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景象在我眼前交替变幻,我常常不知道它们哪一种是梦境哪一种是现实。首先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下的树木,它们呈现出水晶般透明的绿色,茁壮地挺立在笔直、安静的大道两旁。那些密集的簇拥在一起的树叶在阳光下飒飒作响地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同时又有和煦温暖的风穿过芬芳的树林抚摸我滚烫的面颊。这种色调与氛围是如此清丽、纯净和明媚,又是如此亲切、实在和乐观,令全身心每一个细胞都在绿色的熏风中自由欣喜地奔跑。
然而在我久久地呼吸这种气息之后,另一种灰色暧昧的景象又会接踵而至,那是在夜晚和一间空旷的房子里,命中注定我将在这阴沉窒息的地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四外阒寂无声,眼前黯淡无光,只有一只钟表在黑暗的墙角里嗒嗒作响,只有心脏在不甘寂寞和无声无息地跳动。其实我并不害怕黑暗,因为黑暗毕竟也有实在的意义,但我终究无法忍受寂寞的房间、凝滞的空气和晦暗夜色。我可能会躺在床上被阴郁不祥的夜色所笼罩,眼前呈现出毫无生机和意义的各种莫名其妙的黑色图形,想象中逐渐滑向模糊不清的深渊。
毫无疑问,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怪物,一个既热情又冷漠、既高贵又卑微、既执着又颓废、既坚强又脆弱、既欢快又悲观的混合体。一方面,我的血液中融汇着茁壮生长和积极乐观的因子,我有着强烈的主体意识和追求光明的冲动,我感受到明媚的色调和实在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却不幸坠入虚无的暗流,我将被晦暗的迷雾所消解,我既不能向光明上升又不能落脚于实在的地面。
一个人只要告别了蒙昧,只要他开始以心灵面向世界,乐观主义便自然而然地产生。紧随乐观而来的是具体的生存目标和各种实在的事物。乐观在骚动的季节里奔跑和追逐,乐观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前方的实在唾手可得。然而乐观情绪虽然可爱却有致命的弱点,因为当它满怀热情扑向实在的时候,只能感觉到目标的诱惑和眩目,并未看清它的真实面貌。这将首先导致虚假的浪漫和虚妄的自我中心主义。乐观很快就被那个尚未看清的实在所欺骗而陷入窘迫,它要么愤怒和暴躁,要么绝望和失落。这就像五彩缤纷缓慢上升的汽球,首先它并未承担实在,然后它将在上升过程中破碎。根本原因在于乐观没有找到真实,而唯有真实才是美与个体价值的基础,所以,真诚的行动者必须穿透重重表象和迷雾而寻求真实。然而表象之后的实在反而由此演变为虚无,乐观主义无法摆脱悲观主义的笼罩,这真是一个咒语般的悖论,一个不可破解的生存之谜。 或许任何事物都有这样的特点,远远望着无比美丽,而真正走近它却陌生可怕,这就如同一轮明月不可靠近,一缕清风不可捕捉,一片晚霞不可拥抱。真正触摸实在可能会毫无诗意,美丽可能是谎言和陷阱。
但尽管如此,真诚的行动者并不想停止积极的奔跑,他们要像执着追逐光环那样,同样执着地探索真实和接近虚无。他们不能回避虚无而自欺欺人,他们认为不管存在是什么,不管乐观主义如何粉碎和付出高昂的代价,都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接近虚无只是一种被迫和无奈,或者说只是一个过程,虚无并非生命和情感的反映,虚无并非本质和真谛。
只要我们曾经乐观地追求实在,只要我们能够成熟起来,那么也就必然走进虚无,必然产生悲观主义。在这里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虚无,而是我们面对虚无的态度。有的人营造虚假的乐观而让自己沉浸其中,有的人甘愿在虚无的迷雾中沉沦,但毕竟还有不少人在大彻大悟和接近虚无的时候试图抵抗虚无的巨大压迫。他们既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投降堕落,他们决心在重重迷雾的包围中探索虚无后面的真实。不管有意还是本能使然,这种不肯屈服的姿态本身就已表明他们正在穿透虚无,他们希望看到另外一种更真实的存在。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明白,绚丽之光闪耀过后必然是黑暗,正是最初的骚动、乐观和肤浅蒙蔽了眼睛,掩盖了存在的真相。
当虚无的暗淡涌来之际,功利主义将进一步引导我们坠入虚无的深渊不可自拔。我们很难抵抗功利这道巨大的美味的诱惑,我们甚至会认为这是最后的目标和实在背后的本质,我们为了各种充满快意的获取而疲于奔命。但为此我们却一再丢掉乐观和实在,使自己的本性受到伤害。功利就是这样停留在必经的虚无之路上阻挡我们前进,遮蔽光明与信仰。功利不可能使我们满足,功利永远不具备永恒的意味,功利本身就是虚无,尝受功利便是尝受无聊。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各种行为努力和付出都只能是本性生长的需要,生长可能伴随功利但不以功利为目的。小草在一个湿润的早晨破土而出,树木在灿烂的阳光下繁茂葱郁,清凉的风徐徐吹来,爱情如火如荼地燃烧,一切自然产生的内容都不需要什么功利。
当我们超越了功利,当我们将行为付出视为本性的需要,也就意味着超越了虚无而接近了本质。这时我们返回身来又会意外地发现,虚无其实也不是真实所在,虚无之后有另外一个世界。这时才能更真实地触摸实在,更真实地找到自我,并发现那个能够穿透虚无的天然的自我本身就包含着快乐。只要有这样的自我,快乐就永远存在——因为优美的奔跑本身就是意义,性情的健康生长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内涵。因此,只有彻底的悲观主义才有彻底的乐观主义,只有接近虚无才能得到实在,只有超越自我才能得到自我。一个人就是这样从实在走向虚无,然后又从虚无走向实在。
1998.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