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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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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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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与花

漠与花

陈子怡

 

秦柒是亡国的公主。

秦柒是传闻里天下第一的剑客。

秦柒是化名化身。

传闻里的剑客秦柒是个永远素衣潇洒的剑客,乌绳斗笠腰佩长剑,行止间衣袂生风,一派飒沓俊朗少年气度。唯独只有一处美中不足,这样风流气度的人物身量单薄面如冠玉,加上一双温软含水的眼,像个文弱书生,不像是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的侠客该有的模样。江湖间的聒噪烟尘没有浸润他,感官上会觉得他像白玉琢磨的月亮,冷且高远,与酒气膻腥的世间没什么瓜葛。

如此冷清淡然,谪仙一般的气度。

但是江湖间的秦柒以剑法狠利险傲出名,出手即寒光溅血,凭借狠利在江湖上有了名气,初出茅庐就因为挑战天下第一一战成名。十多年前号称天下第一的是剑神少年缪迪,不过十三岁的天才,师承号称剑神的隐士涂子虚,初入江湖无一败绩,名满江湖剑术无人能及,然而和秦柒对战不过数十个回合就被秦柒挑落了剑,后来江湖间人人知道那夜风雪中少年惨败后剑客留下的那句话。

他说,你的剑还没有灵魂。

缪迪从此在江湖间销声匿迹。

缪迪侥幸,因为传说此后挑战秦柒的人,轻者元气狠伤,重者半成残废以至于丧命。

传闻里都说秦柒出剑不留人命。

每年入冬前,白衣侠客秦柒徒步穿过北漠,过青川城,上北漠最北端的青谷山,正遇上戈壁第一场大雪封路,秦柒于是留在山上,一直等到来年开春戈壁滩雪消融之后才下山。于是常年有剑客在还未落雪的青谷山口等待秦柒经过,挑战天下第一的那把剑锋。

青谷山口已经堆积了血迹斑斑,但是秦柒无一败绩,名副其实天下第一。

青谷山成为江湖里象征意味的新战场。

其实那青谷山原本就是旧战场。青川城如今是戈壁荒芜,倒推到十三年前这里是黎国的旧都,那时候叫未央城,黎国国君就是在这个山谷被中原的贺慎将军生擒的。江山轮转,一个国家的覆灭不是一时之灾,都是无力回天的积弊拖垮,黎国的覆灭在中原人看来是定局,青谷山之役已经不能算作是一场惨烈的鏖战,旧战场甚至都被遗忘了。

然而在黎人眼中则不是那样一回事。

黎国覆灭十三载,亡了国的黎国遗民如今仍旧生活在漠北,鲜少有人离开他们过去的都城。无关安土重迁的说法,他们世代习惯于逐水草而居,故园之情这样的字眼不算深刻。他们只是拒绝着中原人的世界,身在故未央城里的这些黎人仍旧讲黎国的语言,维持着自己的饮食起居习惯。北漠是黎人的地盘,黎国覆灭也是一样的,文明根深蒂固的地方难以被名号的更改轻易替代,对于中原人来讲北漠仍旧是荒蛮之地,即使十多年来朝廷开办教馆传授汉学,或者派遣重兵镇压,越刻意的管束越显得格格不入,北漠仍旧被看作是黎人的地盘。

然而近几年也不如过去了,时间是大敌,青川城里人终究是越来越少,青壮年出走,老病者居多,人还是要谋生的。

这样的沉浮世界,谁还记得亡国俘虏里某个年幼的公主至今下落不明呢。

女扮男装的侠客秦柒所在的天地就是那样一段战乱刚刚平顺以后的盛世,身在逍遥恣肆的江湖,加一点无可奈何的命运衬托。

 

青川城西北角某座不起眼的茶馆叫知月楼,二十几年前未央城里生意最为兴隆的茶馆,如今看来却是地方狭窄,门槛塌陷,二层阁楼的栏杆朱漆剥落,进屋一股木头着水的霉味,可见岁月痕迹,已经成了上不得台面的所在。

贺情坐在茶馆里,红衣红裙的鲜艳色调格格不入地梗在这里,虽说也不是过分显眼,只是她自己觉得拘谨,僵直地坐在角落里。倒不是嫌环境简陋或者茶水难以入口,衡都贺将军家的千金毕竟是个可提枪上马经沙场历练的女豪杰,只是贺情自己不愿引了店家过多的注意和殷勤,她喜好清净,而刚刚店里伙计过分讨好弄得她极其不自在。

她原本打算稍坐片刻就退出店门,然而知月楼里有位说书的老人正讲的有趣,不得不且坐在这里听下文后事。老人讲夹杂着黎人语言的中原话,而她前些年跟随哥哥久经沙场,学过零碎的黎人语言,老人所讲大致都能听懂。

说书人讲《未央花》,时下青川城人爱听的一个故事。

未央是亡国的黎国旧都,《未央花》是已经亡国的黎国长公主。故事里公主是个少年英雄,虽是个女儿家,但十五岁敢为黎国国君侍卫,十六岁跟随父亲出征,危难间为国君挡过贺将军的箭,十七岁黎国遭遇灭顶之灾,小公主被俘宁死不屈,跳崖青谷山,雪天鲜血嫣红如花,少年夭亡令人慨叹,花一样的年纪命归黄泉。

贺情听了便知故事是杜撰,黎国公主是在被押解回衡都的路上逃跑了,她兄长贺慎在北漠搜查了半年未见她,十多年来青川城门上还挂着公主的通缉令,这是不难得知的事实。

但故事也不算假得过分,因为她的确与那位公主交过手,知道她身手不凡,肩膀上落下过她的剑伤,她敬服这位对手,初见时只以为是个身量瘦小的女孩子,然而真正过招时便知身手远在自己之上。

这样算来,自己上一次到青川城都是十年前的前尘旧事了。

然而下一次惊到贺情的不是老人手里那方醒木,而是茶馆里突然混乱的捉小贼的叫喊声,茶水倾翻,桌椅撞乱,一个瘦小的身影窜下茶馆的台阶去,身后一个身形臃肿商人模样的男人跌跌撞撞下楼去追。

不由分说,贺情携了剑从二楼窗户翻身跳下,正撞上那个小贼满怀。贺情夺了他手里的钱袋,拎着后衣领不让那挣扎的小贼逃脱,只叫他抬头,原来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瘦得脱了型,心里也觉得不忍,手上又刻意松了劲儿,任由那孩子跑了。

身后那人满头大汗追出来,见了她急急拱手深拜,千恩万谢说了许多。贺情把钱袋子交予他,那人接过钱袋并不细细点查就收好,微微抬眼又不好意思似的低了头,贺情于是猜他原打算出些银子做谢礼,然而发觉自己通身用度就不像缺银财的模样,所以面上才现出很犹豫踌躇的样子来。

时间越久气氛越是不尴不尬,贺情再看天色不早,只想着干脆利落转身打道回府去,

“姑娘是中原人,”突然那人斟酌着开口,“现下快要入冬了,这时节来青川城,只怕也是等着挑战那个天下第一的剑客吧。”

“看来年年这里不乏我这样的莽夫。”贺情笑着点头,眼波明媚,那人慌忙低下眼去。

也算是个正人君子。

那人见她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只得摇摇头,面色严肃不算好看,“刚刚听那老人讲,长公主是个巾帼英雄,看来姑娘不比公主逊色,也要做个难得的女英雄。”

“岂敢,不过江湖草莽人罢了。”

“保重。”

贺情只得点头,那人再三言谢道别,不在话下。

黄昏时分有风簌簌地从她耳边划过去,青川城西北角毗邻青谷山口。从这里就可以望到杂生红柳的山口,这一附近的街道上少有行人,枯叶几乎要落尽铺边街道,已经是几近入冬的时节,再过些时日就该落雪了。

我能做英雄吗。

贺情拿剑的手不自觉紧了力气。

那边残阳如血,日落以后的青川城冰冷萧瑟,夜寒尤其难捱。

贺情在青川城一停便是半月,今年白衣侠客久久不现身,青川风一日比一日凌冽,她甚至开始怀疑传闻的真实性,斟酌着考虑争取落雪前回衡都,避免漫天飞雪的行路不便。

事实上她的确是直到临行前一日才等到秦柒,而大雪封路是三天后的事。此日秦柒晨起入青川城门,兜兜转转并没有直接穿城而过,而是在黎人的集市上停了半日,到达青谷山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贺情并不选择一路尾随,她提前就候在了山谷口。

秦柒绕过红柳林的瞬间,迎面撞上贺情气势汹汹偷袭的剑锋。

先发制人。

秦柒侧身躲过贴着她鼻尖擦过的寒光,背后的长剑就已经出鞘。贺情并不留喘息的机会,下一刻执剑冲过来,剑锋虽挑破了对面人的衣袖,但自己右手的手腕也在闪避秦柒身法的瞬间重重扭伤,秦柒身法惊人敏捷,贺情面上不由得浮现出惊讶神色。

出师不利,再次站稳的时候贺情额上不觉渗出冷汗,天下第一名不虚传,她甚至未能看清秦柒刚刚闪身的剑法,腕上就受了伤。

下一秒秦柒白衣长剑簌簌带风,剑指她眉心杀来,贺情仰身躲过,连连倒退几步。刚刚站稳就又带着十分的力气迎上去,贺情执剑稳健,运剑时剑仿佛生在手臂上那般自如沉稳,人称骨生剑,一招一式带着磐石的分量来,她跟随兄长征战沙场时以一敌百便是凭借这样的本领。秦柒接下她几招便知道对面这看起来身量纤纤的女子臂力腕力惊人,然而偏偏秦柒剑法多变,灵巧柔韧似针剔骨,一层一层抽丝剥茧返璞归真,十几个回合下来,贺情渐渐占下劣势,虽然还没有短兵相接的碰撞,身上却已经有多处伤,体力也损耗了大半,然而对方却愈发步步紧逼,贺情还未站稳身子就又迎上向着她胸口而来的寒光。

贺情起身凭借本能起身躲避反击,几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里秦柒的剑从她颈边的地方划过去,躲过觉得膝盖酸痛,跌坐在地上,拿剑的手颤颤抖动起来。

贺情知道自己刚刚躲闪时的动作暴露了自己左肩上的旧伤,秦柒接下来剑剑冲着这一出而来。

完全落了下风,秦柒密不透风的剑锋如雨砸过来,她只得下意识迎头去挡,几乎用不得什么技巧性的剑法,节节败退以至于到了仅仅保命的程度,如今每一招都变成了谈不上悲壮的挣扎。

贺情想起来上一次这般绝望还是第一次随兄长上战场时,同样也是北漠青川城,自己被黎国那个小公主步步紧逼,肩膀上烙下这样一道伤口。

然而这一次并不会有哥哥策马相助了。

青川城真是伤心地。

几个回合之后,秦柒闪身挑掉了贺情手里的剑。

胜负已定。

跌坐在地上的贺情微微低下头,按照江湖里的传言,此刻那把冷酷的剑应当刺穿她胸膛了。

她闭上眼,然而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只看到白衣侠客远去的影子,山边天上的太阳西沉,橘红色的天地影子覆盖了世界。贺情长舒一口气,发出一声细小的叹音,仿佛是劫后余生的松弛,大漠落日听起来就有些许悲切。

夕阳余辉盈盈流动,贺情眼里的世界有模糊的混沌色彩。

红衣红裙倒在沙漠里,鲜红是沙漠里少有的花的色彩。

 

贺情睁眼的时候,眼前是窗格里泻出来的阳光,晴空的天青可以从窗格里隐隐被瞥见,时时入耳的鸟鸣让她猜测此刻是清晨光景。意识渐渐回归,她抬眼打量周围,此刻自己身处的屋子陈设简单整洁,一桌一床并几把椅子别无他物。而自己就躺在那张床上,盖一床轻软的棉絮,她凭借身处陌生的地方的警惕预备闪身坐起,然而下一秒就被身上伤口和筋骨的疼痛牵住了力气,挣扎了几次才扶着墙边斜斜坐起来。

此地何处?

我还活着吗。

她看到自己的剑就搁在远处的桌子上,强忍着伤预备起身去取剑,还未坐起就被突然进屋的年轻人拦下,劝服自己躺平休息。然而贺情还是强支着坐起来,预备开口问的问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吟考虑时年轻人倒是不打算等她提问,自顾自一一解释起来。

“贺小姐莫见怪,我是秦柒师兄同门的师弟,这里是青谷山上我们先生的住处,青谷山入冬苦寒,独我们这处宅院是个防寒避风雪的所在,小姐在山上安心留几日,不必拘礼,养好伤病正经是大事。”

那边白衣秦柒面色沉静抱剑倚在门边。

竟然被秦柒救了命。

贺情看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身量不高,剑眉星目倒是个清朗的模样,说话时神情仿佛中年人的老成,出口的言语倒是少年不拘礼的潇洒。

看来是江湖中人无疑。

“那我应当当面拜谢先生。”说着又挣扎着欲起身。

“我们先生已经安顿好了,先生说小姐是故友之子,所以只当旧识,安心住下便好。况且近几日他老人家正闭关坐禅,我不便打扰,等小姐伤好再面见言谢也不迟。”

如此再三劝说贺情也不好勉强,只得作罢,这时候才发觉那人早知自己身份,但自己却瞧他面生,虽然已经不太戒备,心里却更是有些惊诧。

“先生认得我?”

“衡都贺将军家的大小姐,十六岁可提枪上马征战沙场的将门女,又是个名动京城的美人,哪有少年人得见小姐不惊艳的呢。”说罢年轻人笑了笑,然后正色道,“我从前也游历过衡都,正赶上贺将军征伐南疆凯旋归来,小姐驾一匹红鬃马跟在将军身后,虽只远远一面,也算是此生不忘了。”

隔世经年的唏嘘一叹。

这样听起来似夸张的恭维话的说法被对方以轻快无意的语气讲出来,贺情只觉得有些难堪起来,心里正斟酌着想说什么谦避的话时,年轻人却安顿起自己卧床休息、桌上的药何时用云云琐事,并叫自己安心多留些时日,似乎并不介意那些礼节,然后转身欲退出房间。贺情也就再三道谢,挪了挪身子准备平躺休息。

然而年轻人突然顿住转身,想起什么似的指着门口秦柒问她,“贺小姐挑战他,为什么?”

而同时贺情也突然想起自己尚不知道年轻人除了秦柒师弟以外的身份,坐起身问他,“先生怎么称呼?”

异口同声的瞬间倒看到秦柒站在门口轻笑一下,仍旧不言语转身走了。

年轻人也笑了,笑起来才有少年模样的豁然,“我是黎人,偶尔下山用的汉姓是缪姓。”

贺情知道黎人一般喜欢找发音相近的汉字做个姓氏,缪在黎人这边仿佛还常见,对方又没有报出全名的意思,于是规规矩矩称呼他缪先生。

“缪先生。是我我不自量力。” 贺情抬眼,美人笑起来如碧水荡漾,“我从前听说,知天命犹与天斗者为英雄,我没有逞英雄的本事,但偏偏想做个英雄。”

“有胆气。”年轻人点点头,“姑娘此番也算是逞了一回英雄。”

贺情沉默,被对家救下一条命实在让她觉得羞愧。

“先生为何救我?”

“我们师门的规矩。对手因为挑战切磋负伤,就一定要救伤,除非寻仇了结私人恩怨的时候下死手才不算辜负了手里的剑。”缪先生返回身来坐在旁边的椅上,“秦柒剑底下不轻易出人命,我们师门讲求尚武精神。不过从前那些受伤的一般我都贴些药钱安顿给城郊的农人家里照看,小姐倒是第一个上了青谷山养伤的。”

贺情面上一暗,因为自己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心里更加不自在,怕他又说那些恭维话,低着头不自觉皱了眉。

“我们这一派剑法讲求四两拔千斤,以彼之道还之于彼身。这四两的力气只用来游刃期间,真正制伏对手根本上是借千斤的力还于千斤。贺小姐出手沉稳毫不含糊,遇强则强,身上受的筋骨之上也多些,如果放在农人家里,必定无法根治痊愈,师父知道也要生气的。”缪先生释然笑了笑,收了收神色接着回答她,“所以小姐只在山上安心养伤,这原本也是我们师门规矩,小姐留下来也算是赏我们人情,不必拘谨。”

原来是自己伤得太重不得不救。人间有趣,不自量力挑战天下第一,最后因为伤势过重还要烦请对方疗伤的,自己只怕是天下第一份了,贺情嘲解地这样想。

于是再三道谢,既有这番话,又兼现在自己浑身有伤,贺情也只得留住,心想着回头筹划些回报的谢礼对于将军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来之则安之,这话能解人生许多尴尬之境。

贺情留在青谷山的第三天北漠下了雪。

山上缪先生的药有奇效,伤得那样重的贺情三日之后已经可以从从容容站在院子里赏雪。戈壁里的山中雪寂寥萧瑟,更何况青谷山是一座空山,抬眼可见更远处的山上有雪直接覆盖在青紫色黄白色的山坡上,斑斑条条错落,气势冰冷嵯峨,置身山中更觉得自己气若游丝微不足道。贺情踏出宅门就远远看到这几日极少碰面的秦柒在一片空地上舞剑,身法潇洒行云流水,真当得起天下第一的名号。

贺情突然就想起自己那日的落败,总觉得赧然,但是秦柒身法潇洒叹为观止,想来觉得自己大抵与秦柒作战,败得时候大抵也不会太难看吧。

想着便笑了,雪晴未消的天光让人悠然,青谷山上这处住宅真是桃花源的所在。

忽然秦柒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站在这里,携剑簌簌朝着她的方向奔来,面上带着几分严肃的认真。贺情只是本能似的微微朝后退避了一下就停住了,毕竟缪先生几日耗心耗力治好她的伤,秦柒再怎样伤到自己都不划算,所以笑着抬着头去迎她的剑,看着她的剑锋如投林之石那样划过自己的鼻尖,落在自己右肩上一寸的地方停下。面前眉眼温软的人微微挑了挑眉梢,直直落在自己的眼前。

贺情想赞叹好身法,不知何时此招式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来的十年前未央城前所见重叠,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惊诧万分,站在那里收了笑容愣住了。

这边秦柒还浑然不觉,兀自急匆匆倒出自己想了多日的话。

“你的剑法技巧不比我师弟差多少,但是运剑太拘谨,剑术也死板得多。”秦柒收回剑,微微低了头,严肃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些话。“而且最不该三两下叫对手试出来你的薄弱处,那样什么时候都是必败无疑。”

“你不敬佩你的剑,所以它没有灵魂。”秦柒补充这样一句便转身欲走。

然而这边的贺情已经来不及感叹秦柒字字一针见血的表述,她看到秦柒温软眉与回忆里的场面无限重叠,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北漠雪,还有同样的轻挑眉梢,恍若隔世的东西在她的脑海里旋转,那些碎片一样毫不相关的印象终于得到一个恍然的印证。

原来她就这样恣意地在江湖间搅弄风云,而世人浑然不觉。

贺情背后渗出冷汗。

“你是小公主。”

美人眯了眯眼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语气里都是不可置疑的鉴定。

 

秦柒闻声顿住脚步,默然不回话。

贺情突然恨自己说话不加考虑,这样直接说出来约等于要被灭口。

秦柒执剑的手又一次抬起来,剑锋预备顶着她的眉心,

贺情这几日虚弱,如果秦柒真打算了结她,她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此刻她背后是砖瓦的墙,来不及思索逃走,只是下意识闭了眼睛。

许久以后又听到剑入鞘的声音。

 “今日晴光正好。”秦柒叹了一口气,“何苦生死相逼。”

秦柒收了剑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贺情一身冷汗,虚虚靠在墙上,一点点梳理自己的惊愕。

秦柒竟然是逃脱多年的的黎国小公主,自己的哥哥多年寻她不到,其实她在江湖间这样逍遥快意,何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嘲讽。

朝廷要犯就这样轻易让自己窥察了身份,贺将军府的大小姐却不得不眼见她逍遥法外,贺情觉得心有不甘。奈何论江湖规矩,自己稀里糊涂就欠了秦柒论不清的人情债以及两条命。

救伤医治的人情债已是难偿之债,人命债又如何还得了呢。

公私明了是衡都朝堂上的规矩,但此处是青谷山的江湖。若在衡都,知情不报是有愧天恩,但既然相遇在江湖,江湖就是人情烟火最盛的地方,在这里秦柒救了她一命,她还秦柒一命才是理所应当。贺家虽为将门世家,然而无论是老将军还是如今的贺慎将军在江湖都有名望,贺情不是不清楚朝堂仕人若想在江湖间游刃最凭借敬畏心,江湖恩怨就论江湖规矩,牵涉朝堂才是大忌。

更何况不能深究,尤其黎国亡国的往事,深究起来秦柒和贺情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

这才是岁月荏苒。

细细算起来竟然也有十年了,小公主的相貌与幼年时那个杀敌莽撞狠恶的黄毛丫头几乎是天壤,那时候她比自己还矮半头,如今却比许多男子的个头还高些,脸上比起那时候女孩子的圆润更是棱角分明了太多,唯独眉眼是幼年时候的温温软软一成不变,想来凭借那个城门上泛黄的画像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再捉住她,她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

同自己一般大的小丫头平安长大了,贺情觉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

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多身不由己。

不如算了,难道恩将仇报吗。

于是贺情劝服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遵了江湖规矩,秦柒所说也对,这世外桃源良辰美景,以死相逼太煞风景。

至少下山以前,这山上还都是江湖。

贺情转过身打量这座宅院的正门,厚重石块围作女墙,房檐上的瓦片瞧着比宅院里房檐上的青瓦新得多,门上也挂匾,提两个沉稳幽邃的字为宅子的名字。

名曰“深庐”。

深山,深林,庭院深深深几许。

好意境。

贺情突然就恍然大悟最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忘了。

虽然无人知道秦柒的师承何人,但小公主的师父剑神涂子虚是有赫赫大名在外的。

江湖间永远不缺纷纷扰扰,然而剑神涂子虚的地位三四十年来都不曾被质疑过。老先生姓涂名隐字子虚,黎国亡国后就归隐深林,给自己留了个深庐的号。老先生如今大约也七十高龄了,一生收过三个弟子,守城为国死的黎国猛将戚勇,关门弟子缪迪,唯独一个女弟子就是敢为黎君做侍卫的长公主,说书人口中的未央花。

如今黎国亡国,未央城破的那夜戚将军战死,小公主下落不明,如今涂老先生的弟子,只剩下承了他化境剑法的关门弟子缪迪一人了

险些忘了,传闻里涂先生正是归隐青谷山。

如此看来所谓江湖传言虚虚实实,虚假占大半。贺情学剑的师父晏先生是归隐的剑神涂子虚的同门师兄,从前她也听师父说起过涂先生的三位弟子,戚将军稳健,小公主敏巧,缪迪虽有十足的天分,样样学他师父十成的本事,但他一路修习太过于顺遂,技精艺不达,总不得开悟,自己做不出什么破釜沉舟似的狠心,那样一把剑使着,形迹潇洒,只是不得其神。

原来那谈吐少年老成的青年竟然是缪迪。

所以后来缪迪也是少年豪情初入江湖,一年里就战胜过中原所有的剑客,很快有了少年剑神的名号,然而第二年在青川谷山口,北漠沙尘寒风,只是数十个回合,他就被白衣剑客秦柒挑掉了剑,剑刃贴在他颈边不足一寸的地方,眉目冰一样凝着,说,你的剑没有灵魂。

于是天下第一剑客成了秦柒。

然而这都不是真实,贺情如今才知道那真相并不是潇洒剑客单挑的千钧一发,而是师姐轻描淡写告诉师弟一点点开悟,你的剑还没有灵魂。

充满度化的意味,刚刚秦柒也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

你不敬佩你的剑,所以它没有灵魂。

秦柒其实并没有传闻里那么狠恶无情。

拖延几日,转身回宅内时贺情终于得了机会拜见涂老先生。缪迪尚不知情,急急叫了贺情进屋,仍旧当着几位的面生硬叫秦柒师兄。老先生面色严肃,缪迪若无其事,秦柒站在一边含着笑,贺情这边心下明了,进了门肃然行礼,恭恭敬敬叫涂先生一声师叔。

缪迪明慧,既闻此声便知师姐身份显露,不由浮现出紧张神色,再看师姐满不在乎师父欣然颔首,自己也只好挂上同等无所谓的表情退立一边,压制心里几分被戏弄的不快,狠狠剜了秦柒一眼。秦柒潇洒不搭理他,代老先生扶贺情起身。老先生慈眉善目,与她闲谈几句她关于父亲与师父的往事,也是唏嘘不已。老先生年纪大,然而耳聪目明,难得头脑清晰,说话也不端起架子来,贺情只觉得亲切。但也纳罕,一来自己父亲离世也有三个年头,而自己与哥哥竟然不知涂先生身在江湖那些年与自己的父亲亦是相识,不过贺家家风严肃,父亲断不可能和他们这群小辈的孩子谈论这些风云轶事。二来贺家家风影响下贺情还从来未曾与长辈这样亲切交谈过,只觉得不习惯,但也温馨。说起来贺情深明父亲与兄长对她的疼爱,否则自己女儿家如何能学剑术战沙场呢,因为自己心向往,所以父亲和哥哥顶了众人非议准自己任性,从不向她埋怨什么,不过不曾经历寻常人家宠溺女儿的那份心思,贺家毕竟是规矩严明的世家大族。

老先生如今已经不能挥剑修习,不过每日诵经坐禅冥想,多数时间一个人闭门静坐清修,因此不大长的时间几人便退了出来,贺情跟在秦柒身后,缪迪关了门回头看到秦柒贺情双双似笑非笑望着他,原本埋怨的话统统觉得没了出口的意义,怒气冲冲朝着两个人砸了两颗清甜的青枣转身不再回头。

七八日后山下的积雪消融,贺情自觉经得住骑马跋涉,便知道不该继续留在青谷山,于是向老先生辞行,老先生笑呵呵不多挽留,缪迪虽然觉得她应当等到彻底痊愈后下山,但也知道天气无常,见贺情执意要走也只好作罢,而秦柒那边更是不多言语,只是又忍不住拔剑点拨她用剑,然而贺情听得不甚有兴味,她只说了几句就只好收剑。

“青谷山今日也是好光景。”贺情突然这样说。

秦柒觉得她眼睛里似乎有太哀婉的情绪,怀疑是挑战自己不成,回去觉得无颜,所以不甚在乎,只是低了头收剑。

“以后这剑也不知还能不能出鞘了。”

秦柒诧异地看她一眼。

贺情仍旧低头默默不语。

秦柒窥察到她眼睛里不寻常的悲切,映着黄昏夕阳。

终有一别。

走的那天秦柒缪迪送她到山口。

晨光清朗,贺情仍旧是红衣红裙的艳丽。

“就此别过。”

“后会无期。”

美人盈盈抱拳一拜,转身策马隐入熹微地平线。

 

剑客秦柒在入冬落雪后又离开了一次北漠。

冒雪下山迎风过北漠,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衡都。

此行不为什么大事,归根究底不过送一封信给先生的老友。老先生年轻时江湖辗转,为人豪气仗义名望一直很高,但退隐山水之后有来往的就只剩同门师兄弟并几个知己至交,衡都这位便是老人挂念的至交友人。如今这位故友病重,托了专人带了信送上山,老先生感念老友,可惜自己的身体经不住千里车马颠簸,就预备让缪迪代自己去衡都看望老人。缪迪不敢怠慢,临行前安顿好留秦柒在山中照顾,老人家本也答应,然而入了冬之后老人自觉身体比平日差了太多,平日里起居饮食更是离不开日日陪伴左右的缪迪,所以临行前反悔不让缪迪下山,只让秦柒带封信去衡都,远远瞧一瞧老友近况,打听些消息回来即可。缪迪秦柒虽说心底里觉得老先生胡闹,但是不得不一一按照老先生吩咐办妥,秦柒于是只得冒雪再下山回衡都送信,千回百转,几日前刚刚离开衡都预备上青谷山照料师父的秦柒,又用了三日策马赶回衡都送一封自己不可亲自递交的信。

然而世事难料,待到秦柒预备递信到老友府上时,他家府宅已经满布缟素,老人家驾鹤西去了。

秦柒于是只得随了进出的人跪在灵前拜了拜,傍晚时才托了人把信送至府邸,眼见有家人在老人灵前把那封信烧作灰尘才离去。

生命轮回由不得商量,老人家终究没等到先生的信。

人世沉浮,秦柒叹息。

办完此事的秦柒正思索着明日驾马回青谷山,正巧路过贺府门前,想起来前几日莽撞挑战自己的贺家大小姐此刻应该时正在这四四方方深宅里,更觉得人间奇遇不可预知。转过街角看到几家酒肆茶馆,本预备进去歇脚的秦柒便听到这将军府的后街里人人议论贺将军家里的这位大小姐的婚事。秦柒不由得驻足细听几句,便听人人说贺小姐沉鱼落雁貌美,又兼巾帼英雄豪气,披挂上阵能以一敌百的本领也算是个女英雄,虽说二十有六未出嫁,但谁承想要让丞相府里的那个哑巴公子娶了去,真是造化弄人。

秦柒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下一惊,丞相府的公子小时候染过恶疾,如今半呆不傻又兼是个哑巴,贺情若真的托付这样的人,倒不如自己在青谷山口一剑封喉来得痛快些。

又有人说丞相府的彩礼都抬进了贺府,贺慎将军连哄带劝送走了来人,转天就叫丞相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扣了些莫须有的罪名上去,贺将军被罚了俸禄停了几天官。昨日丞相亲自造访将军府,又说贺家如果不从,丞相打算向皇上讨恩典赐婚。

秦柒心惊,锁紧眉头一时呆坐在桌前不知所措,她突然品出贺情辞别的哀婉,原来她知道自己下山即是万念俱灰,原来她一腔孤勇不敌命运捉弄。

或许她那时候想着死在自己剑下也未可知呢,至少落得个轻快的江湖潇洒客的影子。

天命如此,真叫人心惊胆寒。

秦柒走出茶馆的时候日暮西沉,她贴着丞相府后墙的小巷轻快走过,这一带常有强盗劫匪夺财,秦柒固然不怕他们,只是不愿多事,况且今日见闻无一不让她伤神,此刻也只想早早回客栈休息,明日赶路回青谷山正经是要事。

正这样想,就见眼前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秦柒拔剑欲迎上去,定睛一看,那里是什么强盗,居然是府里跳墙逃窜的大小姐。

同时间听见府里家丁冲出将军府主街大门的吵嚷声音。

人生如戏。

不由分说,秦柒一把架起半坐在地上的贺情沿着小巷飞奔,到了某处岔路口两个人拐入,秦柒攀着墙壁参差不齐的石缝爬上房顶,转头预备拉贺情却发现她早已借了墙壁的力就踩上了屋檐,毫不费力跑到自己前面去了。贺情才发觉秦柒轻功不济,只得折回来拉一把秦柒。两人沿着屋檐跳下就到了另外的主街。喧嚷的声音渐渐细不可闻,秦柒谨慎起见还是带着贺情绕过了侧街的小巷,寻了熟人的两匹马来,绕道到西城门,终于赶在城门闭锁之前离开了衡都城。

直到衡都城的喧嚣都远,日暮西沉的时候两人才收起了紧张神色,天色不早,两人不打算整夜赶路,秦柒选择停在衡都近旁的邺城,借着月色寻了熟人的客栈过夜。秦柒谨慎,自己从正门招呼友人进了房间,而贺情从后院翻墙入院,攀着窗格与房檐自窗口进屋,抵住窗口的瞬间贺情才觉得天旋地转两腿酸软,勉强扶着桌子坐在一旁。

风浪平息了。

“我欠你三条命,你又救了我一回。”贺情再一次被劫后余生的感觉包围。

秦柒沉默,坐在一边盯着桌上昏暗闪烁的烛火,面沉若水让贺情坐立不安。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良久秦柒开口,斜眼瞥她,指尖有意无意摆弄着自己手里剑穗。

贺情突然得令那样开口,强作镇定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应该也听说了京城里的传闻,我要嫁给丞相府里那个哑巴公子了。哥哥挡也挡不下,我除了逃走还能有什么办法。其实我也不厌恶他是个哑巴,若他是个良人,即便是多长一张嘴我也肯嫁过去。然而我甚至都未曾见过他一面,到时候不过凤冠霞帔一穿戴,几日筵席宴饮,就要被永远关在四方天的深宅大院里不再见人,就那样聊此残生,倒不如现在给我一具棺材,给我钉到这棺材里,从此刻开始等死,倒还强一些——”

贺情遣词越发带着怒气,压抑着一点不可控制的哭腔,然而秦柒在听到那个不吉利的字眼时偏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于是硬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发泄了怒气之后就整个人疲软下来,低眉顺眼伏在桌子上老老实实交代起前因后果。

“昨日故去的老先生是我父亲的副将,我因为是与哥哥同去,所以走了正门——正巧在灵堂前看到你。本来我都想好认命了,但翻上墙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只想逃。”贺情越说越轻,有些失神一样的空洞。

秦柒撑着头听她讲,眼神里冰凉没什么情感,贺情越说越觉得自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声音越发有了嚅嗫的音调

“我听看门的小厮说你在那个小茶馆里久坐到打烊,我就算准了时间从茶馆直通的小巷里翻墙出来,蹲在墙顶上等你路过,不过我还未跳下墙就被家丁发现了,被这群人追捕实在是我失策……”

贺情哑声不说了。

她知道自己便是个从天而降的灾星麻烦。

但是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自尊心再强她也不能转身自谋出路。

“那么高的墙,也亏你敢跳。”

秦柒仍旧是冷冰冰。

贺情见她肯接话,只觉得心里石头落了地。

“明天早些赶路,争取尽早上青谷山。”

贺情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至少秦柒话出口的那一刻,她知道秦柒大抵原谅她这个麻烦了。

躺在床上也早料到是一夜无眠。贺情一贯不爱给人添麻烦,然而此刻却是进退两难累及所有人。毕竟自己这样的一走了之留给兄长甚至整个将军府的便是无休止的后患无穷。阖了眼也无法入眠,她只得在心里一遍遍自问,这样的逃脱到底在逆天命还是在逃避天命,而作为自己到底是一腔孤勇的勇士还是个自欺欺人的懦夫呢。

如何当英雄呢。

贺情只觉得人世间让她渐渐灰了心。

 

衡都以外的世界处处天高海阔。

趁着这几日无雪,两人冒着寒风快马赶到青川城。秦柒谨慎,怕引人注目,知道不便在城中多做停留,所以择了绕远偏僻的路从青谷山后山上山。这一带路险,向来少有人烟,沿路杂生常青野松灌木,随处可见天然瑰奇的山水奇石。整日策马穿梭山涧溪石间,本是江湖逍遥者的姿态,然而贺情心中郁结,这样堪称世外洞天的所在也不能解她心头忧虑。

贺情知道自己大概是闯了此生最大的祸,衡都的风波自己只是眼不见的逃避,此刻贺家遭遇了多少自己一时任性而惹出的难处她已经不敢细想。自己家不是什么家底殷实的名门望族,这些年既无姻亲庇护又不私结党羽,突然就得罪朝中宠臣,纵使贺慎将军有一身勇武也抵挡不了小人奸佞阴黑手段,救贺家非得是贺情牺牲。

可贺情如何甘心顺从了天命的指派呢,她原本是是骨鲠不低头的脾气。她不是没有风流年少时,十七八岁的时候衡都谁人不知贺家大小姐英姿,纤细身量的女孩子一把剑使的密不透风,阵前冲锋陷阵更是非一般的胆气,然而只她自己明白那是要吃何等程度的苦、受何等程度的伤才练就的本领。但她心甘情愿,贺情铁了心不愿做一般见识短浅的钗裙女子,她要纵马长歌逍遥自在,那是贺情认同的潇洒。然而年岁一日日过去,京中传奇早被其他名目的奇闻异事取代,贺情犟脾气,他哥哥只得把做媒提亲的人一一挡在门外,贺情的风华绝代早被人遗忘,日久天长她变成一个衡都城里人人觉得嫁不出去的可惜的姑娘,茶余饭后总有人自作多情为她叹息。多可笑,那些人不知道她的乐,那些人也不替她品尝她的苦,如今她明明活得逍遥自在,然而世人只爱举案齐眉的花好月圆结局。贺情渐渐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她哥哥疼她也可由着她任性妄为,然而就怕事出意外,偏生丞相府的哑巴公子瞧见了红鬃马上的美人,丞相府的彩礼堆叠如山要抬进将军府的大门,贺情的潇洒幻梦如今统统烟消云散,人间还是冰冷的人间。

何其冰冷残酷,如果此刻低头认命,就代表从前尝过的苦头统统作废,她自己尤其觉得对不起十七岁时自己的风华。

天命不饶人。

贺情心里不安。

转入山谷后的山路彻底被荒草覆盖,马背上颠簸,行路也愈发吃力,于是秦柒索性叫贺情同自己一起下了马松了缰绳,放它们折回前山走大路,两个人继续沿着后山小路步行。入冬漠北严寒,小路边渠水结冰,闪闪烁烁映着阳光和青空,两边是伸手可及的灌木枝,光秃秃剩下零星的叶,山路崎岖,秦柒偏偏健步如飞,贺情只觉得跟不上,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秦柒说话尝试她放慢些速度。

 “我还从来没走过后山的这条路。”

“你那两匹马真可以自己上山么?”

“青谷山深处北漠,没想到也有这样好的景致。”

……

“这一带是北漠难见的绿洲谷地。”秦柒带路绕过面前遮挡的断崖时才难得开了一次口,峰回路转的地方一片开阔,“冬温夏凉,黎国王族的行宫就筑在这里。”

宫墙楼殿猝不及防出现在贺情面前。

不远处巍峨高墙矗立,厚重石墙圈出一片四方地。两人正面对紧闭的朱漆门,门上横七竖八钉了封门的木条,隐约可见更深处的青瓦屋檐。门前寂静,贺情只觉得背后寒凉,十年无人烟的宅子怎样看都觉得鬼气森森。

更何况是亡国行宫。

“师父的那座宅子原本是行宫的后花园。十年前未央城破,我师兄战死,我们先生心灰意冷归隐山林,我师弟就请了原来修筑行宫的几位匠人单独划出那片后花园为宅子给老人住。”秦柒在死封的行宫门前驻了足,“黎国颇有些能工巧匠,这宅院虽然身在青谷山,但避暑防风,老人家在这里休养,比山下要好许多。”

贺情记得那宅院的确漂亮,站在院里清风柔和,仿佛春意融融拂面而来。

“人家都说我师父归隐是因为不肯在中原人里苟活,是为了浩然气节,但其实也只是猜想,大家都只是凡人,凡人明白礼义忠信,但凡人也要活命。”

“未央城破的那晚,临战前师父已经说过黎国民心不聚气数已尽,然而戚师兄仍旧赴了死局。用你的话说,知天命犹与天斗,世人如今都敬他是个英雄。”

“而我身为黎国公主,却在被押去衡都的路上挣脱了枷锁跳了囚车,不肯为国死,现在还逍遥快意做个江湖客,我逆了我身为公主的天命,可是你觉得我是个懦夫吗。”

贺情只想起秦柒潇洒决断的剑法,一招一式都成得了画,非心境澄明通透之人达不到的境界。

“所以我师父心灰意冷不是因为中原人,偏偏是因为那些未亡的黎人。山下尽是流言纷扰,他的大徒弟一生迎阵杀敌,可直到战死才成了世人敬仰的英雄;而小些的我明明胆量本领也不算差,同样曾死守未央到最后一刻,如今只因为还活着,就成了人人口中不讲忠义的懦夫。”

贺情想起来山下的说书人,最后未央花之所以成为英雄,到底还是因为故事里她殉了国。

“世人一褒一贬,人间一死一生,可我师父只想徒儿们都好好活着。”

“我不怕死,亲身为黎君挡剑的小公主怎么会怕死呢。可我偏不要死在铡刀下面,我一身武艺与豪气,凭什么非要做一个传奇故事里死了的英雄?我活得江湖快意,我没辜负自己,我自己就是自己的英雄。”

“你也一样,你不是想成英雄吗。世人要你做个深明大义的闺秀牺牲自己顾全大局,你就偏要做个离经叛道的罪人,等到天下人谁要奈何不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英雄了。”

贺情似懂非懂望着她。

“我教你破我的这招剑。”秦柒突然拔剑转身面向贺情。

贺情还未从刚刚的话里品味出全部意味,看着秦柒寒光出鞘,自己才反应慢半拍地缓缓拔了腰间的剑做迎战的准备,刚刚站定,秦柒又是提剑飞身向贺情喉间飞过来。

贺情怔怔望着剑飞过来,把自己运了一半的招式凝滞空中,下意识准备向左偏躲避。

“别躲!”

秦柒看她准备侧身,于是厉声呵她,贺情只好大着胆子不想那剑锋,顺着自己这招白鹤探溪的身法,迎着剑锋的方向踏一步,下一秒凭借本能抬手挡剑,听到清脆的嗡鸣才意识到自己只凭借本能居然打落了秦柒的剑。

秦柒退三步站稳,难得露出笑意看着她。

贺情呆住了,她轻而易举就破了自己的死局。

“若不是你自己乱了阵脚,就不会躲不开这把剑。”

“天命不可预测,你只安心做你想做的,人间就没有什么艰难险阻围困得了你。”

贺情只觉得顿悟真理,心头忧虑一片片豁然开朗。

秦柒站在落叶里抱着剑长舒一口气。

“想做英雄,重要的不是知天命,重要的是敢斗。”

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看她,她看着远处层叠绵延的山外山。

贺情只觉得鼻间酸软。

秦柒与自己半是同宗的师姐妹,秦柒与自己隔着国仇家恨。

偏偏自己与她羁绊这一遭时,还要秦柒来渡她。

 

青谷山世外桃源,深庐再小也多容得下一条飘摇的灵魂。

行宫后花园精巧别致,不缺雕镂回廊一类的景致,原本是个适合富贵闲人隐世而居的地方。然而缪迪偏偏改了玫瑰花圃用来种瓜果谷豆,原本的紫藤花架上攀了瓜藤,不伦不类只能说有些野趣。为此秦柒日日拿乡野村夫正值农闲打趣缪迪,缪迪则说秦柒久染世俗被迷了眼,没有这品味大俗即大雅的格局。

贺情如今寄住深庐,诚心愿意帮忙,每日晨起勤勤恳恳跟着缪迪做些洗衣烹饭的杂事,偏偏一过晌午秦柒就强拉着她去后山的行宫前练剑,日日只留下缪迪一人侍候师父。几天后缪迪晨起就堵了躲在院里踏雪偷闲的秦柒要夺她的剑,打闹间吵嚷着说秦柒图谋不轨阻挠自己练剑,拔了剑闹着此刻就要夺了秦柒天下第一的称号来。

最后以秦柒夺了缪迪的剑扔上屋檐结束战斗。

贺情端茶坐在屋后湖心亭上看着他们打闹,午后日光温驯静谧地填充了光影,熏陶得贺情产生丝丝缕缕的睡意,有时候她真的就伏在石桌上睡着了,惊醒的时候太阳西斜,一两只麻雀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跳跃又飞起,揉着额头站起来时发觉自己肩上披着秦柒的素色斗篷滑落在了地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贺情再多心事纠缠,也不得不把那些忧虑暂且搁置。

也不是没有不安,譬如贺情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提及黎国公主的旧事。秦柒不曾多说,涂先生见了贺情也是一贯疼爱小辈的温情。但是贺情总觉得惶惶不安,战死的戚将军与被俘的黎国君主一旦提及就牵扯所有人的伤口,她没有坦然提起这件事情的勇气,但耿耿于怀也是真的,贺情格外留意他们偶尔提及旧事时候隐约透露出的态度。

她想求一个心安理得,然而她还不知道如何面对更真实的那部分现实。

揣着这样的忧虑,她就总忍不住想与秦柒多些交谈,日日跟在她身后企图从模棱两可的交谈里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态度,然而总是不能如愿,秦柒次次都可以把话题引到剑术上去,几次三番下来贺情只得作罢,她怀疑秦柒根本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仙人,她的世界里只有剑。

只有剑而已。

“有灵魂的剑是什么样的?”最后贺情只能选择这个纯粹关于剑的问题请教秦柒。

秦柒难得不似往日敷衍,收了手中的剑,面对着她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简单地说,执剑心里就只有剑,运剑眼中就只有剑锋,此剑既出,心无旁骛。”

“出剑不为伤人,对手就是最大的杂念。”

之后贺情没接她的话,秦柒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或者说只是觉得这话荒谬,而自己这样的疯子说这种话正正好罢了。然而两天后清晨鸡鸣破晓十分,贺情负了剑长跪在她门口,格外坚决望着她。

她说要拜她为师。

“涂老先生已经不再收徒了,所以你收我做他徒孙。从此以后行走江湖你也可带着我,你试过我的身手,绝对不会拖累你。”

贺情说得斩钉截铁。

秦柒望着她无奈挑挑眉。

“贺情逃婚,已经是个违背礼教的不肖子了,还要胡拜师乱我们师门的辈分。”秦柒抱着胳膊看她,“欺师愧祖的罪名你可逃不掉了。”

贺情皱着眉头瞪一眼秦柒。

“起来吧。”秦柒走过去搀她的胳膊。

“我此生没打算再收徒弟了。”

她不肯起,秦柒拖她不动,转身走了。

反正不了了之。

几天后缪迪在院里劈柴预备煮饭的时候,贺情抱了柴禾在灶前,闲闲问起秦柒为何不肯收徒,缪迪倒是有些惊讶地愣住了,然而之后再开口说话却也没犹豫。

“她从前收过徒弟,是个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子。衡都那时候遭了旱灾,女孩子家里断了粮,所以亲爹后娘要把她卖给人贩子,她看不过花几十两银子救回来。因为是遭旱时领回来的,所以师父给了名字叫望雨。刚刚接回来的时候只打算让她留在山上,但是她自己非要跟着师姐下山。师姐也没拦着,四处游历的时候都带着,所以勉强算是个徒弟吧……”他笑了,“八年前的事情了。”

没下文。

“后来呢?”

“后来啊,”缪迪摇了摇头接下去,“后来就嫁给山下小酒坊的伙计了,前几个月我还在酒坊里见到她,黎人妇人那样挽着头发在店里招呼客人,一口黎人话讲得比我还纯粹。”

“就这样?”

“还能如何呢,那样市井俚俗的日子也只好千篇一律,我师姐大约恨铁不成钢,从她执意留在酒馆里那时就再也不认她了。”

贺情更觉得里面有深意,然而缪迪自觉讲不出什么所以然,也不打算多做添油加醋的描述。不过在熬好了粥做了两三样小菜预备送进师父房里去之前,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话。

“我觉得师姐最爱渡人,她对所有人都有些菩萨普渡众生的热心。”

贺情从来只觉得秦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若冰霜堪得上,猝不及防闯入“热心”两个字,只觉得新奇得不得了。

不过那日秦柒不在,她又下山去了,人都说剑客秦柒冬季不下青谷山,然而今年过分反常。秦柒回来时天几乎透黑,点了灯守着她回来的两人急忙去迎,回来的秦柒虽然一如既往冷着脸,但是连缪迪下山做什么的问题都不多回答,师父关心问询两句也被她含糊搪塞。贺情看样子觉得慌乱,缪迪表面还在调笑,眉头却也紧缩起来了。

秦柒心里藏了事情。

这几日秦柒很少很少说话

缪迪遵从他师姐一贯的处事原则,不愿说的自己绝对不主动问,毕竟问也问不出,问的次数多了只不过惹师姐冲自己发怒讨个没趣。然而偏偏贺情日日没长眼似的小心翼翼认真跟在秦柒后面,又因为不敢直接问起,只是做了个处处尾随的安静跟班,秦柒一旦抬头望向她,她就一脸坦然地回馈秦柒一个探问的眼神,眉目间看起来还含着英勇。

缪迪不止一次看到师姐露出愠怒的表情,又不止一次看到那个愤怒在贺情坦然执着的注视下渐渐没脾气地变成焦虑的皱眉。

缪迪觉得这一次师姐的脾气比以往汹涌得多。

然而凡事特例,直到那天晚上贺情以酒邀请自己滴酒不沾的师姐去湖心亭夜谈,而师姐坦然就接过了酒杯时,缪迪才觉得师父日日念叨的因果轮回有它十分的道理。

人间漫长,说不准谁能渡得了谁呢。

 

贺情想让秦柒说真话。

自她寄住深庐的第一天开始。

她出身武门世家,父亲兄长所教的是严肃坦荡的家风,师父所授的是侠肝义胆的气度,虽然在世家里长大,不得不学那些滴水不漏的处事规矩,终究掩饰不了她本性赤诚。自幼就跟了哥哥征战沙场的大小姐不得不过早地应承形形色色的人情世故,渐渐就发现听透那些奉承的场面话容易,婉转回避他人明褒暗贬的言辞也不算太惊险,她也习惯了三言两语里分辨真假,但是为着自己本性倔强,原本该假意奉承的时候她会刻意沉默。

看透人心对于天生敏感灵慧的人到底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一直看不透秦柒。

她是黯然的冰,人间孤寂客,作为孤身行走天下的剑客,秦柒习惯了淡漠,让人怀疑人间没有一事一物可以轻易扰乱她心神。如果只是江湖相逢的路人,贺情只会对秦柒维持原本的礼貌和疏离敬而远之。然而如今这是交锋过的对手,救了命的恩人,几次三番不寻常的际遇让贺情有意无意察觉到秦柒心里的寒冰下面其实掩盖着很多东西,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表达欲,但是世人误解她,所以她索性含着叛逆掩饰真实加深误会。

贺情不知道谁见过那些真实,但她生性坦荡,她只觉得真实从来不会见不得光。

她想化冰。

自山下回来之后贺情更觉得那冰蹊跷诡异,仿佛非等着她来化解不可,于是今日强塞了秦柒酒。人说酒后吐真言,贺情不知道可信不可信,但至少可解一时忧愁,再不济大醉一场换来几个时辰的难得糊涂也值得。

而且原本秦柒是冷着脸拒绝的,她这样劝解过以后秦柒就接下了酒盅。

湖心亭,月夜,贺情最喜欢的月色清明。

正适合醉酒的天光。

贺情撑着桌边斟她满杯的酒,秦柒接过来盯了那杯中酒酒中月,犹豫着抬手,举起来又一饮而尽。

贺情微微蹙了一下眉,转过头自己也斟了满杯陪她。

烈酒入喉,第一口并不好受,秦柒极其掩抑地咳嗽了许久才渐渐缓和了表情。

“你从前真的滴酒不沾吗?”贺情瞥一眼她眉头紧蹙挣扎的表情真觉得有些惊讶,但马上酒错开了眼,只顾自斟自酌。

秦柒大抵不愿意被人眼见狼狈的样子。

“……我从前是父王的近身侍卫,时时要清醒不能沾酒。”

“你现在不是江湖人么,行走江湖也滴酒不沾?”

“我没什么朋友,不需要。”

不需要以酒会友,也不需要朋友。

一时气氛又冷了下去,贺情尴尬不知道怎么开口时,看见秦柒手心狠狠攥的拳头突然松开了,抬手又鼓足勇气斟了满杯,端在手里望着水光盈盈,犹豫着抿了半杯又放下。

贺情见状突然勾了嘴角,没敢笑出声音。秦柒那个样子明晃晃是害怕,但是又不肯放弃,带着孩子气地试探着。传闻都是假的,自己如今亲眼看到的这些东西才是暖融融的真实。号称天下第一的剑客,轻功只是半吊子水平,如今又被发现不敢饮酒的秘密了,人间现实,秦柒从来也不是什么神仙。

这边秦柒又饮尽了剩下的酒,自如了许多,小心翼翼又饮第三杯第四杯,贺情那边只顾利用自己天生的好酒量陪饮,沉默地托腮望着结冻的湖面映出来的月影。

“你真的是黎人吗,我听说黎人可都酒量不俗。”秦柒那边小半壶酒下肚,贺情瞧着她此刻面颊上已经泛起了红色,忍不住脱口就问她。

“我的母亲可不是黎国王后,我是王后陪嫁的琴师偷偷生下来的……我要不是个公主,说不定生下来就要被烧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黎人,黎人从来也没把我当黎人。”

这是贺情听到的第一句来自秦柒的切实关于过去的话。

虽然某种程度上答非所问,而且远远不是平时那种惜字如金的态度。

她想说话了。

贺情立刻就直起上身听她讲。

“我母亲生下我半月就病死了,我父王把我交给王后抚养。我母后自己有一儿一女,但是她待我好,更何况父王格外宠我,小时候无忧无虑从来没受过委屈。”说完又饮尽一杯。

秦柒声音里不带醉意,只是话赶话说得很着急,一双温软的眼睛半眯着讲故事。

“你也知道,那些年黎人那边的女子是同车马布匹一样可买卖的。我虽然是个王族的公主,也知道命不由得自己做主。可我小时候脾气倔不信命,十二岁那年主意正得不得了,偷了母后给我备嫁妆的银子换了一把剑,在父王殿前跪了一整天求他。父王起初也没同意,偏偏我死皮赖脸受尽了各种责罚也不死心,他最后心软才送我上青谷山和我们先生学剑法。”

又是一杯。

贺情默默陪饮。

“当时这里还是行宫,我就在行宫里疯了一样苦练了三年剑。十五岁时父王派人来接我回未央城,大概觉得我胡闹够了,再过一两年也要论嫁娶。然而刚刚回宫拜见过父王没两日,就遇上了有刺客混入家宴行刺,我父王身旁四个侍卫都没能拦下的那个亡命之徒,被我一剑挑断了手筋。”秦柒难得温温软软笑了笑,“所以我就成了父王的贴身侍卫。”

“我可也算是违抗过天命的人了。”

当真是英雄,贺情想。

“我十二岁换来的剑就是这把。”秦柒取了腰间的剑搁在石桌上,“铸剑的人叫阿笃,我至今年年上山前都要回那黎人的集市里去找他,重新淬这把剑。”

贺情震惊,他当然知道铸剑师阿笃的名号,那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铸剑师,她曾经辗转多人见过一把所谓的阿笃铸剑,那时才见识了真正的削铁如泥。然而此人是黎人,素日隐居无人知道他的栖身之所,而且他只为黎人铸剑,中原人那里他不过是传说。

“我那日下山就是收到了他的人带来的口信。下山前我还不明所以然,到了那里才知道他们早就暗结了盟会培养精兵,如今只等着借了我黎国公主的名号,就要造反平了青川城。”

贺情惊得差点失手打了酒盅。

“上有父王母后难报深恩,下有黎人万民亡国之恨。”秦柒苦笑,“你说我可不是不得不做这个复国的公主了么。”

贺情一时判断不出她的话语含义。

“可是我扪心自问,我知道我自己不愿意。”

“我生来是黎国公主,生为王族自然受黎人万民供养,所以我当年就应该殉国,就算苟活到现在,我的命就应该用来做他们起义的幌子,这样我才算是完成了公主的天命。”

“可是在我舍命救父王之前,他们只当我是混血杂种,从来没人尊我为公主,我找阿笃换剑时可也受了他的冷眼呢,那样说来受尽冷眼潦草嫁人才该是我的血脉决定的天命,可我吃尽那些苦换来了不一样的命,所以这如今的逍遥自在命可是我自己成全的自己啊。我护卫父王是为了报养育之恩,我沙场征战以一当十则是为了护黎国命脉。人间恩怨情仇我自认为已经了结了,可那些人还要为了传奇故事好听,把我自己成全给自己的命,活生生给撕碎。”秦柒松了一口气那样倚在石桌上,“贺情,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逃出来了。”贺情定定回答她。

“是你救的我。”

桌上的酒壶见了底,映不出明晃晃的月亮。

夜深人静,园中只剩下风声徘徊。


“立春以后继续下山做侠客秦柒吧。”

贺情突然生出勇气,她觉得自己成全自己就根本不必犹豫。

“我当然要做秦柒,我从来也不愿意做四方天里圈起来的公主。我也没什么亡国恨,黎国亡国从来都不是未央城破那一夜的变故造成的。黎国早有积弊,对外固步自封,只重骑射轻视农作,对内各个部落首领权高盖主,各自占山为王,连我父王想变革都无从下手,早都从根基上垮下去了,那就是气数已尽的征兆,迟早要自取灭亡。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与其苟延残喘地引起战火表个为国战死的忠心,各有营生地活下去不是更好吗,父王若在,最不愿意看到的应该就是死。”

秦柒整个人瑟缩着伏在桌子上,以辩解的语气念叨长串的话。

不屑置辩的人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繁杂的前因后果啊。

“我真的不是退缩,我又不害怕,我砸了锁链跳囚车的时候就不在乎我自己的命了。可是他们的命无辜,狼烟既起就牵扯无辜的人命……我师兄不就是因为战火所以不得不死么,我父王母后身为国主又怎么能在灭国后独活呢。我当然知道你一直怕我视你为仇人,可我从来就没恨过你恨过你哥哥,你们与我一样都是战火的牺牲物,我只恨战火无休无止……那天自山下回来之后我就是气他们,我气他们愚昧,不知道止战安宁来得多不容易。”

欲言又止。

“可是身为亡国公主,居然没有复国的想法,于国于家都算是罪人了吧。”

秦柒浮现出明显的醉意,倒是没什么失态的表现,只是表现出似嗔似怒的情绪,楚楚动人的极尽女儿情态的一面。

贺情突然意识到那冰的下面就是这样的温软脆弱,不示人也不必示人的一面。

她站起身来走到秦柒面前,突然蹲下身,像自己的母亲安抚小时候的自己那样抱住秦柒。

她想试试看那冰能不能消解。

“你别怕,我和你如今是一样的。”

贺情感觉得到那边细瘦的手腕顺着就搭在她的肩膀和后背上,然后脖子里簌簌掉进来几滴冰凉的东西。

“立春以后,下山带上我吧。”

贺情问她。

没回应。

“师姐,我也知道天地广大,可我知道人间只有你能救我。”

“……”

“只有我和你是一样的。”

秦柒仍旧不说话,沉默良久之后扶了贺情的肩膀让她站起来,抬手极其小心极其快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印记,清了清嗓子试图发出声音。

“……我救不下任何人。”

眯着眼睛皱着眉头,自嘲地发出一声嗤笑。

“譬如望雨?”

秦柒眼睛里闪过惊愕。

“这故事你还讲给我听么。”贺情叹口气坐在靠近她的石凳上,“毕竟今夜这酒就是那边酒坊里沽来的。” 

“现在不知道是几更天。”秦柒含着醉意偏头看她,“这故事你还听吗?只怕你听一半就乏了,不如休息去吧。”

“今夜睡不着。”

“明日再讲。”

“明日你酒醒就忘了。”

秦柒无奈,皱了眉头拿过剑,预备用剑柄砸她的脑袋,到底没忍心落下去,转过身来浅浅托着额头,断断续续讲一个隔世经年的故事。

望雨。

故事其实也乏味,就如缪迪所说的那样,出身可怜的女孩子,秦柒花了银子救下来,也曾经是一身倔强非要跟着秦柒下山的脾气,童真英勇不解世事。那时候秦柒以为她有侠骨天性,尽心尽力传授她一身本事。偏偏日久天长走下去,那孩子只觉得行走江湖的人生虚浮无根,又怕练功吃苦受伤,学了半吊子本事就躲懒偷闲,如今嫁做个酒坊的老板娘去过安生日子,算是废了一身的本事又过起来世俗无味的生活,人间故事大抵都如此令人唏嘘。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安定的生活原本也没什么不好,然而秦柒自那以后变了心性。

从前的秦柒经历过生死挣扎,自己受尽了命运牵制的苦,一贯只知道解脱苦难的唯一途径就是要强,那时候她刚刚咬牙脱离了自己的苦海,对人间满心满眼都是一腔热血,所以看到这样一个生来可怜无依的女孩就下意识想救,她刚刚经历了人间不易,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别人再承受这样的苦。所以望雨被她庇佑着长大,然而人间活得清透自在宛如开了天眼的人不过就那么少数,经历不足天性愚钝,望雨拒绝纵马天涯,解了腰间的配件从深庐出走,一来二去又是被山下酒坊收留,理所当然嫁为人妇,而秦柒则觉得自己几年心思都作了空,连带把救人济世的那部分心思都掐灭了。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生来期望做游侠周游天下,当然望雨算作自泥淖中来又回到泥淖中去,贺情不禁想象望雨当年若被人贩子买走,指不定也会转而被卖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做个酒坊的老板娘,那才是自甘堕落的因果轮回。

“我救人都是一厢情愿,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害了你。”

贺情叹口气。

“可是我没有出路了。”

“再试着救我一回吧。”

“败了不怪你。”

秦柒笑了。

“立春以后下山吧。”

仍旧是模棱两可的答案,但贺情宁愿姑且当它是应允的承诺。

“衡都的美人贺情小姐今日之后就算是隐身江湖了。”

“也就闭眼预备就义的时候还算是个美人。”

秦柒撑着头,闭着眼露出笑意。

贺情也笑,“这样算来,我欠公主两条命。”

“下次有剑锋落在你脖子上的时候别闭眼,我是要寻仇解恨,你倒像是壮士英勇就义。”

贺情预备回敬什么话,然而秦柒就当着她的面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着了,手臂垫着左侧的脸颊,鼻息均匀打在散乱垂下的发梢上。

“心事了结了,就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吧。”

贺情自言自语。

到底是推醒了醉意迷离的秦柒扶着她回房间歇息,安顿好那人关好门出来就看见庭院正中间站着涂老先生,清瘦身影披衣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站着。

没等贺情开口,老先生早就转身含笑望着她。

“丫头,凡事你胜不过天命。”老人仍旧是那样可亲地笑着,“关乎天命,即便你看得透,你也逃不掉。”

贺情不解仍旧想请教,然而老人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了。

 

好景不长是人间必然事。

缪迪前两天下山时打听到宰相府的人已经寻到了青川城。

想来只要有人用心去查,到底不可能完全不露出踪迹。贺情也知道穷躲无用,临时决心把下山的计划提前到立春前,顾不得大雪封山,收拾了行李只打算次日就逃。

不及做出什么周密的计划,只想着先南下直接去岭南,到时候就算是天高地远,留下来也罢乘船东渡也罢都是后路

贺慎顿身在这方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跪下来就要拜秦柒,秦柒上前一步扶着他绝对不肯受礼,贺慎再三犹豫,听得山下搜查的人声越发接近,才不得不起身冲出树林引着人马朝另外的方向走了。

秦柒仍旧不放心,等到人声渐远以后还是下山打探风声,推了贺情一个人回深庐,。

 “贺情。”秦柒举了茶杯,“你若肯留,立春以后跟我下山。”

难得明确的邀约。

也是无用的邀约,她们都心知肚明。

 “七王爷此役必败。造反逞能,不知道又搭进去多少人命。”涂老先生闭了眼睛,“七王爷也算王公贵族,怎么行事作风一派亡命之徒作风……此战必定凶险。”

老先生含着怜她的情绪,贺情心里忽然生出命不由己的嘲解,人间轮回,年轻人执迷不悟,但是老先生早已经看破。

终究要回衡都,衡都就是她的天命。贺家世代倚百姓名望受天子俸禄,提携玉龙为君死,黄金台是贺家人的使命与殊荣。

缪迪听师父此言便知贺情一定会下山。

贺情后退几步翻身跪下对着三人行了大礼,转身就冲出屋子预备骑马赶回衡都传信。

秦柒缪迪又一次去山口送行,赶上漫天飞雪降下来,飘飘摇摇占满了视线所及的所有地方,这一回师兄妹两人都沉默不语。

贺情坦然迎接自己的命,迎着雪仰着头走下去。

“师姐,我此去可是真的后会无期。”

“知己不常有。”秦柒解了自己的剑郑重交给她,“收下吧。”

缪迪讶然。

贺情认真接下,这边秦柒就掉头转身上山去了,素色身影隐藏在雪中,一次也没有回头。

知己难逢就此别过。

缪迪一人送贺情上马,一收往日随性,一脸肃然地维持沉默。

直到临行前才突然开口。

“我从前对贺小姐所言,没有半句是客套虚假。”缪迪脸上没有素日那种清朗笑意,“而且今日贺情乃真英雄。”

一字一顿。

艳红色衣裙的身影一顿,随后就消失在莽莽白雪荒原里。

就此别过。

那是北漠立春前的最后一场雪。

 

十一

一年后。

青川城。

反叛的黎人终究是在这场鏖战里败兵被俘虏,青川城内如今三五步可见巡逻的中原兵,整座城低压冰冷得如同冰窖,现在是一座真正的空城。

秦柒知道七叔一定会战败,阿笃的铁匠铺子落了锁又落了灰,她不得不去找集市上懂巫术的阿婆去重新淬她的剑。阿婆倒是不关张,但是不肯见她。

北漠今天大雪封了山,秦柒没来得及入青谷,不得已留在了青之城。腊月时候在黎人集市的茶摊上喝一碗熬入了酥油的茯茶,听闻七王爷已经被贺将军活捉去了衡都,听闻贺家小姐到底还是披挂上阵,听闻她在青谷山口被七王爷的长矛挑穿胸膛,就死在杂生的红柳下头。

再也没什么了。

秦柒把碗搁在茶摊上,付钱转身离开两步又折回来,入冬以后人也钝得多,剑落在茶摊的柜台上了。

褐红色的茶叶梗合着碗底残留的酥油,很快凝固成一片黄白色不透气的油腻,现下正是隆冬天。

人间漫长啊。

可我能渡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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