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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麦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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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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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园的夕阳和旭日

史铁生发表于1991年的《我与地坛》是一篇令人难忘的作品,随着时光的流逝和精神的迷乱,它将愈发透射出深邃的意蕴和智慧的思考,这是一篇能够留给历史的经典之作。当然就其内容来看,这篇散文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它甚至是非常平易和朴素的,它不过记述了作家多年来处在北京一座古园里的思考与感情。在那座长满了各种树木然而又非常荒芜寂寥的古园里,作家受到了自身境遇和苍凉天地的感召,记录下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最深切最本色的关怀,也记录下了园子里一些曾与自己共处的人物的行迹,然后又返回来理解人的命运的存在——这一切实在是非常普通的。然而它却给我们以极为深刻的感动和极为深远的启迪,这是因为,当我们看到无情的岁月在充满遐思的古园里匆匆走过的背影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世事的沧桑、生存的坚忍、思考的睿智。它使我们为个体的脆弱和命运的缺憾而深深地叹息,为人生中许多已经流逝的美好的东西而怦然心动,为有可能接近生存的终极所在而潸然泪下。

史铁生当然是不幸的,这是因为他遇到了自身无法克服的困境,这是上帝对一个善良人的冷酷与不公;但史铁生又是幸运的,这是因为上帝又让成为一个充满了智慧的人。上帝让他一个人处在这座园子里得天独厚地思考,能够让他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或者视而不见的真相。试想,在这个忙忙碌碌、嘈杂迷乱、无比冷漠的世界上,有谁能够像史铁生那样思考呢?谁能够像他那样在遭受了巨大的厄运的同时,又获得了出众的才情和睿智达观的生命感悟呢?这使我们对作家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使我在读到《我与地坛》之后八年的时间里,不敢轻易为它写下点什么。

史铁生笔下的古园又是一个特别的场所,它处在喧嚣之外的偏僻角落,它显得破败而又荒凉,作家缓缓摇动轮椅引导我们在园子里看到的,是清洗出本色和回到本质状态的人生,它的美好与易逝、脆弱与坚忍天然地交织在一起。生命具有天然的美质与活力,但这只是最初的状态或愿望,它并不能决定此后的延续和命运;而在命运的展示过程中,越是美与善的东西越是容易破碎,越是显得转瞬即逝。那么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然它是偶然性的,是各种生活链条的随意组合,同时它又是铁定的,丝毫不允许有所改变,你对命运可以保持抗争的姿态,但却无法改变任何一个偶然确定的环节,这就像你不能改变天生的容貌和形体一样。所以这偶然也就是必然,脆弱的个体在它面前将无可奈何。高高在上、远离芸芸众生的上帝想必是非常寂寞的,所以他要将每一个人命运作为自己的游戏安排。上帝既多情又残酷,他一方面创造了如此丰富的自然,一方面又不肯更改任何一个个体的厄运。不过,上帝只能决定命运和结果,不能改变生命存在的性质和状态,正因为美与善是天然存在的,所以它具有无比坚忍的性质,不管它在命运游戏的折腾中是以完美还是破碎的形式存在。美与善就像无所不在的水一样,不管它是汇成江河滚滚奔腾还化为露珠渗入泥土,它终究还是作为水而存在着。

在《我与地坛》的记述中,厄运袭击了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使他在铁打的牢笼中无法挣脱,但上帝不仅不能终止他的思考,反而更促使他探索到生命的本原,作为一个天才的自然世界和人类灵魂的观察者,这个年轻人是永远不会被击倒的。而他的最善良的母亲,则是儿子痛苦的最大承受者,因为她虽然有最深的对儿子的爱却无法改变儿子的命运,虽然她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做,却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做,只能每天远远地跟在儿子后面,默默地为他痛苦、为他祈祷。母亲没有什么怨言,她只有承受,只有爱,只有默默的注视,母亲在平静中表现了惊人的坚忍。在这里坚忍和柔弱是同义词,只有天然的善良才能产生这种坚忍。母亲虽然心力焦瘁而过早地去世了,但她毕竟将这坚忍留给了儿子,留给了人间。还有那个在古园大树下面捡拾花朵的小姑娘,她是那么美丽、娇嫩、清纯,她简直就是古园中一个诗意的存在,但直到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她被上帝安排为一个智力残缺者,她还要承受那些无知的孩子们的欺辱。美丽与弱智就是这样残忍地合而为一,但我们只能以沉默来面对上帝。但无论如何,面对个体的脆弱、命运的不可把握、欢乐的易逝,我们还是要留住美与善,还要尽可能付诸有意义的行动。许多人就是这样悲壮地走过去了,他们怀揣着自己的信仰一直向前,让我们感到深深的尊敬。

但是另外一个困惑又接踵而至。我们发现行动之后很快地就会进入一片茫然的沼泽地,将要面临虚无的压迫——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徒劳,都不会让我们的内心充实起来。行动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一是未能解脱困境,二是得到的幸福感和充实感很快地就消失了,三是处于解脱困境和得到幸福之间而使我们漂泊不定;也许还会有第四种情况,那就是因为迷失方向而陷入焦躁不安。看来无论那一种情况都不会让我们保持幸福和快乐,都会使努力的行为变得徒劳可笑。这大约是自叔本华以来就被提出来的一个老问题,但它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史铁生在古园思考的时候感受到这种深刻的痛苦,他试图在生命的沉重和缥缈之上得到解脱。

正处于写作和探索中的的史铁生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人质一样,刚平静下来灵魂又开始焦虑不安。他感到整个的自我做了环境和社会的人质,或者是性情做了行为的俘虏。是的,他在写作,在探索一种有意义和价值的事业,他获得了成功并将继续获得成功,但这就是探索之后的所谓目的吗?难道仅仅是为一个什么作家的身份吗?所以,当心灵被写作的行为利用了的时候,他就有了做人质的恐慌。一般的人往往是行为和灵魂都稀里糊涂地做了人质,史铁生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灵魂能够逃逸出来继续思考,他的灵魂能够清醒地看到他的行为。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悲剧人物,可能就像那个在古园练习长跑的朋友。这个朋友是个素质相当不错的长跑健将,他每年都要参加一次全城的长跑比赛,可许多年来无论他获得什么样的名次,他都鬼使神差般地无法登上光荣榜,他永远是一个失败的英雄。直到最后一次他得到了第一名时,有位教练才非常遗憾地告诉他:要是早十年发现你就好了。这时他只有默然离去。但问题在于,即使十年前他被发现了又怎么样呢?如果登上光荣榜就意味着成功,那么这个成功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它意味着快乐,那么这个快乐也不可能持续下去。

但是作为一个有灵魂的个体存在,他只能不停地奔跑和挣扎,假如停滞在某个的地方,灵魂或者会归于死灭,或者会自行出壳到处流浪忍受痛苦。不管怎样,保持着善良的状态并以诚实认真的态度奔跑,虽然总要走进悲剧,毕竟又是美丽而又感人的。与此同时还要做一个灵魂自由和保持性情的人,不要成为人质,不要为外物所利用,我们的性情要保持清澈和愉快,我们的灵魂要清醒地观察这个世界。与此同时还要保持爱心,要永远眷恋人间的美与善,只有会爱的人才会保持性情并看到希望,在这个意义上,爱就是性情、希望、价值、信仰。就像那对十五年如一日在古园中散步的情侣,尽管他们从青年走向了中年并将走向衰老和虚无,尽管其中的一方有很长时间未能出现在古园里,但直到最后,他们还是搀扶着走到一起了,对于他们留不住的那些感觉,他们至少还可以再享受一次。就像那位了不起的母亲,尽管她无法用语言来安慰儿子,她每天还是默默地、痴情地、痛苦地注视着儿子的背影,儿子走到哪里她就会悄悄跟到哪里,她一点儿也不希望儿子发现自己,如此下去,直到她那美丽而伟大的生命溘然长逝。最后,当我们再一次平静下来的时候,还是应该努力做一个勤奋的思考者,要用自己的智慧面对沉重而又漂浮的世界。只有智慧的思考才能看到世界和生存的本原,才能引导我们抗拒虚无、走过悲剧、善待性情。智慧的人总是希望留住美与善,总是希望自己的灵魂得到解脱和超越。

那么智慧的人应该怎样思考呢?我非智慧的人,当然不能妄谈。但我想,至少应当走出狭小的自我和患得患失的心理阴影,然后再以个体的身份与世界对话。遥望无限的苍穹和广袤的自然,我们终究会听到悠远美丽的天籁之音,感悟到命运的回响和生命的存在。正如《我与地坛》所写到的:“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什么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的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颠布散烈烈朝晖之际。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的山洼里,势必也会跑上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在这清晰而混沌、亲切而又冷漠的世界上,所谓幸运与不幸、生命与死亡、存在与虚无,它们本来就是同生同在,它们或者融为一体,或者就像即将消失的夕阳和刚刚诞生的旭日一样交替上演。所以我们不必沉溺于得与失、顺境与困境、苦寂与荣耀、享乐与痛苦等等。我们既不追求外在的虚饰也不必成为一个圣人,最好是以平常之心来对待命运与世事的哀乐。当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肉身的欲望之后,还是要通过灵魂和智慧而看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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