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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麦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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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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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满夹竹桃的小院

小伙伴、小盆友们,你是否相信在遥远的过去,我曾经拥有两个“世外桃源”,其中一个小的是大姑家屋后的小院。小院北面墙上是一个不同形状格子的古老木棂窗户,西边墙角上有一个红砖垒的供母鸡居住的小屋,南边则整齐地排列着属于我的十几只蛐蛐罐,还有一个木头制作的黄油漆的兔子窝。小院的的一切杂物都被大姑摆得整整齐齐,砖铺的地面干净得发亮。院里种着两棵夹竹桃树,它生长得茂盛高大,每年的春夏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大姑说夹竹桃花有毒不能摘。每到夜晚,我喜欢坐在小院里听那些罐里的蛐蛐们轮番鸣叫,听母鸡们咕咕地做梦,但两只兔子睡觉却悄无声息。窗户下面还有一个很大的粗陶鱼缸,月光下可以看几条金鱼正露出水面呼吸,几片莲叶也在暗淡的光里漂浮着。

我的另外一个世外桃源在铁道北面。出大姑家右拐往北穿过一条宽宽的石板路,便可看到一座破旧的洞涵,有火车时常在桥洞上开过。从桥洞下过去还能看到好几条铁路线,再橫穿过那些铁轨,便进入了广阔的庄稼地。在庄稼地和野草的深处,有一些碧绿的水塘,水里涌荡着密集的荷叶。我来这的目的主要是用那种自制的网在水塘里捞鱼虫子,再就是在草丛里捉蛐蛐,捉到的蛐蛐放到事先叠好的一些纸袋里。而红色的鱼虫子倒进盛满清水的玻璃罐,那些活虫子像煮沸的红小米一样在罐里上下跳跃,给人以莫名的冲动。

大姑其实不是大姑,她是跟我们家要好的一个街坊。那时当校长的父亲到农场劳动改造,母亲因病回上海的娘家看病疗养,所以就把刚刚懂事的我托付给“大姑”照顾。我们家在另外一个古色古香修得很漂亮的大院里,那里面在解放前住的是大户人家。院里房屋高大,青砖黑瓦,窗户上是精致的枣木雕花,房前有宽绰的厦檐,有桂花树和石榴树。在大姑家闲着没事,我时常跑回自家大院玩。但我家的门紧锁着,门缝里面空落落黑洞洞的,似乎有嗖嗖的冷风从里面吹岀来,整个院落都寂静可怕。我想把本来放在窗台上的一小缸金鱼抱走,但鱼缸不见了,窗台上只有厚厚的灰尘。我突然听到身后的麻雀扑楞扑楞飞起来,原来是两个端着白条棍的半大小子从天而降。他们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腰里扎着崭新的皮带,神采飞扬,双目放光,哇啦哇啦地喊着什么。我愣了半天,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是让我赶紧离开,因为这个地方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现在是他们的地盘。看到我充满敌意地一声不吭,他们便极其夸张地挥舞着棍子将我夹在中间,眼看我就要吃亏,幸亏大姑及时跟踪而来。

大姑在我的眼中的形象,一直是老母鸡护着小鸡仔的那种,小鸡怎么任性老母鸡都听之任之,有什么危险就挥舞翅膀把小鸡忽拉回来。但这次大姑在那两个男孩面前却变成了一只母狮,她几声怒吼,上前就把他们咚咚咚推倒了,还夺走他们的武器扔到墙外面。大姑拉着我就走,边走边骂他们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不是东西,看在街坊邻居和他们父母的份上,暂且饶他们一回。我对大姑说我们家那只大花猫不知哪去了,大姑说她认识那只猫,她会找到的。

大姑在一条臭水沟里找到了那只花猫,我家的猫一向喜欢在窗台晒太阳睡懒觉,看来它很不适应当一只流浪猫,更大的可能是它被坏孩子给打死了。现在社会上正乱着,穿绿色军装的红卫兵们也坐着卡车,或排着队伍宣传革命口号。街上的孩子们没人管,也无师自通地分成了几派成天打打杀杀的。大姑用一块破布包着僵硬的猫,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朝我走来,猫身上的臭水往外滴着。大姑命令我跟她走一趟,然后就自顾咚咚地头前走了,我有些害怕,顺从地跟在她后面。大姑带着我往北穿过石板路又穿过桥洞子和几道铁轨,一直来到一片荒地。她找到一个小坑,将花猫放进去,慢慢地给它堆了一个小坟头,又掐了几枝野菊花插在上面,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一列火车头冒着很白很白的轻烟缓缓地开过来,又缓缓地往西边机车工厂的方向开去。火车司机探出脑袋看着我们,似乎感到好奇,又似乎与我们心有灵犀。大姑发呆地瞅着那个小坟头,突然捂着脸哭起来。我什么都不明白,心里更加害怕了。

大姑没有儿女,她和丈夫过继了一个乡下的叔伯侄子当儿子,但过继的儿子跟他们不亲,我想,这也许就是大姑跟我亲的原因吧。大姑让我管他丈夫为大爷,他们称过继的儿子为“二小”,称我为“小小”。二小是叔伯侄子里的老二,我叫他二哥,小小,其实是小儿子的意思。二哥在外面寄宿上技校,常年不住家里。有一天二哥难得回家一趟,大爷和大姑一左一右挺严肃地坐在八仙椅上,轮番给他讲述家族里的那些事,同时教育他如何为人处事,大约是不能忘本、忠诚和气什么的。二哥也不坐下,默不作声地站在屋子当央,像是在努力接受长官的训导。二哥大我十几岁,个头至少有我两个加起来那么高,我们之间一点也不像“兄弟俩”。屋里有些沉闷,大姑站起来拉着我说,我跟小小串个门去,你们爷俩说话吧。大爷也急忙站起来说,小小该上学了,我给他在槐树庄那里报上名了。

这一天一直冷清的我家的院里竟然挤满了人,几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去看热闹。原来是一帮戴红袖章的人正在院里批斗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我认得他们,是我家隔壁的邻居。他们胸前挂着白牌子,头上戴着尖尖的纸糊的高帽,脸上抹着黑墨汁,向所有的人弯腰低头。在院子当中,堆着一大堆从他们家抄出来东西。我和一些小屁孩都使劲往里钻要看个究竟,只听有人喊他们是地主和地主婆,怎么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让他们滚回乡下去。人群中有人呼口号,也有人一脸惊恐。我开始还像那几个屁孩一样感到有点儿好奇兴奋,但接着我看到有人把我们家的雕花枣木窗户拆了扔到当院,还说这属于“四旧”应该烧掉,我也一下恐惧起来。这时大姑也拼命钻进人圈,一把抱起我就往外跑。刚来到巷子里,我就看见院里那一大堆东西上起了火,火烧着衣服书本杂物什么的烧得很快,劈哩啪啦地响。大姑念叨着说,老天爷保佑你爸你妈吧,幸亏他们已经走了。我还是不大明白大姑说的什么,大姑又说小小你放心,你爸你妈,他们会回来接你的。

大姑家是一个温暖舒服的避风港,暂时隔离开外面的各种危险,似乎也使我渐渐淡忘了远方的父母。但在槐树庄小学入学后,新的危险还在等着我。由于全国的“文革”正在进行,各类学校都如火如荼地搞红卫兵运动。虽然小学生还不懂什么叫革命,小学校里相对平静,但新的“校革委”已经成立,教育要革命,一切都得按新规矩来,所以老师们不管干什么事小心翼翼的。比如他们已经不敢管理小学生们的自由行动,我们上课的时候可以随便说话,可以随时离开教室,甚至某一节课讲什么内容,老师也要非常客气地争取大多数同学的意见。这情形现在看来很荒唐,但在当时全是真事。如果某位头一天还在和蔼可亲地给我们上课讲话的老师或校长,第二天一大早被揪岀来批斗,这在那时一点也不奇怪。于是,校园里形成了好多可以自由串连结盟的小帮派,于是我撞进了大孬和二孬的麻烦里了。

大孬二孬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也是大姑街坊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常年驻工地不在家,母亲成天病殃殃的说话细弱,所以精力过剩的两兄弟天天打架,不是把家里摔得劈里啪拉的,就是在大街上摔跤决斗。他俩在槐树庄小学里比我大两级,二人自然而然结成兄弟同盟,因为战斗力强爱惹事,老师不敢管,同学们都不愿跟他们玩,所以他们就在力量弱小些低年级同学中“抓壮丁”。他们抓到了我,命令我入伙,理由是我们是一条街上的。他们不许我叫大孬二孬的小名,只能叫大名吴大国和吴二国,每到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以及中午和下午放学后的一小段时间,我都必须到教学楼后面他们指定的地方跟他们集合行动。他们的玩法很多,不管怎么玩,我都是被“考验”、被惩罚的一方。比如他们摔跤让猜谁胜谁负,让我猜一个玻璃球在哪只手里,让我猜他们里面穿的什么内衣,大家比赛用一块砖头投掷另一块砖头。如果砸不准或猜不准,就要接受惩罚:跟他们对打一次(二比一,我肯定输),或者跟他们在操场上跑圈圈,或者到老师同学那里偷一件东西。当然,他们无论怎样都是不会受惩罚的。我没有跟他们玩很久,我采取消极抵抗的方法,或者课间休息时赖在教室和厕所里不出来,或者上课迟到早退。我连续迟到了好几天,都不好意思再见同班同学和老师了,有时候在校门口看一眼就逛街去了。

我上学逛街的事,很快就有同街的同学向大姑告了状,结果有一天早晨就被大姑在校门口逮到了。大姑抱住我,一边哄我一边往学校里去,我使劲挣扎着,手脚并用,撕裂了大姑的衣服,到底还是像只小猛兽一样逃脱了。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如果把这用来对付大孬二孬,大概也能胜一把。我越跑越快,一直跑到快接近铁路的地方,大姑没有追上来,只是远远地跟着,隐隐听得见她的叹息。我心里一酸,第一次感到难过和惭愧。这一次跟大姑回到家,我听到大爷也在抽着烟叹息,大姑给我盛了一碗饭说,今天咱就玩吧,明天好好去上学,如果有谁欺负你,我和你大爷去找老师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下意识的自尊心所使,我始终没有说大孬二孬的事。我嘴上答应着,仍然继续偷着逃学(其实,那时上学也没学什么东西),每天早晨背着书包出门,到街上转一圈,再到铁道北水塘边看光景,估摸快放学了就回家转。很久以后我感到,其实大姑对此是知情的,因为我每次“上学”出门前,大姑都会往我的书包里塞一张油饼,有时甚至硬要我背上一个小水壶,也许她是无奈,也许她觉得我这样更好一点更安全吧。我在铁道北的野地里抓了很多蛐蛐,铁道旁边的蛐蛐身体健壮、色泽油黑、叫声嘹亮,但它们从来不欺负我,它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大姑小院里的十几只罐里养不开了,就杷它们分送给街上的小伙伴们。我和他们经常在街上的槐树下面比赛斗蛐蛐,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刻啊。在许多个逃学的日子里,我也在庄稼地里偷吃过人家的毛豆,也掰过人家的玉米,然后和同去的伙伴一起烧了吃。一个人的时候,我有时就躺在草丛里,听不远处的的火车咣当咣当地跑着,猜想天上的云彩是否会掉下来。我好几次寻找我家大花猫的小坟头,可惜再也没有找到,我想它也许活过来了,去寻找它的新家了。在野外如果日头毒了,就去掐一大片荷叶盖在脸上,眼前就变成了一片清凉惬意的深绿。有一天我忽然看到在铁道的南边出现了大姑的身影,她正咚咚地大步跑来,看来今天侦察到了我的地方了。我急忙跨过铁轨往北跑去,大姑依然朝我大步走着,火车开过来,带着风呼隆呼隆遮天蔽日,淹没了大姑的身影。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大姑摔倒,害怕她被火车压死。等火车消失之后,我看到大姑还在那里站着,我急忙奔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大姑紧紧抱着我,这次她没有哭。

许多年许多年之后,我站在十里长街的天桥上,看着桥下汹涌滚滚的车流,眺望着繁华都市的大厦丛林,眼前依然浮现着大姑家那开满夹竹桃的小院。夹竹桃妩媚地拥挤在一起,它们很像桃花,但比桃花更大,比桃花的花期长得多。它们虽然不能摘,但也是我的好朋友。晚上坐在小院里,隔房听得见当街的马车声和自行车的铃声。我记得小院里有一个砖砌的灶台,上面嵌着一口很大的铁锅,灶口里烧着柴或者煤,灶旁有一个风箱。我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替大姑拉风箱,风箱咕嗒咕嗒地响,灶里的火焰也随之呼呼舞动。大姑先用大铁锅蒸馒头,然后快速地挥铲炒菜,火光在暗淡的小院里闪耀,馒头和炒菜的香气升腾四溢。在宁静的夏夜里,我喜欢躺在小院的竹躺椅上,遥望夹竹桃树枝后面的点点星光。我仿佛又听到大姑说,小小今天咱就玩吧,明天好好去上学。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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