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
(一)
“请假回来的?”做饭的母亲有些惊喜。
“三子说有点事要办。”我回了一句。
母亲不说话了。去年我上师范的前夜,三子拿着大影集来送我。待他走后,母亲问三年初中就交了这么一个好朋友?我点头又摇头,说是两个。母亲又问还有一个呢?我说是女生。母亲就怪怪地看我一眼。
初春的太阳暖暖地抚摸着大街,午后的轻风让人有些微醉。骑上单车,后座夹几本三子用得着的资料,漫不经心地转悠起来。经过敏的家门口时,我放慢了速度,视线由锐角到钝角最后拉成某种期待的平角时,我还在回头。
初中毕业至今,我没有再见过敏。今年元旦,三子告诉我敏的地址,我才得以和上县重点高中的几位老同学通通气。
既然命运给我们开了个玩笑 / 请相信自己的双脚 / 踏着坚定理想的音符 / 终究会走出一路欢歌一路辉煌
这是我寄给敏新年贺卡的“赠言”。三子说他也寄了。
我说三子,你已经“初四”了,注意点。三子不说话,把目光投向春夜寂寥的窗外。三子用手指着夜空中靠得很近的两颗星说:这一颗是你,那一颗是我,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在一个学校里看星星。
(二)
升入初三的摸底考,敏还是十名之后;第一次月考,第九名;第二次月考,第七名。而这次,敏是第三名。
在镇上的这所中学,初三的考试排名是压倒一切的。外人看我是个怪人,很少与人交流,但老师都说我是个天才。其实,我只是喜欢考试,喜欢那高居榜首的得意。
有次我故意气那位政治课老头,计算着我的卷子在59分。考后,他匆匆找我谈话,又是向我“检讨”又是给我找来一堆资料“恶补”,我不好意思再玩,只得下次考个95分作罢。
表彰会在教楼前召开,我微昂着头,看几只鸟雀在喇叭线上跳跃。本来是该我上主席台发言的,老班安排我时,我说让第三名发言吧!她进步挺快的。敏的声音很好听,我闭上眼,阳光在我的鼻翼间跃动。
与以往不同的是,发过奖后还安排照相。看着年级前十名的学生激动羞涩的表情,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滋长。当前三名和校长合影时,我对校长说,我和第三名站右边好吗?校长丝毫没有洞悉我的“阴谋”,点点头。我暗自狂喜,却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和敏站在了一起。
照片如期展出,我和敏离得很近,我们都看着前方,敏的短发稍许飞扬,黑亮的眸子深不可测。当天夜里,我就把照片小心地“取”下来,夹在日记本里了。第二天,学校又补了一张照片,可奇怪的是,第三天,我们的那张合影照片又“飞”了。
这天夜自习放学,我一出教楼就被敏截住了。她对我说了句跟我来,便折向操场而去。秋天的月夜很美,我煞有介事地把几本资料书翻来翻去。敏问我报什么学校,我问敏报什么学校,我们都笑了。敏的洁白的牙齿在朦胧的月色中让我觉得出仿佛是一个暗示。直到现在,我在所有的朋友中还没有遇到当时那种默契的感觉,除了三子。
敏说我们考一个学校吧!我点点头。离开时,我对敏说,下次你得和我并列第一名。敏点点头,回了一句:放好我们的合影照片。
我愣了好久,直到三子来找我,说回家了。
(三)
叮铃……我闷闷地摇着车铃,大街上的太阳慵懒之极。当我正要加快速度,单车从一个女孩身旁飞驰而过时,我突然双手捏闸,单车马失前蹄,一头摔在地上。
“老同学,好久不见也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吧!”还未等我爬起来,敏已婷婷玉立地站在了面前:歪着头,短发齐耳,两汪黑眸,映着满是红晕的酒窝,胸前抱着一个没有拉上拉链的小包,几本厚厚的资料书很严肃地看着我的狼狈。
“你……我……这么巧……”我语无伦次。
扶起单车,午后的阳光和身边不时驶过的机动车辆相互感受着青春灿烂的气息,就像法国作家乔治·桑说的那样:青春有各式各样的风暴,但她们都是美丽的。
……敏倚在车门,右手过顶,很快地挥了一下,然后做个打电话的造型。我点点头,大巴车驰去的尘烟却狠狠地呛了我一口。
(四)
“夜里还卖东西?”一身运动服的三子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书也看不进去……”有人来买烟了,三子便动作麻利地拿烟找钱。
三子家的这间副食店,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门店,得益于他哥哥和嫂子的用心经营。在客来客去的空当,三子说了许多茫然的将来。家里人曾私下说,今年再考不上高中,下秋就说个对象,分点货跑生意,趁早挣钱也是一种出路。
“你看,”三子扳着指头数落,“穿衣、吃饭、上学、做作业、放学;吃饭、上学、做作业、放学;吃饭、做作业、睡觉……跟机器似的,除了在店里卖些物件时心里才好受些。唉,复读,太累了。”
“三子,考上师范,有我;考上高中,有敏;就是退一万步,什么也考不上,你还可以跟家人跑些批发副食的生意。”我停了一下,“像我,三年师范上下来得二三万,还不包分配,自己找工作。也许,我们都该向敏学习,考高中、上大学的。”
“可是,我总觉得失去些什么。”三子穿皮鞋的脚狠狠踢了一下柜台,“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成长的代价?”
“也许是吧?!”
暮色很快淹没了小街,邻家的店面陆续亮起了灯。
“回吧!”三子在我的肩上重重地锤了一下,“夜里我得接货,明早上自习。”
我呲了一下牙。三子连忙说:“没事吧?”
早就好了。我回了三子一拳。
初一下学期,镇上的几个社会青年知道三子家开副食店,就在夜自习放学后截住三子,要三子每人“赞助”一张歌舞厅门票钱。三子不理会,他们就在学校门口围成圈子不让走。当其中一个挥拳打倒三子时,我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抡起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冲了上去,却被人结结实实踹了一脚,倒地不起。
后来,事情闹到了派出所。因为三子的哥哥活动,加上学校诸多师生的讨伐,那几个社会青年最终被派出所拘留。我和三子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也就成了要好的同学,不,铁哥们。
“三子,离中招还有百十天,相信自己,拼一次吧!”我认真地说,三子重重地点头,一下子将柜台上的黑影拉长了。
(五)
宿舍楼前的两行法国梧桐在灯影里摇曳着周末师范生的无聊和冷清。从网吧回来,我的呼机响了,是敏。我转身跑向宿舍楼门侧的IC电话机,摸出那张301卡,运指如飞。
喂,我刚从班主任的婚礼上疯回来,很累,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我在听着呢,这张卡,还够说一会儿的。
班主任是去年刚毕业的中文系大本男生,上周结的婚。我和班上的女生去讨喜糖吃,疯了一阵子,很开心,也很累……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
嗯。师娘跟我们年龄差不多,是个时装店老板,嘴皮子挺厉害,比我们老班的笔尖有过之而不及,我们几个女生总觉得老班不是很开心。“忧郁 / 在欢乐的殿堂 / 是没有神坛的”。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我……不知道。
济慈。
哪个学校的……?
英国的那个。刚才,我们几个同学在宿舍里开了个小辩论会,主题是:敢问路在何方?结论却不约而同地扯上了鲁迅的那句: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喂?
喂。
我在想,考上大学又怎么样?老班也许就是六年后的我们。……唉,三子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喂,我卡上的余额……,你心里好受些吗?
这星期我没回家。家里老妈念高考紧箍咒,学校老班念,烦死了。你知道,我才高一啊!还有两年怎么过?如果能重来……对了,你让三子千万别再上了这条高考的贼船。睡吧!十点多了。
好……谢谢你当我的出气筒,再见!
放下电话,一丝夏天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三子,敏,愿我们今夜都做个好梦,因为明天还有新的太阳。
(六)
不知道是谁说的,初三是青春年华的另一个渡口。是的,三子,敏和我只是众多船客中的一员,而我们的相交,相识和相知,便是青春记忆中的钙质,生长着美好人生的韧性和弹力。
现在,高中招考试把我们各自渡到了岸边,只有三子,还在船上,寻找着那块属于他自己的陆地。
三子来信说他想通了,考不上,就去参军。敏也来信了,说看到周围的同学如上紧的发条样度日,她很不屑,可高中校园通往的也只有大学校园这一条路了。
师范校园里的法国梧桐如一个大伞,遮住1995年夏季的许多梦想和希望。那年,我17岁,在一个疯狂的夏季流浪。
铺开信笺,我从《读者》的一篇文章里抄写那份流传甚广的秘方:自信一两+谦虚一两+执着一两+汗水七两=成功。然后拿到街上复印了二份,一份寄给敏,一份寄给三子,原件,就留给我自己吧。
敏渡到另一个码头还有两年,而三子到最近的岸则在七月登陆,我到师范毕业当老师也有两年之期。而现在,我们的面前都有一堵墙,挡住青春所有的迷茫和执着。
推倒它!敏说。
翻过去。三子说。
让它横亘在那儿吧!我选择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