。老刘稍稍缓口气,咬着牙,将身体的力量通过脚底向气球压去,他已经感知到气球在被压扁,越来越扁,越来越扁……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屏息静气,似乎忘记了呼吸,都为老刘深深捏一把汗。老刘一脚独立地上,一脚踩踏着气球,使出了浑身的力量,手臂压低,面部肌肉由于强力配合已严重变形。就在那突然出现的沉静里,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过后,一股剧烈的气流袭来,让人不禁后仰,气流裹带着五彩的纸屑飞向半空,就像一枚燃爆的烟花。

整个相亲会持续到了中午。最后的互动交流环节,老刘和一位胖胖的中年阿姨配对成功,两人相视而坐,只是简单地聊了聊家庭、儿女、工作。阿姨对老刘无甚兴趣。老刘同样对阿姨也兴趣寥寥,懒懒的,谈着谈着,乘人不注意,老刘便瞅一个空子,偷偷溜走了。

自从相亲会回来,老刘就打不起精神来。锅不洗,饭不做,凑合着有啥随便吃点儿,甚至睡觉也懒得脱衣服,合身躺下,一觉天亮。本想着所有的晦气随着那个剧烈爆响的气球一扫而光,结果倒像成泄了气的气球,萎靡不振。没事就摆楞智能手机,打发时光。

又是初春时节,虽春风送暖,却乍暖还寒。

老刘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云很白,天很蓝,就像大海上飘着几朵雾团。老刘没有见过大海,老婆在世时,曾和老刘说:“老刘,咱也看看大海去?”老刘说:“想看大海?你就抬头看看天,就等于看大海了。”现在,老刘看着大海,心头的往事又像波涛般汹涌而来,一浪掀一浪。

晚上,老刘躺在床上,大海的波涛依然难以退去,情不自禁地就伸出手来,掰着指头将这5个女人按个数了一遍,数过之后,波涛才渐渐平息下去……

屋里漆黑。

老刘手指划拉着手机,眼前突然又出现了一片大海,海水与天际相连,远处岸上的灯塔高高矗立,红白颜色相间的热气球从天空降落。老刘随手“捡一个”,一束白光照射下,一个玻璃瓶便浮上了海面,木瓶塞塞着,里面装着一卷纸条。老刘轻轻一点,弹出对话框来,竟然是一条的信息:

“刘哥,我对不起你。假如你能看到这个漂流瓶,说明我们缘分未尽。3月26日,你还记得这个日子吗?我在太平山等你,你能来吗?永别了。”

老刘刺棱一下子坐了起来。把手机扣在床上,跳下了脚地,按亮灯,打开抽屉,找出那个小本子,翻开来。昏暗的灯光下,小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

3月26日,收房租500元整,以后一月一付,电表数0254。

老刘合上小本子,呆坐在那里,心中波涛又汹涌起来,久久不能平静。2年了,很快就整整2年了!

捱过几天,3月26日来临。佛晓,老刘没有请假,也未告诉女儿,手机关机,免得有人给自己打电话。起床,穿衣,洗脸,刷牙,万事俱备,整装待发,就像一位即将征战疆场的将军。万年历响过5点以后,老刘锁了院门离家出来,踏上了去太平山的头班公共汽车。

天蒙蒙亮,汽车在公路上晃荡,时停时走,不时有乘客上下。老刘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防着遇到熟人。太阳还未出来,空气湿漉漉的,沉闷而滞重,如同老刘的心情。

老刘从平门下了车,沿着一条小路,向山上走去。几年前,老婆经过化疗,病情好转,提出要去风景旅游区逛一逛,老刘陪她曾从这条小路上山。那时,路两旁全是低矮破旧的民房,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荒草中。走到半路,老婆突然停住步,感叹说:“大城市的人住得怎么这样可怜呢!还不如咱们!老刘,咱还是回去吧。没啥可逛的。”转眼几年过去,平房都已拆除,一幢幢崭新的楼房依山而建。

过了一个牌坊,转过弯来,老刘贴着山路而行。这时,太阳从远处的山峦上慢慢升起来,红且大,甚圆,朝霞带着水气,斜射到山坡上的植被,绿里透红。

穿过一片碎石,老刘终于来到长城脚下,双手扒着边缘的毛石一跃,便站到了长城上。老刘顺着长城继续向东走去,脚一深一浅,交替迈步,踩得毛石块碰撞毛石块,啪啪响。长城忽上了一个坡度,又一拐,急飞而下。老刘稳稳地走着,如履平地,脚下的长城陡冲向一个高耸的山峰,老刘加快脚步,顺势而上。当老刘站在峰顶时,一转头,才发现遥远的隔着一个山谷的另一个山峰上,隐隐站着一个人影,看不分明。老刘看见她时,她视乎也看见了老刘。万丈晨霞里,老刘定睛注视,只见那人双脚倏地跃起,就像条跃起的鱼,一个弧度,又重新回到水里,向他这里急速飞来。

老刘慌忙冲下山坡,来到山谷间的大路上,向着那个山峰飞奔而去。两侧的丛山向脑后移动,脚下的道路飞速闪过,老刘越跑越感觉身体就像被掏空一样,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上身开始前倾,双臂后展,双脚离地,犹如一只大雁飞了起来。老刘越飞越高,风灌入两耳,呼呼地响,头发根根拉直,他低头向下俯视,山峦、树木、长城、道路、万物都在慢慢地缩小……(原载于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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