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广东潮州,濒临南海,气候炎热,日常多以白粥为食。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少不了买菜做饭。如今烧粥多用高压锅,每当压力阀“吱吱”作响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马上动身把火关小,但总在不经意间“伴随”着想起父亲。
开始能记事的时候,家里做饭用的燃料是蜂窝煤,那时生活起居全由父母照料,根本不知厨煮为何物。烹炒用煤气灶的年代,偶尔就得做做饭。已然数不清多少次把厨灶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了!记得有一次,又是粥沸满地的时候,父亲刚好看到,说:“烧粥火不要开那么大,适时还要搅一搅。”既非和颜悦色,也非正言厉色,自己倒是突然火爆,不情不愿的回了一句,“干嘛要搅!”现在想起这一幕,感触良多。那时候完全不懂“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的道理,每近灶前都心不在焉。父亲没有发火,恐怕并非毫不生气,说不定“朽木不可雕”的失望之情就像滔滔洪水,熄灭了心中三丈的怒火。如今他已然在天国,所有的怀念与忏悔,我只能借几根清香,数缕轻烟,祈求寄达遥远的天际。时间的维度于父亲来说是“虚无”还是“永恒”,我也说不清。深厚的爱幻化为无处不在的怀念,古人说,人去楼空,睹物思情。可惜情感并不能量化,父爱几斤重,几尺长,要多少的“孝顺”才能偿还,只能是一道无解的假设。何况,自己从没有孝顺过。父母就像大地一样,从不嫉妒花开!他们只是默默地把养份供给花儿,从没有要求任何的关注与赞美、报答与偿还。
《周礼•保氏》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国子之道”似乎没有“做饭”这一项,按这个逻辑,孔子说的“齐家”,里面应该也没有主动承担家务,尤其“做饭”这个内容,顶多是扫扫地,以待来日“扫天下”。老子则睿智得多,道德经云:“治大国,若烹小鲜。”虽然意气风发的年青人心中默念此句之时,一般还不精通做饭,理想也不会是当一名出色的“海鲜大厨”,能想到的多是“易如反掌,舍我其谁”之类豪情万丈的词语。如此看来,老子怕是“做过饭”,知道文火、武火两者的不同以及如何交替使用,知道一条小鱼要蒸多久才是恰到好处的火候,还知道不要毛手毛脚去乱翻(与民休养生息)。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年轻的时候,我们总爱“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的酒量史无可考,但劝酒功夫恐怕十分了得,和他喝醉的人肯定不少。许浑则写道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生命由幼及壮,由壮及衰是自然规律,任谁都不可抗拒。有那么一天,王维发现喝不了一斤了,渐渐地,喝半斤也感觉挺难受。27岁时,他十分感伤的写道“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继而,对张九龄道:“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约732年《上张令公》);“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献始兴公》。此时的王维,也许无怨无悔,但难道不像是在为当年的年少轻狂买单吗?“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狂兮!壮哉!
人越来越老的时候,就会慢慢爱上茶。一开始,我们还很得意,觉得喝茶也没什么不好,“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然而当所有的繁华褪尽,独处之美就会慢慢浮现,“石碾轻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
由酒至茶,就像大多数的人生一样,对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却和另一个人相伴终老,真爱通常并不真实。《黄帝内经·素问》记载:“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不少人觉得一讲“养生”,就是怕死。其实,每个人随着年岁增长,悟道深浅,总会择循“不逆于天”的活法。东方朔有大、小两隐之说。白居易则选择“中隐”,其有诗曰:“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杷”,苏轼更夸张,贬到那里吃到那里,把胃填得满满的,人反而更平和、豁达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其《食蚝》一文更大加渲染,“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又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苏大学者真不愧是美食家,不单发明了“东坡肉”,还在1000多年前就大吃“烤牡蛎”,据说他是个胖子,是“心宽”,是“遗传”,还是吃出“高血脂”,恐怕也是佚不可考了。
明末,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是一部《长物志》,长物者,身外之物也,饥不可食、寒不能衣。他在这本厚厚的著作里,细致入微地论述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差不多尽是丧志的“玩物”。清朝乾嘉年间著名诗人、散文家,号称“随园老人”的袁枚,干脆就做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了!其美食专著《随园食单》写道:“熟物之法,最重火候。……司厨者,能知火候而谨伺之,则几于道矣。”好一句“知火候,几于道”,难怪会有“吃穿学三代”之说。可惜我一直与父亲格格不入,他也许正想藉“火候”之说,教给我“慢工出细活”、“磨刀不负砍柴功”诸类大道,可叹孺子顽劣、愚不可教,可想他内心有多么的痛苦与无奈。
“僧道争以茶(乌龙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虽佳,而韵逊矣。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父亲生前的最爱是家乡的单丛茶,从属乌龙茶,别名“青茶”。小时候自己也像多数的小孩一样,最爱的是碳酸饮料,并不爱茶。现在读起袁枚此段,想和父亲喝喝茶,谈谈心,论论茶道,则只能仰天长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