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本文中的“我”非作者本人,而是作者的一位朋友。为让他的故事读来更真实,故而采用第一人称写作。
与文中的“我”相识,纯属缘分。之前写过一篇《高考琐忆》,引发大学师兄写了一篇复读四年考上大学的回忆。我们在盛赞师兄励志,师兄自谦曰,这算啥,听说,还有个比我更执着的湖南人,首次高考失利后,奋战八年后考上大学,本科毕业工作四年后再考研,读博,现在美国名校做研究科学家。
这么传奇励志的故事,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跟在美国做博后的文友伟弟要到了这位传奇的王涟湘先生的微信。以下文字,就是根据我们的访谈记录整理而成。
一
晚上十点,我在实验室做完实验,走在学校婆娑的树影里,微风轻抚,拂去一天的劳累……离课题目标又进了一步,感觉特别充实。
回想这些年,在老家的田土里耕耘收获,在株洲的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在江西南昌的街头巷陌行走贩卖,在深圳平湖工厂里流水作业,在广州沙河的骄阳下暴走,往事一幕一幕,跨越时空,难以忘怀……
20年前入学报到的时候,年轻的辅导员以为我是学生家长。因为我的长相太成熟,站在一群“小鲜肉”前,我这躯“老腊肉”,感觉有点“鸡立鹤群”。进了宿舍,他们都以为是谁家的大叔来了。
他们不会晓得,我也不好意思主动说,我从初次高考到最终上成大学用了八年。八年抗战,改变了中国人的命运;八年的高考与等待,也是我人生的抗战,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八年时间,我苦过累过,哭过笑过,也曾彷徨,也曾苦闷。都说考大学是鲤鱼跳龙门,那为什么,我的门槛咋就这么高,时间就这么久?
二
我出生在湘中腹地的一个小山村。人口不多,但人才辈出。据老人讲,村子出过进士举人,出过很多湘军将领。近几十年来,从这儿走出去的省部级干部、部队高官、大学教授、作家诗人不在少数,考上清华也有好几个。
九十年代初,村里办了二十几个小煤窑,这儿一度成为镇里最富庶的村庄。而我家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多年以来一直是富裕村的贫困户,破落的瓦房显得格外扎眼,来个客人都没地方住。
我的父亲,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晓得他读书厉害,却因阶级成分不好早早被学校赶回来,恢复高考后,因为成家了没法参加考试,后来一直在家务农,下井挖煤。天有不测风云,1989年,父亲因神经胶质瘤(GBM)早早过世。我的母亲也出身不好,一岁多时,二十多岁的外公外婆双双过世。母亲与四岁的姐姐相依为命,吃百家饭艰难长大,没上过一天学。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的命运自然清苦。父母在世时一直望子成龙,激励我们发狠读书,改变命运,砸锅卖铁也要送我读书。我四岁时,路都走不稳就被送到学堂。高中毕业时,我一米七,瘦得像根竹竿,不到一百斤。后来我连续三年去报名当兵,体检时都因体重不达标而不过关。那个年代,能改变命运的只有读书和当兵。有个堂叔在部队后来当了将军,但一直没打听到他的联系方式。
所以,我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高考。
三
1991年,湖南高考改革,分理工、医农、地矿、文史四科,高考由以前的7门改为4门,每门满分150分。那年录取比例奇低,高考喜报上不见我的名字,我知道,我落榜了。我不敢回家,但牵挂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几天后,我在夜色中潜回家。正值双抢,没日没夜劳作,人都虚脱了。
搞完双抢后,我跟随村里一个同学去了株洲的建筑工地。那个工地在株洲玻璃厂,我的工作主要是搅拌水泥,挑砖。 建筑工地就像个巨大的蒸笼,站着不干事都汗如雨下。挑了几担砖,汗水流进我的眼,“咬”得涩涩地疼,但又腾不出手来擦。我还不习惯光膀子,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下班时,背心上满是白色盐碱。口渴了,就着水龙头咕咚咕咚灌个饱。唯一的歇息,就是砖匠师傅抽烟时,可以喘口气。吃饭时,面对着日复一日的南瓜,也能狼吞虎咽四大碗。工地上水龙头下淋两遍,就算洗了澡。躺在硬板床上,要用拳头紧紧抵住腰部,才能缓解酸疼。累得要命,但又不能马上入睡,痛苦不已。好不容易入睡,蚊子肆虐,早上醒来时,浑身是包。包工头说我干得少,呷得多,工资少发点。他哪能体会到,我刚从高考的脑力战场下来,又搞过双抢,马上就干农民工的重体力活……
一个月后,老板结算工钱时,给了我四十八元钱,这是我平生挣到的第一份钱。
我在思考,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钱又挣不了多少,还是要出去闯一闯。
于是跟着村里人到了南昌,挑着担子做生意:卖塑料桶塑料盆。早上七点出门,中午就吃两个两毛钱的馒头,有时不吃,晚饭回来自己做。同行们一天赚十来元,我能挣二十来元。我赚得多,是因为走得多,一天起码走四十里地。挑破足底的水泡,结出厚厚的老茧,我能走得更远。
那时候南昌市里还没煤气,白天挑着担子卖面盆时,要顺便捡拾一些柴禾,晚上用来点火烧煤球做饭。走了一天,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煤球半天点不着,点着了烟味呛人,想起前途渺茫,又思恋家人,不经意间流泪了……
南昌的第二次流泪,是在南昌的三眼井。做了几个月买卖后,有一天中午,我被城管逮住了。城管把我所有塑料面盆砸碎,每砸碎一个盆,我的复读梦就破碎一分。他们砸个不停,我泪流不止......
在南昌赚了一点钱后,我很想回去复读。回到老家后,又不敢提这事。后来鼓足勇气去报考,结果听同学说不行了——几个月前,政治会考结束,分数纳入高考成绩。很遗憾,就这样错过一次高考。
错过高考,生活还得继续。有了南昌挑担子做小商贩的经验,于是和村里人想到广州去闯闯。
去广州,没钱买票。我一般选两个地方:厕所或者座位下面。南下的火车特别拥挤,厕所臭气熏天,有人敲门,先是当当当敲门,后是嘭嘭嘭擂门,再后来,钥匙串响后,门被打开,乘务员后面,站着几个愤怒的尿急者。我应承着补票,逮着机会,像条泥鳅一样钻入凳子下面。头枕蛇皮袋(内有简单的行李),手摸着裤子(内有钱夹),双腿蜷缩着。入夜,查票查完,才可以轻松地伸直双腿,但听到脚步声,条件反射一般快速缩回。有时也在座位下面遇到逃票者,我们交流着怎么出站。 无票怎么出站?沿铁轨往两边走,总有出口,但广州很严,一旦抓到,不仅罚款,还得拘留。保险起见,每次出站,就和车厢里的人说,兄弟帮个忙,待会几个人把票合起来折叠一张,我好混出去。每次运气不错,那些年没被怎么抓到过。
出了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茫然四顾,无亲无邻,何去何从,惶惑不已。这就是广州,梦想中的广州……将近天黑,不敢坐中巴去东莞深圳(当时车上经常打劫),于是我在流花汽车站坐了一晚,为防偷盗,双腿夹着护住蛇皮袋。那晚基本上没睡,早上醒来,发现外衣被划破,赶紧摸摸里面的短裤,幸好钱还在(当时我们把钱都放内裤或者鞋底)。至今我都没有想明白,一晚没眨眼,衣服是怎么划破的?
第二天一早,赶紧登上了去平湖的汽车。
九十年代的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外来人员大量涌入,到处查暂住证,深圳还查边防证。没有暂住证,就是盲流。被抓到,就会被收容遣送。查夜的强光手电一扫,我就得从床底翻起,往附近山上逃。派出所的人看我长得像文弱书生,言谈间不像坏人,简单问话后放了我。我常听他们讲起派出所与收容所的恐怖经历,后来也看了孙志刚的故事,觉得自己幸运不已。
没有暂住证,建筑工地的工头不敢收,也进不了厂。我只好又返回广州,找到天平架的老乡,重新做起小贩来。
我是不带拨浪鼓的货郎:用手端着一个自己做的木盒子,木盒子一端,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盒子里,各类小东西,挨挨挤挤,满满当当:电话本摆在盘子正中间,两边放BP机链子,手机套,刮胡刀,打火机,盒子两边钻一些孔,用松紧带串起五颜六色的梳子——都是出门人急用之物。边走边卖,低头走路不敢抬头,害怕路人的眼光。走啊走啊,也不记得一天走了多远。胆子慢慢大了,生意渐渐做得多了,就越来越有经验了:一个眼神,三言两语,我能判断买卖是否能成。
后来发现,流动人口多的地方如停车场批发市场,生意不错。别人一天赚五十元,我一天能赚一百多。收工后,把皱巴巴的钞票抹平,数了一次又一次。心里盘算着,今日毛收入多少,毛利多少,纯利润多少。我在琢磨着,照此下去,一年可以赚两三万,不但可以赚足补习费用,还可以补贴家用。
然而,高收益也意味着高风险:这些地方,保安发现了会抢东西赶人,城管发现了也会罚款没收。
富贵险中求。别人不敢去,我偏要试试。每天都跟城管斗智斗勇: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想好,城管可能从哪个方向来,我该怎么跑。但我还是被抓了几次。
印象深刻的是中山大学那一次。傍晚时分,在中山医科大学校门口对面马路上,我被包抄了,人被抓,货被没收。好在我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两手空空。想起那几百元的货,那是我的血汗钱进来的,是我扳本的身家啊!
大学生们三三俩俩地从我身边谈笑着走过。货被没收,补习的钱没了,我坐在马路牙子旁,埋着脑袋,泪流不止。
货箱被没收了,我重新做了一个木盘子挂在脖子上卖。偶尔会给保安递包烟,请求关照。广州的太阳十分毒辣,晒得脱皮了。洗澡时脱下背心,就会露出稍微白一点的背心印子。
我的货品也在适时更新。雨天,顶着大雨出去卖伞卖雨衣,卖完最后一把伞,我浑身湿透,但是满心欢喜。
若是暴雨天气,出不了门,就呆在租房里(当时在天平架伍仙桥住,一个房子住了10多个人),他们打牌,睡觉,我看看课本和复习资料。
就这样断断续续做了三四年小贩,赚了点钱,寄回家一点,然后偷偷跑到县城准备复习几个月。每次考试前,都彻夜难眠,结果自然不理想。高考完后又南下广州。做小贩的同行多了,竞争激烈,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摆摊,所以每天坐公交车出工,收摊后又坐车回住处。回来后做饭菜,进货,洗澡完,已近凌晨一点......
现在美国晚上坐公交车回家时,会不经意想起在广州做小贩时晚上坐车回来的情景。一样的疲惫,一样的心境。那时的我,每天有梦想,每天偷偷数钱很多次;而现在的我,在科研的路上,目标坚定,快乐充实。
八年时间,白驹过隙。中间有几次进厂,一次在深圳平湖旭日玩具厂,一次在三一集团。在平湖,我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工友都是小学生初中生,工资很低,挣钱要靠加班,电视剧《外来妹》展现了我们的生活。 在三一集团,同事大都是高中生,有几个同事还是高中同学。我最开始在金刚石上班,后到生产部做采购和外协,一年后岗位调整,我被安排做仓管。仓管事儿多琐碎,没时间温书,于是我辞职了。
回想八年时间,我参加过好几次高考,一直瞒着亲人,也从来不敢白天回村。期间考上过几次专科,种种原因没有去念。 随着年龄的增大,压力越来越大。我家境贫寒,身单力薄,长相平平,娶妻不易。1999年高考后,有人给介绍对象,对方是煤矿老板的女儿,离异带娃,媒人说,女方的彩礼是辆东风牌汽车。我动心了,有了车,搞运输,家中经济条件立马可以改观。没想到见面后,女方对我不是很满意,担心我没工作没力气做事,难以养家盘口。
命运已经让我沉到了水底,我只能屏住呼吸。能否上岸,最后一搏!这次考不上心仪的大学,我就认命了!
却没想到成绩出来后,我考上了!
四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对自己说,终于熬到头了!
命运之神啊,前些年将我捂得严严实实,经过八年不懈的抗争,现在终于透给我一丝亮光!我欣喜若狂,我痛哭流涕,而后又心静如水。熬过这些年的苦与罪,一定是骨子里的不服输让我没有放弃,更有可能这是上苍的怜悯,是神的爱,是超越我本身努力的力量......
虽然不是我喜欢的专业,但作为一名“高龄”学生,我已经没有挑剔的资本。进了大学,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是家长,对我很客气。后来我去教室,同学们一看到我就安静下来——他们以为我是老师。
有人说,大学生活,就如同鲁迅的四篇小说:大一《呐喊》,迷惘而执着;大二《彷徨》,痛并快乐着;大三《伤逝》,逝者如斯;大四《朝花夕拾》,破碎的幸福。而我的大学,基本上就是《彷徨》——第一个学期上了半期课,同学们总是看着我,加之不喜欢所学专业,后来不想去上课了。理想与现实有太大的落差,慢慢不想去教室,习惯抽烟喝酒打麻将的日子,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想不起怎么改变自己的堕性。每次期末考试前突击几天,成绩自然不是很好。大学四年就这样混混沌沌过去。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像,一直以为考研是成绩好的学生做的事,出国是有钱人的专利。我只想快快逃离学校,早点毕业。
临近毕业做过几份实习工作,因为普通话不好,形象也老气,很容易就被老板炒了鱿鱼。有一天,我在湖南宁远帮经销商背饲料时,心里升起一股悲凉:花了八年时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结果大学毕业,还只能干体力活?!命运好像给我开了个玩笑:读书改变命运,结果是原地踏步!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大学四年学到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在社会上恐怕难以立足。
这是扩招后的第一届毕业生,大学生多得“用扫把扫”,学历严重贬值,就业率很低,大学毕业后的四年里,我在河南新乡辽宁盘锦推销过滤设备,在黑龙江推销煤炭设备,在怀化邵阳猪场喂猪,在广西推销饲料兽药,在东莞桥头做普工,在广州摆过地摊,在上海杭州卖生物试剂,辗转大半个中国,不知路在何方。在山东推销鱼药,销售业绩非常好,老板担心我跟同事一样拿着货款跑路,突然把我辞退。再找工作,再被辞退,接二连三失业。那是我人生的低谷,处处碰壁,处处悲凉,处处绝望!
换工作换得勤,我常去网吧投简历,打发时间。有一天上网时抽烟,跟邻座借个打火机,他在查阅考研的有关信息,我们聊起考研这个话题。突然,我有丝丝冲动,想去考研试试。心里也很忐忑,怕过不了——英语太弱。一次我去小卖部买烟,正好有几个学生在买《China Daily》,我也要了一份,没事翻来看看。后来07年研究生入学考试,英语阅读理解题基本上都在这几张报纸里。谢天谢地!就这样勉强过了分数线。当时录取12人,我刚好在第12名。我居然考上研究生了!因为激动,我哆嗦着跟好几个朋友报喜,他们都难以置信。遗憾的是,我的荣誉与小小的骄傲,父母感受不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读研时期,想追回逝去的青春,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我拼了命地努力。每天生活很有规律,起早贪黑地在实验室做实验,我立志要做实验室最好最勤奋的学生,一切充实而美好。沉下心来,发现原来自己还可以做科研。也很感谢我的导师,让我人生有了转机。
越努力,越幸运。当你一件事情做得很好时,另一个好事也来临:我很幸运的找到了对象;博士毕业后,我有幸到了美国做博士后。
2012年,我踌躇满志地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在飞机上,我在想象着攻克学术难题,拓展一片大大的事业蓝图。
然而,我的壮志豪情很快被浇灭。博士后第一站,没干两个月,导师看我年纪偏大,笨手笨脚,英语结结巴巴,又笨嘴拙舌,对我很不满意,我面临被解雇。身在异国他乡,倍感凄凉。就在准备打包回国前的两周,我向我现在的实验室投了一份简历。感谢上帝,让我奇迹般地留在美国,继续做博士后。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为了回报导师的知遇之恩,我很努力,导师对我也很满意。巧合的是,我的研究方向是神经胶质瘤(GBM),也就是研究父亲曾经得过的病。为了继续完成研究,我2017年成功申请到杰出人才EB1A绿卡。在论文发表前,顺利递交了两个药物专利,我渴望有一天学成归来,能报效祖国,报效社会。
五
在很多个云淡风轻的午后,那些往事会轻轻爬上心头。忘不了双抢的吃力,忘不了工地上的南瓜饭,忘不了跟城管的斗智斗勇,忘不了大学蹉跎的时光,忘不了研究生最后一名被录取,忘不了初到美国的艰辛......人生之路漫长,但关键处往往只有那么几步。尽管一路磕磕绊绊走来,但在几个关键的路口,我没有走错。回看这一切,虽然历尽人生坎坷,看多世态炎凉,但我又是多么的幸运!
我走过的路,是“越努力,越幸运”的注脚。当年的同学,后来大都名校毕业,现在或是学术骨干,或是商界精英,或是政界新秀,这是“越努力,越幸运”的旁证。
我的经历,只是千千万万个考生的缩影。只不过,我的高考之路更漫长,后面的学术之路更艰辛。现在回想起来,最值得回味的,往往是当年最困难,最绝望,最不堪承受之时。当年那么多的苦难和等待,为什么今天回味起来那么甘甜?
行文至此,我想寄语正在拼搏的学子们:高考仍然是当下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方式,寒门学习要跳出农门,改变命运,还是要努力拿到大学入场券。不是因为看到希望而坚持,而是坚持才能看到希望。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成功,也没有凭空而起的楼阁。人生最好的时光,就在当下。拼搏的青春,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