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冬天

如果是冬天

——一段与过去的自己的对话

陈子怡

我想教过去的自己喜欢冬天。

一

如果我与你说话，恐怕已经不能用回音的方式得到回答，毕竟，人总要不可逆地随着时间变化，我已经记不得你最魂牵梦萦的愿望和最赧然回避的错误。

但如果当下此刻时空紊乱，我可以和你进行对话，那么我就和你谈谈冬天，因为现在正是冬天，而我记得你不喜欢冬天。

“为什么不喜欢冬天？”

“冬天不好。”

你把手小心翼翼缩在袖子里。

“因为冬天没什么情感啊，结冰就把鱼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分隔开来，下雪又把我的世界和天的世界分隔开来，冬天太孤独了。”

你说的冬天就是候鸟离开你头顶那些北方的上空以后的世界了，从第一次下雪开始计时，从第一朵迎春花开为结束，西北戈壁的冬天。

戈壁风沙戈壁雪，黄土散发苍白色，远山上星星点点白色的雪线。

失去叶子的掩映的树枝，敷着薄霜的松柏，挂着冰凌的屋檐，发白的黄色土地。

冬天像是被秋雨洗涤以后掉色的旧东西，还非要用到了春天才能买新的。

就是因为这些吗。

你带着孩子的任性恶狠狠点点头。

只是因为这些吗？

你皱了皱眉头，裹着围巾不说话。

二

“……我害怕冬天。”

意识到我在等待你的回答，你犹豫着开了口。

我回忆不起来你的心情，我等待你的解释。

你说冬天让人畏惧。

因为一年过去了。

我们都知道生命一直无可奈何地不断向前滚动，但是春天有花蹊可留恋，夏天忙于乘凉打扇，秋天还可以看看空中的候鸟，唯独冬天万物枯萎，抬眼看到哪里都知道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时间是无可救药的车轮，冬天是被车轮碾压过的雪上的印记，平常也知道车轮在转动，但真实可感的痕迹却具备让人幡然顿悟的能力。身在冬天，很难控制自己不懊恼光阴如梭，很难控制自己不感慨一年里的人世殊遇，连伤春悲秋都被别人认为是太过于矫作，更何况这种冷落的冬天。你我一直是情感过于充沛的人，不能避免悲伤，就要避免被别人发觉自己对万物生灵的痴，进退都两难。

我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在乎别人与自己擦肩而过时无足轻重的评头论足，在声色的现实世界和静谧的想象世界里那样自如地穿梭。我忽然觉得幸福和满意，我看到我的进步，我于是知道你也有一天会突破追寻理解的执着，会平衡那些如今还不能理解的东西。

所以我说，你不用着急，你会和世界达成共同进步的和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你也没能实现我的理想啊。”

你偏着头望着我，眼睛微微眯起来。

“你说过要写故事养活自己的。”

我的笑那样凝固在脸上，和冬天结冻的河水如出一辙。

我开始借用冬天的空余清算我秋天的收获，那不是我春天所期望的东西，然而寒冬凌冽的时候我抱着那些果实却充满了前进的热忱和勇气。我猜想我以后还是会面对一场场突如其来的幻灭，理想这样渐行渐远让我陷入沉默，但是我想起即将有一个新的春天到来，我绝对不会停下脚步。

但现实确实是这样，冬天在这里，我的理想在冬天蒙了霜尘。

“理想好看得不像话，但是你现在拥有的东西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你一直兴趣广泛。”

“而且你还有机会，没什么时候的人是完完全全束手无策的。”

突然多出了勇气的我这样回答你，那时候我的眼神一定是笃定的。

三

万物氤氲着冬天的寒气，你那里湖面结了厚重的冰，我这里的湖水附着着浓稠的绿色还没有消减。

此刻我站在清晨的白雾里，苍白色的阳光裹挟着我，那场景如同实体化之后的我的幻想世界。我觉得感动，我怀疑冬天是一个知己，如果它能够占据我一年四分之一的时间，那么我就不算孤独。

我想让你多看看北方大雪后地上麻雀树枝一样纤细的脚印，悉悉索索落在睫毛和头顶上的雪花，小孩子堆在路边一周才能化干净的雪人，雪夜路灯下疯狂飞舞的雪花，窗子上厚实的冰花，路过的女孩布料温柔的棉麻温暖质感的围巾。我想告诉你，未来的你是一个怪人，喜欢把情感寄托在这些繁琐无意义的小事上面，所以你要多替她看一看，看得多也许不想家。

我也想提醒你以后的冬天有温润冰凉的冬雨，将落未落的叶，一种尾巴修长的青蓝色的鸟，清晨你要坐在窗前的鸟鸣声里和过去的自己进行对话，你会迫不及待告诉她冬天有太多细枝末节的可爱，你说不被人了解，就等着冬天作为知己，因为它所营造的那种浅白色的雾霭，青白色的冰凉树枝和仿佛低压的幽白色的天是你的童话世界的具象，世间物各有主，童话世界是你自己的世界，所以冬天全都是你的冬天。

你说冬天就觉得单调孤单，我说孤独是一种永恒存在的状态，只要是用不同大脑思考的人类，就永远无法逃离孤独。

你说不喜欢曲终人散，我说春天雁归的时候可以谱作新曲。

你说你觉得诧异,你觉得如今我爱上了冬天，我说到时候你会理解我，数九天寒，雨夹雪是冰凉的，但是新桃旧符是温热的亲切。

好吧，至少团圆是一定属于冬天的，这是我和你难得的共识。

团圆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对祥和的期待，没有人会否认团圆。

四

你是过去的我，我是你的未来。

孩童时候总讨厌冬天冰冷臃肿，万物凋零，雪的白色刺目伤眼。冬天充满畏畏缩缩，怕清晨拧开水龙头时刺骨的水，怕离开家门冲进西北干燥刺痛的风，北方的冬天从十月开始，三月勉强结束，漫长且煎熬，冬天的时候都怀念夏天晴朗。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讨厌冬天了，如今我在另外一个温润冰凉的冬天里等待还未降临的雪，家乡的雪与风沙都变得遥远，我开始期盼校园里香樟树的叶子都早一点积在地上，我开始盼望冬天，因为冬天到了就可以回家，回家实在是一个温暖到肺腑的字眼。

过去的我不爱冬天，因为畏惧生老病死的规律，畏惧渐渐冷清的孤独，畏惧结束的空阔，因为那时候还没明白空的意义，唯有空是新生，空才能重新填满。

所以冬天就要回家，要把一年忙碌的心放空，然后重新填上爱，因为等到寒冬过去，春天就要出发，那时候我们又不得不变成蒲公英的种子，重新散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