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爬上酸枣湾的那棵歪脖子树玩耍,准确来说,这只是一棵长的比较高大的酸枣树。
酸枣湾褐黄色的土质特别坚硬,不太容易生长植物庄稼,却非常适合开凿坚固的土窑洞,村庄里有一半的人家散居在这里。村里各家的先辈们,你占一块土梁梁,他占一坡土洼洼,费力开凿出一孔孔结实的土窑洞,便就形成了一户户温馨的家园。
家家户户的窑硷脑畔上,却渐渐地都奇怪地生长出一丛丛顽强的酸枣树,挤挤挨挨地甚是繁荣茂盛。一处孤立的土峁上,有一棵老态龙钟的酸枣树,徒自长得有了碗口那么粗,孤零零地守在人们必经的路口,像极了黄昏中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每天痴痴眺望着孩子们的归来。
这棵酸枣树老到谁也记不清它的年龄,它好像一直就在枣树湾的路口存在。人们容易忘记许多过往,但老树却会记得好多:孙家的老牛在它粗糙的躯干蹭过痒痒;卫家的公羊用大弯角狂抵过它的树桩;我家的大白狗抬腿在它树根撒过狗尿;还有顽皮小猴子一样的孩子们,爬上爬下地溜光了灰褐色的树皮……
人老被人欺,树老被人骑,因为枣树儿老了刺就更少,很便于我们小孩子采摘枝头红红的酸枣。不知这株老树的歪脖子是被一年年枝头繁硕的酸枣儿压弯,还是常被“小猴子”攀骑不堪重负。更像一辈子辛劳忍辱负重的老父亲,默默将根深深地扎向土地,却将枝头丰收的果实尽量地托向蓝天。
记忆中父亲半辈子的时光,都是在酸枣湾开挖土窑洞。我家的院子在一处向阳的黄土圪崂里。先是在正面挖出了三孔能住人的土窑洞,后来每到了冬闲,父亲又在两边侧面渐渐开挖了四孔。把农家必需的粮食窑、草料窑(储放牲口草料)、柴火窑、石磨坊,都安顿的井井有条。一直挖到我慢慢地长大,也能推动架子车帮忙铲土倒土了。才又相继挖成了小灰驴圈、二胖的猪圈、芦花鸡窝、大白的狗窝,还有不用再跑到野地里送粑粑的厕所……这座充满温馨和汗水的家园,几乎倾注了父亲一生的心血力气。他一边坚信这里就是我家永远的根本,一边却又努力供着我们姊妹兄弟出门读书,期盼着能够出人头地跳出农门。
在我家土窑洞的脑畔上,无甚差别地也长满了一丛丛酸枣棵子。它们强大的根系盘根错节地紧挨在一起,虽然不容易长大成树,却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个窑畔空间。夏日的酸枣树枝密叶茂刺尖,秋来酸枣儿红了也很不容易采摘。主人只好用木棍子使劲敲打,黄叶纷飞酸枣儿落,蹦蹦跳跳铺满了整个院子。
酸枣仁是种珍贵的中药材,人们在村头涝池里去搓洗去酸枣皮,露天晒凉干后的一粒粒酸枣核,就可以在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得一叠小钞票。然后高高兴兴去供销社柜台买取点灯的煤油,下饭的食盐等物资。一到了秋天,村头的涝池水就会变得黄浊,散发着一股股浓浓的酸味儿。孙家的巧婆娘还会用酸枣儿酿酒,老孙头常常喝的红光满面,像老黄牛一样干活不知道劳累。卫家的婶婶会用酸枣儿做醋,每年的秋天都会送给我家一瓶,醋溜的土豆丝,吃起来酸酸甜甜有一股枣香味儿。
傍晚时分,枣树湾家户窑背上那黑黢黢的烟筒里,就会升起一股股袅袅的炊烟,我骑在高高的歪脖子酸枣树上望着天空想:那随风漂浮的白云,可能是孙家灶膛里燃烧的麦秸青烟所幻化;南天边的乌云,定是卫家在烧还未干透的青叶柴火冒出的滚滚浓烟了。
枣树湾居住的婆娘们,一人手里端着一个饭碗儿,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粗茶淡饭,一边走出各自家门,自动聚在一起。他们就像窑硷上酸枣林里归巢的麻雀一般叽叽喳喳,高声唠叨着东家长西家短。突然,众多的麻雀一下停止了嚷嚷,脑畔上的酸枣林顿时安静了下来。婆娘们抬头一看,一条镰把粗的青花蛇正盘附在酸枣棵子根部,准备伺机偷偷扑食麻雀。众人被吓得一阵惊叫,在乡亲们的眼里,蛇是一种有灵性的神虫虫,这家主人赶忙在院子里煨起一堆烟火,好好礼送这条小青龙远离。
酸枣树丛不光会引来麻雀和蛇,还会有蜜蜂和蚂蚁也来光顾。每年枣芽儿刚露新绿,星星点点的枣花儿初才散发香味儿。二爷爷家的那窝土蜜蜂就会倾巢出动,“嗡嗡嗡”地飞向窑畔上的枣花林,飞向枣树湾路口的那棵歪脖子酸枣树枝头。
人都说二爷爷是个能人儿,能和昆虫小动物对话,他只用一只柠条框子和一块粗布床单,就收服了一群土蜜蜂,从此便能年年品尝到纯正甜蜜的枣花蜜。蜜蜂能用枣花儿酿成香甜的蜂蜜,我也骑上那棵酸枣树,试着摘食一串串枣花儿放嘴里品尝,味蕾传来一股涩涩甜甜的香味儿。几只不识眼色的黑蚂蚁,顺着树干爬上来,试图越过我骑在树干上的裤腿儿,悄悄前去偷食枣花。敢与我争食枣花的蜜蜂儿我惹不起,惹急了它真会蛰人,再说我还期待它们能酿蜜给我吃,也就会大度的与它们相安无事。这小蛮腰的黑蚂蚁我可一点也不惧,曲指一挥间就将它们“嘣——“地弹落树下,“小样儿,枣树湾是我的家园,这棵树是我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
小孩子的想法还是太过于天真,无论枣树湾温馨的家,还是那棵陪伴我成长的歪脖子酸枣树,它们的命运和前途其实并不掌握在任何人手中。漫漫人生之路中,脱离故土的苦苦追梦人,总是要付出失忆的代价。辛辛苦苦兜了一大圈,最后的终点却还是原来的起点。恍惚的迷茫间,我已记不清自己离开枣树湾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三十年?四十年?亦或就是昨天?
再次回到了村庄,记忆中熟悉的酸枣湾早已经被夷为了平地。父亲业已故去多年,它辛辛苦苦挖了一辈子的那些土窑洞,以及那棵我以为常等我归来的酸枣树,也早已不见了踪影。我的心情陷入深沉低落,犹如当年那只迷茫的小蚂蚁一样,瞬间就被人无辜凌空弹落。田地里干农活的好手老孙头、老卫头;还有那些见面就嘘寒问暖的奶奶婶婶们;以及叽叽喳喳成群的麻雀;孙家的牛,卫家的羊,二爷爷院子里的土蜜蜂,各家窑硷上升起的袅袅炊烟,都已渐渐远去……仿佛留存在脑海记忆中的影像,只不过是一场黄土高原刮过的海市蜃楼。
弯曲狭长的酸枣湾,被修整成了一条条梯田,干旱稀疏的玉米秧子如留守老人般长的萎靡不振。倒是地畔上新冒头的酸枣棵子呲蓬乍舞,一根根尖刺直冲青天,颇有点貌似那棵歪脖子酸枣树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