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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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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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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冢

下课的哨子声一响,磐石村小学高年级的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向饲养社的驴棚奔去。抢驴驮水,成了孩子们每天下午放学后的重大任务。

磐石村座落在陕北黄土高原的塬面上,村民吃水要在三里地外的沟里用毛驴去驮水。生产队共有十八头毛驴,全村却有五十二家人。大人们都在生产队劳动,白天大干,晚上夜战。驮水的任务就交给了年龄稍大点的孩子。如果谁家孩子傍晚抢不来毛驴,大人们就只能等到夜里收工后或黎明上工前,摸黑加班去沟里驮水了。

抢驴,谁都抢不过云叔家的二女子。云叔家有七个女儿,号称七仙女。其他六个“仙女”都很机灵,唯有这二女子脑子有点不太灵光。二女子一天学也没有上,干家务活却是一把好手,做饭,磨面,喂猪,打驴草,驮水……每天饲养员放驴的时候,二女子总是第一名奔到驴槽前,嘴里大喊着:“花耳朵,花耳朵——我要花耳朵”!

“花耳朵”是生产队里最能干的一头大骟驴,全身皮毛黝黑发亮,唯有一对长耳朵上有一半截白色的毛发,大家就都叫它花耳朵。俗话说牲口都有三分“驴脾气”:偷懒,偷食,尥蹶子。花耳朵劲大性急,耕地拉铧犁从不偷奸耍滑,别的毛驴一晌午只能犁两亩多地,花耳朵独自就能犁三亩地;花耳朵忠厚老实,拉石磨拉碾子从不偷懒偷食,尽管生产队的牲口饲料奇缺,经常饿肚子;花耳朵性情温顺,每天都被众人连轴转地使唤,从不尥蹶子耍脾气,别的毛驴每天最多下沟驮两次水,花耳朵每天则要被众人争抢着驮三次水。自然而然,花耳朵就成了全村老少最喜欢的毛驴了。花耳朵从不欺负小孩子,一大木桶水有四五十斤重。小孩子劲小,要将满满一桶水搭上毛驴背上的木水架,必须借助着水井旁高处的一个小石台帮助。其他毛驴都挣缰绳尥蹶子,磨磨蹭蹭地不肯去石台前就范。唯有花耳朵最能体会小孩子们的感受,乖巧的主动靠近石台,搭完了左边的水桶再转身让孩子们搭右边的水桶。

放学后的孩子们,结伴赶着毛驴驮着空水桶,“跨跨跨”地沿着井坡小路,欢乐的向沟里奔去。花耳朵一骑绝尘跑在最前面,路过毛驴们最爱偷食的苜蓿洼,路过孩子们经常来玩的核桃卯,路过那头老懒驴老爱爬窝的胶泥湾。沟里清亮的小溪水叮咚流淌,水草里的青蛙闷热的不住“呱呱”聒噪,一阵狂风刮起土路上的黄尘,混杂着一股驴粪粉末的味道。山谷的南边山头的天空,随风涌起一团乌黑的云彩,要下雨了!孩子们不敢再贪玩,手忙脚乱地解下毛驴背上的木桶,挨个在水井旁有次序的接水。

二女子自然又是第一名接满了水,她把花耳朵牵到了石台前,正准备在伙伴们的协助下,往驴背上搭水桶。谁知一向温顺的花耳朵却突然烦躁地尥起了蹶子,支棱起两只花白的长耳朵,“欧哦—欧哦—”地叫个不停。二女子一愣神,花耳朵一下子挣脱了缰绳,“哒哒哒——”的向山坡高处狂奔而去。其他的毛驴,也都学着花耳朵的样子,尾随着一窝蜂地向山坡跑去,就连一向萎靡的那头老懒驴也跑得飞快。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迎着狂风黄尘大呼小叫的追了上去。正当好不容易追到了毛驴的小伙伴们,使劲拽着缰绳往下拉驴时,一阵龙腾虎啸般的声音忽然从沟顶传来。一股巨大的山洪裹挟着杂草腐叶,猛然地灌满了狭窄的河槽,咆哮着、奔腾着,冲击着河岸,淹没了水井,冲走了水桶,一路向东滚滚汹涌而去。站在半山坡的孩子们一下子被吓呆了,毛驴们也都安静了下来,豆大的雨点随着狂风倾盆而下,暴风骤雨,来了!

生产队的大人们,已经顾不上了队长大声的呼喊。冒着大雨,沿着井坡泥泞的跌滑,焦急地一路追寻了下来。正和浑身泥污湿透,拽着驴尾巴往回走的孩子们碰了个正着。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焉头耷脑,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样子。大人们心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放心的落在了地上。人们都有点不太相信花耳朵这帮毛驴,会有如此的灵性,竟然意外的救了孩子们一命。花耳朵却依然悠闲地在槽头吃着草,不以为然地甩了甩长长的耳朵,嘴里“突突——”喷着粗气,好像在说:“我的驴耳朵机灵着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二女子今天病倒了,“三仙女”放学后只牵回了那头老懒驴,套在了石磨上磨豆粉。老懒驴驴龄老了,不像花耳朵那样有力气,但却经验丰富参透了世情。今年的收成不太好,生产队里交完了公家的公购粮,每家每户只分到了少量的杂粮。每天定量的玉米团子,杂粮豆面能凑合过青黄不接的早春就很不错了。老懒驴总是借着拉屎尿停下来的功夫趁机偷食面粉,遭到了三仙女的大声喝骂和鞭打。一斗的杂豆面,一直慢吞吞地磨蹭到了月上柳梢头,才终于算磨完。这也难怪老懒驴磨蹭,它实在是没有精神出力拉磨了。去冬今春以来,毛驴们基本就没有吃到了精料,天天靠着干燥生涩的麦秸草维持。就连拉下生硬的驴粪蛋蛋,砸落在地上的尘土“噗噗”冒烟。生产队里留存下来少量的驴饲料,被饲养员偷偷地拿回家喂自家的肥猪了。这真是那个年代典型生活的写照:“驴哭咧,猪笑咧,饲养员,偷料了”!

花耳朵一冬天也没吃上精料,往日黝黑发亮的毛发也粗糙蓬乱了很多。眼看过了清明,到了谷雨时节,布谷鸟在地畔边一团雪白的杜梨树上“种谷——种谷——”叫得欢畅。正在拉着铧犁春耕的花耳朵,嘴里喷着呼呼的粗气,浑身的粗糙的毛发已被虚汗湿透。但它仍然努力的弓着身体,一步一步大踏步向前迈进,蹄下的黄土被铧犁翻腾地“哗哗”作响。花耳朵也知道,唯有春天播种好了种子,秋天才会有好的收获,到了下一个冬天才有可能吃到久违的精料!

二女子依然每天下午守在饲养社的栅栏前,准时的等待放驴第一时间争抢花耳朵;苜蓿洼的紫花苜蓿开了又谢了,结成了一串串黑色的籽荚;核桃卯的绿皮核桃,从刚刚有了水嫩的果仁,就被孩子们开始侵害,直到果熟蒂落被生产队集中收缴;老懒驴越来越频繁的在胶泥湾上坡时爬窝,急得孩子们总是“先拽笼头后拽尾巴”!最振奋的消息,就是今年的秋收获得了一个大丰收,西山坪的高粱熟透一片彩霞,打谷场的黑豆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要想地高产,秋翻扩地畔”。扩地畔是把地畔边的杂草清理干净;秋翻就是庄稼秋收后,将土地再耕犁一遍,让结板的土壤能够得到充分的修养生息。生产队里刘胆大是一把耕地的好手,刘胆大劲大能抱起场里的石骨碌,刘胆大喝醉了敢在雷公庙的供桌上睡一宿。刘胆大耕地的老搭档就是花耳朵,正所谓“人胆大,驴劲大”。西山坪的六十亩平地的耕耘任务,就依靠这一人一驴唱主角了。今年的驴饲料充足,刘胆大特意嘱咐饲养员给花耳朵的驴槽里倒了一升黑豆,让花耳朵尽兴的吃了个饱,再给它饮了两大盆山泉水。然后套上了夹板,拉上铧犁,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西山坪。

花耳朵吃饱喝足,拉犁自然十分的卖力。“不用扬鞭自奋蹄”,飞快的拉动着锋利的铁铧犁,湿热的黄土如流水般在蹄下“哗哗”翻飞。刘胆大干脆脱掉了布鞋,赤脚踩着新翻的松软黄土,轻松地扶犁跟在花耳朵屁股后面,高声吼起了信天游: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呀

噢哇哇得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哦

朝南得那个咬

哎呀赶牲灵那个人儿呀

哎过呀来了

……

没多大一会儿功夫,这一人一驴就犁了一亩多地。花耳朵走着走着,矫健的步伐渐渐的慢了下来,浑身也冒起了滚滚的热汗。这可不是花耳朵的作风呀?刘胆大有些疑惑,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花耳朵受到了刺激,又奋力向前奔去。回过了地头,花耳朵紧走了几步,步伐再次慢了下来,而且脚步凌乱身体东倒西歪,犁的地也歪歪曲曲起来。不对劲,“吁——”刘胆大紧急叫停了下来。只听“噗通——”一声,停下来的花耳朵一头栽倒了地里,圆鼓鼓的大肚皮涨的像一面大鼓,嘴里大口的喷着粗气,圆鼓鼓的大眼睛乞求地瞪着刘胆大,好像再说:“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刘胆大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解开套在花耳朵身上的夹板,拽笼头,拉尾巴想把花耳朵扶起来。然而这些努力根本无济于事,花耳朵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可以站立起来。刘胆大只好撒开脚丫的向村里跑去,去叫村里唯一人兽兼治的“赤脚医生”刘老蔫。

生产队长赶来了,刘老蔫赶来了,村民们赶来了,二女子也赶来了。“花耳朵”却已经没有了一点气息,静静地躺在了自己刚刚耕犁的土地上,光荣的牺牲在了岗位上。正如饲养员说得那样:“花耳朵生的低贱,死的光荣!临了临了总算落了个饱死鬼,但愿来生不要再转驴”!

花耳朵被村民们葬在了核桃卯,以前它天天驮水路过的地方。背靠着青悠悠的苜蓿洼,面对着清澈的小溪水,就是到了阴间也不会再愁吃喝。葬驴坑被村民们挖的很深,上下又铺盖了厚厚的两层苜蓿草,这才盖土埋葬。本来埋葬牲口,是不起坟堆的。可是云叔家的二女子,竟然一个人事后偷偷地给隆起了一个大土堆,看来这脑袋不太灵光的人,更比所谓的正常人重感情。冬去春来,花开花落,花耳朵的坟头上长起了一丛丛的狗尾草,在迎风摇曳招展。二女子说那是花耳朵又在机灵的抖耳朵了!

多年以后,农村已经很难再见到毛驴的踪影。现代的孩子们,即便偶尔见到毛驴,也会“指驴为马”。野生的兔子麻雀都得到了保护,曾经立过汗马功劳的毛驴们,迎来的却是黑色的星期天。“卸磨杀驴”是人们一贯的做法,杀驴吃肉,剥皮熬胶,粉骨为药。就是毛驴们曾经拉过的石磨,驮过的水桶,现在也都变成了古董在展览。朋友的聚会上,有人请大家在一家大酒店吃大餐,酒店的服务员介绍特色菜的时候,舌灿莲花说到:“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我们酒店最大的特色就是原生态的驴大全,红烧驴肉,芳香大排,酸辣蹄筋……”。

我突然变得没有了一点的食欲,眼前老是浮现起家乡的核桃卯来。那堆荒芜的驴冢上,一股股狗尾草在迎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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