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水田飞白鹭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白鹭翩飞，蝉鸣蛙噪，收完麦子，揉了油菜，要莳田了。

双季稻时，谷种用温水浸泡后，冒着热气出了窠，钻出黄黄的带着勾的嫩芽，用塑料薄膜轻轻覆盖，撒在秧田里一两周，似乎没啥动静，几个大太阳后，秧苗热热闹闹地往上蹿，将薄膜撑起，薄膜下面，氤氲着一团水汽。

农业税取消，不用交粮谷，大伙改种一季稻。早稻时风凉水冷，中稻时风暖水温。太阳晒过的秧田，泥巴温润，谷种疯长，仿佛可以听到秧苗分蘖的声音。

扯秧必赶早。天微明，狭长的秧叶子上还留着晶莹的朝露，清凉微风拂过，滚圆的朝露倏地没入秧田。脚踩下去，泥巴微冷。拇指食指轻抠秧苗根部，根须带着肥沃的黑泥被扯出，秧苗与大地母亲的脐带被扯断，发出沉闷的沙沙声。积攒几小把，变成一大把，双手提着秧苗尖尖，让根须同泥水上下同频共振，一圈圈浑浊的涟漪荡向田埂，一坨坨泥巴掉落，直到秧苗露出红白相间的根须，重得跟秤砣一样的秧束，变得轻盈，需要捆扎了。

秧苗捆好，头尖尖，腰细细，下摆宽宽像裙摆，难怪她们形容小女人时喜欢说，一把秧大。确实是，那么多看似斯文的农妇，那么细的腰，那个小的个，却在繁忙的农事面前，在生活的洪流中，爆发出惊人的能量，顽强地顶起半边天。

洗秧时，一波波浊浪，将细碎的浮萍推向岸边，也唤醒了里头的蚂蟥。觉得腿肚发痒时，才发现一条肥壮的蚂蟥叮在腿上，用力抠出，小圆洞下，血水洇出。

一把把的秧，摞在箢箕里，挑到另一处梯田，秧苗今天要成为禾苗，这就是莳田。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学会莳田的，大约是五六年级吧。母亲示范几遍，我就栽得很稳，横平竖直，只不过速度慢一点。老三教了几次，要么秧苗间距不对，要么禾蔸粗细不匀，要么蔸子歪歪扭扭，总是不得其法，父亲暴喝“牛教三到要脱绹，教猪教牛教不变”后，一巴掌把老三扇倒，老三呛了几口泥巴水，然后被呵斥回家煮饭。我看到他满是泥污的脸上，竟然有着狡黠的笑容。我那时在心里骂自己，晓得做，就有逃不掉的辛苦。不懂装懂是幼稚，懂装不懂是智慧。然而，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

现在我还能回味插秧的那些细节。左手拿秧苗，拇指食指熟练地将秧苗拧拨开，右手接过，中指食指伴着秧苗插入泥巴，手法类似握毛笔。稻田是柔软的宣纸，插入的每一蔸都是中规中矩的正楷。迎风招展的嫩绿，正是那温柔又犀利的撇捺。一行五至六蔸，刚好双手张臂的宽度，不能太密，太密了阳光照射不到位，影响分蘖；不能太稀，太稀了产量低；为了对齐，最末一蔸，稍稍向上。母亲强调，这是手上活，力道很重要：轻了浅了，秧苗没沾稳泥，风一吹，浮起飘走了；重了深了，秧苗醒得就慢。（只需要待到田里的水由浊变清，弱不禁风的秧苗，已经成为亭亭玉立的禾苗，这个过程叫做醒来，如同大姑娘打了个盹。）

母亲是插秧能手，在公社时，不用扯绳索，从大田中间莳一列下去，不偏不倚，硬是剑直！大家就傍着母亲莳。你这一列还没莳完，母亲下一列又追上来，跟她莳田，有乐趣，也有压力。

速度快不快，听听水响就晓得：插入秧苗到抽手离开，只有短短一瞬，始终保持高频率的动作，水响也有了节奏，有了贯性，类似于竹叶的锐响，又好似鱼跃的轻响。勾头弯腰，看不到母亲飞汗如雨，听着水响渐行渐远，明白我又被母亲远远甩在身后。好在父亲莳得慢，而且蔸子总往前倾，母亲总拿父亲说事，我得以免于批评。母亲说，他这是拜菩萨的蔸子，老往前面跪倒。卫毛虽然莳得慢，但是蔸子正，你啊，还当不得孩子。父亲觍着脸说，比我莳得好，当然是好事，就是要后人比前人强。

母亲也唱歌吹哨子。“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

听腻了。我无聊得将头勾到胯下去，倒看田里的天光云影共徘徊，看白鹭悠闲地迈着细长的腿，偶尔低头啄起小鱼，小鱼在白鹭嘴边翘着尾巴，徒劳地挣扎......

有一秒钟，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条挣扎的小鱼。无聊的时间，每一秒都是漫长的。但若有人在旁边评头论足，我的劲儿又不一样。他们啧啧赞叹，字写得好，莳田也格外端正。书也读得，田也莳得，文武双全啊。

母亲也很享受他们的夸赞，为了表示谦逊，或者怕我骄傲，赶紧说，莳得好是好，就是太摸了！摸，就是慢。

我为自己的慢找借口：脚印太多，需要把泥巴将脚印填满，抚平。

母亲说，你有脚印，我的脚印比你还大。有脚印的地方，顺手带点泥巴就可以。哪用得着将脚印填满填满？

......

我把手肘撑在膝盖上，速度明显慢下来，父亲问，何搞？

我说，腰酸得要断了。

母亲说，小孩哪来的腰？名堂莫多。

没得腰，那还是个人？我似乎很在理，声音大了起来。

母亲晓得我是消极怠工了。连忙鼓励说，老古话，不怕慢，只怕站。只管勾着脑壳莳，莫往后看。你要磨洋工，我等会追上来，超过你，把你关在里面，看你何得出来？

暮色来袭。晚霞由金色变为深紫，日头落山，月上梢头，满水田银光晃荡。乌鸦扑棱棱飞起，田野间宏大立体的蛙鸣交响曲上演。刚莳完的田垄里，有长绳状东西游过，是水蛇，还是黄鳝？吓得我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一阵一阵。

蚊子肆虐，四处叮咬，无处可逃。我左拍右打，手舞足蹈，装出可怜样，父亲一列已经莳完，正在洗脚上岸，见我这幅样子说，蚊子只会叮死人，快一点，蚊子怎么叮得到？

“没莳完，不准回！”父亲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

“你也晓得呷亏？读书不发狠，呷苦的日子还在后头！”父亲说的话，就跟他的卷烟一样，总是那么呛人。

没有退路，那就只有老老实实莳完。

我在夜色中光着脚回家，脚指甲被踢掉一个，血水从泥巴里汩汩冒出。

我得感谢，是父亲的那次激将，让我幡然醒悟，告别彷徨，回头是岸，跳出农门。

直到现在，一到农忙季节，记忆里头栖息的白鹭，总会翩翩起飞，飞跃漠漠水田，飞向季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