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人什么时候会死?是心脏被手枪击穿的时候吗?不对。是得不治之症的时候吗?也不对。是喝了剧毒蘑菇汤之后吗?还是不对!真正的答案是——被世人遗忘的时候!”
——奶奶的记性大不如从前了。有次我爸出了远门,奶奶没见着他,就问:“常二上哪去了?”答,有事去了。一支烟的功夫,她又会再问一次。在我看来,她问了两遍,但于她而言,这只是头一次发问。我只好叹气,再次作答。如此反复,先问个一两天。第三天,奶奶有了新的提问:“常二什么时候回来?”答,后天吧。依旧是一支烟的功夫,问第二遍。如此反复,直至我爸回来,如若他三五天不着家,奶奶便问三五天。奶奶常常因此受到埋怨,譬如:“你今天已经问了第三遍了!”但奶奶硬是要问,非知道不可。我想,“儿子去哪儿了?”算是她心中的头等大事。
与之齐名的还有一件事:“什么时候抱重孙?”然而我目前还是单身,即便是结了婚,也必定是丁克。奶奶通常会追问:“为什么事不要孩子?”我则反问:“为什么事要孩子?”奶奶的理由是:“续香火啊!”问:“为什么事要续?”此时奶奶会搬出一系列“祖传真言”——“不生就断子绝孙”啦,“没有哪个人家是像你这样的”啦,“这个事天经地义”啦,云云。以上陈词滥调她现在依旧能倒背如流。可见奶奶对“传宗接代”一事抱有深深的执念,近乎迷信,令我费解。祖训过后,便会问道:“不结婚,不生孩子,你以后想弄什么?”答,写小说,写文章。问:“写这东西有钱拿吗?”答:“没有。”问:“那写了有什么用?!”此时我会讲:“成就感”啦,“陶冶情操”啦,“我就爱好这个”啦,云云。同样的,我也说不通她,但始终感到心中有个更为像话且足以立论的理由,却说一时间说不分明,只好作罢。
其实我曾经有写过一篇文章,谈的就是我非写作不可的理由。第一,借文章之手开导他人;第二,写作跑题之余能举一反三,开发额外的思考;第三,想出人头地。文章大致是八年前写的,当时喜欢的作家是九把刀,因而文末还附有一句九把刀的“名言”: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不是尽力,而是一定做到。现观之,此三条是彻头彻尾的漂亮话、空心话,其一,我绝非一个无私的人,也绝没有耐心去开导任何人;其二,想举一反三、开发思路并非定要借助写作;其三,我对功名的渴望并不强烈,当初写下此条应当只为凑数。不过那篇文章中有一段话令我记忆犹新,内容大致如下:“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同桌和我感慨说,散伙了以后过个几年,这些人、事,都要忘了吧。其实不会的。很多深刻的东西大脑会自动保存。那些曾经介入过我生活的人中绝大部分的毕生也难再见。随着时间的推进,对他们其他方面的记忆会渐渐淡化,他们那些本就鲜明的特点则会更加突出。善者更善,恶人更恶……此系人的私下想象的力量,深刻的记忆往往会借此发酵,使可恶之人更可恶,使可爱之人更可爱。”这段论述我暂且谓之为“发酵论”。那时我二十出头,初入社会,疲于生计,疏于写作。写这篇文章本想用以一表初心,重振旗鼓。不料引出了“发酵论”。 此后我便假借“发酵”之名搁笔了数年。
直到最近,我发觉到自己常常忘事,以琐事为主。有次我妈在楼下交代给了我一件事情,我应声了,转头忙了些其他的活,再到楼上,便忘了,回忆无果后又下楼去问。我妈先是叹息,再作复述,另外会追加一句“我看你是没有放在心上”。我说我可能是得了健忘症。我妈便一脸的难以置信,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有健忘症?”我为此特地去查了一下“健忘症”,科学百科称:“据研究表明,当代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间患健忘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我想,我快三十了,沾点健忘也是有可能的。由此我得出了一个假说:“人的脑中装有一块硬盘,其体量巨大,但也有限,记事起便正式启用,不断地写入信息,同期也开始产生相应的耗损。当信息量达到一定规模时,大脑为了保证该硬盘留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未来的信息,会从现有的信息中作出取舍,取要事,舍琐事,要事‘放在心上’,琐事‘不放在心上’。而当损耗达到一定程度时,一定量的‘要事’会被判为‘琐事’,被迫清除。当损耗达到百分之百的时候,硬盘内的信息也就荡然无存了。”该假说我暂且谓之为“硬盘论”。
“硬盘论”问世后,我的潜意识中埋下了一粒杞人忧天的种子,生怕记忆流逝得过快,生怕那些我本打算写进文章的亲历素材没等我记下来就灰飞烟灭了。由此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与失忆有关。讲的是一个出了车祸的女人,丧失了车祸当天的记忆,同时患上了短期记忆丧失症,症状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昨天的记忆会被清空,在无人干涉的情况下会将上一天做过的事情重复一遍。后来男主角出现了,为了打破这个循环,他制作了一份录像带,其中介绍了车祸的始末,解释了女孩的病情,大致记录了她所遗忘的时光里发生过的事情。录像带会连同一份说明书摆放在女人的床头,确保她每天醒来都会发现并观看这份影像,以此保证她生活的连续性。表面上来看,男主角连接、延续了这个女人的记忆,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延续了她的生命,因为对于个体来说,丧失记忆便形同死亡。所以为了及时止损,写作回忆录的事情被我提上了日程,并且要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本子和笔是我用以承载记忆的移动硬盘和用以传输信息的数据线。
为了追忆往昔,我翻出了许多之前用过的本子,里头写有旧迹,加起来有一大摞,但没有一本是真正用完的。中学时期的几本写得颇满,入社会后用过的本子大多只写了七八页,封皮几乎全新。其中有本最过分的,仅载有一篇日记,一看日期,是四年前。我大致读了读,日记的头两段没什么,读到第三段时我不禁放声大笑。当年的我是这样写的:“我有个朋友在海陵租了房,叫王颖,上次下雪的时候,她租房的自来水管冻了,送不上水。届时她已经好些天没洗澡了,正想洗,遇上了这种情况。这次她还在海陵。我说,你不怕这次水管又冻住了吗?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拉屎都没水冲的结果了?于是她赶忙备了一桶水,以防不测。”诸如此类的滑稽小事还有不少,散布在各个小本当中,这些事我大多忘却了,因此翻阅过程中常感新鲜。字迹分明是我的,但通篇看来却又仿佛是他人的手笔。
——此人的文风很符合我的胃口,但写得不够多,不够看。要是能有幸和他见上一面,我定要跟他提出几点建议:“第一,你要写得更勤,更多,更好,要让我读个过瘾!读个痛快!不管怎样,要写下去。纵使无人问津,也要写,因为我一直在。第二,如果遇到好玩的事情,记得好生写下来!不然以后会忘,忘了也就没了。有些事不该因为你的失忆而就此消失。第三,如果以上两点皆做不到,不必自责,因为那不过是我的一己之私。如果累了,就放下笔,我来替你。”
阳光照在了阳光上,我听到了我说的话。
二零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晚上九点
作于泰州
二零二二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两点
改于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