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家在我们村子最南端,出了我家的巷子,向南走,遇着一眼四季喷涌的泉眼井时,向东拐,开始数,一家,两家,三家……第六家就是二奶奶家。院子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柳树林,郁郁葱葱。正对着院门,一条小路穿过柳林通向河滩和稻田。一人多高的土坯院墙,豁豁牙牙。推开院门门板,当院碌碡碾得平平整整。西面是猪圈、茅私;东面是两间厢房,堆着柳条、簸箕;北面是五间土坯正房,青瓦泥墙。屋前一棵大海棠树,夏天,满地浓荫,遮得屋内暗暗的。秋天,叶子落得疏疏朗朗,一嘟噜,一嘟噜的海棠果子像无数的小红灯笼挂满技头,地上还落了一层,没人捡。
二奶奶屋里不干净,从灶坑可以看出来,听说二奶奶扫地从不向屋子外面扫,一扫帚一扫帚地在青砖地面上慢慢向灶坑会合,时间长了,灶坑就聚积起厚厚的一层土。
二奶奶和我母亲相好,常夸我母亲勤快,手巧,说我家屋里打扫得干净,连一丝灰尘尘都没有。这年小真有福,娶这么个勤谨媳妇,话每说到这里,突然哽住,眼圈便红了。我母亲找别的话头岔开,这我看见过很多次。
我父亲小名叫作年小。我怎么就叫她二奶奶了?我搞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她老汉——二爷爷——和我爷爷是很远很远的远房兄弟吧。我没有见过我爷爷,对我奶奶也没有多少印象,可二爷爷和二奶奶却很熟悉。
二爷爷种地是把好手。开春播种时,哪块地里撒种子稠点儿,哪块地里稀一些;大河稻田里育的稻秧几时可以通风了,几时又该换水了;样样在行。我父亲常和他请教庄稼地里遇到的问题。二爷爷还会编簸箕。每年四月间,门前的柳树林刚刚发芽,远远望去,朦胧的绿。正是割条子的好时候,一抱一抱的嫩柳条儿用小推车推回来,晒在院子里。二爷爷和二奶奶便在海棠树下坐着马扎剥柳条儿。海棠树刚要开花,这时我最喜欢来二奶奶家找海棠妹妹玩,撅一节柳条儿,双手捏着一截一截地拧,柳条皮便和柳杆分离了,轻轻地拔出柳杆,伸嘴里捋一下,滑滑的,甜甜的。脱落下来的柳条皮变成一根圆管,两端切齐,然后一端压扁,用指甲剋去外面一小段老皮,便是一个哨子。我和海棠在当院呜呜地一边吹,一边追着跑。或是把哨子蘸了肥皂水,冲着天空,吹出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泡泡……
剥了皮的柳条白生生的,摊开,在太阳下晒几日,便收进东厢房里,阴干。等到柳条变得色泽清白,柔韧坚硬,二爷爷就开始编簸箕了,那时海棠树已经挂满红果子,红得似火,满院果香。
二爷爷戴着草帽,上身套二股筋背心,趿拉着拖鞋,圪蹴在地上,一根根柳条在指间上上下下舞动着,经纬交织的柳条密实地挤压在一起,形成整块簸箕的面,锋利的剃刀削齐边沿,滚热的开水浇上去,编织好的柳条马上变得柔软,便可以窝簸箕的帮,包边了。编簸箕大概是最废手指的工作,二爷爷手指上裂得全是口子,粘满了白胶布,却从不戴手套,他说那样干活儿别扭。初秋的阳光依然毒辣,汗顺着二爷爷的脊背流下来,浸湿了背心。
我母亲也常来二奶奶家,坐在二奶奶家炕上和二奶奶学剪鞋样子,我就趴在炕沿上看,海棠也守着奶奶。二奶奶把一个对角系在一起的灰包袱打开,各种利用旧报纸、装过点心的纸盒子剪成的鞋样子花花绿绿地摊到炕上。我和海棠像掷纸飞机一样把它们抛向空中,又落到地上,我们满屋子刮风般疯跑。
母亲在二奶奶的指导下,比着旧样子在报纸上画好了,再剪。二爷爷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和海棠玩得高兴,笑着一把搂住我,抱住我的脑袋,数上面的圈子,一面数,一面说,一个圈子穷忙,两个圈子吃皇粮,三个圈子娶了媳妇就忘娘,看看,看看,正好三个。我明白二爷爷在骗我,便跳起来,勾住他的脑袋也要数。海棠在一旁咯咯地笑。我母亲赶紧乜我一眼,说,不能没大没小。我松开手,二爷爷便笑着搂住我的脖子,胡子拉碴的嘴吻一下我的脸蛋。我和海棠就跑出院子里玩去了。二奶奶向我们喊,慢点儿跑,小心摔着。可辉子大伯从来也没有跟我逗着玩过,更没有和我有过任何的亲昵动作,看见他,我总有些害怕。海棠看见她爸爸也怯怯的。我和海棠在院子里跑着玩,突然瞅见辉子大伯干活回来了,脚一颠一颠地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海棠箭似地跑回二奶奶屋去,我从没有见她喊过辉子大伯一声爸爸。
辉子大伯是二奶奶的独子。
二奶奶生了辉子大伯后,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怀上过。辉子大伯三岁那年,夜里突然发烧,浑身冒汗,肚子痛。开始以为是感冒,没有在意。一个星期后,高烧依然不退,孩子蔫在炕席上。二奶奶心里突然发了慌,急着抱去医院,回来时便落下终身残疾。走路时,右脚开始在地上画圈,两个肩头一颤一颤的。医生说,这叫脊髓灰质炎。后来,二奶奶明白了,脊髓灰质炎就是小儿麻痹。二奶奶后悔当初没有早早送孩子去医院,耽搁了辉子大伯的身体。以后的日子,二奶奶怎样努力也生不出一男半女了。
辉子大伯据说脑子好使,学习不错。二奶奶便盼着他能考上大学,脱离土地。希望总是希望,现实却很现实。那年月,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辉子大伯落榜了。二奶奶让辉子大伯去复读,他说不想再读了。二奶奶骂他,你瘸上两条腿,回家修理地球,能娶上个媳妇?不管二奶奶如何骂,他铁了心,无动于忠,就是不去复读了。
二奶奶和二爷爷渐渐看开了。可儿子到岁数,总得说媳妇,老俩口开始给辉子大伯张罗对象。其实那时辉子大伯已经心里有人了,洋河南岸邻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和辉子大伯在镇上读高中时同班同学。辉子大伯看上姑娘,可以理解。而姑娘喜欢辉子大伯什么,就让人很难想清楚。姑娘高考也落榜了,好像和辉子大伯商量好的一样,也没有去复读。二奶奶和二爷爷自然高兴。在我们农村,既使多么自由的恋爱,真到了结婚论嫁的时候,不还得请个媒人从中传话?要不男女两家多么尴尬。当媒人从女方家传话回来后,一切仿佛偏离了原来计划的轨道。姑娘的父母在姑娘就要跳火坑时,拉住了她,开始姑娘犹豫,挣扎,反抗,后来静下来,细细想想,也便醒悟了。
终于,婚事在无奈中黄了。辉子大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话也不多了。干活回来,闭了门,自己关屋里,躺炕上睡觉。那时,他正跟着村里的刘木匠学手艺。二奶奶二爷爷不知如何是好,担心他出点儿意外,直到有天二奶奶从窗帘缝隙里扫见,辉子大伯正趴在炕上翻看一本很厚的书,才稍稍塌下心来。日子续继,二奶奶和二爷爷又开始给辉子大伯满世界托人介绍媳妇。辉子大伯仿佛霜打的庄稼一样,蔫头蔫脑的,打不起精神。媒人来家,还没有介绍完姑娘的情况,自己就躲了出去。每天早早出去,跟着刘木匠走村串巷干活儿,回来端起碗一声不吭地吃饭。介绍了几个姑娘后,二奶奶在吃饭时嗔怪地说,找人家好的,圆全的,咱也得先掂掂自己。辉子大伯哐地放下筷子,不吃了。叨叨,叨叨,整天就是这些,我不找了,一个人过呀。站起来,挑起竹门帘出堂屋,回了自己屋里。二奶奶突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二爷爷猛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瞪大了眼睛,二奶奶急拽住二爷爷坐下,二爷爷冲着西屋骂,人家领来的不要,有本事自己找去……
其实后来,辉子大伯经人介绍还是娶过一个媳妇,和辉子大伯在一起只过了半年就走了。为什么走了呢?外人都不知道。海棠当然更不知道这些事,这是她来二奶奶家之前发生的事。但我知道,我开始朦朦胧胧的知道,后来是偷听了我母亲和父亲的一次闲聊,猜出来的。我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说,海棠不是辉子大伯的亲生女儿。我母亲便训斥我,小孩子懂什么,外面乱说,撕烂你的嘴。我懂得这个秘密的重要意义,藏在心里,不敢向海棠说。再和海棠玩时,瞅着眼前的海棠,有了一丝神秘感。我想海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了,就像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一样。
海棠来二奶奶家时,正是四月海棠树开花,二奶奶家屋前的那棵海棠树开满红花,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满院飘着淡淡的幽香。那天,二奶奶双臂搂抱着一个小碎花蓝布包裹,匆匆走回家,后面还跟着几个妇女,进屋后,二奶奶把包裹轻轻地放在炕上,撩起上面的布角盖头,解开包裹腰间系着的红布绳。两条裸露的小白腿乱蹬几下,包裹就被蹬开了。孩子睡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根据我的推断,海棠就是这样来到二奶奶家的。
我母亲抱着我来二奶奶家时,二奶奶已经给孩子起了海棠这个名字。二好奶怀里抱着海棠坐在炕上,看着外面院子里盛开的海棠花说,等明年院里的海棠开花时,我们屋里的海棠就会满地跑了。我母亲坐炕沿上,我靠着母亲的腿站在脚地,踮起脚尖也看不见炕上的海棠。那天,二奶奶和我母亲一长一短地说了很多话,仿佛好久没有见面,其实前几天我母亲还和二奶奶学着把我冬天穿的棉裤改大。二奶奶指着我母亲提溜来的一篮子鸡蛋,笑着说,买这些做甚,也没人坐月子。我母亲似有些尴尬,说,婶子您吃,自家鸡下的,也没花钱。二奶奶款款地把怀抱中的海棠扭向我母亲,快看看我们大孙女。母亲探过头去瞅瞅,海棠已经睡着了。母亲抱起我来,说,来,看看小妹妹。我抻着脖子伸过头去,看见海棠安静地在二奶奶怀中睡着了。额头上爬满皱皱巴巴的东西,稀疏的头发柔柔地拧在一起。
二奶奶有了大孙女,辉子大伯便有了女儿。那天,辉子大伯干活回来,二奶奶把海棠抱到他屋,轻轻放在炕上,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四处乱蹬,像在抓空中的东西,塞在裤裆里的尿布洇湿了,开始哭起来。辉子大伯擎着脸盆,倒水,放脚地上,蹲着洗手,洗脸,不抬头看一眼。二奶奶见孩子哭,用手有节奏地拍着孩子身子,瞅一眼辉子大伯,转过头来,盯着孩子说,这闺女跟咱家有缘——,话说了一半,哽噎住了,稍微稳定一下情绪,接着说,要是再晚发现一会儿,孩子肯定没命了,甚样的爹娘,把孩子可怜地丢在了河滩柳树林——,话又说不下去了,几颗眼泪似断线的珠儿砸到二奶奶的手背上。辉子大伯不说话,用毛巾擦脸,擦脖子,就像二奶奶的话根本没有一句进他的耳朵。二奶奶手掌在眼窝里抹两下,蹙下鼻子,又接着说,这下好了,既然抱咱家来了,从此就是咱家的人了,你有个闺女,将来妈走了,你——,话突然再哽地说不下去。辉子大伯端起脸盆,站起来,挑门帘出去,没有说一句话,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小海棠给二奶奶和二爷爷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烦恼。穿衣难不住二奶奶,大人替下来的秋衣秋裤,在二奶奶手里稍稍改一改,便变成了小海棠的小背心,小裤子。然后是小海棠的吃食问题,二奶奶让二爷爷骑车去镇上买回来一袋黑牛奶粉,剪开一个小口,倒入奶瓶,开水一冲,白生生的奶粉瞬间翻起许多泡泡,像一朵朵浪花,奶香四溢。小海棠如饿极了的小老虎吮吸着奶嘴,不哭不闹了。看着在自己怀抱中吃奶的小海棠,二奶奶不由得想起襁褓中的辉子大伯,那些艰难年月的日子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吃的问题看似顺利解决了,很快二奶奶发现有些不对劲,孩子小脸胀得红红的,肚子鼓得像个气球,哇哇地不停哭闹。二奶奶把小海棠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在脚地上来回踱步,哇的一声,一股白花花的奶水就从海棠嘴里呕出来,吐满二奶奶怀里。二奶奶和二爷爷急得直冒汗,请来村里的刘大夫,刘大夫看见那袋大黑牛奶粉,说,大人的奶粉孩子怎么能消化了呢?没啥好办法。二奶奶试着喂小海棠一点儿白开水,海棠的肚子咕噜噜响起来,紧接着,突然一股乳臭,哗啦啦,孩子竟拉稀了。二奶奶把小海棠撅着小屁股搂在杯中,小胳膊小腿像只青蛙一样四腿扑腾,哇哇哭。轻轻地掰开小海棠圆圆的粉白屁股蛋儿,二爷爷用湿毛巾一点一点地在小海棠屁股沟里洗啊,洗啊。
第二天,孩子的肚子又鼓得胀胀的。半夜里,二奶奶担惊受怕睡不着觉,二爷爷就披衣坐起来,闷闷地吸烟……
稀里糊涂,磕磕绊绊中,海棠扶着窗沿会走了,腰里系了一根长长的红线腰带,另一头拴个大枕头,在炕上以枕头为圆心爬着绕圈。二奶奶说,咱们海棠的头儿呢?海棠的小脑袋就像拨浪鼓一样摇一摇。大镲呢?海棠的两只肥嘟嘟的小手就在胸前使劲地拍。海棠最先学会的是叫爸爸,辉子大伯干活回来,右腿在地上画着圈,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二奶奶就隔着窗玻璃指给海棠,叫爸爸,叫爸爸,海棠小手在窗玻璃上用力拍,小嘴里——爸——爸——爸——胡乱喊个不停。辉子大伯像木头一样回自己屋里,打水洗脸,吃饭睡觉。
辉子大伯不承认这个抱来的女儿,没正眼看过小海棠,二奶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二奶奶抱海棠进了辉子大伯屋里,只要把海棠往炕上一放,海棠便小嘴一咧,哇哇地号哭。晶莹的泪珠在小黑眼睛里打转,眼睛一眨,顺着小脸颊流到嘴角,举起小手伸向二奶奶。瞅着孩子哭得可怜,又把小海棠抱在怀里。小脑袋委屈地埋在二奶奶胸前,使劲在二奶奶胸前蹭一蹭,小胳膊勾住二奶奶的脖子,抽泣着。辉子大伯躺在炕上,翻身背过去,不说话,二奶奶抱着小海棠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
海棠一天天长大。奶奶抱柴,做饭,喂猪,洗衣服,串门就把海棠背在背上,后来背不动了,就拉着海棠的手让她自己走。走在街巷里,有人指着二奶奶问海棠,海棠,你叫她甚了?海棠仰起小脸来说,奶——奶——。人们笑着说二奶奶是把海棠当闺女养了,二奶奶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那年海棠出水痘,有些发烧,躺在炕上发蔫,二奶奶和二爷爷吓得半死,想起了小时候的辉子大伯,赶快送去镇上卫生院。医生说,没事,回家多喝水。二奶奶还是不放心,问医生还用吃药吗?医生说,目前看不需要,回家多观察吧。夜里,二奶奶刚睡着就惊了醒来,摸摸海棠的脑门,又摸摸自己的,比较一下,烧?不烧?分不清楚。二奶奶推醒二爷爷,说,要不给孩子叫叫魂。二爷爷说,嗐!迷信,没啥用。二奶奶说,试试怕啥。说着穿了衣服跳下脚地,拣了海棠的一件上衣来到了堂屋,二奶奶站在水缸跟前,双手提溜着展开上衣,一面在水缸边上抖落,一面说,海棠,海棠,回来吧。海棠,海棠,回来吧……
海棠到了上学的年龄,二奶奶也算熬出来了。每天早晨,我背着书包来到二奶奶家院门口,手掌在嘴上喇叭着,海棠,出来吧,上学去了。远远地看见,屋门一开,海棠飞了出来,二个小辫子在后脑勺跳跃着,像一只花蝴蝶舞动的翅膀。我们在同一个班里,我比海棠大一岁,可海棠的个子比我还高一些,粉红扑扑的脸蛋像蛋壳一样,上面嵌着一对酒窝。我们一起伴着上学,下学;一起在洋河滩里捉蚂蚱;一起去榆岭地里摘酸溜溜;秋天,打稻子时,一起在二奶奶家院子里的稻草堆缝隙间追啊,跑啊,笑啊。累了,我们就仰躺在柔软潮湿的稻草堆上,从苍翠的枝叶间隙,去看那映满云彩的天,觉得四周的空旷之感,犹如从肌肤中直透入脏腑。天上的白云缓缓飘动,我听见了海棠均匀地呼吸。
那一刻,我好像有些喜欢海棠了,我不告诉她,就像二奶奶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来历一样。
远处天空,一排大雁犹如省略号的黑点划过蓝天。
你为什么叫个海棠树名啊?我突然问她。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那棵海棠树正开花呢,海棠说。
你见过你妈吗?我终于问海棠了。
海棠说,没有。
那你妈去哪里了?
跑了。
跑了?我无比惊讶,好好的,为什么要跑了呢?
海棠呆呆地看着蓝天,不说话。
其实海棠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二奶奶告诉海棠说,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跟别人跑了,抛弃了她和爸爸。奶奶让她好好学习,长大了好好地孝顺爸爸。她眨着眼睛盯着奶奶,奶奶讲的像故事里发生的事一样,讲着讲着便流下了眼泪,她也哭了。她开始恨自己的妈妈,但在心里却无数次想象妈妈会长什么样子,想妈妈为什么会抛弃她,为什么要离开爸爸。她不敢问奶奶,更不敢问爸爸,看见他心里总是怯怯的。她和爷爷,奶奶睡在堂屋东间炕上,辉子大伯自己在西间睡,她从没有和辉子大伯在一盘炕上睡过。早晨,奶奶做好饭,让海棠去招呼辉子大伯,她掀开西间门帘,站在门槛上,说,爸爸,吃饭了。辉子大伯应一声,她便跑回奶奶屋里。奶奶把饭菜端到炕桌,爷爷在脚地上正编着簸箕,停了活儿,收拾工具,上炕。辉了大伯进来脱鞋上炕,坐下闷头端碗吃饭,很少说话。吃完饭,骑车出去干活儿,晚上回来,已是很晚。听见院子里自行车链条滑动的声音,海棠从炕上翻身坐起来,趴到窗玻璃,手指轻轻拨开窗帘一条小缝,向外看,院子里黑乎乎的,一个人影推着自行车来到屋檐下,车把停靠住窗台,随手摸墙壁上的灯绳,拉着了屋檐下的电灯泡,是爸爸回来了。昏暗的灯光下,一身木屑,辉子大伯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笤帚,拍打上衣和裤子,从身上抖落飞溅的木屑在灯光下像荧火虫般飞舞。海棠闭上窗帘,听见堂屋门响,接着脚步声穿过堂屋,又听见西间屋门打开,关上。
有一次,辉子大伯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海棠跟着奶奶来到西间屋里,满屋子酒气,辉子大伯像一摊烂泥摊在炕沿上,脚地和炕沿满是呕吐的秽物。海棠心里怕极了,她从来没有看见爸爸喝成这样过。二奶奶清扫了呕吐的秽物,辉子大伯突然从炕上爬了起来,手指着门说,娘,你出去,我和海棠有话说。二奶奶嗔怪地说,别把海棠吓着,明天酒醒了再说。辉子大伯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就溜下脚地,向屋外推着二奶奶,嘴里冒着酒气,说自己没喝醉。二奶奶被推出门外,门哐地关上了,二奶奶赶紧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辉子大伯歪歪扭扭扑跌到炕上,海棠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站在那里,心脏突突地跳,身子发抖,感觉出不上气来,不敢喊奶奶,也不敢说话。她从没有和爸爸在一起单独待过。辉子大伯趴在炕上,脖子探出炕沿,脑袋低垂向脚地,喃喃自语着,模糊地叫她的名字,海棠,海棠……海棠不敢靠近爸爸,瓷愣愣瞅着他,辉子大伯嘴里的话很快呼噜噜地变得细微,逐渐听不清楚,海棠感觉爸爸有很多话要对她说。突然呼吸变粗,打起呼噜,已经睡着了。这时,二奶奶一直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没有了响动,推门进来,海棠一下子扑到奶奶怀里,身子战栗不停。
夜静得像死了一般。海棠躺在被窝里,看着星星一颗又一颗地在窗帘上亮起来。她睡在后炕,挨着奶奶,爷爷脚腿不好睡在炕头。月光在屋内墙上斜映出一条光影,朦胧里她瞅着奶奶坐了起来,海棠急闭上眼睛,装着睡着了。奶奶给她掖掖被角,躺下了。海棠悄悄睁开眼,院里海棠树的树影在窗帘上晃动,乌云飘动,星星时明时暗。海棠想爸爸会和她说些什么呢?是关于妈妈的故事吗?夜很静,能听见屋外海棠果子从树上掉下来,咂到地上,咚,咚,咚咚……恍惚中,海棠感觉自己站正在海棠树下,看见爸爸挽着妈妈的手向她走过来,爸爸的腿也不瘸了,直溜溜的,浑全人一样。妈妈向她微笑,她突然有些紧张,心怦怦地跳。她又仰起脸来,远处是蔚蓝的天空,粉红的海棠树花儿像火焰般开得那么灿烂……
海棠快要上初中了,还没有户口。起先二爷爷没急着给海棠上户口,在村里上小学,找校长说说就进去了,再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提留。现在眼看要上初中,去镇上上学,没户口可不好办了。二爷爷想来想去想起一个人,本门叔伯兄弟家的小子,小子当兵复员回来,在镇上派出所给领导开车。二爷爷骑着自行车来到邻村叔伯兄弟家,叔伯兄弟见了二爷爷觉着奇怪,问,大哥,有事啊?二爷爷瞅瞅屋里说,小子没在?叔伯兄弟说,上班去了。二爷爷便把给海棠上户口的事说了。叔伯兄弟说,小子明天在家。二爷爷说,那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二爷爷再来时,小子正在院子里洗车,捏着水管往一辆绿色212吉普上呲水,地上一片水洼。见二爷爷进院来,关了水,一面用抹布擦车,一面笑着说,大爷,稀罕啊!来看看你兄弟。二爷爷笑笑,正要说给海棠办户口的事,小子打断了他,说,我爹跟我说了,不叫个事!所长,咱铁哥们,一句话的事。这下二爷爷算塌心了,忸怩地问,给人家买两条烟?小子把抹布往脸盆里一扔,坚定地说,呸,让他给办,他敢不给办。
我和海棠读初中那年,我开始暗暗喜欢她了,却不敢和她说。每天早晨,我在村子北面的路口等她,等她骑车从南边来了,再一块去镇上中学上学。海棠骑车的姿势真优美,自行车的梁高,屁股在车座上一扭一扭的,脚尖努力地够着脚蹬子。我们同一个年级,不在同一个班,上早操时我就从她们班的队列里偷偷地寻找她。放学后我们又一起骑车回来。二奶奶家没有电视,吃过晚饭,海棠来我家看电视,电视上出来雪花,很晚了,我送海棠出院门,想送她回去,刚跨出门槛,她却猛地向二奶奶家的方向跑去,洁白的月光下,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可是自从二爷爷突然病死后,海棠慢慢地不来我家看电视了。在学校看见我也好像躲躲闪闪的。那段时间,电视上正播《霍元甲》我等着不见海棠来,就悄悄跑去二奶奶家院门口,顺着门缝向院子里瞅,黑灯黑户,没有响动,海棠树树影在风中摇晃,推推门板,已经闩上了。
那是农历七月初七,庄稼地里刚浇过二遍水,村里请来了梆子剧团,上午一场戏,晚上一场戏,锣鼓喧天,热热闹闹。戏台前面一条街上,两侧搭了棚子,卖布料的,卖五金农具的,卖炸糕、凉粉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一段时间,二爷爷就感觉下腹隐隐地痛,胡乱吃些药,不去理它,忍忍也就过去了。二爷爷爱看戏,场场不落。白天,赶早用小推车推着编好的簸箕来到戏场,找一处好地界,搬下簸箕,在地上一溜摆开。自己就仄坐在小推车上,一面看戏,一面捎带脚卖簸箕。剧场里,孩子们钻着人缝四处追着打闹,舞台花花绿绿的人物演义着远遥的故事,这大概是每年七月间我们村里最祥和的景象。事儿就出在晌午,戏快收场的时候,二爷爷觉着下腹的隐痛骤然变得剧烈,一股热辣辣的粘稠液体从胃里返上来,两眼发黑,身子便从小推车上栽了下来,一口鲜血吐到了洁白的簸箕上。有人看见,围了过来。二爷爷定定神,忙站起来,似乎觉着下腹突然不痛了。收拾起了簸箕,急忙推着回家。终于没多久,二爷爷还是病倒了,辉子大伯带着去城里医院绕一圈,医生也无可奈何,对辉子大伯说,回家想吃甚就吃些甚吧!医生给配了药,从医院回来,没出两个月,二爷爷终还是走了。只是临咽最后一口气,大家也没有告诉他得的病是胃癌晚期。
二爷爷走后,二奶奶变糊涂了,没有了记性。大锅里给猪热出了泔水,手里提溜着泔水桶,却满院子找泔水桶;刚扫了脚地,扫帚随手一放,转头就忘了放在哪里。那次我母亲去二奶奶家串门,二奶奶正从东厢房抱着一捆阴干的柳条出来,对我母亲说,都烧柴火吧,这下也没人编了。坐炕上,拉着我母亲的手,说二爷爷临走突然想吃口香蕉,让海棠骑车去镇上买,还没买回来,人便咽了气,后悔二爷爷临死没吃上一口。压低声音嗔怪地问,买个香蕉还买老半天?
立秋后,白天比黑夜短了一大截。天刚擦黑,二奶奶便划了街门,拉了窗帘,关了电灯,睡下。海棠也不再来我家看电视了,合身和奶奶躺在炕上。爷爷没了,炕上显得空荡荡的。有时辉子大伯回来晚,见街门闩上了,就使劲拍门板。海棠听见,跑出院子,拉开门闩,门板猛地打开,辉子大伯一个趔趄闪了进来,摇摇晃晃,扶着门框,满身酒气。海棠伸手上去扶他,辉子大伯却躲了她,向院子里急走几步,栽倒了。海棠闩上门,远远看着爸爸缓缓地站起来。夜是那样的静,月是那样的白,远处有几声狗叫。辉子大伯一瘸一拐一晃地向屋子走去,嘴里嘟囔着,躲开,不用你管。
我发觉海棠在躲我。我在村子路口等她,总不见她骑车上来,时间不早了,就先骑去学校,等到了学校,却发现她的车子已经停在了车棚。放学时,我早早地在车棚那里等她,她低着头走过来,我说,今天是《霍元甲》最后两集。她说,不想看了。平淡地瞅我一眼,骑车走了。我依然每天早晨在路口等她,可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她,学校车棚里没有她的车子,上操时,我在她们班队列里努力寻找,也不见她。
我再看见海棠是在河滩稻田田埂上。初秋季节,微风拂面,深邃蔚蓝的天空,成熟的稻浪一片金黄,远处点缀着弯腰割稻子的人影和运输稻子的骡车。我家的稻田离二奶奶家的不远,隔一片杨树林。我去稻田里给父母送饭,在田埂上遇到了海棠。海棠戴一顶草帽,从二奶奶家稻田里走出来。阳光下,草帽的影子在她脸上斜下一片阴影,眼睛像阴影里的一洼水。海棠穿着红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身体已经发育得凹凸玲珑。
她走过来了,我停住步,想看她的眼睛。她也停住步,眼睛却迷离地看向远处。
海棠,你不上学了?我问。
我做生活去呀,都找好了,她说。
做什么生活?我又问。
上学没甚意思,她说,还不如早点儿挣钱。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海棠用手在旁边草滩上随意勾一下,从我身旁走了,留下高高的芦苇左右摇晃。我转身看着她去了那片杨树里,那里隐隐停了一辆蓝色摩托车,上面骑着一个高个子长头发青年,瘦瘦的。海棠跳上了摩托车,然后远远地听见一阵轰鸣声传来,两个跳跃的人影在杨树林里一闪一闪,很快不见了。
我呆呆地看着,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说你们也大概能体会到。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我们邻县县城的一所师范学校。父亲说,不交学费,毕业了,国家还给个饭碗,好事让你个贼小子捞上了。师范学校的生活虽算丰富多彩,但我还会时常想起海棠,想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一年四月,放假回家,恰巧瞅见二奶奶家前面的柳树林子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嘟嘟地吐着烟,旁边站着一位穿花背心的男子,背着身子抽烟,肚子挺大,不高,胖胖的。我就悄悄藏在柳林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不多会儿,院门突然开了,果然是海棠哭着跑了出来。海棠又长高了,穿着一身洁白,头发也长了,倾泻下来,嘴唇竟然抹了口红,很红。她跑到汽车跟前,猛地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座上,男子也快速回到车上,车身抖了抖,一溜烟开去了。
我傻愣愣站在那里。海棠为什么要哭呢?那个男子是谁呢?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呢?他和海棠是什么关系呢?……无数的疑问在我脑袋里似乱麻般打转。
我倏然抬头,目光穿越二奶奶家矮矮的院墙,远处四野空旷,蓝天,白云……那时我又看见那棵海棠树的花儿开得正旺,像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完)
首发于《参花》2022年9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