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史权的头像

史权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7/29
分享

守望者

                        一


早上临晨五点,“大黄”终于顺利产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犊子,根旺为此整整守了一夜,耐心等候着这个新生命的诞生。根旺大名就叫刘根旺,还有个甘肃兰州城里工作的哥哥叫刘根兴,父母当年取意“把根留住,家业兴旺”。“耕读传家”是刘家的祖训,大哥读书做官;根旺耕田守业,已经有了不少的年头。

大黄是跟了刘根旺有十来个年头的一头老母牛,前前后后已经生产了六个牛犊子,为老刘家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根旺现在已经完全把它当做了,家庭里的一个亲密的成员。老婆子早就熬好了一大锅的小米粥,两口子耐心地为大黄和小牛犊喂着流食。精疲力尽的大黄,静静卧在干爽柔软的稻草上。它用长长的牛舌头舔了舔根旺的裤腿,铜铃般明亮的大眼睛里蕴含起一片晶莹的泪花。根旺有些诧异地看着大黄的眼睛,猛然间他发现,大黄慈善感激的眼神中,竟然仿佛隐显出了父亲模糊的影子。刘根旺不由得感到一阵的心慌,赶紧用一床薄棉被盖在大黄疲惫湿汗的身躯上,惶惶然地退出了牛棚。

儿女前几天相继打来电话,要求根旺老两口搬到到县城去过团圆年,再次被他给严词拒绝了。去什么县城?只有这黄河岸边的磐石村,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乡。刘家家大业大,列代祖宗都在这个小山村的土地上埋着,你们不想回来就算了,还连老子也想搬走,真是不孝子孙!刘根旺气呼呼地想,儿女大了不由娘,两儿一女上完学,没一个愿意回来接自己务农种田的班。想起父亲去世前再三给自己交代“耕读传家”的祖训,让他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磐石村的刘家过去在周围十里八乡是有名的大户,在清朝的时候是中过举人的光荣之家。现在仍然保留下来了两件传家之宝。一是高大陈旧的大门门楼上,用上等红油柏木篆刻的“耕读传家”大匾,听父亲说就是那个举人祖先亲自书写的。虽然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依然龙飞凤舞,啧啧生辉!二就是后来历代刘家人保存粮食的暗室仓窑,那是个非常坚固隐秘之所,现在仍在使用,而且里面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就凭这两样东西,根旺也不能背井离乡,随儿女到县城去过所谓的幸福生活。

根旺回到屋里洗了把手脸,辗转来到了仓窑里。这里和以前住人的土窑洞相通,挖山而建,里面用方正的块石砌成支撑。顶部用伪装的烟筒作通风口,入口处安装了包铁的厚重木门,平时入口一封,墙壁外一糊裱,大柜子一挡,一般人轻易是发现不了的。

俗话说:家有存粮,心里不慌。根旺的仓窑里现在还存有几囤子杂粮,都是他们老两口近两年辛劳种植的,当然,这也有大黄一半的功劳。每年秋收的粮食下来,他总是遵循着卖旧粮,存新粮的好习惯。这样就不至于粮食陈化浪费,这也是刘家祖传家训里的方法。宽敞的仓窑里阴凉干燥,现在又通上了电灯,照射的里面明晃晃的,一目了然。

仓窑里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圆筒型的大粮囤子。这是用黄河岸边柔韧的柠条编制而成,再用牛粪,白灰,红焦土和成泥,里里外外刷上一遍。存在里面的粮食,就可以防虫,防蛀,防老鼠。传说刘家鼎盛的时候,仓窑里藏过有上百石的粮食。现在这些粮囤子,大部分都空放着堆在角落里,刘根旺一个也舍不得扔。在仓窑正面的东北墙边,摆放着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的就是刘家的全部秘密。

刘根旺走上前去往桌子上的香炉里点燃了三柱冥香,弯膝跪下庄重虔诚的磕了三个头,不由得再次热泪盈眶。现在的人啊!都忘记了自己的根。包括远在兰州当官的大哥刘根兴,也都有好多个年头没有回来上香了。那些侄儿侄女更是对老家没有什么印象,常常自诩是城市人。就和二爷爷一家人一样,更别指望他们回来认祖归宗了。再过上两代,就把陕北老家忘的一干二净了。对了,桌子上摆放的就是刘家列代祖先的牌位。正中则是一块刻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据说是举人祖先用南方的檀香木篆刻的,非常的贵重!

这些牌位以前都是在村头的刘家祠堂里摆放着。就在文革的初期,刘根旺的父亲事先预料到不妙,连夜偷偷的搬回了仓窑,这才让祖先们灵位躲过了一劫。祠堂被砸了,宗室被毁了。刘家的家训,家谱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这都全凭了仓窑的隐蔽性好。祖先当年辛苦建造仓窑,本来是为了福佑后人、防止匪患,现在反而保护了自己英魂的安全。看来家训里所说“祸福相依,好人最终有好报”。

父亲去世的时候,大哥刘根兴不在身边,父亲拉着根旺的手,老泪纵横的嘱咐:一定要牢记家训,保护好家谱。刘根旺现在基本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每逢节日,动土,嫁娶,出门,添口等大事,都要前来给列祖列宗祭奠告知。就像今天家里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子,他就又准时的来到了这里。

                      二

翻开发黄的线装家训,里面记录了刘家历代的发展史。清代道光年间,山西遭蝗灾大难。刘家两兄弟从太原城外动身,逃难渡过了黄河,来到了陕北磐石村。这里靠近黄河,偏安一隅,地广人稀,土肥水美。兄弟俩蒙善良的村民收留,在破土窑洞里住扎了下来,开荒种地,靠着勤劳的双手,一代一代创造下了刘家的传奇。

民国十八年,陕北遭大旱,到处一片饿殍遍野。磐石村的刘家主动开仓放粮,用尽了仓窑50石的存粮,才保障了全村两百多口人,没有一个被饿死。灾年过后,当家的根旺爷爷,被全体村民一致推荐为保长。战乱的民国,根旺的二爷爷出壮丁扛枪打仗去了,一去就是多少年没了音信。根旺爷爷带领全家人继续种地打粮。战争中无论国军,还是红军,经过磐石村都要向刘家征粮,作为保长的爷爷总是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民不跟官斗,更不能和兵斗;官字两张嘴,兵匪是一家;誓死不做官,耕读传世家”。这是根旺爷爷,最后在家训里总结的治家理念。

好不容易县城解放了,“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磐石村没有地主怎么办?只好拿比较富裕的保长家开刀了,爷爷被定为了豪绅富农。村里来了一群热血的年轻游击队员,在空旷的打麦场上,把爷爷五花大绑召开了批判大会。他们把刘家的牲口、农具、被褥、家具等家产全都搬到了打麦场,分给了全村村民。爷爷则被这群年轻人,倒吊在了场边的大柳树下,拷打追问金银财宝的下落。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战乱,一个务农的庄户人家,哪里会有什么金银财宝?只有仓窑里还存有一些全家人的口粮,爷爷是打死打活都没有招供。这些年轻人见审了半夜没有什么结果,好多村民们又一再的求情,就暂时放了爷爷,准备明天再审。

爷爷当晚并没有回家,而是忍痛来到了祠堂里,给列祖列宗挨个的上了香。他知道,刘家现在已经家徒四壁了。作为一个当家人,作为一个读过私塾的斯文人。平白受到了如此大的耻辱,他也许觉得没脸再回家中。就写下了这几句泣血的家训后,再次来到了打麦场边的大柳树下,悬梁自尽了。

那群鲁莽的年轻人,一看弄出来人命,也觉得有些害怕。就胡乱给爷爷定性了个“畏罪自杀”的罪名,磐石村的“斗地主”运动就这样草草的收场了。

根旺的父亲正在省立宜川师范读书,听到了噩耗传来,痛哭着立即弃学回家奔丧。村里的村民看到了刘家的可怜,也还回了瓜分了的大部分家私。年轻的父亲就此接过了刘家当家人的位置,在村里安心的娶妻生子,传承起了农耕世家。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文化人奇缺。县政府听说磐石村有父亲这样的师范高材生,就邀请父亲去政府当文书,被父亲给婉言拒绝了。因为父亲明白,自己头上顶着“畏罪自杀”富农子弟的帽子,到哪里都没有好日子过。再说了,有爷爷血写的家训在,他哪里也不准备去,就在这偏僻的磐石村去过安宁的耕读生活。

不管怎么样,孩子们的文化还是要学的。父亲就在祠堂的偏房里,腾出一间私塾来。农闲时教育根兴,根旺两个儿子读书,顺便也免费教着村里其他上不起学的孩子。文化渊博的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村里的对联,祭文,标语都请他来书写。根兴,根旺两个孩子在父亲的倾心教育下,文化知识日益见长。

二爷爷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回来了,而且是衣锦还乡。二爷爷在部队里多次立功,解放大西北的时候,已经当上了师部参谋长。转业到了地方,做上了甘肃兰州城的法院院长。在他回来探家后,就和当地的政府进行了交涉,爷爷终于被平反了。“军人家属,爱国乡绅”,这个迟来的名誉,爷爷也该含笑九泉了。那个当年严刑拷打爷爷的小头目,也因为在其他地方私自搜刮财物,东窗事发被逮捕入狱了。

二爷爷走的时候,带走了已经读完初小的大哥根兴。本来准备连根旺也一起带走到兰州去发展,父亲是死活的不同意。父亲拿出了刘家的家训给二爷爷看,磐石村的刘家必须要有人留下来传承祖训。二爷爷感动的满脸流泪走了,回头就动用了在陕西工作的战友,修通了一条通往磐石村的简易公路。这也是二爷爷为老家做的最大贡献。村民们为了感谢他,特意在村头立了一块功德碑。可惜,至此以后,二爷爷就再也没有回老家来。

                          三

牲口的生命力之旺盛,生存能力之强是人类难以相比。不过一天的时间,大黄就悠然地甩着尾巴,带着活蹦乱跳撒欢的小牛犊,来到了磐石村的沟岔前吃草。当然,后面还跟着有些老态佝偻的刘根旺。

“老牛叔,这么早就出去放牛吃草呀!”村里人见到他总是没大没小的用他的绰号开着玩笑。根旺家的牛叫大黄,根旺就被村民们戏称为“老黄牛”。

“是咯,你小子试试不吃早饭看能行不?你看看我家的牛犊子壮实不!”

“呦呦!大黄又生了一个,老牛家真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呀!”

“你小兔崽子会说人话不?想挨打是不?”

“呵呵呵——”一阵开心的笑声渐渐远去。“老牛”这个绰号,意思有褒有贬,他也就毫不介意的乐于接受了。

磐石村的沟岔前是个三角地带,村子两旁的东沟、西沟两条小溪在这里汇合,叮咚流淌着直奔黄河而去。沟岔前突兀着一片巨大的石崖,形成天然的遮风避雨之所,磐石村的名字也许就是由此而来。传说远古时代,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孕育了一条巨大的石龙在慢慢的生长。这座石岩就是龙头,它在随着河流慢慢的向前生长移动,一旦游入黄河老龙口,就会一飞冲天!后来,村里来了一位擅长风水的南蛮子。他就鼓动村民们说,这是一条凶龙,一旦飞天会对村子不利,要在龙头上建一座龙王庙来镇压。懵懂无知的村民听从了他的话语,就在龙头前凿石建庙,南蛮子则乘机盗取了龙珠。庙宇建成了,南蛮子走了,石龙也就不在生长了,一块天然的风水宝地就此被破坏了。

龙王庙宇的院子非常的宽敞,高大的正殿足有三间大瓦房那么大。里面有着泥塑的东海龙王,长相凶恶丑陋的雷公电母风婆以及四大天王。根旺小时候随大人前来上香,一走进大殿总有种毛骨悚然阴森森的感觉。院子里东西两侧有着两排厢房,以前住着一个白胡子的道士老头,靠着周围十里八乡村民的香火供奉糊口。去世后被村民们抬埋到了西沟的山坡上,村民们戏称老道士是去西天极乐世界化羽成仙了。

庙里凶巴巴的泥塑神像被打成了一堆碎泥,墙壁上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神话传说彩绘,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灰,父亲用鲜艳的红漆刷子,工工整整的书写上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的,庙院被改成了大队的小学校了。父亲就是第一届的村小学校长兼教师。根旺那时候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能够独自赶着牲口,春种秋收夏打场了。满腹文化经纶的父亲,就完全的放开了手脚,专心致志的去做了一名民小教师。教书育人即不违背家训,也算是变相实现了年轻时候的梦想抱负。

一大一小的牛儿,悠闲地在河边吃草撒欢。根旺不由得信步走进了庙宇大院,房子现在已经坍塌的四处残垣断壁,满院杂草丛生,让人都迈不过脚步。根旺找了块大石头,坐在院子里稍作歇息。恍然间几十年光阴已经过去,那时候父亲的办公室就在东厢房,大殿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西厢房里住进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北京女知青,劳动之余辅助父亲教学。自从她们来了以后,小学校一下子就变成了,村里年轻小伙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一个个像蜜蜂似的,一有空就来学校转一圈,想方设法的向女知青献着殷勤。年轻英俊的刘根旺,深受有文化父亲的耳熏目染,言谈举止幽默得当,又是一把干农活的好手。还真受到了其中一个叫小霞的女知青青睐。两个人偷偷跑到东沟赏月,西沟抓鱼,度过了一段浪漫的时光。

他们俩的事情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把他带到了仓窑里,跪在祖宗灵位前狠狠的训斥了一顿。“人家北京女知青,那都是皇城里的女人,都是些暂时过路的凤凰!迟早是要回到北京去的,北京是全国的大城市,是首都。你一个山沟里的土鸭子,怎么敢有那种想法?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了,你就好好在祖宗面前反省吧!”。

父母亲商量着开始给根旺张罗婚事了。刘家在十里八乡名声很响亮,不多久就给他订下了现在这个婆娘。小霞知道情况后,也申请调到了其他村去了。结婚后,婆娘听说了这件事情,好长时间都一直耿耿于怀。不过,正如父亲所说,第一批知青返城,小霞就回到首都北京大城市去了。

唉!大城市,究竟有什么好呢?一想起这事,根旺还是不由得有些落寞。北京他没有去过,兰州城他可是去过,同样的也是有名的大城市。不过,自从去罢兰州后,让他对于大城市,对于城市人,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看法:无情,小气,冷漠!

                      四

二爷爷去世了,作为老家的亲侄子,根旺必须前去吊唁祭奠。这是根旺第一次出远门,汽车换乘火车,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最后的追悼会。二爷爷戎马生涯一辈子,最后只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虽然作为高干,也只能安放在一米见方狭小的公墓里。二爷爷是回不到龙王沟的磐石村了,听说他临去世前,也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但是他的儿女们没有答应。

大哥刘根兴现在也当上副区长了,在老家来说,处级干部那可是和县太爷一样的大官了。大哥挽留根旺在兰州多住一些日子,好不容易出门了,就在城市里好好的四处转转,开开眼界。

大嫂就是兰州本地人,出身工人家庭,虽然天生有着城市人的优越感,但心地还算善良,她曾好心地提醒根旺。

“二弟呀,你干脆一家人也都迁到兰州来吧。让你大哥在工厂给你随便找份工作,每个月都能挣几百块钱。比你窝在老家那穷山沟强多了,孩子们以后上学也能有个好出息”。

根旺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你们城市好是好,可就是没粮吃,我看你这几天都买了两回大米了,你就不能家里多存点粮,万一有个年成灾害啥的,可就断口粮了。”根旺说的是实话,自从他来到大哥家,发现盛饭都是用的小碗。根旺一口气吃个两三碗才能混个半饱。一袋大米只有十来斤,大嫂确实这几天连接买了两次大米。

大嫂一听这话,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瞎操什么心呀!国家有的是粮食,超市里堆的像小山似的,你饭量再大也吃不完。”

“那如果我们农民都进城不种粮食了,国家超市还哪来粮食卖呢?”

“从外国进口啊!现在粮食大部分都从国外进口,只要咱们有钱,自然有外国人给咱们种粮食。”

“那如果外国人也和咱们同样想呢?是不是就有钱也买不来了?”

……

大嫂一下子被根旺的奇谈怪论怼的无语了。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考虑的问题。

根旺也不是真的因为害怕城市没粮吃。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根在磐石村,那里有许多自己难以割舍的东西,这是大嫂所不能理解的。就如让大嫂离开从小生长的兰州一个道理。尤其参加完当过大官的二爷爷葬礼后,让他觉得人其实好高骛远并没啥了不起,还是祖训里面“耕读传家,人性自然”最为靠谱。

不习惯城市生活的根旺,还在兰州城里弄了两个笑话,让他更加觉得“城市水太深,还是回农村的好”。

根旺感觉坐在大哥家的马桶上很不方便,就寻思着去楼下上公厕。谁知道这个小区很大,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公厕。问了好几个人,不是不搭理他,就是随便手指头一指。根旺实在憋的没办法,突然想到“有困难,找警察”。在门口保安的耐心指点下,他才明白在一楼大厅里,写着WC就是厕所。好好的中国人,不写汉字!他其实已经在这里转悠过两圈了。根旺急急忙忙一头撞进了公厕,迎头正好遇见一个正往外走的大妈。

“你这同志,怎么能进女厕所呢?”

“这厕所也没写男女呀?”

“门帘上不是画着女人吗!”

根旺仔细一看,还真是的。女厕所画的小人穿着短裙,不细看还真分辨不出来。他连忙向大妈道歉,并且接口说:“大姐,对不起!你有多余的手纸没?我出门走的急忘带了。”城市大妈愕然了!

……

根旺没事就爱去小区门外去晃荡。骄阳似火,大门外有一个卖大碗茶的茶滩。滩前的大妈看到了根旺,就招呼着说:“老乡,过来喝碗茶。”根旺正好口渴了,看到大妈这么热情,就毫不客气的坐下连喝了三大碗。大妈见他喝完茶还不开钱,就只好开口问他要了。

“老乡,你的茶水钱是三块钱。”

“怎么!喝这种茶水还要钱,我还以为你们是搞社区服务的呢?还说你们城市人风格高,喝点水都要钱,你要是到我们陕西磐石村来,吃饭都不管你要钱。”

“老乡,话不能这样说,我就是靠这个生活的。你是在这个小区住吧?要是没带钱,回头给也行。”

根旺一摸裤兜,还真是出门忘记带钱了。只好红着脸,逃也似的跑回了小区……

根旺决定看罢有名的黄河大桥后,就动身回家了。自己的笑话在小区里已经传开了,就连大嫂也知道了。

根旺正在等公交,突然一辆摩托车开过来,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路边走路的老年人。摩托车见撞了人,一下子飞快的加速逃走了。路边还有好几个人,一下子都围了过去拍照看热闹,却没人帮忙扶一下老人。根旺也赶紧跑过去,老人估计是被撞断了腿,疼的大声直叫。根旺蹲下身子仔细的查看了一下,赶紧挡了一辆出租车。众人见根旺搀扶老人,还以为是他的亲人,这才帮忙把老人抬到了车上。根旺一直把老人送到医院的急救室,这时候老人的儿女也赶了过来,根旺终于松了一口气,就趁机离开了。

兰州晚报上登出了,好心人搀扶急救老人的事迹,并且配发有当时现场的照片。伤者家属也表示,一定要找到好心人好好感谢他。呼吁媒体大众共同参与,寻找好心人!这时候,根旺已经踏上回老家的火车,“轰隆隆”地向着黄河岸边的磐石村方向一路驶去!

                      五


前沟的老白家今天搬家,根旺把牛儿赶到前沟滩地让独自吃草去,他则跑到老白家的院子里来帮忙。老白这次是往县城里搬,因为老白是村里的贫困户,县里给在县城分了一套60平米的廉租楼房。上面要求,必须要贫困户真实入住了,廉租房项目才算验收合格。如果谁家按时搬住不进楼房,就会被取消廉租房资格。所以老白两口子才急赶着搬家。其实也没有啥好搬的,无非就是些锅碗瓢盆,铺盖衣物。一个大三轮车就全装完了,老白最后出门将窑洞门一锁,生活了几辈子的老家就要拜拜了。临要走了,两口子反而有点舍不得离开。最后在硷畔上留恋地转了几圈,回头再望了望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磐石村。含着泪和来帮忙的乡亲们一一握手告别,发动了“突突突”的三轮车,屁股后面冒着一股黑烟渐渐走远。

村里人越来越少了。

村小学校撤并到了乡里,出走了一批年轻人;乡中学撤并到县里,又走了一批壮年人。现在村里面只剩下一些少数的中老年人在坚守。年轻人上完学都不会回来了,因为回到了农村连媳妇也难娶了。农村年轻女娃子们眼高于顶,都想去过城市里有房有车的好日子。现在就连贫困户也都开始进城了。城里没田没地,蔬菜也要花钱买着吃,就靠国家发放的那点扶贫养老金,真的能过上幸福生活吗?

根旺家不是贫困户,因为他有两头老黄牛,价值上万元,也就没资格评为贫困户了。自然也就享受不了免费住楼房的待遇。

其实根旺压根就没打算当贫困户,因为老刘家的家训里有教导,“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当贫困户其实是个很丢人的事情,除过意外的天灾人祸,过不好自己的光景,只能是一种懒惰无能的表现。

“噢——老刘!噢——老刘。”老婆子站在村口的庙台上,大声的吆喝着。正在河边吃草的大黄,也听到了女主人的呼唤。仰起高大的牛头,朝天大声“哞——”地回应。

“听到了——老婆子!大白天的鬼叫啥了?”

“噢——家里来人了,你赶紧回来一下。”

……

家里来了两个城里收山货的贩子,收购完了根旺家的大红袍花椒,却意外的发现了门楼上悬挂的牌匾。两个人站在大门外,嘀咕研究了老半天,认为这可能是个值钱的老物件,就让老婆子把当家根旺喊了回来。

听说了山货贩子要买自己祖传的牌匾,根旺不由得一下子乐了。

“你们买匾能给多少钱呢?”

“一千元!”贩子咬咬牙,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呵呵,你们也太小看这块匾了,这可是清朝咸丰年间的举人匾,你们就是再加一个零也买不了。”根旺气笑出声来,嫌弃似的朝他俩摆摆手。

两个人一下子被根旺强硬的态度镇住了,再加自己的心里又确实吃不准,只好悻悻然的离开了磐石村。

根旺气呼呼地坐在了门楼下,抬头望着油光发亮、古朴厚重的“耕读传家”大匾,不由得又有些伤感了起来。老祖宗的优良传统,父亲出色的继承传承了下来。自己依靠着这块厚重的土地,也供完了三个儿女的上学。可是接下来的传承,根旺却显得一片茫然了。

对面的山坡的梯田里,不见了当年的麦浪翻涌;东沟西沟的坝地里,不见了红红的高粱,绿油油的玉米;不见了漫坡的荞麦花,油菜花;不见了阳洼洼的糜子、背洼洼的谷。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酸枣棵子刺槐树,杂蒿从生钻野兔。一旦老百姓退耕了,大自然还林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城镇化建设把年轻人的心都鼓涨了,根旺却觉得自己老跟不上经济化社会的脚步。不是跟不上,而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坚守,让他根本就不想迈步!

因为根旺亲身经历过,六十年代三年的自然灾害,全国发生了大面积的粮荒。干部每个月的工资不够买一袋面粉,城市人出现了一次大面积的返乡。磐石村虽然也受到了冲击,但勤劳的村民们却没有一家发生揭不开锅,吃不饱肚皮的事。父亲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又一次大洪水到来了,财主和农民都跑到山上逃难。财主随身携带了许多黄金元宝,农民只带了一口袋的粮食。结果洪水久久不退,财主被饿死了,农民安然无恙。

这些年为了发展农村经济,磐石村的村民们,在黄河边的这块土地上可没少折腾。种植烤烟,栽培西瓜,花椒树,红枣树轮番上马。枣树挖掉栽梨树,梨树挖掉栽苹果。无论怎样折腾,村民们还是没能富裕起来。小农特产一旦大规模化,就一定会出现降价滞销的问题。土特产是农村经济,粮食才是农民都根本呀!

前些年全国非典疫情爆发,食品物价眼看的蹭蹭上涨,进城的农民工挣的那点辛苦钱,根本经不起折腾,就连城里的干部也叫苦连天。磐石村又一次岿然不动,没有受到一点的波及。人们现在只看到了农村贫困落后的一面。又有谁能真正领悟到安居乐业,世外桃源的真实含义。

根旺一直坚持着种粮养牛,反而光景一直很平稳。依靠着不太富裕的小农经济,供着三个儿女都一直读完了高中。大儿子最优秀,两口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县城中学教书,也算是继承了他爷爷文化人的衣钵。二儿子高中毕业不好好读书,根旺原本想让他回来接自己的班。谁知这小子竟然敢孤身一人跑到南方去打工。胡混了几年回来后,在县城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居然做的红红火火,风生水起。小女儿学了医学护理,在县医院当了护士,谈了一个作警察的对象,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

按理说老刘家的光景,现在也算过的不错了。可根旺老觉得内心里,好像沉甸甸的压着一块石头。是因为这块祖传“耕读传家”的祖训,还是因为留恋养育了自己的这块深厚土地,学识浅薄的根旺自己也说不清楚。

                        六

黄河沿岸的雾气经常弥漫,拐沟岔的磐石村一样难以幸免。湿漉漉的雾气打湿了根旺的头发,打湿了高高挽起的裤头,也打湿了套着夹板拉犁的大黄牛金黄的毛发。太阳刚刚露头,雾气也在慢慢溜达着沿沟逃窜。

正在东沟坝地里耕田的根旺,大声吆喝着大黄牛回拢地头。明晃晃的铧犁下,潮湿肥沃的黄土飞快地在脚下翻滚。山坡白花花的杜梨树上,一只布谷鸟正在“布——谷,布——谷”叫的欢快。已经到了谷雨时节,栽瓜种豆正当时。根旺准备在这块坝地里种植一片玉米,坝地下湿耐旱,去年亩产就高达上千斤。

“家中有粮,心里不慌”,老实巴交的根旺就认这个死理。“民富国强”在他浅显理解中,农民就是要有粮,工人有产品,商人有钱。这样才能藏富于民,如果连老百姓也要国家发放救济粮养活,那不是拖后腿吗?“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决不允许老刘家“耕读传家”的百年传承,在自己有生之年黯然没落。

日上一杆,诺大的地块已经耕了一大半。老黄牛鼻子喷着热气,还在奋力地向前拉着犁铧。浑身的汗水和着雾气,冒起了热腾腾的水蒸汽。大黄牛也老了,明显的没有前几年力气大了。到了地头,根旺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点燃了一根烟卷稍作休息,也让大黄歇息一会吃点草料。

沟里的晨雾已经升到了半山腰,云吞雾罩的宛如人家仙境。这乡下的雾就是和城里不一样,根旺在县城的大儿子家住过几天。这才知道县城里的雾还有个别名叫“霾”,将天空笼罩灰蒙蒙的,抬头都看不见蓝天白云。听说这是县里的两个经济支柱企业,化工厂污染造成的。走在大街上,弥漫灰尘老往人鼻孔里钻,就连素有“老烟枪”之称的根旺都受不了,嗓子痒痒的老想咳嗽。年轻人都像蒙面人一样捂着口罩,人与人亲切的距离就此被隔断,就是连门对门的邻居也不互相来往。这城市生活究竟有什么好呢?引诱的一茬茬农村年轻人一窝蜂拥挤进城?

过大年的时候,儿女们终归拗不过固执的根旺,全部回到了磐石村过年。老俩口喜滋滋的把窑洞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灶口里架上粗粗的木柴火,将几盘土炕烧的暖暖和和。这是根旺前两年经济宽裕后,在老院子隔壁新修的四孔石窑。墙壁都刷了雪白的白灰,地面铺上了光亮的地砖,住宿条件完全不亚于城里的房子。

儿女们过年趁机又在规劝根旺搬到城里去住。

“爸、妈,您二老年龄也大了,为了我们儿女受了半辈子的罪,也该到城里去享福了。”

“我和你妈现在享福着呢!吃的自产的放心粮,喝的咱磐石村天然山泉水。平时少种点地,还能锻炼身体。你们再看看咱家现在这宽敞明亮的新窑洞,比你们那拥挤的楼房强多了,上个茅房还要在房间里拉,想想人心里都隔应!”

“爸,您能接受点新事物好不好?别说咱家这山沟里的窑洞了,就是塬上前几年移民搬迁,新农村建设修建的小洋楼,现在还不照样都被丢弃闲置了。大部分都门上都挂着生锈的大锁,院子里杂草丛生的。就是留下少数的住户,也都是你们这样的老年人。也许过不了多少年,咱这些小山村就会消失了。再说了,农村的生活条件,医疗条件说什么也比不上城市呀!”

“呵呵,城市的条件好?就整天呼吸着你们那“雾霾”,喝那有一股子怪味的漂白粉自来水?整天圈在不透风的水泥房子里,连个拉话的人也见不上,不出两年就把我俩弄废了。以后不要再说搬家的事了,我们俩还想在老家好好多活几年了!”

一场好好的团圆年夜饭,就这样的不欢而散。根旺不是接受不了新事物,而是永远也割舍不下深深烙在心头的那份乡土情怀!对面山坡的那一条条平整的梯田,就是他们和父辈们“白天大干,晚上夜战”,用简陋的土筐,独轮车,架子车和着泥土汗水修整改造而成的。可惜的是现在好多土地无人种植都被闲置着,摇曳成一片片杂蒿林。

土管局的干部带着开铲车的工队,闹哄哄的来到了磐石村。说是要农户退出旧宅基地,新修农田了。根旺不由得有些纳闷了,农村现成的大片土地都撂荒着,黄河沿岸的好多村庄人都快走完了,村子也都快消失了。怎么又开始平整土地修梯田了?谁会又来种植新修的土地?根旺终于有点明白了,当年咸阳城的千年古都是怎样会消失的了。

平整旧宅基地的条件很有诱惑力,每孔土窑洞,每间旧房子,院子里的每棵树木,都会作价给予补偿。好多的村民动了心事,反正迟早都要离开了,没用的老地方能卖点现钱也挺划算的。根旺家的老院子占地最多,开铲车的包工头看中了它。得到了好处的村民也鼓动根旺卖掉老院子,谁知却被阴沉着脸的根旺断然拒绝了。

“我家的老院子平整着了,现在就是我的菜园子,根本用不着折腾。”

“你院子里不是还有六孔土窑洞吗?那可能卖好几千块钱了!”

“土窑洞不是我一家的,这是老刘家的祖产,有我二爷家的份,还有我大哥的份,我可做不了主。”

“呵呵,你大哥,你二爷家都在兰州做官了,还会回咱这个穷山沟吗?”

“回不回是他们的事情,给人家留不留就是我的事了!我们的老祖先,当年还不是从繁华的太原城回到磐石村的吗?”

……

                         七

刘家的老宅子暂时算是保留了下来。

不过,这件事过后。根旺的心头不由得又产生一种新的压力。是的,二爷家,大哥家的后人,都不可能再回磐石村了。他们或许现在都认为自己就是兰州城市人了。他们就像是城市里的流萤,会一直在那里工作生活,直到最后像二爷爷一样的灰飞烟灭。现在除了还在人世的大哥,其他的子弟根本就不知道黄河边的老家磐石村。根本不知道磐石村的仓窑里,还有一辈辈的列祖列宗,还有“耕读传家”的百年祖训。

那块门楼上悬挂了多年的“耕读传家”牌匾,也被山货贩子又来骚扰了几次。他们带来了城里的文物专家认定后,真的大方的掏出一万元现金,软磨硬泡的想买。最后还是被根旺轰走了。

根旺现在终于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身心疲惫,尤其这段时间春耕的劳累,让习惯早起的他都有了些力不从心。这是真的老啰!老院子暂时保住了,刘家的仓窑家训暂时保住了,“耕读传家”的牌匾也暂时保住了。可是如果自己百年以后,还会有谁来传承,谁来保护这些东西?苍老的刘根旺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奈!

看来,是该给这些东西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既然这些美好的传承来自于这块土地,就让他们回归这块深厚的土地吧!无论祖先的牌位,还是“天地君亲师”“耕读传家”的祖训。都让他们深埋进这黄河岸边的磐石村的土地里吧!这也是一种最安全,最合理的归宿。根旺默默地思索着想,自己实在已经尽力了,老祖宗一定也会体谅,不再会怪罪自己了。刘根旺用力挺了挺佝偻的腰杆站起身来,心里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南面的天空涌动起了一团团的乌云,一阵猛烈的狂风吹过,如野马般奔腾翻滚的云层中,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滚滚春雷声。要下雨啦!黄土高原腹地的磐石村上空,不一会就处在了一片迷蒙的满天风雨之中。遥望远处的黄河,却依然如一条镇定自若的玉龙,千年不变的滚滚向东流淌!

我也说几句1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
最新评论

一个小山村老农的坚守,“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史权   2020-08-01 1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