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卫东
一种普通而又常见的食物——水潽蛋,美味里却凝结着别样记忆和情感,乃至烙在心田、铭记一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初夏,还是少年的我,在翘盼中等来了又一个心仪的暑假。放假第一天,归心似箭的我即肩负行囊向着故乡南通进发,在经历了两次转车和一天的颠簸后终于回到了儿时生长的这片土地。
一天的旅途劳顿虽感辛苦,但随着快乐模式的开启,钓鱼、游泳、下棋、画画、看书等节目几乎成为了每天的必修课,整整一个暑假都沉浸在了幸福之中。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只短短五十余日,又到了该挥手作别悻悻而归之时。老屋前槐树上的秋蝉鸣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对着窗外寒蝉的凄叫声,我突感失落,心中默念着下一个短暂的寒假赶快来临。
第二天清晨,为了送我回去,一家人五点不到就起来忙碌了。姑祖母拿出家里早就积攒好的草鸡蛋,10个鸡蛋分成两份,先煮了6个白煮蛋塞在我的包里,其余的做一碗水潽蛋,碗中鸡蛋数量足有4个之多。端起碗一次吃不下那么多,我还在嘀咕埋怨。姑祖母笑着对我说:“东东,多吃点,后面还要赶一天的路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肚子。”要知道在那个物资还比较匮乏的年代,鸡蛋可是家里最好最有营养的食物了,这可是留着招待来客的,姑祖母、祖父、祖母一个月里都舍不得吃上几回。
又是别离时刻,我拿起行囊,坐在三叔的自行车上,依依不舍地去往县城。数次回头,抑制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只见那并不遥远的路口,姑祖母一直遥望着,不时向我挥手,她的身后是渐渐模糊的老屋,还有屋顶上那缕缕炊烟。许多年后,那个并不遥远的路口和姑祖母柱着拐杖送别我时的情景,仿佛在我记忆的深处定格。
到县城后我独自一人登上长途汽车,临窗而坐怅然若失,车外的景致迅捷后移,我知道故乡是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了,而历历往事开始占据了我的脑海。
听说早在抗战时期,姑祖父就已过逝。那时的姑祖母才新婚不久,并没有儿女。此后她就搬来祖父祖母处生活,一起相依为命,并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为家中最受尊敬的长辈。多年来,她帮助祖父祖母一起扶养大了我的所有叔辈,为这个家辛劳着。由于我父母长年在外工作的缘故,我出生后10个月就被送回了老家。从此,姑祖母又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我的任务。那时她已年愈花甲,却视我如同已出,含辛茹苦地把我扶养长大,一直到我13岁回到父母身边。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10多年时间对我无微不至地照看,她更是落下了一身病痛,对此我却浑然不知。此后我们两地相隔数百公里之遥,只能于每年的寒暑假才能再度相聚。等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常趁着有限的几个假日赶回故乡探望三位老人,尽管如此,但一年相见的时间仅寥寥十数天。
多年后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在老家侍奉老人的父亲打来电话,说姑祖母已于傍晚时分故去了。惊闻噩耗,电话这头的我,头嗡嗡作响,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撂下电话和手头工作,简单收拾行李,我从北京经转上海,从十六铺码头赶往南通。当轮船驶近故土的那一刻时,强忍了半天的泪瞬间夺眶而出。这一刻我终于读懂了“近乡情更怯”中的深意。到了家中,祖母给我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潽蛋,但我脑海却一片空白,对着姑祖母的遗体我长跪不起。
多年后,当我再读李密《陈情表》一文,边读边为之动容,为姑祖母的晚年及她弥留之际,未能在身旁尽孝而深以为憾。
此后每年清明前往南通祭祖时,我总不忘拿几个老家的草鸡蛋,亲手做一碗水潽蛋,学着姑祖母的样子,在碗里放少许盐和酱油,并撒满葱花。然后独自躲到一边,默默把它吃完。一碗在手,却凝神半响,唇齿间却再也品不出昔时那碗水潽蛋的味道。其实我知道,我并不在乎其中的美味,只是任一碗水潽蛋,打开我那尘封的记忆罢了。
这个阳春三月,百花尚未来得及齐放,一场疫情却在猝不及防中突袭了申城。经过多日的居家封控,家中食物日渐匮乏,此时尚存不多的草鸡蛋成了家中的至宝。每日早晨,妻子都会做两碗水潽蛋,端到我和儿子面前,每碗一个,我把我的那碗推给妻子,妻子却又把那个鸡蛋倒向儿子的碗中。懂事的儿子却又推让给我们,如此几个回合,经不住我们的执拗,那碗水潽蛋才回到了儿子手中。
妻对儿子说:“你爸爸省给你吃,那就多吃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望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妻子会心地笑了。我知道,她那笑容里满是幸福和爱。望着妻子的笑容,想着那句“多吃点,现在正是你长身体的时候”。我转过身,窗外又是一个艳阳天,久违的思绪不由地又回到了那缕炊烟升起的地方。
一碗水潽蛋,见证着人世的悲欢和岁月的沧桑。我想,在这流淌着的岁月长河里,或许思念才是唯一的语言。
20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