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1,17:52,17:53……秒针一步一步走向表盘的12刻度。当剩下最后一格时,咔嚓一声,带着满腔的怨气冲到了终点。唐林军把鼠标移到电脑桌面左下角,点开始,点电源,再点关机,屏幕变黑,整套流程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站起来,向办公桌底下推一推椅子,往办公室外面走,快出门时,科长喊住了他:
“小唐,昨天刘总关注的那个方案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小唐有气无力地说,转回身来,手扶在门把手上。
“抓紧一些,这周必须给领导一个交代。”科长目光盯着电脑,没有看他,似乎今天要准备加班,下班时间到了,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唐应一声,出了办公室向楼下走,迈下最后一步梯阶时,胃里一个嗝返上来,口腔一股苦涩的苦瓜味,回想起中午在单位食堂吃的菜是鸡蛋炒苦瓜。
从车棚推出自行车,出大门时和门卫老头儿点点头,老头儿正在吃饭,看见小唐,放下筷子,只剩几根头发的光脑袋从窗户探出来:
“小唐,有你快递。”
“明天再说。”
冬日,白天比黑夜短一大截。骑车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夜色渐渐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远处一架准备降落的客机闪着夜行灯,飞得很低,轰鸣声被远远甩在后面。骑到东外环与建设路十字街口,东西南北路口各有两个志愿者穿着红坎肩,戴着红小帽正拉着警戒绳控制汹涌的人流。
小唐的工作单位在市区,家住市区边缘的一个镇上。每天早晨踩着自行车去单位上班,中午在单位食堂吃过午饭,办公桌上趴着眯会儿,下午6点下班,又紧着往家赶。阴天下雨就在单位宿舍凑合一宿。单位本是有小唐的一间单身宿舍的,可前年宿管把小唐轰了出来,说宿舍是给单身职工提供的,小唐已经结婚,且有了孩子有了家,就不能再住宿舍了。小唐狡辩说,自己虽有了房,可家离单位远,不比家在单位周边住的市内职工,理应有一间宿舍。宿管想想说,自己也说了不算,如果小唐非得想有一间宿舍,那就请小唐找领导批个条子,只要领导同意,她倒好说,反正宿舍楼还有空闲的单身宿舍。一听找领导,小唐犯了怵,最怕的就是找领导。来单位十年了,除了自己科室的领导有业务上的往来,公司的上层,小唐从没有接触过。刚参加工作那年,在车间实习一个月结束,小食堂摆了酒菜,公司领导来参加新入职大学生的欢迎晚宴,凑巧那天偏偏是小唐对象的生日,他就找个家中有急事的由头,请假了。由此,错过了和领导接近的一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后十年,他便再没有这样的机遇了。现在让他去找领导,给自己要一间单身宿舍,那能不犯怵吗?小唐便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能有宿舍了,自己家又离单位远,老天爷总有个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要是遇到恶劣天气,总可以在宿舍住一宿吧?宿管变得有些犹豫,目光上下打量小唐,觉着小唐在单位住宿舍的这几年,表现总体还算不错:宿舍基本保持干净,被子坚持叠,公共厕所大解后能不忘冲水,洗完澡后浴室的水龙头能关严,电灯能随手灭,于是也不好意思拒绝,自己做主同意了。但要声明:必须是在极度恶劣的天气情况下,而且是多人间,不能再享受单人间。多人间就多人间吧,总比没有个住处强,真要刮风下雨,住外面的宾馆少说也得一百多元,打车回家花费少些,那还得二十多元。于是小唐备了一件雨披,进入雨季后,每天上下班随身携带,预防万一。小雨,就穿上雨披继续骑车回家。实在要是大暴雨,便在单位宿舍和别人将就一晚。
骑过了外环路,自行车进了小唐居住的城郊小镇。十字街口便道上,有人正蹲着烧纸钱,用木棍翻挑着,火光跳动。街道两侧的小超市、饭店、服装店灯光温暖。经济好转,足浴按摩店也渐渐多起来,门楣彩灯闪烁。
小唐路过新苑路菜市场,想进去顺道买些菜。自行车不让骑进去,停在大门外面,链条锁锁电线杆上,又抬头瞅瞅那个摄像头,红灯亮着,没有坏,工作着呢。可不敢大意,去年就是在这里把那辆自行车丢了的。
那次,小唐也是顺道去买菜,提溜着黄瓜、西红柿、土豆从菜场出来,傻眼了,自行车没了。小唐急着四处找,不见,就掏出手机报了警。五分钟后,警察来了,警车打着红蓝警灯,一老一少从车上下来,全副武装。小警察打开笔记本记录,老警察询问,自行车多少钱买的?小唐想让警察重视这个案件,说一万多块买的吧。老警察疑惑地先低头瞧瞧小唐的鞋,又猛地抬头,目光扫过小唐的身体,瞅瞅小唐的头发,问自行车锁了没有?小唐说,进去一小会儿,买些菜便马上出来,谁能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老警察重复问,锁没锁?小唐答,没锁。老警察开始深刻地教育小唐,这么贵重的车,为什么不锁好了呢?小唐只好默默听着,不敢承认自己的车其实是不到一千元买的。最后警察留了小唐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让小唐走了。过些时候,小唐再来买菜时,看见菜场门口已经安装了摄像头。有了上次的教训,就得长记性,车要锁上,且要锁在一个不动物上,还得置于摄像头的监控之下。
不能再丢了。再丢,可没法和妻子交代。上次丢了车,小唐提溜着菜进门时,妻子见小唐没骑车回来,好奇地问,今儿也没有刮风更没下雨,怎么舍得打的?小唐说,自行车丢了。原想着妻子会奚落自己一番,结果妻子反而高兴地说,看来是想要买“车”了。小唐当然知道妻子说的“车”是指私家车。听见说要买车,儿子乐乐从沙发上蹦下,跑了过来,问爸爸什么时候买小汽车?小唐不知说什么,又哄着乐乐去看动画片。晚上,睡下,小唐把妻子搂在怀里。妻子说,自行车丢就丢了呗,只好再买一辆了,但这次不能超过五百元,不能买捷安特,小偷爱偷捷安特。小唐感激得妻子想流泪,一口就死死地咬住了妻子的脖子……
小唐不是不想买私家车,也不是真买不起,要说贵的买不起,现在车也便宜,紧紧手,买个便宜的,应该能负担起。毕竟手里有几万块的积蓄。妻子在镇上一家小食品公司上班,每月两千多元收入。自己的工资虽说达不到妻子的两倍,但一倍是还要多很多的。前几年,房贷逼得紧,妻子刚生了乐乐,很长时间没能上班,再加上乐乐的奶粉、尿不湿、玩具、不时的看病等所有开销,压得小唐缓不过气来。经过几年努力,终于房贷没了,乐乐不喝奶粉了,上了公办幼儿园,开销也小了,手里积攒下几万块钱。每当想起买车时,心里想想前几年的紧巴日子,还是底气不足。万一有个病有个灾呢,手里有点钱,也不至于抓瞎。妻子倒想买辆车,便催小唐先考个驾驶本去,小唐就总找理由推脱,周六、日要加班,没有时间;过些时候驾校报名可能要便宜。推得次数多了,妻子开始生气,说小唐不去学,她自己学去。春节回农村老家,看见小舅子的车停在院子里,妻子忍不住想先练练手,就坐到了驾驶座上。小舅子笑着说,姐,你就别给警察叔叔捣乱了,让我姐夫学去。小唐站在远处看,不说话。看着姐姐真想学,弟弟也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坐到副驾驶座上,耐心地教。妻子刚转动钥匙打着火,不知脚踩到了哪里,车身突然像变成一头愤怒的猛兽,猛地向前一蹿,妻子吓得两腿发软,身子发抖,从车上爬了下来,再不敢学了。从此断了学车的念头,又逼小唐去考本。小唐不是真不想考个本,买个车。尤其是今年大学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以后。小唐其实没去参加聚会,接到班长电话时,班长说,同学聚会选择在一座海滨城市,同学们既可一叙同窗情谊,顺便海滨消夏一日游,大家都开车,带着妻儿全家。小唐犯了愁,最后只好找了个工作忙脱不开身的理由。后来看同学们朋友圈里晒出的聚会照片,去参加聚会的同学不多,自己心里也就稍稍安慰一些。
小唐从菜场出来。装菜的塑料袋挂车把上,一嘟噜,一嘟噜地拽着车把左右摇摆。小唐使劲捺着车把,小心翼翼地骑进了小区,小区道路本来就窄,两边停满了私家车,中间剩一条小道。小唐放慢车速,免得和那次一样把人家的车漆划了。
那次小唐去上班,从家出来有些晚,车便踩得急,眼看要迟到,心里发慌。十字路口变了红灯,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排队停下来,等着红灯变绿。小唐想顺着两辆车之间的缝隙骑到前面去,车子贴着汽车向前面穿,突然车身一抖,呲的一声,不好,小唐感觉到自己的脚蹬子划到了汽车的车门上。信号灯还没变绿,小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单脚踩到马路牙子上,停下来。心脏怦怦地跳,默念阿弥陀佛。红灯变绿灯的秒数一秒一秒减少,剩下最后一秒时,小唐正要踩动车子溜之大吉,发现不对劲,车子被人从后面拽住了。小唐跳下车,转过身去,先是一惊,又故作镇定。那人已松开手,瞪圆了眼睛,用一根指头指着小唐说,哥们儿,你划我车了。小唐做出无辜不知情的样子。那人是个光头,脖子套一圈金光灿灿的链子,大花背心,趿拉着一双拖鞋,见小唐一脸迷茫,拽着小唐的袖子往回拉,小唐只好把车子支在便道上,跟着光头来到汽车跟前。光头指着车门上一道鲜灵灵的黑印儿,问小唐怎么办?小唐左右端详这辆坦克般的大越野车,洁白的车门上像画了一道弯弯的眉。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如此豪华的尊贵座驾,要是赔偿人家,岂不得搭上二个月的工资?说不出的憋屈。定定神儿,想,咱不惹事,但惹了事咱也不怕事,想着便俯下身细细地瞧那道黑印儿,不由得伸根指头上去擦一下,黑印儿竟然变轻了,又赶紧拽下手套,光着手上去抹,一下,两下,再使劲抹几下,嘿!黑印儿没有了,露出了光洁的车漆面。小唐像死刑犯临砍头时,突然被宣布特赦了,心里满是侥幸,直起腰来。光头上前弯腰瞅瞅,用手摸摸划痕处,完好如初,没啥毛病,看一眼小唐,说让小唐以后骑车注意点儿。光头开门跳上车一溜烟开走了。小唐长出一口气,抬手看看手指肚,已经变得油光乌黑,靠鼻子上闻一闻,一股烧塑料的气味。
小唐到了楼单元门口,推车进电梯时,顶头碰着楼下的李婶正好提溜着垃圾袋从电梯里出来,李婶看见小唐推着车,紧一步跨出电梯,热心地帮着摁住电梯的开门键。小唐推车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把自行车摆弄好,李婶松开摁键的手,电梯门款款地关上。这时,小唐想刚才和李婶连一声“谢谢”都没说,便觉得有些不礼貌。转又想,哼!不礼貌就不礼貌吧。
一看见李婶,小唐心里就不由得生气。李婶的儿子住小唐楼下,李婶的小孙女和儿子乐乐在一个幼儿园,李婶从农村老家来城里帮儿子带孩子。这李婶真是个百事通,外加自来熟。时间久了,和小唐,小唐妻子便熟识了。从幼儿园接了孙女和小唐妻子相跟着一块回家。李婶见小唐妻子每天自己送孩子,接孩子,又赶着上下班,就关心小唐妻子说,婶瞅你自己每天接送孩子,还要上班,也挺累吧?小唐妻子本也习惯了,听李婶这么一说,反倒感觉自己突然浑身乏困。李婶又关心地问,婆婆在老家挺好的?小唐妻子只是会心地一笑。李婶本想和小唐妻子诉诉自己带小孙女的苦衷,见小唐妻子不接话茬,就打断了念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上,妻子和小唐亲热之后,便撒娇地说想让婆婆来城里帮着带孩子。小唐傻愣愣地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突然就从哪里飞出了这些幺蛾子。小唐搂着妻子,摸着她的胳膊说:
“咱们这二人世界,我妈来了多别扭呀!”
小唐翻身趴到了妻子身上,想通过再一次的云雨之事,冲刷掉那些满天飞舞的幺蛾子。妻子一把将他推下来,背过身去,呜呜地抽泣起来,抱怨地说,自己每天接孩子,送孩子,还要上班,洗衣服,做饭能有多么累!
小唐坐起来,对着卧室光影斑驳的墙壁说:
“谁家不都一样吗!这,咱不也过来了?”
“楼下人家李婶家是这样吗?”妻子忿忿地反问。举的例子像麦芒掉进针眼里——正好。
小唐再看见李婶,心里便怵怵的,期盼着她早点回农村老家去。哪知人家李婶的老汉在农村是位快退休的小学教师,等着退休后,老汉就来城里一家团聚了。小唐何不想父母能来帮衬自己一把。小唐有个弟弟在农村开大车,前年刚刚结婚。小唐上大学,买房,娶媳妇,父母已经使了足够的劲,可也不能把劲全都使到他一个人身上,毕竟下面还有一个儿子。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已经不易。
小唐想着这些,竟忘了摁电梯,电梯缓缓地开了,原来还停在一楼。李婶扔垃圾回来,见小唐还没有上去,便进了电梯,摁了8楼和9楼。重心猛地下坠,载着李婶和小唐一起向楼上奔去。
电梯到了9楼,小唐推车出来,掏钥匙开门。自行车推进屋后,支在阳台上。晒衣架上挂着刚洗的衣服往下滴水,又把车向外面靠一靠,不让水滴到车身上。儿子乐乐正在客厅看动画片。茶几上一个白色食品袋,里面装着两个卤猪蹄,色泽油光棕红,颤颤巍巍。不猜也是妻子食品公司发的福利。小唐坐到茶几边的塑料小凳子上,突然想起路过菜市场买的菜还挂在车把上,又摘下来送到厨房。推开厨房门,油烟呛人,抽油烟机嗡嗡响,妻子正在炒菜,见小唐进来,揶揄地问:
“大作家,下班回来了?”
小唐懒得理她。食品公司给发了两个卤猪蹄,今天妻子肯定心情不错。打开冰箱门把菜放冰箱,便从厨房出来等着吃饭。
小唐爱好文学,可也只敢在妻子面前自诩为一个作家。
读大学时,小唐写诗,梦想自己能成一个诗人,后悔没有报考中文系而学了工科。毕业工作几年后,渐渐觉着诗歌那一长一短的句子变得索然无味,又改写小说。时间一长,曾经写过的诗就忘得只剩下写给妻子的那首藏头诗,诗首和诗尾藏着自己对妻子的无限爱恋。可是小说写了无数却总不能发表,给各家文学刊物发去邮件,就像小石子掷向大海,既没有涟漪又没有声响。小唐越发郁闷。痛定思痛,改变了写作思路,撕开写,不回避,模仿关中老汉陈忠实:刘素珍将来引以为悲壮的是一生里嫁过九个男人……稿子写到一半,猛然感觉不适合自己的风格,将稿子撕了,而又转向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给一家刊物寄去,惴惴地等待。一个半月后,终于收到一封电子复信:您的大作已经拜读,经编辑部研究决定,认为不合适在本刊发表,限于人力所限,未对您的作品提出修改意见,请您另投它刊。满腔的热火顿时浇了一盆凉水。小唐开始疑惑难解,编辑部是经过认真研究决定的吗?多年的坚持,小唐没有发表过一个字。大作家的名气只是在家里越来越响亮,在亲戚、朋友、同事、同学面前却还是那个懦弱的小唐,从不敢提及自己心中那个神圣而崇高的文学之梦。
晚饭是海米炒西蓝花,卤猪蹄,瓜片炒鸡蛋。妻子把电视从少儿频道调成电视剧频道,一家三口围着茶几吃晚饭。小唐闷头吃饭,妻子捧着碗边吃边追言情剧。小唐瞅妻子一副傻痴痴的样子,用筷子敲敲盘子,说:
“好好吃饭,有意思吗!整天看这些垃圾,还没有看够?”
妻子乜斜小唐一眼,说:
“愿意。管的着吗你。”
小唐心里偷偷地骂一句,二。眼睛瞅着盘子里那个卤猪蹄,色泽油亮,嫩滑软烂的,便有些垂涎欲滴,思忖自己吃不了整一个,问妻子要不要分给她一半?不问则已,一问,妻子像突然发病抽风似的撂下碗筷,箭般直冲卫生间,俯在马桶上“嗷嗷”地干呕。须臾,妻子从卫生间出来,说胃里难受,回卧室休息了。小唐狐疑地没有了食欲。这时,一集电视剧正好播到一半,插播广告,先是一个衣着短裤的美丽少女在席梦思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接着是卡通动画演示推荐产品的360°安全防侧漏。乐乐觉着好奇疑惑,眨着眼睛问爸爸:
“爸爸,卫生巾是什么东西呀?”
小唐像被点了穴道,呆若木鸡。
晚上十点半,乐乐睡着了。小唐和妻子洗漱完毕,躺在被窝里亲热一番后没了睡意,妻子问:
“今天你怎么不睡了?”
小唐反问:
“你怎么也不睡了?”
小唐和妻子两人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却谁也不愿先捅破。妻子试探地问:
“小唐,你喜欢闺女吗?”
“咱不是已经有儿子了吗?”
“万一要是……”妻子欲言又止,盯着小唐的眼睛。
“你不会?”小唐突然坐起来,想起那天的云雨之事便埋怨妻子:“说什么安全期没有事,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妻子一下子火了,也坐起来,指着小唐就开始数落:
“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偷男人了?”
妻子的嘴就像一架重型机关枪,火力所到之处如同破竹,成摧枯拉朽之势。从恋爱、结婚、生子到工作、家庭、教育孩子囫囵个扫荡一番。
小唐闷闷地低着头。
小唐和妻子关于要不要二胎早有矛盾。
妻子想有个女儿,自从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后,看着身边的同事姐妹有的迈出了一步,自己心里便痒痒的。乐乐是个男孩,要是再来个男孩怎么办?又有点怯怯的。因为什么要怯呢?还不是因为经济负担问题。说到经济负担问题便扯到小唐身上,上班十年,一起和小唐进公司,混得好的已经是处长,不太好的起码也是个副科长,小唐就连个项目小组长也没混上。整晚上抱堆破稿纸写,浪费电不说,一个字都没发表过。豪言壮语说要搞出个名堂来,现如今还不如放个屁响。最让妻子揪辫子的事是去年那事,到手的鸭子就让它飞了。小唐科里的副科长辞职下海创业,副科长的位置空了出来。整个科里除了科长外,只剩小唐是老资格,轮也该轮到了小唐。小唐心里暗暗欣喜,科室聚餐时,科长酒到微醺,搂着小唐的脖子称呼他唐副科长,小唐又平添不少自信。钉子尚未钉到板上,小唐急着向妻子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妻子依然感觉些许不放心,中秋放假,从老家捎来一些土特产,逼着小唐再去看望一下处长,物虽不重,却是一份情谊,岂不多几分保障。人家越活越活泛,小唐犟劲上来,九头牛拽不过弯儿,愣是不听。给妻子从各个方面分析自己在这次竞争中的优势。天时,地利,自己绝对没问题。人和嘛,处长也不是贪图小恩小惠的人,在这当口,冒冒失失送人家一些土特产,反而还起坏作用。妻子耳朵一软,不再相逼。谁能想到到手的鸭子还会飞呢,竞聘结果公布,小唐傻眼了。从其它科室调来一位新副科长,年龄比小唐大,资历比小唐老,小唐能说什么?但小辫子从此抓在了妻子手中,不听贤妻言,吃亏在眼前。啥叫吃亏?就是经济上的损失。从经济损失再扯到二胎上,为啥在二胎问题上纠结?说穿了,还不是“钱”吗。
妻子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小唐默默地听着。
妻子躺下,拽被子蒙住头,身子战抖着,猛地又掀开被子,愤怒地喊:
“唐林军,明天请假!去医院把你的种子打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小唐睁开眼时,妻子已经起床。听见卫生间有响动,趿拉着拖鞋跑去看,妻子正蹲在地上,手指捏着根白色塑料棒,蘸一个小杯里的液体。看见小唐过来,直起腰,把塑料棒递给小唐。小唐接过来细细地端详,小窗口里的白纸慢慢被液体洇湿。小唐屏住呼吸,心脏怦怦跳。两道鲜红的红杠像雨后彩虹般渐渐显现出来。小唐说:
“两道”
妻子说:
“去医院吧。”
小唐给科长打手机请假,说自己今天病了。电话接通后,那头声音杂乱,科长嘴里好像正在咀嚼东西吃,说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小唐说,昨天下班骑车出汗感冒了。科长咽口食物,又问刘总关注的方案这周是否可以完成?小唐便说,科长放心,肯定没有问题。
科长挂断电话后,小唐先送乐乐去幼儿园。幼儿园在小区南边街上,快到校门口时,看见街边有家彩票站刚刚开门,小唐牵着乐乐的手走了进去,乐乐提醒爸爸幼儿园不在这里,小唐说,爸爸知道,咱们买张彩票。乐乐又问彩票是什么东西?小唐说,买彩票中了大奖,爸爸领你天天吃肯德基。
送完乐乐回来,小唐打了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单元门口,给妻子拨电话,妻子没接。片刻,妻子从楼门口出来了,裹着羽绒服,小唐隔着车窗玻璃向她招手。妻子坐到后座上。小唐从后视镜里看到妻子眼圈红红的,在家里哭过了。
出租车向市里人民医院开去。过钢厂立交桥时,车流量陡然增大,车速缓慢。司机奇怪地说,不应该在时候堵车,肯定是出事了。果不其然,出租车挪到桥顶,警戒带围着占去了大半个路面。警车、救护车打着警笛停在边上,穿反光背心的警车和穿白大褂的医生围了个圈,交头接耳。立交桥栏杆上迎风站着一个男子,扶着路灯电线杆。小唐透过车窗玻璃瞄一眼外面,妻子呆愣愣地盯着前方。司机没话找话地说,你说这警察傻不傻?小唐看着后视镜不说话。司机又问,你说这警察傻不傻?见没有人搭理他,接着说,人家不想活了,关你屁事,看把这路都堵成啥样了。
到了医院,如同赶集。
妻子大厅里等着,小唐排队挂号,忽想起不知道该挂什么科,又跑去导诊台咨询:
“打胎挂什么科?”
导诊台的小护士正剋小拇指指甲中的脏东西,低着头:
“怀孕多久了?”
小唐挠挠头:
“刚”
小护士笑笑,抬起头来,继续剋指甲:
“刚是多久?得,挂妇产科吧。”
挂号窗口轮到小唐时,妇产科上午的专家号和普通号都已挂完,只好挂了下午的专家号。小唐拿了挂号单和妻子坐在大厅里的休息区。妻子默默地坐着,不和小唐说话。中午时,小唐买个两份煎饼、豆浆。妻子不吃,还是傻愣愣地坐着,不搭理小唐,突然又呜呜地哭起来。
小唐提溜着煎饼、豆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妻子抽泣地说:
“唐林军,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缓口气。
“你就好好上班,挣钱。给咱们也有点儿出息。别再写你的那些破小说了,有个屁用!”
妻子抹把眼泪,蹙下鼻子:
“我再最后问你一句,要孩子,还是要你的小说?”
小唐小心翼翼地说:
“听你的。”
“我问你呢。”妻子咆哮了。
小唐赶紧点头,重复地说:
“要孩子,要孩子。”
小唐坐在椅子上。妻子对着空气开始自言自语地念叨,现在,干啥不是花钱,没钱能行吗?你就听我一句话,乐乐也越来越大了,哪里不需要钱?等咱们再生了二胎,闺女还好些,小子岂不更费钱?咱也大小当个领导,多少也弄点外快,脑子活泛些,嘴甜些。整天就知道写你那些破烂,有啥用处?那就是一堆废纸。孩子上个什么班不得花钱。逢年过节咱们多少看看班主任。有条件了,咱们也去天津了、东北了再买套房,给孩子弄个户口。你说你,整天脑子里都想些啥?满身酸不拉几,瞎着眼拉大车,你就给咱们走正道……
……
医院下午2点半才上班。大厅了人不多,中央空调打的热气暖烘烘的。小唐耳朵听着妻子叨咕,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便有些脑子发懵,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妻子东拉西扯地还在说……
恍恍惚惚中,小唐感觉像似脑中灌铅,身子扭曲变形,手脚向体内萎缩。突然,刺棱一个激灵,小唐睁开眼,发现身上缠满了毛绒绒的雪白茧丝,缚着紧紧的,自己变成了一条胖乎乎的蚕蛹。透过那丝丝缕缕交织的茧丝,看见妻子正挺着个大肚子牵着乐乐的手向他走来。
妻子抚摸一下肚子,忸怩地说:
“老公,咱们的大闺女快出生了。”
小唐蠕动几下身子,圆圆的脑袋向茧丝外面蹭一蹭。
妻子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激动地说:
“老公,你的小说可以发表了,这是编辑部的用稿通知。”
小唐摆摆尾巴,思忖会是哪篇小说?身子又把茧丝向外面拱一拱。妻子笑着说:
“就是《蚕茧》那篇。”
小唐心里兴奋极了。瞧瞧乐乐,乐乐手里捏着一张彩票,得意地又蹦又跳,把彩票在空中抖一抖,雀跃地大声喊:
“爸爸,你买的彩票中奖了。”
小唐扭一扭肉滚滚的身子,摇摇尖尖的尾巴。这时,妻子俯下身子,摸摸乐乐的脑袋瓜,说:
“乐乐,快告诉爸爸中了多少奖金。”
乐乐两只小手捏着彩票,举在眼前,细细地瞅着说,中奖金额是——乐乐可能不认得这个大数——前面是个6,后面是1个0,2个0,3个0,4个0,5个0……(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