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华(哈尼族)
父亲是我们兄妹所有的依靠。那年冬天,父亲交代我们好多事后,随着村里男子去挖乡村公路了。那时是义务劳动,必须去。父亲消失在我的视线后,我哭了,之后弟弟也跟着我哭。
清晰记得,小时候的我是爱哭的小男孩。早晨我醒来时,父亲已从田间地头回家了,衣兜里全是野菜,我就争着去先翻里面有什么,父亲只是笑笑,没说我调皮。如果有什么好吃的野果我就拿最大最红的自己独吃,父亲说:“留点给你弟弟吃。”随便吃点粗茶淡饭后,父亲像往日一样交代我今天要做的事。要好好照顾弟弟,记得中午时给弟弟吃饭,不准炒油饭,因为天神“阿玻莫米”(哈尼族的天神)在看着,吃了油炒饭,长大了讨不着老婆,也不会聪明。那时我信以为真,天天盯着火塘上吊着的肥猪油馋,不敢动手。晚上要煮的饭和菜准备好,水缸里满满的。钥匙挂在我脖子上,就去劳动了。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和弟弟坐在二楼哥哥的房门前哭,那时我9岁,弟弟6岁。门口经过的村里妇女为我俩伤心。
而这次,父亲出远门去了,不知多久才回家。每当西山衔日,倦鸟双飞双宿时,我坐在门槛上望着父亲消失的地方,双手托腮,等待父亲的归来。平时爱打架的我们一群小孩,因为都盼望各自父亲的回家,这次却“和平共处”,一起猜猜会买回来什么好吃的水果糖。晚上,我们兄妹围在火塘边取暖,那时,最担心的是煤油灯熄灭,姐姐懂事,把灯芯剪短一点,虽然暗,但总有光。俗话形容煤油灯为:“一粒米,撒满屋”,就这一粒米的光,驱散了我童年心里的黑暗与恐惧。哀牢山的斜雨,飘飘洒洒落原野,茫茫森林更加寒冷。我们一群野孩子聚在一起玩一种游戏,就是脱下补了几次丁的彩色裤子,屁股朝着下蒙蒙雨的天,嘴里说:“天神啊,劳作的父母没带蓑衣和斗笠,要打针就打我们屁股吧!”现在想来,天真。
雷电交加的夜晚,多希望父亲立刻出现在身边保护我们,窗外,凌厉的雷电撕碎了宁静的天空。姐姐、弟弟和我,睡在父亲的床上,姐姐捂住弟弟的耳朵,我就倦缩成一团,用被子裹住全身。
铺路的父亲回家了,然而为了铺好我们兄妹的人生路,父亲踏上了更为艰难的旅程。
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咸,父亲毫不犹豫地饮下了。每当我把人家的孩子痛打之后,他们的母亲出来庇护并追打我时。当赶集归来的人群里,友伴去迎接自己的妈妈时。当老师夸奖我,兴奋地奔回家时,母亲的身影始终见不到,没有来保护我、安慰我、拥抱我。于是我从父亲淡淡忧伤的酒歌里,猜测母亲。原来,母亲累了,睡了,从此不再醒来。那时,弟弟1岁零2个月,寻找母乳的哭闹声扰乱了父亲的思绪,慈母呼唤孩子的声音成了永远的绝响。母亲回到了我们哈尼族的发祥地,那辽远的“诺玛埃们”。从此,我的手袖上,鼻涕干了一层又一层。
父爱如山。父亲像一座崇高的巍峨大山,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艰难地经营着这个家,我家有五兄妹:大哥、二哥、姐姐、弟弟和我。母亲离世时我只有4.5岁。父亲的心里容不下两个女人,从此再没有女子走进父亲的世界。
读三年级时,村里来了一位新教师,他对我们似乎不是很严格,那年冬天,我们几个位商量好以各种方式向老师请假,相约到森林里捕鸟。到傍晚,我只捕着5只,其他友伴15只以上,最多的那位达25只,我羡慕他们。高高兴兴回家,到村子边时,有一位朋友被父亲揪着耳朵回家。我不敢回家,怕父亲也打我。在寨子边的牛棚下,又冷又饿。姐姐带我回家,父亲没说什么,我手也没洗,吃个狼吞虎咽。
父亲吸烟筒,对我说:“你捕到几只了?”
“我……5只。”
“你呀,爬树也爬不赢别人,捉泥鳅也不如别人,现在连捕鸟也不如别人,只有读书他们不如你,一个男人什么都不如别人,怎么活?你可要好好读书!”我铭记在心。
我以优异的成绩,可以读四年级了。村子里只办到三年级,四年级必须到距9公里的村委会阿东小学就读。开始了我的走读生涯。我们村在阿东小学就读的共有15人,包括读五、六年级的。周五回家,周七晚上返校。茫茫哀牢山,地无三次平,沟壑纵横,崎岖山路盘旋青山。由于走不起山路,再加上阿东村的小伙子欺负人,直到小学毕业时,同村同学只剩我和另外一个。三年来,我吃住在舅舅家,一直得到舅舅、舅母和姑妈的关爱。特别是二舅,似乎是对他妹妹的怀念,对母亲的爱全给了我,晚上不许乱跑,在煤油灯下学习,并亲自监督。
初中三年,我是踏着父亲挖过的乡村公路读完的。从寨子出发,坐车到12公里处一个叫阿树的寨子脚下,再徒步6小时到乡政府驻地的俄扎附中读书,那时村子里一起读书的只有8人,乡村公路上我们虽然累,但还是开开心心,累了就在树下休息,渴了就在溪边喝水。我年龄最小,跟不上他们,总是走走停停,在前面等我赶上。偶尔有小蛇在路边一闪,虚惊一场,胆大的拿着石头追赶,往树丛一扔,也不在意有没有砸到蛇,继续赶路。
初三时,只剩下我一个孤影茕茕,家庭条件好的已去黄草岭中学就读。回学校的路上,必须经过一片树林,每次路过,我都提心吊胆,万里碧空,这片森林也是幽暗潮湿。每次我都一步三回头,哼小歌自己壮胆,更多的时候,进入树林前我都坐在树下休息,等待过路人,一起进林子,可是这样的机遇特少。有时二哥送我返校,有时他自己送来生活费给我。父亲送过我一次。一路上父亲像导游,向我介绍公路修建情况,那些路段是他挖过的,那些路段比较危险,经常会有石头掉下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徒步求学生涯。对我而言那种兴奋不亚于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唐玄奘在800里莫贺延碛沙漠发现水源那样高兴。有一次二哥要去舅舅家办急事,清晨5点起来,公路上绿春县方向开来一辆拖拉机,二哥站在路中央,要求搭一下车。车上聊天中发觉这辆车要去俄扎赶集。从此以后,我就坐这辆拖拉机返校。周五向班主任车羊嘎老师请假,周六坐拖拉机回学校。多年后的今天,我已记不清这位司机的面孔,但我一直铭记这位哈尼同胞的关心,感谢他让我搭车,感谢他象征性地只收3元的路费。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样的故事只该在小说里出现,然而却真的在我身边发生了。
弹指一挥间,岁月的车轮碾过秋天的原野,一茬茬的稻穗厮守着那千年不衰的故事,火塘温暖了晚归的牧人。我以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荣誉温暖了父亲疲惫的心灵。延着父亲铺就的路,我将认真经营好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