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蔡文华的头像

蔡文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9/25
分享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讹传

讹传

蔡文华

传承数千年中华文明的新春佳节还没怎么闹腾,甘庆堂在东峦县就宣告消费清零,恰似一个喜水的人跳进河中,刚刚划拉了几下,因河道过窄还没蹬打开就抵达彼岸,难免心里痒痒,唏嘘感叹。节庆结束,县里便召开收心会,号召全县上下快速进入“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紧张、繁忙、全勤的工作状态,从县领导到一般干部,乃至普通百姓,无人可以特殊。

“钟实厚,姚白怎么还没来?”甘庆堂坐在办公室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来都是随叫随到,今天是怎么啦?你再催他,火速赶到。”

当秘书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上传下达,将领导的指令迅速准确传递出去。钟实厚当县委书记秘书有些时日了,从县政府办公室跟到县委办公室,虽然已提拔为副主任,他的活却还是老套路,鞍前马后跑腿。他了解领导的脾气,说到口便到手。二十分钟前他已按吩咐给姚白打过一个电话,那边闹哄哄的,对方始终吞吞吐吐,就是不说到哪里去了,一个劲地拜托他让他在书记面前圆场。钟实厚脑子再好用,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坐在书记外面的秘书室发呆。正当苦思冥想不得其法时,内线电话又响了,不必猜就是甘庆堂打来的。

他不能实话相告,因为姚白明显是无故不假离岗。不得已,硬着头皮答道:“书记,我已催过了,我马上再联系他。”

手机接通,钟实厚未开口,对方便抢先求情,“兄弟,我这会儿赶不回来,你无论如何想法在书记那里替我说说好话,只要蒙混过关就好了。先谢谢你了,回头请你喝酒。”

“你是知道书记的德性的,我真的帮你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搪塞。你就来一趟嘛,也耽误不了你多么时间。”钟实厚像是反过来求他。

姚白说:“兄弟,你就说我重感冒起不了床。”

“那我试试吧。如果书记不相信别怪我没帮忙。”

敲门进去跟甘庆堂报告姚白生病了,书记睃了一眼钟实厚,说:“他年纪轻轻,棒棒都打不死,咋个说病就病了,这么巧?我看是装病。现在正是春耕大忙时节,他不能临阵退缩。你通知他必须赶来,不行叫人给我抬都要抬起来。”钟实厚傻眼了。

第三次接到钟实厚的电话,好像三道催命符,把一向聪明绝顶、脑瓜儿转得比计算机还快的姚白难住了,再瞒是瞒不下去了。“那这样吧,你就如实跟书记说我不在县里。等我回来再去负荆请罪。”

甘庆堂听了钟实厚的汇报,并未不悦,更没震怒,而是摇摇头,说:“姚白变了。”

外界不断有人在传甘庆堂要走的小道消息,他隐隐约约已听到了这些。想必这并非空穴来风,毕竟他在东峦县从当县长算起到任县委书记十年了,是到了该交流的时候了。“他要走了”的消息传得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的确有些坐不住了。有天市委书记来东峦县调研,他趁顶头上司如常人一般也要吃喝拉撒——入厕方便之机,一步不离在门口跟着,看到领导从里面出来洗手,假借给他递手纸,将嘴凑近他的耳边,满脸堆笑地说:“书记,有个事情想向您汇报,不知合不合适?”市委书记边擦手边回应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只不过厕所旁边说事有些不严肃。”甘庆堂还是沉着、老练的,并不急急忙忙把话说出来,而是不忘盯着市委书记忙碌的手上,直到殷勤地接过他擦拭后有些湿润的白色纸团,揣在自己手中像捧了一个宝物舍不得丢,这才说回正题:“书记,现在干部群众中有个说法,说是市委要调整东峦县委的班子,市委是不是有这个考虑?”“庆堂,不要道听途说,相信组织,大胆工作。东峦出了问题市委要拿你是问。”从市委书记口中听不出到底是要调整还是维持不动。甘庆堂领受市委主要领导的训示,反复领悟,想了三天三夜,也不得要领。

尽管如此,县里的所有事情还得照常运转,不能停摆。甘庆堂装着镇定自若,若无其事,该开的会照开,该到基层照去。但是传言“他要走了”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他很无奈,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不想听之任之。这些人热衷谈论县域官场的事居心何在,意欲何为?不行,他还没走,他还在东峦主政,必须刹住这股阴风沙沙的邪气。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会上讲出来。这天县委召开经济工作会,他先布置工作后,话风一转,便扯到了干部作风、纪律上来。发出的是晴天霹雳的咔嚓咔嚓惊雷声,“东峦县的发展蓝图早已绘就,关键是落实。但是现在我们一些党员干部在干什么呢?正事不干,倒对信谣传谣特别上心。比如,眼下社会上传得特别有盐有味的莫过于县委班子要调整,说白点就是我要被调整。一些干部甚至个别县级领导干部也在推波助澜,这不是好事,更不正常。我们的纪律到哪里去了?我们的正气和良知遭狗吃了吗?”歇斯底里突然急刹车,甘庆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吞下,像是品味,烈烈目光却直视会场,台下的人有的埋头看文件,有的瞅着手指不动,有的呆萌地望向主席台。甘庆堂微微转动有些秃顶的脑袋,余光扫描坐在左右的县领导,这些人的表情是千姿百态,多数是愕然,也有人脸不自主地红白变换,包括坐在他左手边的县长流华。

“同志们,县委班子动不动,我们不用操心,这不是我们当下级的职责,这是市委管的事。”甘庆堂的讲话再次响起,“前几天市委主要领导来东峦调研,鼓励我们要相信组织,大胆工作。这就对了嘛,上级已经发出指令,我们还在那里说三道四,有意义吗?同志们,关心我们伟大的事业吧,不要东张西望,不要把心思花在打探这打探那上,千万别上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的当。”

招呼打了,但并没有达到流言从此销声匿迹的效果。甘庆堂反而被人说成是留恋这个位子。坛子口易盖,人口难封。他纳闷、堵心、烦躁,以至悲愤。

静坐办公室,一堆文件无意处理,甘庆堂盯着对面的白墙发愣。传言他要走的消息的源头从何而来?是谁最先发布的?目的是什么……一系列问题在眼前浮现,就像成群的蚂蚁钻进了脑子里啃噬脑髓一般酸麻。他恨不得立即揪出它们,一脚踏上去。

姚白主动来“投案”了。甘庆堂知道他迟早会来的,其实他大可不必这般有耐心,直接召见一个下属来也并非难事。他是有恩于他的。这么说吧,没有甘庆堂就没有姚白的今天。十年前,甘庆堂从市里空降东峦县当县长。有天进村入户,他不经意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让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新农村如沐春风般的富足、祥和模样。道路纵横如织,邻里友善和睦,村容整洁美丽,民风淳朴安然,尤其是农业产业现代化程度远远超过同类村组,农民生活似一部五彩斑斓的田圆交响曲。甘庆堂惊叹之余听到最多的是群众交口称道有个好的领头人——村党支部书记姚白。甘庆堂爱搞暗访,他不欣赏事前打招呼,提前让基层选好路线、作好预案式的调研。当他把姚白管理的村子走了个大概,这才请人把他召来。

姚白被人带到甘庆堂面前,颔首微笑不语,仅露出洁白且好看的牙齿。

“你叫姚白?”甘庆堂主动发问。

姚白两腿一靠,右手齐眉高举,学着军人敬了个礼,响亮地答道:“报告县长,我是姚白。姚文元的姚,白求恩的白。”

甘庆堂被逗笑了,“哦,有意思。看来你是个矛盾体,既有坏的一面,又有好的成份。”在场的人也不例外都扬起了嘴角。

“县长,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更何况投胎也由不得自己选择,包括姓氏是早已固定,我只能被动沿用,别无他法。”姚白似乎要与县长探讨起姓氏文化来。

甘庆堂不再理会姓甚名谁,问:“你当村支书多久了?”

“县长,我高中毕业17岁回到村里就当村干部,村团支书干了三年整。然后当了三年村主任,接任村支部书记至今五年。都快成老人了。”姚白说起自己的革命经历似乎比当年金榜题名的人还有脸面。

“咦,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老干部了。不错,道路千万条,年轻人能扎根农村,造福乡亲,应该大力鼓励。”甘庆堂不吝褒扬之词。

二十八岁的村支书冒着细汗珠跑步来见县长,意气风发、精干俊郎的外形,老成持重、口吐莲花的言谈,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姚白左手搓右手,脸颊泛起红晕,“县长过奖了,我工作没做好,离组织的要求还有差距,您多批评,免得我走弯路。”

“我看不错。不是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吗?姚白同志是符合这个说法的。”甘庆堂一锤定音。

一次偶然的调研,让青涩的村干部进入了堂堂县太爷的法眼。甘庆堂记住了姚白。在不久到来的乡镇班子换届时,他抛开县政府主管行政事务的约定俗成,签署实名向县委推荐了优秀村党支部书记姚白。摇身一变,姚白成为了乡镇班子换届中屈指可数的选任制副乡长。黄泥巴脚杆上岸了,姚白不仅有了公务员身份,而且直接当上了乡镇领导,尽管是副职,但足以让不少农村基层干部流口水好一阵子。

姚白是懂得感恩的人,在副乡长任上不久,当他熟悉了乡机关运行模式和分管工作后,便迫不及待进城来给县长汇报。

“姚白,是进城来开会?还是专程来看我?我估计是顺道来的。”甘庆堂指了指椅子,示意副乡长坐。看到有些拘谨的乡干部又开起了玩笑,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青茶。

屁股刚挨着椅子的姚白机灵地站起来,双手接过杯子,放在甘庆堂座椅对边的办公桌子边上,待县长坐定,他才重新老老实实坐回县长给他指定的椅子。“县长,你批评得对,是下属不懂事来晚了。但我不是来开会,是专门来给你汇报思想的。”

“汇报思想?有啥子想不通这么严重,非得专门跑一趟。”甘庆堂还在消遣年轻人。

“县长误会了,可能是我说乱了,我没有思想毛病,很满意目前的状态。我是来跟县长汇报工作,并向您当面致谢的。”

“姚白,你不要解释了,我是逗你的,让你放松。”甘庆堂哈哈一笑。“当副乡长适应了吧?乡上分工你管什么?”

“乡政府的工作适应了。党委政府安排我分管农业农村工作,我已把全乡11个村跑了一遍,大致情况心里有数了。”姚白说到乡政府的工作是充满热情和信心的。

“乡上给你的分工正对路嘛,你是村干部出身,农业农村工作对你来说轻车熟路。”甘庆堂说,“不过,你人年轻,不能只熟悉一块工作,对其它方面的工作也要留心学习,逐步成为多面手。”

“我会遵照县长的教诲做,尽最大努力多学习些东西。”姚白何等聪明,领导的话他心领神会。“请县长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甘庆堂脑海里短暂闪现的往事,是钟实厚来报告说姚白求见时的瞬间反应。甘庆堂不想这么快理睬他,便让钟实厚传话,说书记这会儿正忙,让他等。姚白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坐在候见室喝着钟实厚泡的茉莉花茶。虽然心怀忐忑,但捧上一杯热茶既可打发无聊,倒也不失一种情趣,淡雅、馨香,附带一丝苦涩,他想一些人盲目推崇茶的味道莫过于此。陆续有人到来,多数人他是认识的,不是各单位的头头脑脑,便是一些做企业的大小老板,自然是来找书记说事情的。来一个人,钟实厚便会送上一杯与姚白一样的茶水。候见室的人,由钟实厚一个一个领进书记办公室。大半天功夫,所有人按钟实厚的安排见过书记,便陆续走了,最后剩姚白一个人枯坐那里。他以为这下该轮到他了。可是钟实厚就是不来召唤他。他等不及了,径直来到秘书室。质问钟实厚为什么还让他坐等。钟实厚说,是书记的意思。候见室空空如也,没得到召见,他进退两难。

下班时间早过了,姚白有些失落,他想书记是在委婉拒绝,甚至是刻意冷落,他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悲凉。又过了一刻钟,正准备放弃见面的姚白,惊喜地听到钟实厚的声音,说书记叫他进去。他像个机器人跟在后面,任由钟实厚前边带路,其实他是熟悉那个地方的,并不遥远,一房之隔的距离,十步之内必定到达。但他却走得沉重、惶恐、忧悒。

废寝忘食的甘庆堂没礼节性地伸手与他握,他也不敢擅自张开汗津津的爪子。听到书记轻言细语“坐吧”的命令,他选择离办公桌远远的沙发放下屁股。“坐那么远干啥子?你还怕我会把你吃了?”甘庆堂不怒自威地说道。

姚白起立,赶紧坐到办公桌主人对面专供来访者报告工作的朱红色靠背椅子上。“书记,我怕坐近了,您一会儿发起怒来搧我耳光。”姚白像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更像是晓得可能的最坏结果咋样,先把书记的嘴堵住,试图让他说不出口来。

“你这不是心里有鬼吗?不打自遭。”甘庆堂看着姚白,他胆怯地不敢去对视。“我正找你你不来,今天不请自到。有事吗?”

姚白愣了一下,迅即开始打感情牌,“你是我的再生父母,在你面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能有今天全靠你的提携。从村干部到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局长,都是你一手扶持长大的,我们一家人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姚白这倒没说假话,他真的是遇上了贵人。当副乡长两年时,甘庆堂出任东峦县委书记。有了这棵参天大树,对姚白或者任何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他发扬早请示晚汇报的精神,赢得一号长官的无限信任,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副乡长转正,重用为乡党委一把手,不过一届任期,便坐上了很多人想争取而不得的县建设局党组书记、局长一肩挑的交椅。甘庆堂在县委常委会上力排众议,他跟同僚们的说辞是,姚白是农村干部,不懂建设工作,但这个同志人年轻,有上进心,可以学习,谁也不是生而知之。而且这个同志要求严格,放在这种人人关注、容易滋生腐败的岗位,让人放心。事后,姚白听人给他说起甘庆堂为他开山辟路,说尽好话的伯乐胸怀时,简直就要感激涕零了。进城当了官,姚白进出书记办公室如入家门,在人们眼中也是当局的红人,不容小觊。他的身价陡涨。但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越是有人说他重要,他越感觉危险。他害怕失去靠山。一旦靠山不存,他的位子也就可能不在。

“姚白,不说那些你已经说过无数遍的感激话。我都听腻了。”甘庆堂打断姚白的深情表白,“既然你来了,说点正事吧,也许还管用些。”姚白不搭话,他不晓得甘庆堂想说想听什么。“前几天,我叫钟实厚通知你来,你来不了,你去哪里了?全县干群这样忙,你哪有那么多闲心到处乱跑。别跟我撒谎啊,说老实话。”

被逼到墙角,姚白知道欲盖弥彰的后果,他只得如实交代。“书记,本不想告诉你,害怕惹你不高兴。你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了,实不相瞒,那天是去跟流县长祝贺生日。”

“在哪里办的?有哪些人参加?”甘庆堂紧逼,早已收起了先前的笑容。

“在市里一个叫‘如意坊’的酒店举办,摆了三桌,有乡镇党委书记、县局局长二三十人参加,还有几个企业老总也在场。”姚白的话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冲出来。

“你大致说说具体是哪些人?”

虽然万般为难,但姚白躲无可躲,像个告密者硬着头皮把能记住的人噼噼啪啪爆了一遍。他本想随便说几个,可他太了解甘庆堂的耳目很多,不吐干净,休想走到干路。甘庆堂不动声色地听着,神情木然,却异常专注。

“你为什么要去?”姚白以为说了就完事,不承想甘庆堂问了这么一句。

“我是偶然听一个局长说起,临时起意便跟了去。”

“是谁发起这次聚会的?”

姚白迟疑不决,但嘴巴被人强行撬开,就阻止不了舌头吞吞吐吐了。“我事前不清楚具体情况,到了酒店,我看见康建仁在忙前忙后招呼来客,支使人做这做那,到了正式开席时他将流县长请上主位,便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开口说了些祝福生日快乐之类的话,宴会便进入正题,渐次高潮。我揣测这次聚会应该是康建仁倡议的。”

甘庆堂似乎陷入沉思,寂寂地看着姚白,眼光笃定而不游离,唯有平放桌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不经意地交替着敲敲敲……冷场——像到了一片冰天雪地,但见白茫茫的凉意,期盼春天的勃勃生机快点到来。凝固的空气解冻,甘庆堂的元气恢复,雷声大作:“为什么离开本县不请假?别人不知道规矩,难道你也是头脑糊涂?”

“我怕你不同意。”姚白弱弱地说。

“你倒不是怕我不同意,而是怕泄漏了别人的秘密。我清楚你和那些人的心思,外面都在传我要走了,你们要及时掉转船头,抱新的大腿。”甘庆堂无情揭开姚白们的人皮,可以是鲜血直流。

姚白无法洗白,“我已认识到我的错误,对不起。”

县委班长临到换人,干部中思想混乱、活跃的人不在少数,拜码头、攀新枝,或明或暗客观存在。甘庆堂有亲身经历和深切体悟。他初到东峦当县长的一年多时间里,或许是一些人对他的经历、背景不了解,或许是还在观察他的性格、为人,来找他的多是程序性地一本正经谈工作,套近乎极少。快到两年时,外界不时传出县委主要领导要调整,他已听到这种信息,但他不当回事,上级组织没有任何说法,他不能偏听偏信。直到有天他推荐提拔的副乡长从乡下赶来,像特大新闻在他耳边播报,他才有了警觉。姚白早把自己当成了甘庆堂的铁杆、哨兵、马前卒,至于甘庆堂像不像这样认为他管不了。他在乡旮旯里头发现有人在悄悄咪咪议论县委的人事,经过乡村基层熏陶的他,政治嗅觉是灵敏的。他把听来的马路消息要秘报给贵人。心急火燎进城,直奔县政府。甘庆堂破例接待了这位越级报告者,当然这不是第一回了,姚白涎皮赖脸的隔不了多久就会来造访。

“姚白,今天进城又来出席重要会议?”见到老熟人,甘庆堂并没有摆起县长架子。

“县长,你别洗我脑壳了。我一个副乡长,一年难得来县里开次会。今天不是开会,但比开会还重要,我来向你报告一个听来的情况。”姚白作出神秘兮兮的样子。

“说来听听,有啥子这么重要?”

姚白压低声音,指了指旁边的县委大院,说:“县长,现在到处在说那个人要走了。连我们乡坝里头都晓得这事了,传得沸沸扬扬。”

“你说明白点,‘那个人’是谁,你这么关心。”甘庆堂有些不耐烦了。

“县长你莫装糊涂了,你的信息比我们基层快得多。”姚白一副委屈状,“还不是说的县委书记要走了。你的机会来了,我们基层衷心希望你能更上一层楼。”

“姚白,你该受批评了,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张开嘴乱说就犯忌了。”甘庆堂嘴里在责备,实质心里还是受用的,他之前听到的进一步得到印证。“回去搞好本职工作,没事不要瞎猜胡说,更不要提到过我这里,跟我说过什么。”

姚白诡秘地说:“县长,跟着你跑的人不傻。”

姚白像沾神似的,预言货真价实。这段时间,来给甘庆堂汇报工作的乡镇和部门这长那主任的逐渐多了起来,到了要排队的阵仗。钟实厚为给这些等候的人端茶送水都忙不过来,还得在政府办公室再调人来协助。

传闻不是捕风捉影,东峦县委书记被上级去掉“要”字,真正应验“走了”。甘庆堂就任县长两年时顺理成章接任。

事事有轮回,目下甘庆堂被人说成“他”或“那个人”“要走了”。汇报工作的人明里暗里向流华办公室或私密场所转移。这种滋味不好受。十年光景,他早有思想准备迟早会被组织调离,但他不希望这样仓促结束,他设计的蓝图还未尽数实现。况且一些他亲手培养提拔的人,有了二心,他倍感人性龌龊,人心善变。悲催、伤感、哀切、痛恶……百感交集,撞击着他的心灵。

束手就擒,不是甘庆堂的性格。绝地反击,才是他的真性情。不能让歪风邪气占了上风,更不允许故意散布谣言、混淆视听的人有市场。

前进煤业集团的贷款担保意见书摆在案头,甘庆堂翻了翻,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轻蔑眼神落在上面——“前进?不叫你后退就算对得起了。”他没有心思细看,便随意地丢在一边,又拿起堆得齐人高的文件,继续工作。

甘庆堂搁置签批前进煤业担保文件,像是被人走漏了风声一般,就有人闻到气味了。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失泄密,仅仅五天后,肖跃富便主动找上门来。但如同在甘庆堂的掌控和预料之中,他愉快地让煤业老总进了办公室。

“甘书记,你好忙啊,我来了好几次,你不是开会就是下乡去了。今天总算见着你啦。不是十万火急,我万难不会来打扰你。”肖跃富进门便倒出苦水。

甘庆堂乜斜一眼肖跃富,说:“肖大董事长,什么事会把你难成这样?”

“还不是为企业技改扩能要贷款的事着急。银行都已经说好了,只要担保手续办齐就放款。甘书记,前次你来企业调研时,我跟你汇报过,除了我们企业自身的资产抵押,还不够,想暂时借政府平台担保,待企业恢复生产就把贷款归还,便解除政府担保责任。这也是县委政府支持民营企业渡过难关的实质举措。”肖跃富像放花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生怕甘庆堂听不明白。末了还嘀咕了一句,“甘书记,当时你可是答应了我们的。”

“哦,为这事。”甘庆堂仿佛记起了说过的话,但他并不正面肯定也不否定,“我叫你去跟流县长汇报,你去没去?”

“去过,在他办公室汇报的。”肖跃富态度诚恳地说。

“没有后续了吗?”甘庆堂问。

“有,最近又跟他报告过一次,他说他已在担保意见书上签字,由政府办公室送县委办公室呈报你。”

“你消息蛮灵通的嘛。最近一次是在哪里跟他汇报的?”

“在他生日聚会时。”肖跃富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不妥。但覆水难收,他只得把话自圆了。“不是我主动要去的,是康建仁叫我去的。盛情难却,不去面子过不去,今后也不好为人。”

“理解理解,人之常情,你做得对。况且县长的生日那是一定要祝贺的。”甘庆堂和颜悦色地说道。

肖跃富还在等“金口玉言”,却听不到声音了。此时他瞥到甘庆堂在翻手中的一份报纸。“甘书记,那担保的事?”

“哎呀,这事估计要让你失望了。”甘庆堂放下报纸,“最近上面有明文规定,政府不能给企业当担保人,尤其是像你们这种民营企业,那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和规则。在你们企业调研时我也是信口开河,没把上级精神吃透,你们要谅解。”

肖跃富悻悻然前脚走了,跟着传来地雷声。

康建仁出事了,被县纪委的人带走了。极其容易传千里的坏事,一夜之间在全县官场引起极大的震荡。岗位重要的县国土局长进去了,虽然还不知何种原因,但足以吊起人们想知道所以然的欲望。众说纷纭,有说康建仁乱搞男女关系没搁平,被女方的军人老公查觉到蛛丝马迹,向组织告发;有说他在征地拆迁、土地招拍挂中,得了别人的好处,但拿了钱没替人消到灾,激怒了老板,把他举报了;有说他长期公车私用,公费旅游,公款吃喝,机关离退休老同志看不惯,实名反映他的问题……说法很多,在真相未大白之前,所有人都只能瞎猜。不过,康建仁遭起,让姚白不寒而栗。他是了解康建仁的。康建仁是甘庆堂眼中德才兼备的好干部,也是书记心中的嫡系部队。康建仁曾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联系分管国土建设的副县长工作,跟随副县长参与书记县长带队的调研和召开的有关会议数不胜数。无论是在现场或者会议场合,康建仁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建言献策,踊跃表达,既是出于工作需要,也是想在主要领导面前表现自己。他的主动作为、内行专业发言,尤其是能说出领导想听的话,的确是把甘当参谋助手的角色扮演到了职业水准。久而久之,康建仁在甘庆堂心坎上镌刻上了“能干”二字。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甘庆堂当上县委书记,对县级部门人事重新布局时,便将康建仁放在显眼的国土局长职位。康建仁当上了一把手,请示汇报勤快,将领导指示不折不扣落实,俨然成了甘庆堂的得力干将和股肱心腹。如此倚重的人,甘庆堂舍得拿下,必然不是道听途说的那么简单。姚白仿佛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慌之中,更相信民间的另一种说法,康建仁是墙头草,听说甘庆堂要走了,扑进了流华怀中。所以栽水了。

国土局突然无主,由县长兼任主任的县土地管理委员会开会就不方便了。情况无人报,方案无人作,一些花费大力气、大功夫招进来的企业供不上地,天天到县政府催,要求兑现招商引资承诺。不得已,流华去请示甘庆堂。

甘庆堂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片纸屑都没有。流华来见书记,已提前打了电话。甘庆堂叫钟实厚把批阅过的和没来得及处理的文件全部拿走了。“流县长,才打了电话,这么快就过来了,真是雷厉风行啊。”

“见书记那敢迟到,态度首先要端正。”流华笑言,“书记好爱整洁,连办公桌也是一尘不染。”

“流县长你就理解不正确了,我管宏观,没有多少具体事要干,每天几个文件很快就处理完了,当然桌上就没有什么杂物了。”甘庆堂挥挥手,“哎呀,你以后当县委书记后就晓得了。我希望你尽快到县委来工作,超脱得很,我已做好了让贤的准备。”

流华的面部肌肉跳了两下,赶紧摆手,“书记,你言重了。我没那个野心,更没那个能力,从未奢求当书记。我更适合跟你当助手,我真心盼望你继续领导我们干革命。”

“流县长,你我共事这些年,彼此知根知底,更是相互信任。我是心怀坦荡的,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背后说人长短,更不会听信谗言。”甘庆堂笑容可掬地正视了一眼搭档,娓娓而谈,“不过,最近像有一股妖风在县里猛吹,大有愈吹愈烈的趋势。已经波及到我们间的团结了。这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流华努力克制,尽量佯装冷静,“书记说的我不明白,请明示。”

“社会上现在正热火朝天地议论说我要走了,你当县委书记。不知是有人故意散布的,还是真有其事。这事你应该或多或少听说过吧。”甘庆堂又将目光射在流华遮掩不住泛红的脸上,如同探照灯打在上面一览无余。“我是相信组织的,组织没叫离开,就得尽职尽责,不然老百姓会骂我们屎不屙把毛室占着。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甘庆堂够直白了,这等敏感而伤情谊的话题是不宜在两个暗中出招人之间正面交流。但他不想含含糊糊,明人不做暗事,说出来心里痛快些,也可警告对手收敛。皮球踢了过来,流华不得不接招。“书记,我是听到过,但我不信这些,所以没有与你交流沟通。那都是一些吃饱了撑的人干的,当然也不排除别有用心的人挑拔离间。我可以坦诚地说,我没有抢板凳的急迫和奢望。你可以侧面问问。”

甘庆堂笑了笑,似风轻云淡般地说道:“我一向认为你的认识是高的。只要我俩思想统一,就不怕他人从中使坏。对不对?”

流华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然后迅速转换话题,他来的目的,不是谈论甘庆堂提到的那些有关传言的事,而是请示国土工作咋整。“书记说的完全正确。我记住了,我是讲规矩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会胡作非为,你大可放心。我今天来,是想请示土委会如何开展工作的事。康建仁被纪委带走,我是前两天才听说,事前没有人跟我通过气。当然这有纪律规定,不是县长该管的事。我只是关心,现在土委会的具体工作由谁来负责,因为我们招回的企业隔三差五就来要土地,估计他们也找过你。”

“招来的企业不容易,我们请他们来也没少费力气。他们要土地,我们应该支持才对,不然会说我们政府不讲诚信。”甘庆堂不紧不慢地说,“哎,怪只怪康建仁不争气,在全县加快发展的关键时刻出毛病。我们不能因为他离开,就影响事业的发展,回头我跟组织部说安排一名副局长先主持国土局工作。最后根据纪委审查康建仁后的情况如何再作定论。我个人不想一棍子把人打死,要给人改正错误的机会。你也赞同我的观点吧?”

“康建仁现在情况如何?问题严重不严重?”流华没有正面回答,更关心案情。

甘庆堂的猜测没错,流华前面说那么多的话,只能算过门,他来的真正目的是替人说情。看来敲山震虎偶尔一用也不错。“纪委还未报告,不过据他们初查,问题还是不小。”

“书记也知道,我本人跟康建仁除了工作联系多些,其它没有更深的交情。”流华先把关系撇清,再谈看法,“不过从我跟他接触的这几年看,还算一个难得的人才,工作勤奋敬业,熟悉国土业务,也是遵守纪律法律的。从一个普通干部成长为一个部门局长,党组织的培养是首要的,也跟他个人的奋斗分不开。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讲不讲得?”

“但说无妨。”甘庆堂一副慈祥的面目给予鼓励。

“看在康建仁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如果没有太大的问题,建议给个轻处分或诫勉谈话就可以了,我们要保护干事的同志的积极性,况且一个干部成长起来也极其不易。损失一个优秀干部,蛮可惜的。当然如果真有错误,我们想保也保不住他。”流华表达了意见,又不失守底线把后面的话给勾回去了。

甘庆堂像偷瞄了流华的底牌,不露声色地说:“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想保他。但是还有个情况刚才没说,这个案子是市纪委交办下来的,我们还必须过得了这关才行。不过,我们都尽力吧。”

康建仁的吉凶难卜,尽管与己无关,旁人大都持观望、猎奇、等待的态度,但却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凡是去参加过流华生日聚会的人像屁股上夹了粑粑,没擦干净前老是觉得不舒服,生怕别人闻到臭味,无人不感到潜藏危险,失眠、恐慌、不安,总担心厄运说不定某天意外降临头上。谁都不愿意成为康建仁的后继者,思前想后,辗转反侧,痛改前非才是当下的选择,如同当了一回妓女赶快革过从良。这批人先后去给甘庆堂借汇报思想或工作之名,向甘庆堂这个尚在位的不知何时会离去的拿着他们七寸的人,苦口解释或者承认错误,态度虔诚的甚至事先准备书面检查当面呈报。甘庆堂并不惊讶,自始至终装着并不知道这事,既不评价,更不表态,听了就听了,大不了说句“好,回去干好工作”了事,他不想过多啰嗦,让这些人云里雾里想去。

流华并没有闲着,在处理繁杂的政务之余,当上了疗伤师和老大哥。一些自我感觉危机重重的人,表面去跟甘庆堂认错,暗地里押宝流华,打小报告,发泄心中不满,寻求保护和心灵慰藉。姚白也裹挟在这支人流中。流华如同一个合格的兼职心理大师,谆谆教诲小兄弟们,沉住气,莫犯低级错误,无为自杀。只要青山在,一切都有希望和可能。

姚白整日心里惴惴不安,像头上悬着个铁球,链子随时都可能断裂。他梦魇着将肝脑涂地,死相难看。不过半个月,他再次踏进甘庆堂办公室。“书记,我回去后,又进行了反思,深感自己不是人,是王八蛋。如果此时这里有条大河,我立即跳下去喂鱼。”姚白自贬一番,并声泪俱下地哭出声来,“书记,你要原谅我。我这段时间老是做恶梦,梦见自己被关起来了,惊醒后想想又觉得你不忍心这样不管我。我可能患上了忧郁症,吃不下饭睡不踏实觉,莫名心悸,甚至觉得人活起没有多大意思,结束生命的想法都有过。但又不想给你添乱,才控制了这些极端行为。”

“姚白,不用哭起等。我不欣赏一个男人流泪。”甘庆堂淡淡地说道,“我是书记,对每个同志一视同仁,包括你应该很清楚我的为人。如果是一个两面三刀,站在这山望那山的人,任何人都不愿意接纳。你只要心中无冷病,就不怕鬼敲门。”甘庆堂站高望远,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他洞若观火,清晰明了。在他眼中想塞沙子找错了人,他有这个自信。

姚白像小孩听大人哄逗立即止住泪水,千恩万谢与甘庆堂作别。

最末梢的一点权力也要使尽榨干,甘庆堂略施小计,一切像回到从前,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有规律地向前行进。不过传得人心骚动的甘庆堂要走了的消息,始终似吹胀的气球,虽遇根缝衣针便破,但它就是拥有无限韧性和修复能力,招摇地漂浮在县域上空。姚白两次认错后,悬着的心稍微可以放一放了,他一如过去兢兢业业地工作,该去跟书记县长报告的照常勤快。他们也一如既往地开门热情接待。年轮转到了秋天,早晚起了凉意,不加一件薄衣浑身会起鸡皮疙瘩。姚白着一件黑色外套去上班,途中,他接到组织部的电话。本已趋于平静的心脏,骤然加快了跳荡。

姚白调整到县委宣传部任副部长,组织没讲理由,只说是根据工作需要。接替他的是钟实厚——领导身边工作人员外放——似乎理所当然——他打不出屁来。

最不擅长的行业,姚白只得服从,但他心里的怅然若失和忿忿不平久久不能失怀。他决计找个机会要去问过究竟。可是不能不令他失望——一个月后,甘庆堂调回市里。流华也离开东峦。

姚白凝望烟云滚滚翻卷、疾疾飘移的天空,扯开嗓子一串国骂,但又闪电般捂住嘴巴,唯恐隔墙有耳。

作者地址:四川省达州市大竹县竹阳街道新华路96号

联系电话:13981493139

电子邮箱:coc618@sina.com

邮政编码:635100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