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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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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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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澜

陈子怡

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晨雾寒冷的时候半山腰冷得不像话,阿澜只喝一碗熬得半熟的糙米粥作早餐,早早背着竹筐去深山里采花。三个月过去了,他是还没有走熟进深山的这段狭坡,前几天还摔过跤,还好只是蹭破皮。现在已经是盛夏,山林里总闷闷一股潮气,他总在这样潮雾的早晨跌跌撞撞躲开蜂巢去摘花蜜最香甜的花,成捆成捆束起来,折掉被虫蛀伤的花瓣小心放在竹筐里。然后他会撑着一根不太粗的树枝当手杖,走很长的山路下山去。山下有一汪永不断流的泉眼,他腰上挂着另外一个汲水的罐子,用来取流出的泉水。一滴一滴守着泉眼灌满瓶的时候几乎是正午,那时候他才会回到山上去,然后从自己背上取下成捆挂着水珠的鲜花铺在地板上,簇拥在山上他和他的小妻子住着的小木屋里。鲜花脆弱,为了让它们不那么快枯萎,阿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野山泉仔仔细细淋在这些花上,一遍一遍仔仔细细,满室花香。

布置得像一个梦一样甜蜜。

剩下的时间他什么也不做,呆呆伏在床边发呆,这样他的小妻子一旦醒过来就可以看到他在陪着她,他害怕错过她醒来的时间,那样的时间毕竟不多了。

阿澜的小妻子得了长陷昏睡的病,脸蛋散发透红的光泽,看起来像是深陷美梦里,但是距离她上一次醒来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她总在昏睡。山下的老巫医说她总有一天会醒不来,阿澜不信,毕竟她看起来健康又年轻,没有皱眉没有苍白脸色,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发一些潮湿的汗,看起来不像是生命流逝中苍白无力的病人。

甚至好像下一秒会被惊醒一样生动,呼吸起伏沉静平和。

他每天做同样的事情,采花,汲水,堆满满屋的鲜花,因为他的小妻子喜欢花。他希望把她渐渐流逝的未来所有时间都变成美梦成真的样子,他要她快乐,虔诚得像一个宗教徒,虔诚得好像在做一场隐秘的祷告。他心里甚至因为那些采花时候被矮灌木划伤的伤口而庆幸,仿佛每一点肉体苦痛都是上天的考验,仿佛考验期限满后自己会得到奖赏,世界会出现转机。

诚心诚意总不能没有回报。

他和她还那么年轻,勇敢明媚又积极,好像真的打不败。阿澜相信命运看到他的努力就会给他奖赏,或者至少顾念情意地让他的珍宝失而复,为此每一天都诚心祈祷着。

“我们还要过很多很多好日子,所以上天保佑,她一定要快点醒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安。”

明天还在。阿澜努力入睡,还要努力养精蓄锐抵抗生活。

夏天走得很快,夏天没有起色。

除了采花和汲水的时间,她昏睡的时候阿澜都会守在她床边,因为算不准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他希望她睁眼的时候他都在。

但阿澜这些日子不爱笑了,多数时候一个人静静坐着等待时间轮转。镇上人也很少见到他,只有下山汲水的时候会路过镇上那些年长的阿嬷,那时候他才会难得露出笑来问好,阿嬷见了他总是一副摇头叹惋的表情。

怜惜的。

他心里可以一直不承认,但是事实他不会感知不到,他的小妻子醒来的时间的确越来越短了,起初几个月她醒来还可以和他说很多话,听他讲睡着的时候镇上的故事。最近状况的确是越来越糟,有几次睁开眼睛看看他说几句话就会一点一点垂下眼睛,懵懵笑着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很快就睡过去了。

他不得不设想那个最为冰凉的结局,每天尽力采更多的花更多的泉水

阿澜看到很多成群结队的阳光色泽的蝴蝶,点着翅膀掠过他窗边,可能是被满屋花香吸引过来,转而呼啦啦朝着门口的小山坡那边飞远了。

阿澜想自己可以捕这样的蝴蝶回来,如果养在玻璃罐子里,再用花粉小心饲养几天,或许可以坚持一阵子,这样她醒过来的时候可以抱抱那些闪着光的小家伙,她毕竟太久没有去过门外的世界了。

所以阿澜冲出门去跑上山坡,走进几步才突然放轻脚步。他脱下外套去兜那些阳光颜色的蝴蝶,追到小山坡的顶上。蝴蝶停栖在山坡上那些扁平嫩黄色的花上,那是还没有结成种子的蒲公英。他想起过去他淋雨发高烧,他的小妻子会用这种花的茎叶熬成苦水,兑了冰糖让他喝下去,发一身汗就会退热。

过去总是那么好的,回忆全都闪着光,总要尽力去挽回一些的。

蝴蝶灵巧扑棱着,他晕头转向追,小心翼翼跟在几只最好看的蝴蝶后面,确定了目标。外套扑下去的时候蝶群被冲散,外套扣下的几只没等他伸手捉住就灵巧地钻出来逃脱了,他用外套连扑很多下,但整个蝶群被轰散,飞到更远的山里,很快他就追不到了。

气喘吁吁空着两只手一无所获回来。

回到屋里正赶上她睁眼懵懵懂懂坐起来,但整个人虚浮无力,要过一杯水沾了沾嘴唇就又闭上眼睛回到梦里了。

他都还没来得及讲关于捉蝴蝶的故事。

“春天过完了吗……”

她有气无力地笑。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阿澜努力笑着回答她。但她已经昏睡了,他知道她听不到了。

春天吗,春天太陌生了。

原来她刚刚昏睡的时候还是春天呢,初春的时候,河里的冰变成一块一块在河里咣咣当当漂流。他们在入春前冬天的晴朗早晨刚刚办过婚礼,那个时候世界甜蜜。小镇依山脚而建,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阿澜在山腰的地方刚刚搭了一间木屋,预备将来盛夏避暑的时候住,但初春就按捺不住带他温柔的小妻子住了进去,搭火盆烤暖就像一个家。

美好的。

那时候还没意识到厄运,她住进去就在暖气漂浮的朦胧环境里迷迷糊糊,太舒服太温暖让人想睡,那几天她都入睡得很快,早晨总在晴空高照的时候才揉揉眼醒来。他笑她懒,皱着眉头叫她早起出去散步。他衣衫单薄的小妻子在他催促里迷迷糊糊推开门,和他一起吹露水味道的冷风,她懵懵懂懂没有睡醒,眼睛睁不开像个小孩子。他给她裹上一件暗红色的披肩牵着她温热的、小小的手走过山脚的青草地,青草蔓延到寒气漂浮的半山腰,那里有成片成片的马莲草,开蓝紫色斑斓的花。

他们在小山坡上坐下来吹清凉的风,他的漂亮的小妻子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眯着眼睛笑,看着他用马兰草编一个小小的指环环在她的指肚上。他又摘来更多的马兰草编一个紫蓝色的花环,这一次编得很仔细,编好的时候她又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他推推她肩膀,但她总也不醒来,他又怜惜地吻吻她软软的脸颊,睫毛一动不动,呼吸均匀面色安稳。

普通的一场甜蜜睡眠。

但时间在流逝。

他陪她在小山坡上坐了很久很久,冷风吹到手脚麻木冰凉她都没有醒过来。他不得不带她回到小木屋,但是一直等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她还在昏睡。第二天是个阴天,他更加叫不醒她,只好抱着她下山。

他只好去求助山下老巫医,老巫医住在村口的老房子里,

老巫医都不多看,语气很轻很熟悉。很不幸,福祸相生,阴晴圆缺,很多幸福的人不可避免的灾难,如今你也要承受了。她会昏睡,她得了一种昏睡症,唯一慰藉是没有痛苦。刚开始不太久,睡一天两天,后来昏迷一个月两个月,总有一天要彻底醒不来的。这些变化很细微,谁也察觉不到明天比今天更坏。但是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阿澜怔愣看着他,仿佛都没有听懂。

老巫医只好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她会渐渐越睡越久,最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一天不如一天那样的。

老巫医怜悯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真年轻。消逝都是从这样的年纪开始的。

“有救命的灵芝神草吗?我是不是应该翻山越岭,或者斩妖除魔。”阿澜还年轻,年轻人只听说过希望的故事,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用斗争和坚强毅力换来的,他想他应该有机会被允许做一个探险故事里的勇者,为爱人跋山涉水求得解药,换得自己的幸福。

“我什么都可以做。”

没有什么他不愿意去做,只要她能得救,大概没有什么他做不到。

但老巫医摇头,他当然信他什么都可以做,但他说你犯傻气不如多陪陪她,边说边摩挲着手里老旧样式的暖手炉。

“毕竟现如今世道艰辛。到处都是力不能及挣扎无应,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今天总比以后好,你以后就懂了。”

所以他从那时候开始造满目鲜花的屋子,起初以为或许她看了更加高兴少睡一些,后来只盼着哄她开心,毕竟如今她昏睡两三天只清醒不到一刻钟,能让她在清醒的短短时间里只看得到鲜花,是他最后的一点倾其所有,对于生命的败退,他早已经无能为力了。

有一种越来越轻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青草露水的味道,想起兑着糖水的蒲公英药汤,想起很久以前那天晚上和她一起看到的月亮,也是不全、有大半陷在阴影里,但是可以通过弯角的弧度想象得出完整形状。但那个弦月充满欢愉,因为他记错了日子,他以为月亮在涨潮,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比今天更趋近圆满,以后的每一天都理应拥有比今天更多的东西。

等等吧,满月就好了。

但涨潮时一个错觉,现实里的月亮在塌陷。

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攥着那把从海边捡回来的贝壳,因为干涩落灰剩下一把粗糙的触感,扎在他手心里酸疼。他用攥成的拳头捶在墙面上,但那种局部的酸麻根本不能缓解苦闷。他恶狠狠撞开门闯出去,山里夜色黑洞洞的,天上是影影绰绰的月亮,蒙着土色的雾。他奔着月亮的方向发泄脾气那样的冲上山坡,直跑得气喘仿佛要把心肺都吐出来,他的双腿逐渐虚软下去,月亮太远了,很快体力就耗尽了。山坡顶上没有树没有石头,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东西,他不得不四肢匍匐虚软地趴在地上,他被耗尽了。

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让他开始哭喊,喊着喊着很多眼泪就一滴一滴砸进土里。他仰面躺在寒凉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望着雾蒙蒙的月亮,想吼几句咒骂的话,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嗓子里卡着哭喊的痰,发不出声音。

后来他哭很久,夜风吹起来刺骨冰凉,他不得不他站起身往回走,狼狈,一切就这样平复了。摔成土一样的碎屑的贝壳被他像土屑一样从掌心拍打干净,很多事情变得无可救药。

世界开始塌陷。

接受吧。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阿澜有预感,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像往常那样采花汲水,雷打不动做最后的挣扎,但好像只是为了留住她还会醒来看看鲜花的这间小屋,他不再祈祷奇迹发生。更多的时候他越来越多地回忆过去,在他不必忙碌的每一个痴痴等待命运的时候想起过去。

过去的日子有很多歌,他的小妻子哼着歌把山林里采回来的浆果做成透红色的酸甜果酱,或者哼着歌把洗过的亚麻色桌布抖开挂在屋前的晾衣绳上,甩出几颗在阳光下闪光的水珠。过去的日子还有很多五彩廉价透明的宝石,幽香的异域花烘烤成香料。那时候他和她手挽手穿过山下海边的集市,穿过摆着宝石和香料的摊贩,从老阿婆的竹筐里挑一顶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她头上。集市的尽头可以嗅到海,他的漂亮的小妻子扶着摇摇欲坠的花环捡拾贝壳,拾满满一兜,兜在长裙上。后来他们踩着细沙看到日落,她靠着他的肩膀抵御海风,等日落时候的香芋色天空。天很远,海没有边际,他们两个年轻人也一样,那时候只会笑。

再后来就涨潮了。

……

过去明明美妙,他也明明曾经拥有那种生活,但后来有一天,明明什么错误都没有犯,时间就把那种美丽的东西夺走了。尖叫恐惧抗争祈祷都没有用,过去只是再也没有了,而我们流泪流血或者面带微笑都要接受它,因为美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握着她温软的小小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手心潮湿温暖。他的漂亮的小妻子躺在蓬松的鲜花堆里,面色红润呼吸甜蜜。她越睡越久,每天需要吸进肺里的空气变成越来越小的一团。他无能为力,他只能看着她柔软睫毛在阳光底下扑落落闪一点点光。阳光伤眼睛,他幻觉里她的脸颊指尖好像都变得透明透光,马上要在阳光底下消失了。

晚安。

他眯着眼睛吻她小小的手轻声说。

晚安。一去不复返的美丽世界。

她消失的那天也淡淡的。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清晨早起他像往常一样采满屋的鲜花,每一片花瓣都沾染

她握着他的手很疲惫很疲惫地闭上眼睛。

“晚安。”她笑了一下就闭上眼睛。

“晚安。”他回答她。

美好的日子过去了。

她的身体变得轻飘飘,像一片没有骨架的蝴蝶。阿澜把她抱起来,打算就葬在小山坡的顶上。但是他刚刚推开门站在山风里,怀里轻软的身体就被风吹散成一片一片干枯的花瓣,卷起来飘下去,他只剩下两手空空站在那里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飘散了。

阴晴圆缺阴晴圆缺。

他清扫了屋子里褪色的枯萎花瓣,洗干净小小屋的炊具和床单,然后给小木屋落了锁。深山里的花仍旧热烈成花海采也采不完,山泉永远不会断。但他不再看一眼。他去光顾老巫医的药铺,求他给他配一方忘记的药,老巫医不说无能为力,闭门谢客不见他。

所以他只好去镇上的酒馆喝了很多天闷酒,夜晚的时候砸碎所有的酒瓶和镇上球状仿佛

月亮的路灯,白天挨家挨户赔上很多钱。

也就那样吧。

好在后来阿澜买了一张离乡的车票,这个地方他呆不下去。要走,要逃,去热闹的喧哗的城市里重新生存,崭新的、未知的地方。在那里他要重新开始一切。

又一个月过去了。人生是几百个月,落陷又新生的无数月,一天一天雷打不动过去了。

月亮会被时间弥补吧。

阿澜在离乡的车上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世界和永恒不动的月亮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祈祷着下一个满月永远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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