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的父亲

父亲向来胆小。他个子矮，与邻家发生争执时，人家的声音大点，他就不做声了。我那时就觉得他不够硬气，不够男子汉。但他转背就对我们讲，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现在回过头来看，不晓得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农人们所讲的报应，当年那些飞扬跋扈蛮不讲理的，大都过得不好。胆小，是父亲的智慧。

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父亲在外受了气，在母亲面前偶尔骂骂咧咧。

有一次，他们发生了争执，父亲骂了母亲，母亲作势欲跑，父亲不让，母亲满腔怒气没地方出，趁着父亲在澡盆洗澡时，哐一声摔门，丢下一句：“我回娘屋里去了！”父亲忙不迭从澡盆里站起，赤条条急着追出去。父亲在老屋巷子里追到母亲，一手捂着裆部，一手死死地拽着母亲，气喘吁吁。母亲本只想吓唬吓唬父亲，看他这幅狼狈样，又怕被邻居发现，只得老老实实跟随父亲回家。

从此，只要听到母亲说“我要回娘屋里！”，父亲之前的傲慢与威风全都丢一边，换成一副讨好的模样。“回娘屋”，成了母亲的致胜法宝——母亲晓得，父亲三十岁才讨婆娘，生怕婆娘跑了。摸准了父亲的软肋，母亲每次都赢。我很好奇，这个游戏他们玩了几十年，母亲的紧箍咒依然有用，父亲依然那么胆小。

父亲胆小到么子程度？走夜路怕鬼。夜里上水渠灌溉稻田，要经过一片坟地，听到那边动静，背起锄头就回了家。

母亲还常笑话父亲，打个针抽个血，父亲都一副怕疼的样子。

这么胆小的父亲，为了捐肾救我，主动跟医生说，用我的腰子，我身体好！

术前谈话，手术前后必须戒烟三个月，避免术后咳嗽牵拉伤口痛苦，也有利于早日康复。父亲烟瘾发作时，只能用鼻子狠劲闻闻，一副馋鬼的样子，看着好可怜。父亲嗜烟如命，为我戒烟，简直要了父亲半条命。

我满以为，父亲应该戒烟成功了。没想到父亲出院休息不到两个月，又拿起了剃头刀，也拿起了打火机。母亲说，你父亲又开始抽烟了，理发店的角落，一地的烟屁股。劝都劝不住。说什么救了崽，死也死得了。

父亲的话里带着任性，又有点满不以为然。母亲晓得劝不了，但每次只要看到，还是千方百计阻止他：搜出父亲兜里的烟，打落他正在抽的烟，挡住别人递来的烟，或者藏匿父亲的打火机。

母亲做这些时，嘴里念叨着“你割了一个腰子身体差一些要注意身体，救了崽更要好好保养多活几年才能享到崽的福，一天到晚不逗贵气你是讨贱……”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实在没办法，今后，看见他抽烟，我就往他头上浇水！

母亲的豪言壮语没维持多久。不到几天，母亲说，再也不敢要你爹戒烟了。我很好奇，母亲一下子想通了？赶紧追问，发生了什么？母亲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因为要你父亲戒烟，害得他撞伤腰了。

母亲的讲述吞吞吐吐：

“你爹一有空，总喜欢一个人呆在隔壁房，开门一看，满屋烟味像熏腊肉。我一看，好哇，又偷着呷烟！我上去抢他的烟，他躲，退后不到一两步，腰部撞到床沿，哎哟喊个不停。赶紧拿菜籽油揉揉，还是有点肿。你爹只有一个腰子，撞坏了，何得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老家伙把烟屁股扔了，不退不躲，哪会撞到腰啊。”母亲声音里带着委屈。

现在不是说是非分责任的时候。母亲叙述的撞伤部位描述不清，我要母亲拍照发来，还是看不清楚。我说，赶紧到医院做个检查，看看伤情。母亲说，父亲不肯。我跟母亲说，赶紧想办法，逼他做检查。

母亲这次没用“回娘屋里”那一招。对付胆小的父亲，她总是有办法的。母亲以跳楼相逼，父亲当场就范。

“早点洗澡，明天赶早去医院。”

“现在不敢洗，要等你困着了才去洗澡。”母亲描述的对白，笑死我了。

忐忑不安中等待结果出来，父亲在电话里竟然说起了生硬蹩脚的普通话：“医生说了，没有问题。”当天，父亲又去了理发店干活。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们，医生开了几百元的药，他一分都没买。

几天后打电话问，父亲还是说疼。我把父亲的检查结果发给专家，专家建议，做个CT确诊。

父亲不以为然。“再检查一次，又去了几担谷钱，没必要。”母亲劝他复查，他也振振有词：医生说了，没大问题，做么子浪费？

母亲的绝招用完了，到我来想办法了。

“您现在怕浪费几百元检查费，以后万一真是骨折，那住院，只怕是几千元甚至上万元，那得值多少担谷？自己还多遭好多罪？让我们多担好多心？您要不去，我立马订票回来，我一来一回，车费加上误工费，又是几百。您想清楚，需要我回来陪您检查不？”

父亲沉默了一分钟，答应了。（估计他在算账，我回家的费用远远大于检查费，再说，他也晓得我的倔脾气）

检查结果出来，父亲骂骂咧咧说，说了不要检查不要检查，又是几担谷不见了！

这一次，父亲的胆小，是担心更大的浪费。

听着父亲爽朗的骂声，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其实，我也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