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

村头小路边有一处土高台，土台上长有一棵老柳树，粗大的躯干要三四个大人合抱才能搂的过来。由于常年累月的雨水冲刷，粗壮的根系盘根错节的都裸露出了地面，如村里老农手背的虬劲的动脉一般，沧桑而坚劲。每到炎炎夏日，如穹盖般巨大的繁阴遮天蔽日，真是个乘凉歇憩的好去处。

老柳树究竟历经了多少年岁，就连村里年龄最大的白胡子二爷爷也说不清楚，模糊的记忆中，他小时候就好像有这棵大柳树。不过，二爷爷却清楚的记得，大柳树旁边以前还有座威武的五道将军庙，里面的神像眼如铜铃，手中的剑长三尺，甚是吓人。如今的庙堂，却破败的只剩下隐约轮廓的几堵断土墙，应该是文革中红卫兵的杰作了。过去的神仙，根本镇不住我们这群顽皮的孩子，总是偷偷背着大人在这里打土仗，捉迷藏游戏。后来悲催的是有一次正在大柳树老化的树洞里捉迷藏，被家里的大人发现了，逮回家狠狠地揍了一顿，这才逐渐加深了我们对大人们敬为神树的大柳树的敬畏之心。

传说古时候，每到大年除夕，村民们都要到村头的庙宇前烧香膜拜，进献贡品。然后每家出点柴禾，在村头举办一次隆重的篝火盛会，村里的男女老幼齐齐的跪下磕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村宅平安。篝火越旺，表示来年年景会越好。直到祈祷仪式完成后，各家各户才可以回家吃年夜饭。传说中的老柳树，正是由于祖祖辈辈，岁岁年年吸纳了村民们的香火膜拜，才逐渐演化成村民们心目中的神树。

关于神树的传说，最经典的故事都是与两次雷击事件有关。当年的陕北跑白匪中，胡宗南的白匪军抓到了一名红军伤员战士，白匪军就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对他实行了枪决。当白匪军把没来及逃避的村民们，赶到村头聚集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可当白匪军头领，刚发表完长长的反动言论，决定对红军战士实行枪决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天边的翻滚的乌云如奔马般涌来，不一会乌云就笼罩住整个天空，明朗的天空顿时如黑夜般降临。据老一辈人讲，那天的大风确实透着一股邪门，刮的地上黄尘四起，人们几乎都站立不起，睁不开眼睛。捆绑着红军战士的大柳树更是枝条乱摆，腐朽的枯枝嘎嘎作响，让人不由得感觉一阵阵头皮发麻，惊恐万分。白匪军勉强开了好多枪，才把红军战士击毙。突然，天空一道刺目的闪电过后，“轰隆”一声炸雷，将大柳树一根粗壮的枝干拦腰劈断。吓得村民们一下子全爬到了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雷击过后的焦糊味。白匪军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匆匆的就撤离了。村民们过后厚葬了红军战士，对于这棵神奇的老柳树更是深添了无限的敬畏。

另一次雷击事件已经到了农业合作化的年代。辛劳的村民们每天忙碌于“白天大干，晚上夜战”之中，高昂禁锢的思想，疲惫麻木饥饿的身躯每天都在聆听着上工的钟声指挥着。村长兼民兵队长二愣子将庙里砸剩下的半片铁钟，挂在村头最高处的老柳树上，每天鸡叫三遍就准时的敲响了上工的钟声，那清脆的钟声响亮而刺耳。不一会就会看到蓬头散发，睡眼惺忪的村民们，急匆匆机械般的聚集到了村口。二愣子村长本是个孤儿，当兵从部队退伍回来就被公社任命为村长。二愣子每天总是面对麻木的村民们，作完一通慷慨激昂的例行思想训导后，才开始繁重的派工了。谁敢不听话，就会成为晚上批斗会批斗的对象。在这个时代，村民们对二愣子的敬畏更有甚于五道将军和柳树神，毕竟每家每户的生存生计状况，都掌握在二愣子的手中，比那飘渺幻想的神仙现实多了，对神树的敬畏也就渐渐的淡化了许多。

又是一天凌晨，响亮的上工钟声准时响起。村民们条件反射般的从自家的土炕上翻身起床，猛然却听得窗外响起一声炸雷——要下雷雨了！村民们不由得暗暗窃喜，下雨就意味着终于可以休息半天了，不过到村口的报道还是必须的，只有得到二愣子村长亲口的命令后，才可以歇雨工。不过今天还是有点奇怪，以前每天的钟声都像催命似的连敲三遍，今天只响了一遍就偃旗息鼓了，难道二愣子今天发善心改性子了？当村民们急匆匆的赶到村口的大柳树下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半片大铁钟连同悬挂的树枝都已跌落在地上，树下还躺着一个烧焦的人影，衣物都烧成黑灰，身上还在冒着滋滋的青烟，不是二愣子村长还能是谁？——雷击了！可怜的二愣子村长被雷击成了黑炭，早就没了一丝气息，手里还紧紧的握着敲钟的铁锤。

公社很快就来人了，事故认定二愣子冒雨上工抓生产，由于大树铁钟导来了雷电，英勇牺牲，特追认为烈士！不管后来的追悼会开的多么的隆重，村民们的心里却早已经泛起了嘀咕。私下里也暗暗的传开，二愣子以前带头砸庙，又每天敲钟惊扰神树，惹怒了神树，引来了上天的雷击。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强壮威武的二愣子村长还是死了，公社干部又重新任命了新村长。不过以前那半片残钟后来却不见了踪影，换成了半截粗钢管当钟，用几个大木桩挂在离大柳树很远的空旷地方。不说新钟的声音比原来的钟声沉闷了很多，单是以后老百姓再路过老柳树的旁边，全都讳莫如深的表现出深深的敬畏之情。

农村施行包产到户责任了，村民们主动劳动积极性被充分调动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有了存粮，再不用为饥饿而发愁。经济逐渐有了富裕的老百姓，却更加执迷于神鬼的信仰敬畏之中。

村头的这棵大柳树也就自然被村民们想象成了无所不能的神树，大柳树的神威被村民们无限的神话后，臆想衍生出了很多神秘的版本。求子求孙拜神树，失物丢财拜神树，升学创业拜神树，邻里矛盾拜神树……传言说后村的哑巴老汉，就是因为折了些老柳树的枯枝当柴火烧，拦羊的时候便在山里被摔断了腿；开三轮车的旺财家小子，也是因为偷拿了神树的布施钱，被自家的三轮车翻死了。村民们对大柳树的敬畏日渐加深，有钱了的村民祭拜神树也不再吝啬。大柳树上被挂满了许多大红的被面和丝带，在村头随风飘扬，甚是壮观。树下设立了功德箱，用来方便村民们求神还愿敬献钱财。有好事者倡议重新修建神树旁边的五道将军庙宇，但是因为村子太小，村村里也没有什么在外做官或做大生意的有钱人赞助，预算资金一时未能凑够，只好暂时作罢。

 “要想富，先修路”。小村身处陕北黄河沿岸，作为一条“观光路，致富路”的沿黄二级公路，被规划设计要在村口直穿而过。这棵巨大的被村民们奉为“神树”的大柳树，正好挡在了路中央。村里的老年人，自发的成立了护树队伍，昼夜轮班的守护在已经半边枯死的老柳树下，不让修路工程队铲树修路。交通局的工作人员再三说明修这条公路的重要性；林业部门也解释说柳树不是受国家保护的名贵树种，而且大树主干已经枯干，现在只靠一点树皮存活着，过不了多少年就会自然枯死。可是迷信的老人们就是油盐不进，纹丝不为所动，村里的其他村民也在趁机起哄助威，眼看着因为一颗半死的大柳树影响了修路的工程进度。实在没有办法，所在的乡政府只好成立了零时的铲树工作队，由乡长亲自带队，派出所的警车来了，卫生院的救护车也开来了……

 这一天，是大柳树下最后辉煌热闹的一天。迷信的老人们再固执，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关，也只好泪流满面的退缩了。为了顾及村民们的抵触情绪，乡长允许了村民最后祭拜神树一次的请求。在香火缭绕中，全体村民下跪为“神树”送行。呼呼的北风，刮的大柳树的枝条呜呜作响。村长有些恐惧的拉着乡长的胳膊，再次低声的请求说：“乡长，要不我们还是绕个弯修路吧”。威严的乡长大手一挥，高声的说道：“我们共产党员只信马列，不信鬼神，铲！”。在轰隆隆的大型铲车的一阵阵轰鸣下，巨大的大柳树终于轰然倒地。多少年来屹立在村民们心头，所谓的“神树”信仰也随之轰然倒塌。

　 宽阔便捷的沿黄公路终于按时的开通了，公路带来的巨大好处，不久就揭开了村民们留在心头的阴影。村里的路通了，交通便利了，当年村里的土特产苹果，花椒就早早的出售一空，而且价格也足足比往年高出了两成。村头路边以前老柳树和神庙的空地上，被修建成了党教室和休闲小广场。 神树的传说也逐渐被村民们当做过去的神话故事，慢慢的淡忘。每到下午空闲时刻，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三三两两的聚集到小广场来休闲健身，跳广场舞，扭大秧歌。不喜欢玩的老爷们，更多的则是聚在一起交流致富经、侃大山。

时髦的年轻人们，正在村头广场用智能手机跨越着全世界进行着现场直播，或微信，或抖音，或快手，乐在其中。只是镜头中早已不见了那棵传奇老柳树的身影，广场边新栽的一排风景树，正在春风沐雨中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